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文博[山东大学威海分校, 山东 威海 264209]
周朴园道德观分析
⊙孟文博[山东大学威海分校, 山东 威海 264209]
周朴园是中国20世纪30年代民族资本家的典型代表,但其道德观念却有着浓重的传统性,这种传统的道德观支配着他的种种行为,也影响到了他的儿子周萍,并最终成为他家破人亡的重要原因。
《雷雨》 周朴园 传统道德观
在以往的研究中,学者们习惯于把周朴园定义为对内的封建家长和对外的资本家,着重考察和描述其独特的双重身份,而对其核心的道德观念和这种道德观念的形成过程较少涉及。本文试图就这个问题进行更为深入的探讨,以期充分展现周朴园道德观念的本质特征。
一
周朴园是中国20世纪30年代民族资本家的典型代表,这个社会阶层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由传统的地主阶级通过投资资本主义工商业的形式转换而来的。指导性价值观念的缺乏,过程的短促,都使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深层思想观念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而是极大程度地保留了中国传统特色,在这种中国传统特色思想观念里面,自然包括传统道德观念。
从作品中我们可以推测周朴园的家庭肯定非常传统,不然不会在他与侍萍有了两个孩子的时候,还要硬生生把他们拆散——传统的大家庭极其注重上下尊卑,不可能容忍这样婚姻存在。由传统文化所熏陶出来的周朴园曾去德国留学,接受了西方现代文明的洗礼,因此他日后在婚姻问题上不再遵循传统“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古训,而是不顾门第,爱上一个有着“静慧的神韵”、“高贵的气质”的婢女,可谓合情合理。周朴园虽然并没有名正言顺地娶了侍萍,而只是同居关系,但这种不明不白的同居关系,恐怕也是当时年轻叛逆的周朴园为了爱情与他的大家庭斗争所争取来的最大成果了。
周朴园凭借西方文化所给予的激情和青年人的叛逆,实现了自己的爱情理想,但是激情总要冷却,青年人也总要成熟,当时年轻的周朴园不可能仅仅在爱情的滋润下就可以完全隔离现实,过上桃源中人的生活。他的家庭面对这一对年轻人暂时妥协了,但肯定没有完全放弃各种干涉,周朴园为此也一定不断苦苦地进行着思想斗争。时间是最无情的改变者,在这个长达三年的时间段里,周朴园的激情慢慢冷却,被现实胁迫着走向成熟。
周朴园激情冷却、逐渐成熟的过程和当年为爱情而斗争的过程其向度正好相反,其结果自然也相反。可以说,周朴园在留洋之前所浸淫的传统道德观念趁其激情冷却之际成功复辟,再次成为他思想观念中的主要部分,周朴园由此放弃了侍萍。可怜侍萍始终不明白周朴园对待自己前后判若两人的思想根源,她一直还以为周朴园对自己是传统意义上的始乱终弃。她对周朴园的不理解,其实和日后繁漪对周萍的不理解是一样的。
侍萍被赶出门正值大年三十的晚上,也是她刚生下第二个儿子的第三天,而且下着大雪。周家之所以在这样极端的条件下毫无人性地把侍萍赶走,就是为了给周朴园娶一个富家小姐,作家这些有意的设置都展现了周朴园与家庭妥协,回归传统的决心,同时也有周朴园渴望得到家庭支持,达到事业成功的决心。
事业的成功除了坚定的决心,还需要很多其他条件,周朴园从德国学来的工商业知识算是重要的一条,然而更重要的一条则是与社会现实环境的融合,尤其是在中国这样一个人情社会,支撑工商界人士走向成功的,往往并不是他们对管理知识、法律条文的谙熟,而是在人际交往方面的游刃有余。这一点即使到了改革开放初期,还被许多文化程度很低却先富起来的老板们印证为事业成功的不二法门。
以周朴园的头脑和眼光,他不可能不明白这种富有中国特色的成功学,他在教训周冲的时候厉声反问他:“你知道社会是什么?”相信关于这个问题恐怕当年初出茅庐的周朴园也思考摸索了很长时间,不定是在碰过很多钉子之后,才弄懂当时社会的真实相。周朴园这段坎坷的社会奋斗经历作家没有明确地告诉我们,但却清晰地印证在了他的容貌上:“他的脸带着多年的世故和劳碌,一种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逼出的冷笑,看出他平日的专横,自私和倔强。年轻时一切的冒失,狂妄已经为脸上的皱纹深深避盖着,再也寻不到一点痕迹……”消失的是“年轻时”的“冒失”与“狂妄”,“多年”历练出的,则是“世故”。这个过程应该很痛苦,但却是当时社会通向成功的必由之路。
周朴园当年抛弃侍萍娶进富家小姐的过程,是对传统道德回归的过程,而他日后事业走向成功的过程,则是传统道德观被不断强化的过程。传统道德观对周朴园行为的支配,在其外部事业中的体现并不明显,毕竟作家把这一过程作为隐性的背景而处理,但在他内部家庭生活中的体现,就非常显而易见了。
二
