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化的悼亡人
——《秦腔》中疯子引生形象解读

2011-08-15 00:42苏晓红黔东南民族职业技术学院贵州凯里556000
名作欣赏 2011年15期
关键词:秦腔疯子白雪

⊙苏晓红[黔东南民族职业技术学院, 贵州 凯里 556000]

⊙王杰女[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河南 新乡 453007]

传统文化的悼亡人
——《秦腔》中疯子引生形象解读

⊙苏晓红[黔东南民族职业技术学院, 贵州 凯里 556000]

⊙王杰女[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河南 新乡 453007]

张引生是贾平凹《秦腔》中最具艺术匠心,显示作者独特创作个性的人物,在文本中他是个疯子,是被人作践、被人蔑视的破落户,但他却是《秦腔》中不可或缺的人物,在小说中承担多重功能:他使作者的叙述更加灵活自由,能够深入故事文本核心,推动叙述前进;他引领读者观察清风街人情事理的发展,见证传统文化在现代文化冲击下逐渐走向消亡的全过程;他引导读者对世间万象进行反思与评判。引生为即将消失的传统唱响了挽歌,同时寄寓了作者对城镇化建设中农村的发展前景、农民命运的深度忧虑和思考。

秦腔 传统文化 疯子形象 功能

在现代社会里,人们为了生存,往往压抑内心真实的精神原相和性灵本真。相形之下,疯子却能真正地、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出人意外地道出真理。在生活和艺术边界上与常态社会的相对中诉说着人类生存的原初状态。①疯子所看到的、所做的一切更容易展示出生活的真实。贾平凹《秦腔》中的张引生(以下简称引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形象。引生是清风街上的一个孤儿,家徒四壁,饥寒饱暖不定,生活没有着落,被众人视为疯子。其实,引生在多数时候,有着清醒的理性,对清风街人、事的认识有着超乎常人的深刻、透彻,而且他直言无忌,如同《狂人日记》中的疯子一样,往往直戳本质。只有在涉及到白雪时,他才变得不理性,才会变得疯癫。贾平凹创造这样的人物形象意义何在,引生在小说中具有什么样的作用?本文将探讨引生形象的多重功能和深刻意义。

引生是《秦腔》的叙述人,是小说的显性叙述者,他将整个故事的所有细节都串联在一起,成为作品中不可或缺的人物。贾平凹在《秦腔》中主要采用第一人称叙事视角,让“我”——“疯子”引生担任叙述的重任,通过引生这个叙事点,讲述了近二十年清风街的变迁和街上芸芸众生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等琐事。《秦腔》开篇第一句话:“要我说,我最喜欢的女人还是白雪。”②第一称叙述者“引生”一下子就跳到了读者的面前,并且贯穿全书的始终,在故事文本中起着重要作用。引生既是故事的参与者,也是故事的旁观者。引生的所见、所闻,构成了作品的主要框架,引生的所想、所感,构成了作品的深层意蕴。“从作品技术层面来说,以疯子的身份来叙述世界,在不需要理性的清晰表述下就实现了现象的还原化,而疯子引生的话不需承担理性的追问责任,故而,引生成了《秦腔》的叙述人。”③引生既是贾平凹自己,又不是贾平凹,引生的视角遍及清风街的角角落落:从村委会的大清寺到赵宏声的药店大清堂,从刘新生的果园到三踅的砖厂,从丁霸槽的万宝楼酒店到夏天义淤地的七里沟等。此外,将第一人称作为叙述人的长篇小说,叙述人必须具有四处游荡的社会身份,否则长期囚于一处,叙述就难以向前推进。于是,贾平凹赋予引生超常的全知视角,还让他具有通灵幻化的特异功能,成为可以与飞鸟走兽、草木虫鱼对话交流,并且互相幻化的通灵人物。他时而让机灵的老鼠到白雪那儿去透露爱的讯息,时而化身为蜘蛛去审视村委会的整个过程;时而用恨的咒语使夏风无故而骨折,用爱的念叨使白雪连打喷嚏;时而让自己的灵魂出壳,身在县医院,魂回清风街;有时还大开天眼,从清风街上冒着的火焰预知人的阳寿和运势④——清风街的大事、小事、好事、孬事全都在引生的“疯眼”下充分地展现。孙先科评价说《秦腔》叙事之所以能够贯穿作者意图,其成功之处就在于对叙述者的成功设计⑤。这种将疯子引生作为第一人称叙述人,并赋予其全知全能的独特视角的选择使得贾平凹突破了第一人称叙事视角无法共时叙事的艺术困境,进入到故事文本的深处,毫无障碍地叙述任何不在场的情景,使作品流年式的叙述得以实现,实现了作家想要表达的意念和主题。

