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笨花》人物塑造与现代中国革命思想的互动

2011-08-15 00:42任慧群邢台学院中文系河北邢台054001
名作欣赏 2011年14期
关键词:铁凝

⊙任慧群[邢台学院中文系, 河北 邢台 054001]

铁凝《笨花》人物塑造与现代中国革命思想的互动

⊙任慧群[邢台学院中文系, 河北 邢台 054001]

《笨花》是铁凝在新世纪最初六年潜心完成的长篇小说。作品展示清末民初至抗日战争时期的现代中国社会与活动于其中的不同人物形象。作品集中呈现了人物内心坚守的道德秩序之“笨”的执著性与革命战争引起的乱世风云之“花”的具体性和复杂性,隐含着铁凝在新世纪初语境中,反思有关现代中国革命与人的关系,显示着铸造中华民族灵魂的“笨花”的魅力所在。

燕赵新时期作家 铁凝 《笨花》 人物塑造 现代中国革命思想 互动

土地革命时期,人物兵败,还家为民。与人物摆平家里事时的迁就相合,面对二房对自己的数叨,人物不搭腔,不争辩。这一处理方式,联系着人物就妇道人家与军界大事之间关系的认识,人物对不“为民”者带兵做事方式的回顾;联系着作为“新式女孩”的女儿的内心感觉,指出将与之“讨论人生”的“没大没小,自不量力”;联系着人物弟弟卖植物油灯事件中各种人物的不同心理活动,取代正面描写轰轰烈烈的“抵制日货”运动场面;联系着抗战背景下,人物“忍无可忍”打骂说出“汉奸言论”的“没有骨气”、“苟且偷安”的二房时的民族情感。而展示这一情感的另一种方式是:面对侵略者的引诱,人物强压怒火,以“差事”“政治”“胆量”等平和言辞对付灾祸;人物对“西北之事”“内心里感到崇敬”,精细考虑和安排追求进步的两个儿子去西北的路线,选择到“与老百姓最近”的粪场,以至最后举起粪勺的举动,虽然“事情的发展往往不遂人愿”,他“并没有想以命抵命”;因此,也不难理解人物的死因,与按照自己的设计成长起来、在古朴而有活力、务实而又先进的学校生活的激荡下,从事抗日活动牺牲的女儿,因袭了同一种模式。人物的儿孙及朋友从事的事业,都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有的虽“不在组织”,却“事事走在群众前头”,构成了此时期其他的“笨花”人生。其表现这些人物的“正题”和“正在从事的事业”的方式和侧重点,有以下几种:以外在于之的人物对之的感知方式,呈现其“不可思议”、“神秘莫测”、“宽阔无边”的性质;以如下叙述取代当事人“步入正题”时的具体政治性语词:“气氛沉闷”,“于国于民的大道理”,“实在用不着互相分析、告戒”,“对上级的新举措他们也用不着或阻拦或劝慰”;人物因“正从事的事业”而遭搜捕,因此给家中带来“不可名状的恐惧”;亲人相见,“必不可少的问候、哭诉、安慰、后怕和破涕为笑”;关注“从事的事业”中的“断事的能力”,确定“纪律”和“见面的范围”给外在组织的同志的感触;补充“太笼统”的“文章”和“外界具体形势”的方式,是革命处于低潮时经历武装斗争洗礼的人物的以下“言行”:投笔从戎的政治工作者的“压饥”行为以及心理活动;伏击战中的当众出丑,对土匪的判断,谈判中“竭力控制着紧张的心情”,“想着自己应该说的话”,检讨跟土匪“讲交情”的语病,无力对斗争的对与错得出结论,几分钟之内决定自己的去向;面对下级时人物的“决心”“愿意”,感知到自己的话的空洞和缺少“章法”,不知道自己说的复杂意味着什么,感到自己处境的孤单,但决定“必须保持自信”,“应该始终”“镇定自若”。

