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秀敏[天津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 天津 300191]
从深层的文化意义而言,非裔美国女作家托妮·莫里森的小说《宠儿》由圣经文化与非洲文化共同搭建而成,是非裔美国人复杂的种族身份、宗教信仰和文化情感在文学作品中的呈现。非裔美国人从非洲的地域和文化母体飞散而出,历经异地为奴的种族厄运和无家无根的心理创痛,漂泊游荡两个多世纪,最终在新的栖居地扎根,其文化是特殊种族经历的产物,体现为《圣经》信仰与非洲原生态的融合,是带有非洲痕迹的基督教文化。莫里森的作品《宠儿》是对非裔美国人种族经历的隐喻性折射,烙有非洲文化和美国文化的双重痕迹,小说将圣经文化与非洲原型文化熔于一体来构造整体结构框架,折射出非裔美国人混合、纠结的种族文化和宗教信仰。
《圣经·创世纪2》伊甸园神话记载,耶和华在东方的伊甸立了一个园子,用地上的尘土创造了亚当,将亚当置于园中,园中有各种果子,可作食物,神吩咐亚当,“园中各样树上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只是分辨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以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圣经》创世纪·2:16、17)。神使亚当沉睡,从他身上取出一根肋骨,造出女人夏娃与其为伴。亚当与夏娃生活在伊甸园中,纯真无邪、无忧无虑。一天,蛇告诉女人,吃分辨善恶树的果子,就会眼睛明亮,与神一样知善恶。夏娃难禁诱惑,偷吃了树上的果子,也将果子给亚当吃。耶和华大怒,将二人逐出伊甸园。
伊甸园神话中,耶和华是居高临下发号施令的主体,是亚当、夏娃的主人,亚当和夏娃则没有任何主体意识或自我概念,是纯然的客体,是命令的执行者和规则的遵守者。蛇出现之前,亚当和夏娃对神惟命是从。耶和华唯恐二人会像神一样拥有智慧或享受永生,严禁他们吃知识树和生命树上的果子,为此,他欺骗两个蒙昧混沌的人,警告他们偷吃禁果会死。蛇出现之前,亚当和夏娃严格恪守上帝的命令,不触碰两棵树上的果子。
莫里森的小说《宠儿》中,女主人公塞丝生活在奴隶主庄园“甜蜜之家”,庄园的主人加纳夫妇待黑奴很友好。加纳先生开明、宽容,称自己的黑鬼们为真正的男子汉,并不惜为此称呼与人据理力争甚至打上一架。加纳太太温和、贤良,从不打骂责备黑奴。“甜蜜之家”犹如伊甸园般甜蜜美好,加纳先生犹如黑奴们的上帝。在奴隶制的美国,其他种植园的黑奴过着凄风苦雨的悲惨生活,而“甜蜜之家”的黑奴却像亚当和夏娃一样逍遥自在,隔绝于外界虐奴的大氛围。然而,无论加纳夫妇如何善待黑奴,都不能改变白人和黑人之间对立的种族关系,加纳先生的离世使这种关系骤显,先是加纳夫人哭哭啼啼地卖掉保罗·D的哥哥以偿还债务,接下来,“学校教师”入住“甜蜜之家”,残暴地虐待黑奴,“甜蜜之家”顿时变为一个血雨腥风之地。
“甜蜜之家”是对《圣经》伊甸园神话的戏仿。“甜蜜之家”的“学校教师”与《圣经》中的蛇相对应,他们都是破坏者、邪恶的化身,一举击碎他人单纯美好的生活。他们也都是侵入者,他们的出现使被侵入者自我意识觉醒。偷吃禁果之前,亚当和夏娃与外界浑然一体,没有主客体概念,没有确定的自我中心,没有自身与外界的界限,完全处于法国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所谓的“想象态”①。偷吃禁果后的刹那间,“二人的眼睛就明亮了,才知道自己是赤身露体,便拿无花果树上的叶子,为自己编作裙子”(《圣经》创世纪·3:7),此刻,他们经历了“镜像阶段”②,有了主体意识和自我观念。“学校教师”出现之前,“甜蜜之家”的黑奴们受到加纳夫妇的善待,五个从未沾过女人的年轻力壮的黑鬼男人和一个黑人姑娘塞丝生活在伊甸园般的“甜蜜之家”,没有意识到自己与白人的天壤之别,五个男人在虐待母牛中等待着唯一的黑姑娘挑选丈夫,塞丝选中了放弃五年安息日,用辛勤劳作赎取母亲自由的黑尔,并和他生下两男一女,自此,塞丝的胸中荡漾着母爱的涟漪,给孩子喂奶成为她最大的乐趣。