引生作为见证人,游走在清风街,见证了传统民间文化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的没落与颓败。传统民间文化是中国乡村的生存基础和精神支柱,到了“后乡村时代”,在追求现代物质文明的思想烛照下,传统民间文化已不再拥有维系广大乡村和农民的道德和精神力量⑥。在经济一体化和乡村城镇化的过程中,乡村作为传统意义上的田园牧歌的意象正逐步消失,正如《秦腔》封底所说:“当代乡村变革的脉象,传统民间文化的挽歌。”

1.理想爱情的失败者。引生没有亲人,唯一的心灵慰藉是对白雪的单恋感情。白雪寄托着他所有生活的希望和信心,甚至成为他生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小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要我说,我最喜欢的女人还是白雪。”白雪是被作者极力美化的一个女性形象,是引生心目中的女神。她心地善良,贤淑,是清风街最美的女人。引生喜欢白雪却不敢表白,偷白雪的内衣来自慰,结果遭到清风街人的唾弃、鄙夷、诟骂,羞愧之余,自绝尘根:

我掏出裤裆里的东西,它耷拉着,一言不发,我的心思,它给暴露了,一世的名声,它给毁了,我就拿巴掌扇它,给猫说:“你把它吃了去!”猫不吃,猫都不肯吃,我说:“我杀了你!”拿了把剃头刀子就去杀,一下子杀下来了。血流下来,染红了我的裤子,我不觉得疼,走到了院门外,院门外竟然站了那么多人,他们用指头戳我,用口水吐我。我对他们说:“我杀了!”⑦

引生以自己的行为宣告了现实中所有“假爱情”、“伪爱情”的破产。为了能接近白雪,引生自愿无偿跟随中星剧团到各地展览秦腔脸谱,为了赢得白雪的关心,使自己在水中闭气。因爱而犯傻,才被清风街的人称为傻子。有人问他喜欢白雪什么,他也说不清楚,他说即使白雪变丑了照样喜欢她。他认为只有自己才会真正地爱白雪。“老天!咋不来一场地震哩?震得山摇地动了,谁救白雪哩,夏风是不会救的,救白雪的只有我!如果大家都是乞丐那多好,成乞丐了,夏风还会爱白雪吗?我会爱的,讨来一个馍馍了,我不吃,全让白雪吃!哎嗨,白雪呀白雪,你为啥脸上不突然生出个疤呢?瘸了一条腿呢?那就能看出夏风是真心待你好呀还是我真心待你好。”⑧从中可以看出,引生对白雪的爱是理想化的,唯美的,是一种精神上、灵魂上的寄托,引生的自我阉割实际上是对理想爱情的阉割,引生身上寄寓了作家对当下人性中爱的缺失的隐忧。