中国传统道德观念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关注点,那就是家庭。中国传统社会以家庭为基本单位,家庭的稳定和谐是整个社会稳定和谐的基础,古人都有着非常重的家庭观念,他们深知“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道理,一家不“治”,就谈不上一国之“治”,把“修身齐家”放在“治国平天下”之前,是千古不易的真理。
周朴园的家庭观正是对中国传统家庭观的接受与实践,在作品中,他的这种观念由他教育周萍时说的一句话集中体现出来:“我的家庭是我认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儿子我也认为都还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来的孩子,我绝对不愿叫任何人说他们一点闲话的。”“圆满”和“秩序”这两个词真实而贴切地反映出了周朴园的家庭观,同时也为这个家庭的最终悲剧结局做了一个提前的注释。
首先看“圆满”一词。我们今天谈到理想的家庭时,都习惯用“美满”,而不是“圆满”,“圆满”注重数量上的众多和形式上的完整。传统中国人的理想家庭模型就是多世同堂,在明确规定尊卑亲疏的生活秩序中共享天伦。唐代张公艺九世而居,连唐高宗和武则天封禅泰山的时候,都特意绕道造访,并问及治家之方,张公艺则用一个字来概括:“忍”。在这个庞大的家庭里,当然不是张公艺自己在“忍”,所有人为了秩序的和谐,都在“忍”。这个“忍”字正形象地说明了传统家庭最为重视的,不是家庭成员的幸福与否,而是个体成员对群体生活秩序的遵循严格与否。
同样用于形容家庭特点,“圆满”首先注重“圆”,“美满”则更注重“美”。“圆”是一种客观判断,四老健在,儿女双全,就是“圆”,父慈子爱,兄弟怡怡,也是“圆”,它不更多的顾及作为家庭成员个体的感受。而“美”则首先是一种个人体验,是基于家庭成员在家庭生活中是否幸福而做出的判断。在这个词背后不再是对群体秩序的强调,而是对个体感受的尊重。
周朴园正是在他的“圆满”家庭观上来组建家庭的。从他对繁漪的态度上我们可以看出来,他并不爱繁漪,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娶繁漪?无非是这个家庭需要这样一个叫做妻子的女人,不然就不“圆满”。
家庭的“圆满”需要繁漪这样一个女人做妻子,家庭的“圆满”也需要做妻子的繁漪在道德观念上与周朴园相一致。但以周朴园的理性与精明,他却从一开始就没认清一个让他日后头疼气闷十几年,并最终毁掉他家庭“圆满”的重大隐患,那就是繁漪所遵循的道德观念和他有着巨大差异,而这种差异仅仅用权威的压制难以弥合,反而使其越差越大。
曹禺在新版《〈雷雨〉序》中称:“繁漪是五四以后解放的资产阶级女性”,“受过一点新式教育”。繁漪所受的这“一点新式教育”虽然不能让她完全突破“旧式女人”的心理,像子君、莎菲那样走出家庭,独立于世,但是与“她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名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相结合,足以让她以强烈的意愿不再做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去成全周朴园所谓家庭的“圆满”,而是以更强烈的意愿,执著地去要求家庭的“美满”。
周朴园以传统“圆满”观来组建家庭,然后就以“秩序”观来管理家庭。在逼迫繁漪喝药时说过这样的话:“繁漪,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当替孩子着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由这段话所反映出的周朴园家庭“秩序”观真是明确而又充分:“母亲”就应该有“母亲”的样子,“自己不保重身体”都没关系,关键是要“服从”,给孩子们做个“榜样”。由这后半句看前半句,我们才知道,所谓“替孩子着想”,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理解孩子,照顾孩子,而是不要给孩子做了坏的“榜样”,让孩子跟着学,成了不“服从”、不“健全”,让人“说闲话”的逆子。
三
周朴园在当时社会已具“现代”雏形的背景下,依然按照传统的道德观念来组建和管理家庭,造成了家庭环境的压抑窒息,把繁漪渐渐折磨成“石头样的死人”,他自己也不得不依靠旧家具、旧习惯所勾起的回忆来滋润无爱的心田。但这并不意味着周朴园像被压抑了十年的曹七巧一样,完全失去了爱的能力,他依然还可以爱,只是他的爱不再是“爱情”之“爱”,而是“亲情”之“爱”。周朴园的这种“亲情”之“爱”首先生发于人类的天性,同时也与中国传统道德密切相关,是由传统道德所限定的“爱”。