抗战时期,在这些各有归属的众多人们中,作品注重了以下两类人物塑造。第一,抗日队伍的组成及其具体表现。代表组织的干部,其开辟工作的方式是寻找基本群众,后者的条件以“知根底的自家人”这一语词显示。塑造刚成为脱产干部的人物时,侧重展示其对表现同志间的亲情和“时尚”的新奇感的具体内心活动过程;人物在具体历史环境下进行的扩大队伍的工作的特点,是与“撵人”、“满世界少知无识地疯跑”等具体事件联系在一起的,这一方面体现出队伍组成的复杂性,另一方面,也由此带来自己被出卖的残酷后果;以人物去世后家人的感受,表达其本人“走的是个人要走的路”和“家里人”的态度,把前两者让别人高兴的“仁义”和为国家民族的“走个人”的处理方式统一起来。叙述“黎明前的黑暗”时,作品以识字有数之人读报的形式,让“使人高兴的消息”出现,既不至于使人感到枯燥无味,又展示着处在组织之外、密切关注革命进展的干部同志的价值取向。有的人物塑造则既重视抗战给其带来的勇气,又重视其从家信中的每一个字的传递功能带来的踌躇不前的心理,以至遭受难以言表的精神打击后需要腾出些时间进行自我排遣的思考过程。有的人物塑造则注重其成长的原因,诸如“崇尚文明”,“决心要挣脱在家和庄稼、和牲口打交道的生活”,在“消遣之处”的报纸杂志和收音机里,听四面八方的新闻而成长起来;又以与之具有不同关系的人物视角,感知人物的多面性:身处组织之外的同志感觉他说话生硬,刚成为干部的同志敬佩他勇往直前、做事不三心二意的精神,群众感觉他严肃、威严、少言寡语、大模大样;作品以“谁都了解这八个字的含义”和“恶劣的消息”不断传来显示相持阶段的残酷性时,用“脏乎乎的羊肚手巾,身上沾着烂花叶和草籽,看上去有几分慌张和几分狼狈”等细节描绘代表着上级的人物;关注人物处决背叛者前后的复杂情绪,包括后者给前者的“下不来台”的感觉,其如何编织向上级解释处决的理由等,应该都能让读者感悟其中更具生活的真实性的“笨”“花”的存在方式。在这支队伍中,有的以瞎话为人生一大乐趣,在支应、蔑视、与日本人周旋中获得圆满;有的是走出黄昏的保留曲目和小门的人物;有的是在打兔子时遵守着严格的技法表演和自尊的人物,因此也能“大踏步地迎去”,提醒干部;有的人物爱偷窥女人,但为了保护姐姐,却闪电似的向着日本兵们飞过来;作品甚至仅以“轻描淡写无人称”来表明人物的情感态度。作品没有解释和评论蕴含在这些人物身上的“笨”与“花”,但以扫荡时家人劝说虔诚的基督徒离去,却被拒前后之事,说明了信仰的力量:经过“软硬兼施的劝说和对抗”,人物“心里更加平安”。各种人物的各不相同的“不后悔”中展示出的“笨”中的“花”,以及作品对这些“笨花”的出乎惯常的处理方式,应该更具说服力和震撼力。第二,抗战时期的动摇者和汉奸,也是作品塑造人物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怎样成为这样的人?成为之后的复杂表现?他们如何处理与干部、日本之间的关系?对于这些“两边的人离不开”的人物,作品以如下内容,回答了以上问题:有的人物因为抓挠不住自己“靠着”的人,为了凑热闹参加夜校,并以自己的方式理解夜校老师的反封建、争自由;一些干部如何和颜悦色地利用这些人物,后者如何把好运气与送信和干部联想在一起;一些干部如何在信任和立功的推心置腹的开导中,在对方的彻底的轻松中,使后者放弃推托,“终于同意下来”;如同省略其中的漫长的劝说过程中的言辞一样,后者的忐忑不安,作品也以“回到家,睁着眼躺到天亮”一笔带过;而这个胆小怕事的人物,在像麻秸秆儿打狼一样的世道,又渴望着“人还是活着好”,因此有选择地为日本人提供情报;描写人物出卖自己真心敬重的干部时,作品侧重了在其逻辑中人物的无可奈何的复杂心情。有的人物则是因身强力壮、无正事可干、生性浪荡、好吃懒做而当了伪军,拿命挣下“缺魂女人”的“好日子”;但也确实努力坚持着“兔子不吃窝边草”,虽然心里乱着,却没有拒绝给八路军办事;最后向日本人“提供”干部,也是因要保住自己性命的无奈。有的人物则接受了随着潮流走、不卑不亢地向他交代任务的“朋友”的“托”,“惊动”了他的“朋友”,救出了抗日干部;为给朋友“方便”,也对日本人进行着隐瞒,左右逢源地做着搪塞。作品在关注干部如何处决背叛者事件时,侧重了二者的心理过程的描摹:前者如何要尽量显出随意,稳住、顺利、稳妥地带走后者,而后者如何在惊恐中带出些警惕和躲躲闪闪,在紧张中渐渐安生,但也有在“羞恼”中的“胆大妄为”。其实,就像作品以政治课本、干部、同志、在村里影响不好的人等不同人物理解自由,以布告、传教士、外在组织之人、介于两边的人等解释抗战的艰巨性和人们应采取的态度一样,作品也以这种思维方式的一致性,展示此时期不同人物与“笨花”的关系。

