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宇[商丘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 商丘 476000]
“我的童年是封建社会向资本制度转换的时代,我现在把它从黑暗的石炭的坑底控出土来”,“我写的只是这样的社会生出了这样的一个人,或者也可以说有过这样的人生,在这样的时代。”从郭氏这段话里可以体会出作家在写自传体性质的散文时的苦心和无奈。在我们看来,郭氏所有的创作(诗歌、小说、戏剧、散文)几乎都带有强烈的自我抒情的性质,但最大成分的自我抒情还是他的自传体性质的散文。这些作品不但有巨大的美学魅力,同时还具有特殊意义的史料价值;不但有一个世纪老人对人生的体验、感悟与思考,而且具有斯人袒露人生时的无奈和痛苦,忠诚与矫饰。如果是一般草木之人,这或许不具备文化史上的意义,但对郭沫若就不同了:他既是一个普通的人,又是文化巨人;他既有一般人的情欲,又处在社会大转型时各种政治、文化、经济矛盾的焦点上。如果用一般的社会历史的批评标准,或许不能够把这个人的精神发掘开来;如果我们从各个层面对之进行观察,一个立体的、多面的、多层次的郭沫若便可以活在读者面前。
郭沫若,他不仅是一个单纯的诗人和学者,而且是一个政治活动家,这两方面的才能,在他的儿童时代便显露出来了。他在家乡上学时的几次被斥退(开除)便说明这个问题。在我们看来,郭氏在学生时代政治自我与学术自我是交融的,也即是说,这时的郭氏政治自我与学术(创作)自我是比较和谐的。这时的郭沫若的政治自我主要表现在对专制制度的反抗、对社会不平的抗争上。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政治自我的郭沫若反抗的天性和反抗的实践,为他的学术和创作提供了初步的素材,也奠定了他学术风格的尖锐性和创作风格的浪漫性的基础。《黑猫》和《反正前后》是过渡性的作品,到了《北伐途次》《请看今日之蒋介石》《洪波曲》二者的冲突便日渐加剧了。
《北伐途次》是记叙郭氏在北伐战争中的战斗经历的。众所周知,郭氏在北伐时任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代理主任职务。这个时候作者的政治身份,已是一个革命者。他的政治自我再也不是过去那种自发的叛逆和对不公之事的愤慨,而是成为一个阶级、集团的政治目的、政治理想的一分子。如果说,过去在政治上的叛逆性是个人行为、自发行动的话;那么,此时的郭沫若便是集体行为、阶级行为了。他的叛逆性便不得不打上阶级和党派的色彩,而且感性减弱,理性增强。在这种情况下,文采的感性的故事性、个人的叙述性便让位于理性的陈述性和集团奋斗的过程性。这个时期的郭沫若政治自我大大增强,而学术自我却相应的减弱,强烈的自我抒情性以及强烈的自我表现性在作品中的流露受到了限制,那种汪洋恣肆、毫无顾忌的自我抒情性与自我表现日渐减退。
郭氏从东瀛回到祖国后的情形却使他很失望。因为郭氏在创作、学术、政治等方面都有巨大的成就,国民党和共产党对郭氏展开了争夺。郭氏是一个难得的人才,蒋介石撤销了当年因郭氏撰写《请看今日之蒋介石》而发的通缉令。接着郭氏在南京受到蒋介石的接见,并见到了国民党的诸多高官。最后被委以军委政治部第三厅厅长的重任。在《洪波曲》叙述中,作者本人的感情的波动、内心的矛盾、激烈的冲突、左右两难的心情都变成了单一的政治选择。郭氏坚决不肯屈就军委政治部第三厅厅长的职务,倒是周恩来等人的规劝和工作,才使他接受了这一职务。我们认为,作为文艺性质的散文,作家显然把感情的涟漪、思想的冲突、两难的选择简化为政治化了的陈述。考虑到《洪波曲》创作于1948年的年末,作家的政治选择已明确昭示天下。所以,这里的感情、心灵方面的波涛便情不自禁地让位于政治选择的陈述。其实,在我们看来,作为党派的、个人的史料,这些叙述是有价值的。但作为艺术作品,隐藏了或者削弱了感情的波动、两难心境的描述,它的损失也是巨大的。《洪波曲》的创作政治自我的加强,使它失去了《我的童年》《黑猫》《反正前后》等篇章中的创作自我的童贞。正因为如此,《洪波曲》具有了较高的宣传价值。
