/[四川]熊泽文 王 琴
潘岳的人品与文品
/[四川]熊泽文 王 琴
潘岳是西晋太康文学中兴时期的代表作家,在文学上取得了较大成就。他与陆机齐名,在当时文坛上颇负盛名。潘岳作为西晋文学的代表作家,凭着敏捷的才思、明净的文辞为空泛低沉的西晋文坛吹进了一缕清新之风,但学界对他的研究却没有凸显出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和意义。潘岳在中国诗歌史、辞赋史和散文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而其“悼亡诗”无疑开中国悼亡文学之先河,对后世悼亡文学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作为西晋文学的重要一环,对潘岳进行深入研究,有助于我们更好地把握太康文学。
对潘岳人品与文品批评影响最大,并在很大程度上匡范了后人衡量和品评潘岳创作的取舍标准的,是金人元好问在《论诗三十首》中对潘岳进行的具有典范意义的评说:“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据《晋书·潘岳传》中记载,潘岳“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①,于是,“望尘而拜”也就成为潘岳趋炎附势、人格低下的一个历史污点。
元好问对潘岳的批评发前人所未发,将人品与文品相联系,揭示了潘岳创作中为文与为人不一而导致的“矫情”现象。后世批评者也往往自觉或不自觉地囿于元好问的批评标准。如清代沈德潜在其《古诗源》卷七中论及潘岳,依然遵循元好问的理论规范:“安仁党于贾后,谋杀太子遹与有力焉。人品如此,诗安得佳?”②以元好问为代表的批评主体对潘岳所持的这种人文结合的批评倾向是从传统的“言为心声”、“文如其人”的文学批评观念出发的。对于这种观点,孟子曾云:“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孟子·万章下》)“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孟子·万章上》)提出读诗要“知人论世”、“以意逆志”,虽然孟子的这两个观点是就士的修养而言,谈的是尚友之道,然而这个理论命题却为后人奉为文学审美批评中的重要观念。在此后的古代文学批评中,将人与文联系起来进行考察,也就成为一种极为重要和普遍的批评方式。
不可否认,作家的为人与其为文有着一定的联系,生活中作家的遭际、性格和心理等个人因素,总会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制约着作家的创作。但作家的为人与其为文又是有区别的,如果将作为审美活动的为文与作为社会活动的为人简单对等,将“作者修词成章之为人”与“作者营生处世之为人”(钱锺书:《管锥编·文如其人》)混为一谈,则无法正确阐释具有审美意义的文学创作。元好问从社会批评和审美批评这两个阐释层对潘岳进行评价,主张人文一致。实际上,这和元好问本人的“以诚为本”的诗歌创作宗旨是相通的。元好问主张诗创作应遵循“以诚为本”的原则,意思是心里怎样想,就实实在在写出来,不要矫情,文章是传达情性的,“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情性的表达是为文之道第一位的东西。但元好问所谓的人文一致,是要求在“诚”上的一致,而这个诚是儒家“正心诚意”之诚,即“名教所在”,即“忠恕”,即“圣人之道”。这个诚体现于己,是心口如一,不自欺;体现于外,是物我为一。人神天,名三而诚一,即天人合一。总之,诚是人心之本,天地之本,亦为诗歌之本。在元好问看来,诗歌的根本任务就是宣传礼教的纲常伦理。所谓以诚为本,就是以礼教为本。这种观点,在元好问生活的时代,无疑是有进步意义的。因为他所处的时期,正是封建社会的衰落期,正逢金元之际大混乱,蒙古国入主中原,摧残中原农业经济,致使历史倒退、逆转,这就需要发挥儒道的作用以推动历史进步。但这种“以诚为本”如果囿于诗歌创作上,势必束缚作者的个性,不利于解放思想,不利于艺术审美的创新。同为对潘岳的批评,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却有另一番评价:“斗靡夸多费览观,陆文犹恨冗于潘。心声只要传心了,布谷澜翻可是难。”在对潘岳和陆机文风的比较辨析中,元好问批评了深芜繁冗、患才太多的陆机,却肯定了“清绮通脱、浅净明快”的潘岳。很有意思的是,此时的元好问在津津乐道“心声只要传心了”,推崇“潘岳浅而净”的美学风范时,却忘却了“心画心声总失真”的扼腕慨叹。这种对作家的为人与为文此一时彼一时的矛盾性的批评,充分说明了批评主体在评价作家作品时常有的因批评视角不一而导致的矛盾着的批评标准和双重的价值取向。