2.秦腔走向衰落的见证人。秦腔作为一种民间文化的载体,象征着中国乡村农民的传统文化观和道德观,是乡土健康率真的美好人格和人性的体现。贾平凹在散文《秦腔》中写道:“秦腔是他们大苦中的大乐,当老牛木犁疙瘩绳,在田野里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立在犁沟里大喊大叫来一段秦腔,那心胸肺腑,关关节节的困乏,便一尽儿涤荡净了。”⑨秦腔凸显出清风街人的人生苦乐,是清风街人流淌不止的血脉。清风街的人曾像热爱生命般地热爱它,但在经济改革和现代文明的冲击下,在众多刺激和诱惑的面前,在烦琐的日常生活的磨蚀中,“秦腔”逐步走向衰败,引生便成了这一文化走向衰落的见证人。引生因为白雪爱唱秦腔,自己也就爱上了秦腔。听说村里请了县剧团著名的秦腔演员来为夏风和白雪唱戏贺喜,引生就去了,看到的却是戏楼上的观众们起哄,喝倒彩,乱成一片。引生给团长引路请来了夏天义,戏才得以演下去;引生跟随中星剧团下乡演出,见到的是:“戏台下人来得并不多,来的人又都不喝彩,不鼓掌。”听到的是演员的自我嘲讽:“引生,你现在看见了吧,我们像不像个要饭的,背个铺盖四处流浪!”⑩秦腔作为当地特有的文化标志和精神象征,从高雅的艺术到底层的吹拉弹唱,沦落成了一个小丑;在竹林关镇,引生目睹了因为支付腾场费,剧团的人遭受围攻,不得不躲到仓库,最后剧团解散等心酸尴尬的一幕;他还看到了“陈星一唱歌,清风街的年轻人都去了”⑪的场景。秦腔失去了统摄乡村精神世界的作用,曾经让乡民们精神狂欢的文化表征,不经意间从乡土记忆中退场了,取而代之的是流行的城市文化符号——流行歌曲。⑫就这样,引生见证了秦腔衰落的全过程,见证了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中传统的民间文化的衰落。

3.传统农耕文化消失的亲历者。传统的中国社会有着悠久的农耕文化,农民是“向土里讨生活的”⑬。土地是农民的生命之根、生存之道,没有了土地,农民就成为无根的浮萍。可是随着现代文明的渗透超越,年轻一代对土地的感情逐渐疏远,传统农耕文化渐渐淡出历史舞台。在清风街城镇化的进程中,引生目睹土地被大量征用,人们无地可种。同时,街上的第三代人根本就不愿在家种地,直接到城里去打工,更为彻底地离土。⑭土地失去了为人们提供生存的最基本的手段,成为被抛弃的资源。引生亲自参与了试图延缓清风街传统农耕文化消失的淤地行动,最终失败。夏天义是传统农耕文化的守卫者。引生被夏天义对土地的崇拜和眷恋的精神所折服,成了夏天义的忠实追随者,“坚决地认同夏天义保卫土地的声音,而反对夏君亭遗弃土地、鄙视乡村、发动乡村城市化的进程”⑮。“我见人说:‘知道不,君亭要建农贸市场呀,这不是胡闹吗,那几十亩地是插根筷子都开花的肥地,说糟踏就糟踏呀?!’”⑯引生在夏天义——这位新世纪“中国大地上的最后一位农民”⑰的带领下拿起锄头,去七里沟淤地,力图延续祖辈依靠土地的生活方式。夏天义却“向土而死”,被一场山体滑坡埋葬,成了土地的殉葬者⑱。作为民间文化的符码,夏天义的悲剧结局预示了乡村传统生产方式和农耕文化的最终崩溃。随着夏天义的被埋葬,引生的努力也化为乌有。通过引生,可以看到作者对现代文化冲击下,农耕文化消解的无限忧虑。

4.乡村衰败的目击者。引生眼里的乡村生活是杂乱无章的,“清风街的故事从来没有茄子一行豇豆一行,它老是黏糊到一起的”⑲。清风街是一个贫穷、丑陋、衰败、矛盾重重、陷入泥淖无法自拔的地方。有人为了钱财拦路抢劫而坐牢,有人因赌博被拘留罚款;精壮劳力外出打工,村里死了人都愁抬不到坟里;乡村干部只知道催粮要款;英武一辈子的夏天义需要儿子们赡养,却屡屡遭受众多不孝儿子、媳妇们的羞辱折磨,代表着儒家伦理道德的夏天仁、夏天义、夏天礼、夏天智,或短命,或蜕变,最后都走向死亡⑳。他们的死亡也就意味着曾经赖以维系村落和家庭和谐关系的民间文化价值体系坍塌了。清风街没有了活力,变成了“废乡”。“故乡啊,从此失去记忆”㉑。