一般说来,郭氏的自传体性质的散文是大胆暴露的,是如实描写的。郭氏在《少年时代·黑猫》中如实大胆地描述了他同张琼华的不幸的婚姻。性心理的冲动、性自虐的懊悔他都如实地描写。通过不少篇章的描述,我们相信这位敢于袒露自己的大作家是没有隐藏自己感情的。他的自传性散文是如同卢梭的《忏悔录》一样向读者敞开了他的心灵,像郁达夫一样大胆地自我暴露:“他那大胆的自我暴露,对于深藏在千年万年的背甲里面的士大夫的虚伪,完全是一种暴风雨式的闪电,把一些假道学、假才子们震惊得至于狂怒了。为什么?就因为有这样露骨的真率,使他们感受着作假的困难。于是徐志摩‘诗哲’们便开始痛骂了。他说:创造社的人就和街头的乞丐一样,故意在自己身上造些浓血糜烂的创伤来吸引过路人的同情。这主要就是在攻击达夫。”郭氏这样赞赏郁达夫的率真,他也是想以达夫为圭臬的。可是当我们读到《洪波曲》中有关于立群的姐姐于立忱的描述,我们对郭氏的率真便打了折扣。
《洪波曲》中对于立群的姐姐于立忱的描述有两处:其一:“她们(指立忱、立群姐妹)的家庭悲剧,由官宦人家成为破落户的经过,立忱在日本时曾经告诉过我,立忱为了贫病交迫,在卢沟桥事变发生前四个月,回到了上海,但不久便自杀了。”其二:“她(指于立忱)是北平女师大出身,因为搞政治活动被捕入狱……日本图谋侵略中国的野心一天一天地明目张胆起来了,东京留学界的爱国分子自然不能够坐视。立忱因此也就稍稍有点活动,不料竟受了报方的警告。张季鸾写信给她,要她回国,不然报馆的津贴是要停止的。立忱被迫便于三月返沪,而于五月自缢了。死时留下了几句哀切的遗言:‘如此国家,如此社会,如此自身,无能为力矣’”,“张季鸾和立忱是有情愫的;曾经写过很多信给立忱”,“那些信在复员后我都看过。从那内容看来,张季鸾很明显地是有过不合理的要求,而遭到了委婉的拒绝。”这里的描述不符合实际,——作者隐去了自己和立忱的一段促使立忱自缢的恋情:“三年前,他拼命追求我,说他和安娜根本没有感情,更谈不上爱。他说自从爱上我之后,他下决心要摆脱安娜,正式提出离婚,然后和我结婚,可是自从我怀孕之后,他的态度突然改变;对我冷淡……”两者的描述有如此的距离,便使读者无所适从了。从众多的相关材料看,郭氏和于立忱有过恋情是可信的。可是在《洪波曲》中这段恋情被隐去了。《洪波曲》是对伟大抗日战争的回忆录,是作者一生中最辉煌的一段历史。赖有这段光辉的历史,作者才能在共和国的历史上充当了文化、科学两方面的首席代表。即便如此,我们也认为,到了《洪波曲》,作家以往创作时的率真逐渐减退,而政治激情却步步上升。政治的需要使作家对率真产生了畏惧,二者的不协调,构成了《洪波曲》中激情与率真的龃龉。
这种情况的产生,不能完全证明作者的伪饰,而应该和大的时代环境和文化环境相联系。众所周知,到了20世纪40年代,形成了以延安为中心的文学主潮,主要是弘扬革命的主旋律,讴歌革命的胜利,高举进军的旗帜,而回避主人公的私人感悟领域中的冲动。郭氏在创作《洪波曲》的时候,他对以延安为中心的文学主潮是首肯的。所以,个人感情的藏匿,不应该理解为作者的虚伪,而应该理解为对以延安为中心的文学主潮的臣服。
郭沫若于1927年3月,草成一篇讨蒋的战斗檄文——《请看今日之蒋介石》,历数蒋介石叛变革命的罪恶行径,号召人民群众认清蒋介石的真面目,全民讨伐蒋介石。
他的文章既论述深邃,又事实确凿。白纸黑字,铁证如山,斧钺不能抹其痕,刀剪无法去其迹。怪不得蒋介石见其文少有武则天观骆宾王文的大度,立即签发逮捕郭沫若的通缉令。以致有郭氏日后十年蛰居东瀛的寂寞岁月,在故纸堆里孜孜以求。遂有对甲骨文、钟鼎文研究的卓越成就,更有最早运用马列主义观点观照中国古代历史的历史学成绩。
学界在论述作家周作人时大都认为,周作人性格内有绅士鬼和流氓鬼在交织,有隐士魂与叛徒魂相争斗。其实,在我们看来,周氏性格的二重组合,在不少文人作家身上都或多或少地存在着。只不过是,孰多孰少,或二者的争斗谁占上风罢了。郭氏当然是一个战士,但他性格中也有不坚强的一方面。十年的书斋(不自由)生活,虽然没有磨掉他早年的“叛徒”之风,他依然是身在甲骨,而心存革命。即使如此,我们也觉得,郭氏在撰写《跨着东海》《我是中国人》时,透露出一种隐居书斋,韬晦之心。以后郭氏在新政权中虽身居高位,但言不由衷,说了许多违心之语,他的行为从这时的散文创作中就可以窥测出一点蛛丝马迹。
[1]郭沫若全集[M].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2]龚济民,方仁念.郭沫若年谱[M].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
[3]龚济民,方仁念.郭沫若传[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
[4]刘茂林,叶桂生.郭沫若新论[M].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