另外,元好问在评价潘岳人品与文品的关系时,没有认识到潘岳创作《闲居赋》时的特定情境。《闲居赋》作于晋惠帝元康六年(296),时年作者五十岁,因母疾去官,正闲居洛阳。潘岳在知命之年回首他“自弱冠涉乎知命之年,八徙官而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职,迁者三而已矣”的仕宦经历时,心中应是很有感慨的。当年他是怀着“资忠履信以进德,修辞立诚以居业”的人生理想踏入仕途的,渴望“立功立事,效当年之用”(《闲居赋》)。可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对他的打击是相当大的,心情应是很落魄的。在这样的心境中,潘岳产生向往山林的隐逸思想是非常可信的,并非是千古高情以标榜自己。当面对优美的田园风光,“顿足起舞,抗音高歌”,产生“人生安乐,孰知其他”也是很真实的。对于潘岳而言,在特定情境中用诗文寄托情怀不仅《闲居赋》一篇,其他作品如《秋兴赋》《河阳县作》《在怀县作》也是在仕途遭受挫折时所产生的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如果以元好问的标准做出判断,这些作品应该都是“心画心声总失真”了,这分明是不恰当的。但潘岳确实是位热衷功名的人,一旦有了出仕机会,又汲汲于功名之中,其闲居隐逸的情怀也就不复存在了。因此,这类归隐田园的文字,往往是在情绪郁闷之际作为心理上的一种补偿而写下的,只是寻求精神上的一种暂时安慰和超脱。而一旦仕途环境好转,便又可能忘记这一切,感情的倾向随之由冲淡转向世俗。潘岳在闲居洛阳后,又投入贾氏集团的怀抱,与世随波逐流,就是这种心理在行为上的表现。
同一批评主体面对批评对象时,有时会采取不同的标准。而在不同时代,由于审美标准的不同,批评视角也会不同。元好问是从时代的高度,要求诗歌要发挥道德教化的功能这一角度去批评潘岳的。而六朝批评家对潘岳的评价则呈现出具有特定时代特征的另一番景象。钟嵘在《诗品》中将潘岳列为上品,评价非常高:“其源出于仲宣。《翰林》叹其翩翩奕奕,如翔禽之有羽毛,衣被之有绡縠,犹浅于陆机。谢混云:‘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嵘谓:益寿轻华,故以潘胜;《翰林》笃论,故叹陆为深。余常言:陆才如海,潘才如江。” ③
将陆机潘岳相提并论,采用比较批评的方式,显出二人之优劣。认为潘岳源出王粲,他那翰藻翩翩、悲而不壮的风格,与王粲“发愀怆之词,文秀而质羸”的艺术个性是一脉相承的。这种评价和六朝时代的文学审美标准是相一致的。六朝时代的文人批评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他们对作家人品的关注,看重的是人物的才情才性。亦即重视人物内在的、特殊的情性、气质、才力这些超脱的精神风貌,它与以往两汉那种注重外在的功业、节操、道德这些社会的儒学要求截然不同。才性胜过节操,就是六朝批评家审视作家作品的评判标准和时代特征。
潘岳诗文最为人称道的一方面是多情,这体现在他写下的大量的碑、诔、哀文。这些作品是他内心真情的体现,作品写得细腻而感人,如为悼念岳父所作《杨荆州诔》,为痛失一双儿女所作《伤弱子辞》《金鹿哀辞》,以及为后人所传诵的悼念妻子的《悼亡诗》三首、《悼亡赋》等。另一方面则是其“摛藻清艳”、“翩翩奕奕”的辞采。“清艳”是指语言清新明艳;“翩翩奕奕”是指诗文华美而灵动的情韵,这一特点在潘岳的写景诗与咏物赋中尤为突出。如其《河阳县作》(其二)中:“川气冒山岭,惊湍激岩阿。归雁映兰畦,游鱼动圆波。鸣蝉厉寒音,时菊耀秋华。”这段文字清丽明艳,尤其注重对动词的锤炼。“冒”、“惊”、“激”、“映”、“动”、“厉”、“耀”六个动词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归雁”、“游鱼”、“鸣蝉”、“时菊”,用字清新平易,着眼于景物的自然状态,写景绮密而不显雕琢之迹。
