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广莉[郴州职业技术学院, 湖南 郴州 423000]
朱自清散文中的声色字句论
⊙廖广莉[郴州职业技术学院, 湖南 郴州 423000]
声色字句是散文创作中一个重要元素,一是散文的神气需声色字句表现出来;二是散文要写得优美,需外露于文字之美。朱自清散文神形兼备恰在于声色字句之间,讲究用音响词语及辞格造声,注重绘画笔法着色,致力于字斟句酌表情。
声色字句 散文 朱自清
姚鼐认为“文章之精妙不出字句声色之间,舍此便无可窥寻”。刘大櫆把散文的声色字句与气巧妙结合起来,认为“音节迥异,则神气不同”,并说“积字成句,积句成章,积章成篇。合而读之,音节见矣;歌而咏之,神气出矣”。散文在梁实秋笔下“没有准定的节奏”,但与诗“在形式上划不出一个分明的界限”,可见散文注重一定的韵律、节奏,讲究声色字句。朱自清是上个世纪“20年代一位优秀的散文家”,但他也是一位诗人,论及诗的形式时说“原来诗和散文的分界,说到底并不显明”,他的散文不仅抒发了真情实感,还尽可能地写得优美,这优美恰在于“声色字句之间”。
朱子说:“韩退之、苏明允作文,敝一生之精力,皆从古人声响处学”,“是以声画妍 ,寄在吟咏;吟咏滋味,流于字句”。从古至今,不少散文大家们认为“讲究声音是行文的最重要的功夫”。朱自清是诗人,其长诗《毁灭》曾在诗坛引起反响,“《踪迹》是远远地超过《尝试集》里的任何最好的一首。功力的深厚,已经不是尝试之作,而是用了全力来写着的”;朱自清是评家,著有《新诗杂话》《诗言志辨》等诗论,《〈忆〉跋》全文采用诗化语言将俞平伯小诗的灵魂与韵致介绍给读者,《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画作由他读来,“写出的却是一般内行也未必能为的优美散文”;朱自清是散文圣手,创作时注重从声音方面着眼,“有时意义在声音上见出还比在习惯的联想上见出更微妙”。
声律是韵文中必须讲究的,朱自清受过良好的传统文化熏陶,能恰到好处地继承、运用古典诗歌中的声律元素,其散文大量使用双声叠韵、叠音等音响词语及排比、对偶等辞格造声,形成听觉上的美感效应。朱自清认为“双声叠韵,阴声阳声,开齐合撮口呼等,如能注意,自然更多帮助”。他深谙“散文都是讲究声音美的……构成声音美的主要手段有双声叠韵的运用,这类词用于句中是很悦耳的”的道理,所以他的抒情写景散文喜用双声叠韵词。《温州的踪迹》中的玲珑、柔软、扶疏、错落、娇娆、妩媚、朦胧、咫尺、瀑布、晶莹、追捉、仿佛、平铺、温润、比拟、蕴蓄、奇异、轻盈等词构成了音响美;《白马湖》里的碧波、玲珑、蜿蜒、山色、新鲜、黄昏、参差、模糊、暗淡、平静、徘徊、摇曳、鲜艳、迷离、惝恍等双声叠韵词渲染了一种宁静、温和、亲切的情调,不仅读来上口,而且让人内心有一丝温暖的触动。双声叠韵利用声韵母的异同相间,在音步音段上交替出现,其作用正如王国维所论“苟于词之荡漾处用叠韵,促节处用双声,则其铿锵可诵必有过于前人者”,而且还能借助声韵上的某种关联,把所抒写的情景展示出来,给人带来联想。
“朱自清很喜欢也很善于用叠字”,叠音词既“写气图貌”又“属采附声”,它凭借重叠后的附加意义和音感,既强化词义,又增添音韵美,富有描绘性、形象性,又具有感情色彩。朱自清好用叠音词,而且方式多样,有散落在文中的高频率叠音词,比如《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第三、四、五段用四十余个叠音词渲染了泛舟夜游秦淮河所见的景物,在细致地写景抒情之余,造声上也是上口入耳,是“华美的极致”。《荷塘月色》全文用了近三十个叠音词,表情明显,语意加强,而且文气舒展;也有用一连串的叠音词做修饰成分的,比如“稀稀疏疏错错落落的房舍”,“疏疏散散遮遮掩掩的人家”,“梅树确是不少,密密地低低地整列着”,“白马湖并非圆圆的或方方的一个湖……这是曲曲折折大大小小许多湖的总名”,叠音词的再重叠具有很好的悦耳效果。
李维绮曾按照修辞效果对音响词语进行分级,一级为准双声、叠韵;二级为双声、叠韵;三级为双声叠韵;四级为叠字;五级为同义并列的叠字。排比、对偶、反复等辞格能造成语音上的修辞效果,这些辞格修辞的对象若是双声叠韵、叠音词等,则音响效果更为明显。朱自清极善于运用这样的修辞方式,如“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她轻轻的摆弄着,像跳动的初恋的处女的心;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是叠音词的排比;“疏疏的林,淡淡的月”是叠音、平仄的对偶。