在新世纪最初几年里,铁凝选择把众多人物放在不同时空、不同人物关系、不同人物视角的感知中,以塑造人物的思维方式的一致性,显示了她对这些在某些方面“酷爱清洁”、在某些方面“倒在粪坑”中的人物的尊重;正如作品处理庆祝革命胜利的方式一样,把前者与中华民族的尊老文化连接起来。这二者之间难道不具有隐喻关系吗?或者说,各种人物对“巨大无边”之事与“身边琐事”关系的处理方式,展示着在其具体人生中处理对私对公的道与术,它与铁凝塑造人物的各种前提相关,后者联系着20世纪中国社会对革命中的这些人物的评论。作品在以上方面进行的努力,应该是新世纪向“和”文化反思“人”与“现代中国革命”关系的重点。作品结束处,人物想到父亲怎样“亲自做示范教他走路”,“想到这十几年来,因为自己的不知好歹,不知给父亲在心里结下了多少疙瘩”,“曾以多大的反感抗拒着父亲”。人物意识到“补叫”爹的愚蠢,但毕竟认识到“补叫”爹的意义的非同一般:作品本身“竭力要把一个正经历着战争伤痛”的“笨花村的全景”(“心目中的中国”),“画成一片和平景象”;“没有想起”“美术学校”的努力,会不会让“父亲可以欣慰”,因为“这并不是一件对谁都能说清的事”。所以,在新世纪初的现代中国社会,铁凝以其“敏感的心”和“锐利的眼睛”,在对现代革命思想与人的关系的关注中,从多个层面对当今社会的现实问题进行着回应,召唤着“回望心灵”的能力的产生;在“世俗烟火的背后”寻找“更深刻的东西”,使我们民族“赖以存活下去的动力”,“心灵的现代标志”;“在潮流中”,“在千变万化的世事中”,坚守能使“人类生活”保持“连绵不断的延续性”和“积极的顽强不屈的永恒的连续性”的“恒久不变的东西”。这种把“无限的可能性”用“笨”稳住的探索之路,展现着其铸造中华民族灵魂的“笨”“花”的魅力所在。

《笨花》是铁凝在新世纪最初六年潜心完成的长篇小说,也是她迄今为止“耗费精力和时间最多”的“最有分量”的长篇小说。作为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的燕赵新时期作家的优秀代表,铁凝与作品中生存于清末民初至抗日战争时期的燕赵人物存在着距离。但二者与燕赵文化的密切关系,使得铁凝对生长于这片热土中的先人有着深厚的感情,走近这段历史所付出的艰辛准备,都为填补这些空白提供了可能。而构成20世纪中国百年历史的现代革命画面的主体是活动于其中的不同人物,思考二者的互动关系,分析以下几个相互关联的问题,应是重要的方向:作品如何选择中国卷入现代进程以来的革命事件,如何处理抽象性很强的政治性语词,如何处理不同人物与这些事件和语词的关系。

在铁凝心里“储藏”“培育了很多年”的作品中的人物,他们生存于“有所依附”的“背景”上,并没有“非常明确”、“很高远的政治判断”、“政治主张”和“高尚的信念”。因此,必须思考的问题是:怎样把这两者“立刻衔接上?”“怎么写”“这些人物这些事?”“怎样表现他们?”“用什么样的描写才配得上这些人的存在?”“什么样的表达”“对得起这群人和他们的生活?”她的最终结论是:“应该寻着他做的去做,去生活,不可能是别的样子。”而与以上问题相连的每个人物身上表现出的“笨”与“花”,应该是连接这些问题的线索,也是回答这些问题的重要思路。我们不妨把“革命事件”和“政治语词”视为“花”(包括不同人物在此中所表现出的不同形态),而“笨”则是不同人物与二者关系中所表现出的内心的道德秩序(包括作者对“笨”所体现的价值取向的执著)。也就是说,作品用不同语词多层次地表达“笨”与“花”的内涵时如何处理和表现二者之间的关系,实际上也就成为回答以上问题的恰当方式,也是回答“笨”与“花”统一于不同人物的人生的合适方式。作品对“笨”“花”之间关系的处理,就像种灯笼红萝卜的底肥就得大粪干一样,琐碎而细致的本色的描绘,显示出表达“家里的事才是真事”的努力,而与之相对的像做梦一样的外边的事,却以前者之“笨”作为后者之“花”的“底肥”和“本色”。与这一隐喻相关,作品选择辛亥革命前后、大革命、土地革命、抗战等四个时期,叙述构成“花”的“革命”和人物等与“笨”的关系,以不同人物关系中不同事件的关注点的选择,完成对不同人物塑造与革命思想的互动的呈现。