贾平凹在《秦腔》中没有突兀地臧否人物的道德情感,也没有刻意去设置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而是选择“引生”这一疯傻、耿直的农民作为“视点人物”,借用他的“文化立场、情感指向和价值判断”,引导读者随着他时而疯癫时而清醒的行状穿梭在《秦腔》中形形色色的众生之间,对处于社会变革中的缤纷世象进行反思与评判㉒。在引生的引导下,读者看到了传统道德和传统文化被消解的一幕幕图景,看到了传统伦理道德中的很多珍贵的品质在丧失,满载着作者对乡村城市化给农民带来的生命情感无归宿的叹息和对其前途和命运的关注与焦虑。“农村真的是在城市化吗?而农村真的能消失吗?如果消失不了,那又该怎么办呢?……”㉓这些社会现实问题引人深思。

纵观《秦腔》全书,引生是作品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有着特定的符号象征意义,具有多重功能:作为一个叙述者,他让叙事变得转换自如,清风街大大小小的事件都从他的视角呈现出来,使作品获得巨大的成功;作为一种象征,他在作品内容意蕴层面所起的作用更大。他是读者了解和观察清风街生活的一个窗口,透过他见证了爱的缺失、秦腔的衰落、农耕文明的瓦解、传统文化的委顿;他引导读者对世间万象进行反思与评价。引生成了传统文化的悼亡人,在他为即将消失的传统文化唱响挽歌的同时,寄寓了作者对城镇化建设中农村的发展前景、农民命运的深度忧虑和思考。正如他在《〈秦腔〉后记》中所言:“我清楚,故乡将出现另一种形状,我将越来越陌生,它以后或许像有了疤的苹果……现在我为故乡写这本书,却是为了忘却的回忆。”㉔

①⑧崔玲.“傻子”的真性情——以《尘埃落定》和《秦腔》为个案[J].安徽文学,2007,(10).

②⑩⑪⑫⑯⑲ 贾平凹.秦腔[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

③ 白浩.贾平凹诅咒了什么——析《秦腔》对乡土神话的还原与告别[J].江汉论坛,2007,(06).

④褚自刚.“疯”眼看世界,“痴”心品万象——论《秦腔》在叙事艺术探索方面的突破与局限[J].开封教育学院学报,2006,(03).

⑤孙先科.《秦腔》:在乡土叙事范式之外[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03).

⑥ 刘海洲,崔海妍.从《秦腔》看乡村的当下关照与言说方式[J].西南石油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01).

⑦马治权.《秦腔》的意蕴[J].读书学习.2006,(02).

⑨ 贾平凹.秦腔(散文)[J].人民文学,1984,(05).

⑬ 费孝通.乡土中国 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⑭李会君.《秦腔》:乡土的忧思[J].襄樊学院学报.2009,(10).

⑮ 李遇春.对话与交响——论长篇小说《秦腔》的复调特征[J].小说评论,2006,(01).

⑰ 吴义勤.乡土经验与“中国之心”——《秦腔》论[J].当代作家评论,2006,(04).

⑱ 王芳.对乡村精神坐标的重新寻找——关于贾平凹《秦腔》的“叙述残缺”[J].佳木斯大学学报.2007,(01).

⑳ 席忍学.贾平凹小说中的“畸形儿”及其文化隐喻[J].前沿.2010,(16).

㉑㉓㉔贾平凹.《秦腔》后记[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㉒ 孙先科.颂祷与自诉:新时期小说的叙述特征及文化意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

作 者:苏晓红,黔东南民族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王杰女,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

编 辑:吕晓东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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