余光中认为白话文有两类,一类是拿来朗诵或宣读用的;另一类是拿来阅读的。朱自清散文两类兼有,各种语音修辞手段的运用使朱自清散文具有很强的音乐性,拿来朗诵自是合适不过,即便拿来阅读,也能入于耳会于心。
“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行文,五色是也;二曰声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朱自清在色彩的描写上独树一帜,他的散文既呈现出透明的绿色,也有朦胧的晕黄,更有淡雅的月白。《春》是一种蓬勃向上的暖色,有“嫩嫩的”、“绿绿的”小草,有“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的桃花、杏花、梨花,渲染的是一幅春光秀丽的彩色画卷;《背影》是一种黑、深青的冷色,父亲的“黑布小帽”、“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我的“皮大衣”,他爬月台沾上的泥土,加上作者触目伤怀的情感,形成冷色调,但父亲艰难爬攀月台购回的朱红橘子,给冷色的描写增添了一抹亮色,越发映衬《背影》浓烈的酸楚情感。朱自清在散文创作中选用各类色彩词,还运用修辞将色彩描绘得准确、细微、形象。同样是写景状物,他不仅使用基本颜色词,如“绿、蓝、黄、红、黑、灰、白、青”等,还善于调动多种手段,一是在颜色词前面加修饰限制词的方式,使色彩变得多样起来,如“鹅黄,浓绿,淡蓝及油油的绿色,汪汪一碧,白而发亮”等;二是运用借代、比喻、比拟、通感等修辞手段,着色于文,融情于色,如“恬静的红,冷落的紫,黑色的警察,软软的绿,蔷薇色的历史”。朱自清专意考察过古典诗文与绘画的关系,创作中酷爱、着迷于色彩的描写,他评价孙福熙的游记时曾说:“他的文几乎全是画,他的作文便是以文字为画!”他评论马梦荣君的尺画,用文笔取代画笔,用诸多的颜色词将一幅画描绘成可读、可听、可想象的文学样式。因为他描绘色彩的笔法高超,呈现于读者眼中的《绿》透明鲜亮,《白水漈》虚无缥缈,《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迷离浓丽,《荷塘月色》朦胧淡雅,而《白马湖》却恬淡素雅;他笔下更有《威尼斯》的艳而不俗,《莱因河》的古色古香,《瑞士》湖水的清澈淡蓝,《罗马》浴场的金碧辉煌……
人们评价王维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朱自清善用颜色词,全然是“文中有画,画中有文”的境界了。
散文遣词造句的目标,一是形成语感,二是形成美感。字句之于作文的语感及美感有非常大的作用,刘大 认为“字句者,音节之矩也”,“音节者,神气之迹也”,而“神气不可见,于音节见之;音节无可准,以字句准之”。朱自清自己也说:“我注意每个词的意义,每一句的安排和音节,每一段的长短和衔接处……”“我的写作经验有两点也许可以奉献给青年的写作者。一是不放松文字,注意到每一个词句,我觉得无论大小,都该从这里入手。控制文字是一种愉快,也是一种本领。”他的散文口语化色彩浓烈,追求“用笔如舌”的最高境界,采用了不少地道的口语词汇,如“拉倒了”、“够瞧的”、“劳什子”、“得空儿”、“可糟了”、“成天儿忙着,汤呀,药呀,暖呀,连觉也没有好好儿睡过”,文字上尽力再现口语的语气、音节、句子结构,使文章具有了口语的色调和韵味。叶圣陶在《朱佩弦先生》中评论说:“现在大学里如果开现代本国文学的课程,或者有人编现代本国文学史,谈到文体的完美,文字的全写口语,朱先生该是首先被提及的。”句式方面以散句为主,有整句的插入;有适度欧化的长句、口语句式,缀有短句、文言句式,形成语句的参差变化美。他曾说:“短句使人敛;长句使人宛转;锁句(Periodical Sentence)使人精细;散句使人平易;偶句使人凝整,峭拔。……我所谓韵律却是广义的,散文里也有的,这韵律其实就是声音的自然的调节,凡是语言文字里都有的。韵律的性质,一部分随着字音的性质而变,大部分随着句的组织而变。”《春》中的“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语句整齐有变化,长短句相间,节奏和谐,韵律自然;《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中的“‘钩弯’垂着双穗,石青色;丝缕微乱,若小曳于轻风中。纸右一圆月,淡淡的青光遍满纸上”,“花叶扶疏,上下错落着,共有五丛”,显现文言句式的间接精炼;而《论无话可说》中,“在别处说过,我的‘忆的路’是‘平如砒’‘直如矢’的;我永远不曾有过惊心动魄的生活,即使在别人想来最风华的少年时代”,欧化的语句特征明显。