作品塑造辛亥革命前后卷入革命的人物时,侧重点放在了其被不同人物一再提及的经历,尤其是与人物身份不相合的“不愿意”和人“谈及”“讨论”、“不愿意”被人“知道”的事情和心态,以此展现“不是热烈的人”的“笨”。与出生之地的风气刚劲相宜,人物不喜在大庭广众之下呐喊,而是悄无声息地实践着中和、谦益的思想。与“暄”“言过其实的狡黯”不同,做小本生意时的人物,说话有分寸,待人也厚道、实在,颇有人缘和威信。解释人物“拔脚就走”的行为时,作品一方面通过人物内心的矛盾选择展示:“受了告示的鼓动”“诱惑”,“拿命作抵押”,“维系全家人的生计”的满足感,“背井离乡地去受管教”,以及人物在以后的人生历程中对这一选择的复杂心理;另一方面,又以人物与“知根知底”的妻子、兄弟之间的对话加以表现;甚至人物对儒家“仁”“义”思想的表达,也是以考试回答提问的方式给出,从而把以往单向度的“忠”与“孝”,甚至“悌”等思想连接起来。作为民国建立前后的军人,作品描写人物在领兵打仗时所显示的“勇”时,侧重其内心的害怕以及“卖力气拿工钱”观念的决定作用;作为棋盘中的棋子,人物把政治力量之间的复杂较量视为“和棋”。从作品对人物的塑造方式而言,应该说,以人物内心活动过程、其面对说话对象的思考过程、其他不同人物对之的感知,代替人物在此语境中的言行,是作品塑造人物与现代中国革命思想的互动的主要方式。大革命时期,作品的关注点是人物在军队中,尤其是在日常生活中与上下级、同事等人物的交往。对这一关系的表现,通过人物的弟弟向人物的儿子发牢骚,讲述人物的“两袖清风”;以人物与“不能与人言的国事想对发妻说”的方式,表达其“心有疑虑”,在“外头不管做事大小,都是身不由己”;人物对乡亲说出自己对被自己打败的对手的敬重;以乡亲的传言,叙述人物对将士的讲情之举;以人物内心独白的形式,表达对“乌漆麻黑的活儿与明打明的领兵打仗”的明确判断与选择;以叙述干预的形式,评论出人物以朋友身份的“自不量力地谏言”。而作品以保留与人物具有不同关系的不同人物在不同时空中对其的评论的表现方式,展示了人物在处理这一关系时的所作所为:“为人忠厚,少事端”,“遇事优柔寡断,处事放不下儿女情长”,“本分”,“洁身自好”等,它们联系着特定语境下使人物“毛骨悚然”的对立面,如“机灵”,“能言善辩”,“断事能力”等,虽然后者并不妨碍他以“朋友”身份在“混战”中对对方的“搀扶”和“毫不迟疑地奔丧”。在这些“处事合民意合天意”的“于心不忍”和“以慈悲为重”之“笨”中,多个侧面地展示了其作为“有血有肉的男儿”的“笨花”人生,包括其处理与原配、长子、乡亲的关系时,不同他人眼中人物的“仁义”。作为此时期的重要革命活动,作品对清算官地事件起因的叙述,仅以“历史转折的关键时刻”的“耳濡目染”、“不平静的心情”、“热望”等语词,取代事件主要当事人的具体心理活动内容的描写,而以其所写“状纸”的内容,带出“抑私扬公”的“共和”的历史语境;相比而言,作品把事件中这些“花”的盛开,建基于老年间立下过的规矩、人物原配的资金资助,尤其是“向大人的公子”等实实在在的“笨”之上。

本文系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燕赵新时期以来作家文学与现代中国社会思想文化的互动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HB10QWX075;河北省邢台学院博士科研启动津贴资助项目阶段性成果

作 者:任慧群,文学博士,邢台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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