再看《悼亡诗》(其二):“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清商应秋至, 溽暑随节阑。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岂曰无重纩,谁与同岁寒。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展转盻枕席,长簟竟床空。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独无李氏灵,仿佛睹尔容。抚衿长叹息,不觉涕霑胸。霑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上惭东门吴,下愧蒙庄子。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这里,潘岳将自己对亡妻的思念,放在秋日夜晚清亮的月光下,寒冷的秋风,明净的月光与凄凉的心境相互交融,极具感染力。诗中情随景移,换景处正是换韵处,换韵处又是场景的转换处,这样使得诗中韵换而词联,韵换而景亦换,诗歌语言显得格外婉转流畅,与诗人思念亡妻而辗转难眠的情形相配合,情与景、内容与形式已达到非常默契的程度。
怎样正确对待作家的人品和文品不一的现象呢?章学诚《文史通义·史德》中的一段话对我们很有启示:“夫文非气不立,而气贵于平。人之气,燕居莫不平也。因事生感,而气失则宕,气失则激,气失则骄,毗于阳矣。文非情不深,而情贵于正。人之情,虚置无不正也。因事生感,而情失则流,情失则溺,情失则偏,毗于阴矣。阴阳伏沴之患,乘于血气而入于心知,其中默运潜移,似公而实逞于私,似天而实蔽于人,发为文辞,至于害义而违道,其人犹不自知也。故曰心术不可不慎也。”④此处谈的虽然是为文之德,但对文学批评者而言也很有意义。为文者面对是非得失的评判,必须摒弃个人的利害、私心和偏见,这样才能真正公允。要避免感情用事,合情合理,才会不失偏颇和符合文德的要求。按照这样的标准去观照作家的审美世界,品鉴作品的美学特征,才能正确审视为文与为人的辩证关系,我们对潘岳人品与文品的评价,也应当如此。
潘岳热衷仕途,为获功名,谄事权贵,人品上的缺点使他成为文学史上一个相当有争议的人物。批评者论及文人无行时常以潘岳为典型代表,并从人品与文品不一的角度对其作品加以贬斥。但正是这种人文不一,真实地反映了卷入权力斗争旋涡中心的士族文人内心的矛盾与冲突。
作为一个文学家,潘岳取得了较高的文学成就,在文学史上是有一定地位的。潘岳文学创作充分体现了太康文学讲求形式美的倾向,其作品内容虽较贫弱,然其艺术性较高,代表了西晋文学在用事、炼句、对偶、音节等方面的追求,具有一种轻绮哀艳的独特风格。就文体而言,潘岳于赋作的创作成就较高;就题材而言,潘岳于悼亡类文学的创作取得的成就最高,为后世悼亡文学的发展开辟了一个新境界。
潘岳的一生在西晋文人中是非常有代表性的。从他少年得志,栖迟十年,到走上仕宦生涯的顶点直至丧命于统治者的争斗中,其人生坎坷而又充满悲剧色彩。通过对潘岳的生命历程的把握,有助于了解西晋文人的思想状况及西晋政治对文学创作的影响。
①房玄龄:《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504页。
②潘啸龙、朱瑛:《潘岳人品论》,《安徽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05期。
③钟嵘著,周振甫译注:《〈诗品〉译注》,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50页。
④章学诚著,严杰、武秀成译注:《文史通义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59页。
作 者:熊泽文,乐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副教授。
王琴,古代文学硕士,乐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讲师。
编 辑:张乐朋 wudan5d@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