朱自清散文写得优美与其专注于字句的创作态度分不开,正如他在《山野掇拾》中所言:“于一言一动之微,一沙一石之细,都不轻轻放过。”“于每事每物,必要剥开来看,拆穿来看;无论锱铢之别,淄渑之辨,总要看出而后已,正如显微镜一样。”“于人们忽略的地方,加倍的描写,使你于平常身历之境,也会有惊异之感。”
郁达夫在总结新文学第一个十年的成就时说:“朱自清虽则是一个诗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够贮着一种诗意,文学研究会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女士外,文字之美要算他了。以江北人的坚忍的头脑,能写出江南风景似的秀丽的文笔。”朱光潜评价:“佩弦先生……摸上了真正语体文的大路。他的文章简洁精炼不让于上品古文,而用字确是日常语言所用的字,语句声调也确是日常语言所有的声调。就剪裁锤炼说,它的确是‘文’;就字句习惯和节奏说,它的确是‘语’。任文法家们去推敲它,不会推敲出什么毛病;可是念给一般老百姓听,他们也不会感觉有什么别扭。”正是这种于“声色字句”的加倍描写,才形成朱自清散文的独特风格。
[1] 姚鼐:《惜抱尺牍》卷八,《惜抱轩全集》,中国出版社1991年版。
[2] 刘大櫆:《论文偶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
[3] 余光中:《论朱自清的散文》,《名作欣赏》1992年第2期。
[4] 朱自清:《诗的形式》,见容挺进主编《朱自清讲诗》,新华出版社2005年版,第146页。
[5] 林非:《朱自清名作欣赏·序言》,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年版。
[6](宋)黎靖德:《朱子语类》(卷三十一),中华书局1986年版。
[7] 赵仲邑:《文心雕龙译注》,漓江出版社1982年版。
[8] 朱光潜:《散文的声音节奏》,见《谈文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9] 郑振铎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序言》,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10]荣挺进主编:《朱自清讲诗》,新华出版社2005年版。
[11]贾启明:《同素异序同义词及其修辞作用》,《修辞学习》1987年5期。
[12]荣挺进主编:《王国维讲文学》,新华出版社2005年版。
[13]朱德熙:《于平淡中见神奇——谈朱自清的散文》,《新闻业务》1961年第7期。
[14]李维绮:《修辞学》,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15]吴进:《文学语言中的颜色词》,《修辞学习》1999年第3期。
[16]朱自清:《山野掇拾》,见朱乔森主编《朱自清全集》第1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
[17]朱自清:《写作杂谈》,见朱乔森主编《朱自清全集》第2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
[18]叶圣陶:《朱佩弦先生》,《中学生》1948年第9期。
[19]朱自清:《文艺之力》,见朱乔森主编《朱自清全集》第4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
[20]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影印本),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21] 朱光潜:《回忆朱佩弦先生》(1),《文学杂志》1948年第3期。
作 者:廖广莉,武汉大学文学硕士,郴州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语言文化学。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