中国传统道德观念中的“爱”总与“仁”并列在一起,称为“仁爱”。“与基督教从‘上帝就是爱’出发来宣扬‘爱人’不同,也与近代资产阶级为适应自由剥削和反封建的需要而鼓吹‘人类之爱’有别,中国思想史上的‘仁’或‘仁爱’思想的提出,一开始就与氏族宗教血缘关系结下不解之缘。”①传统道德允许并鼓励人们去“爱”,但这个“爱”却被首先限定在血亲之间,“爱亲之谓仁”(《国语·晋语》),“亲亲,仁也”(《孟子·尽心上》),“仁之实,事亲是也”(《孟子·离娄上》)。
周朴园的“亲情”之“爱”正是这种传统的“仁爱”,他对周萍的严厉管制,容易让我们只看到他暴君式的“专横”,但是如果细细品味就会发现,他对周萍的“专横”其实是基于对周萍的“爱”,是基于对自己孩子不“自爱”,不“健全”,从而走上“鬼混”邪路的担心。即使是在质问教训周萍的时候,他也忍不住流露出这种“仁爱”:他“仁慈地,拿着周萍的手”说:“你是我的长子,我不愿意当着人谈这件事”,此时此刻,拳拳爱子之心溢于言表。
作品中有一段周朴园与周冲之间的对话也很让人感动,他“慈爱地”关心周冲吃药没有,“快活么”。甚至还想到如果有一天他死了,没有人照顾周冲,他会害怕。此时“慈爱”的周朴园和刚出场时那个“专横”的周朴园简直判若两人,但这其实一点也不矛盾,在中国传统家庭道德观念中,首先强调的是形式上的“父严子孝”,但从更本质上来说,则是“爱亲之谓仁”的“父慈子爱”。“父严子孝”与“父慈子爱”会因不同的生活场景而体现。关于这一点,我们还可以从另外的作品中找到根据,比如在巴金的《家》里,高老太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情景:
“你来了,”祖父先说。祖父从来不曾对觉慧这样温和地说过话。
觉慧答应了一声,他不大明白祖父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和善了。
……
觉慧注意到祖父的声音改变了,他看见祖父的眼角嵌着两颗大的眼泪。为了这意料不到的慈祥和亲切(这是他从来不曾在祖父那里得到过的),他答应了一个“是”字。
在这两种相似的生活场景中,觉慧对高老太爷的不理解,与周冲对周朴园的不理解是一样的,都是一个遵循现代新道德的年轻人,对秉承传统旧道德的老人的不理解。他们平日只感受到被自己的新道德标准定义为“专横”的“父严”,却还一直没有机会见识以自己的新道德标准还不知该如何定义的“父慈”。所以周冲感到“窘迫”,连说话都是“嗫嚅地”,而觉慧则是“不大明白”、“意料不到”。
传统道德中的“仁爱”首先最浓烈的体现在血亲之间,同时在理论上也被期望“推己及人”,如孟子所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由“爱亲”而推至“爱人”,进而“泛爱众”。但可悲的是,这只是一个理想化的逻辑预设,儒家先贤并没有科学严密的解释何以“爱亲”就一定能推至“爱人”。事实上,儒家所提倡的“仁爱”之心并非对己对人都恒定的“良心”与“爱心”,而是以“己身”为中心,以亲疏程度来规定浓烈程度的“亲亲”之心。“它的伸缩全在于特定对象同己身的亲疏程度,亲则大,疏则小,像水的波纹,虽然愈推愈远,但也愈推愈薄,愈推愈无力”。“‘己身’始终是一个中心,血缘的亲疏程度就是距离,亲密的吾老吾幼,离得近,义不容辞应当老之幼之;疏远的人之老人之幼,离得远,则尽量‘及之’;如果离得太远,就无由及之了。”②
周朴园看似有些矛盾的行为由此就可以得到很好的解释。他对自己的儿子们如此“仁慈”、“慈爱”,但对那些同样是年轻人的“两千二百个小工”,却可以毫无“恻隐之心”地“故意淹死”。以往很多学者只看到周朴园“每一个小工的性命”“扣三百块钱”的利益目的,而仅仅把他的行为归为资本家的贪婪残忍,却没有看到支撑他这种行为的传统道德根源。
对周朴园核心道德观念的考察使我们可以更全面充分地了解此人物形象的本质特点,同时我们还应该注意到,作为一个特殊时期所形成的特殊群体的典型代表,周朴园的思想观念又有着一定的普遍性。有着极高艺术魅力的典型形象往往会冲决时代的堤岸而具有长久的艺术生命力,周朴园形象并不仅仅属于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深究其悲剧根源,这样的悲剧也不仅仅只发生于他所代表的那个特殊阶层。直到今天,在更大范围内,他的悲剧还在被很多人以各种形式复制着,如何有效避免周朴园式的悲剧,值得我们更为深入地思考。
① 朱贻庭:《中国传统伦理思想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6页。
② 刘再复、林岗:《传统与中国人》,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296-297页。
作 者:孟文博,文学硕士,山东大学威海分校新闻传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