此时的塞丝与外界浑然一体,怡然自得地生活于没有主客体概念的“想象态”中,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不同于白人的黑色皮肤。但是,“甜蜜之家”的上帝加纳先生死了,加纳太太脖子上长出了一个“甘薯大的包”,不能讲话。“学校老师”接管“甜蜜之家”,“甜蜜之家”顿时化作苦涩的地狱。不经意间,塞丝撞见“学校教师”指导两个侄子用她亲手调制的墨水将她作为人的属性记录在一边,动物的属性记录在另一边,瞬间,塞丝的自我和种族意识顿时觉醒,她看清了黑奴的真实处境,她突然明白,在白人的眼里,黑人低劣、卑下,无异于动物,加纳先生只不过是一个温和的白人,他不是黑人的上帝,甜蜜之家徒有一层蜜蘸的外表,却内蕴着黑人深厚的悲伤和苦楚,正如保罗·D所说,“那儿并不甜蜜,当然也不是个家”(莫里森:17)。塞丝经历了拉康所谓的“镜像阶段”。
“甜蜜之家”的黑奴与《圣经》中的亚当和夏娃一样,懵懂朦胧、混沌无知,他们都从纯真走向失真,失真之后走向成熟。离开伊甸园后的亚当和夏娃开始了真正的人生,虽然生活充满了艰辛,但是,他们能够依靠自己的辛勤劳作和汗水获取人生的知识和智慧,真正成为自己的主人,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主体,不必仰上帝之鼻息或匍匐听命于他。失真之后,“甜蜜之家”的黑奴们看穿了白人奴隶主的本质,认清了自身的种族处境,在精神上成为自我的主体,为争取身体的自由而走上抗争之路,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
根据《圣经·旧约》中记载,中东地区曾发生一次饥荒,犹太人的祖先雅各(又名以色列)率领十一个儿子投奔了埃及做宰相的小儿子约瑟,自此便定居于埃及,他的十二个儿子后来成为以色列十二支派的祖先,“以色列人生养众多,并且繁茂,极其强盛,满了那地”(《圣经》出埃及记·1:7)。约瑟死后,不认识约瑟的新王治理埃及,对以色列人遂起妒心,命令杀死所有以色列人的新生男孩。一个利未人生了儿子,藏了三个月以后无法再藏,便将孩子放在一个蒲草箱里,搁在河边的芦荻中,孩子被法老的女儿救起,取名摩西,意为“因我把他从水里拉出来”(《圣经》出埃及记·2:10)。以色列人在埃及做苦工,哀声达于神,神体谅他们的苦情,显身于摩西,要求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前往上帝应许给以色列祖先之地迦南。
以色列人在埃及遭受奴役的故事令美国黑人感同身受,遂以《出走,摩西》为其圣歌,以传达黑人逃脱奴隶制枷锁、奔向自由的强烈渴望。《宠儿》中的黑奴从“甜蜜之家”集体出逃,遵循的即是《出埃及记》的主题模式。“学校教师”来到甜蜜之家后,黑奴们顿时觉醒,认清了自身卑下的种族和社会地位,塞丝的醒悟尤为透彻,黑奴们计划集体出逃。然而,区区几人根本无法匹敌强大的奴隶制,他们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塞丝和她的孩子们成功逃出,暂时摆脱了白人的奴役,男性黑奴有的死掉,有的失踪,最后只剩下保罗·D一人。
逃离埃及的犹太人在旷野中历经几十年的磨砺,最终到达上帝的应许之地迦南。逃跑途中的塞丝同样经历了千辛万苦,她先将孩子们送到安全之地,然后,在没有丈夫黑尔和其他黑奴音讯的情况下,她独自逃离“甜蜜之家”。当时,塞丝不仅有孕在身,后背还被奴隶主打得血肉模糊,一个人在旷野中踽踽独行。旅途的颠簸加速了胎儿的降生,在荒野中,塞丝在白人女孩爱弥的帮助下产下女儿丹芙,黑人斯坦普撑着小船将身心疲惫的塞丝渡过俄亥俄河,把她送到婆母贝比·萨格斯居住的蓝石路一百二十四号。
《宠儿》与《出埃及记》都是以出逃、奔赴自由、寻求美好新生活为主题。“学校教师”到来之后黑奴们在“甜蜜之家”的生活类似于埃及新王即位后犹太人在埃及的遭遇,塞丝在荒野中的颠簸对应犹太人在旷野中的流浪,《宠儿》中的俄亥俄河与《出埃及记》中的约旦河形成对位关系,河那边就是翻开崭新生活篇章的理想之地,是犹太人的向往,也是“甜蜜之家”的黑奴们的渴望。
塞丝成功地逃到婆母贝比·萨格斯居住的蓝石路一百二十四号,却只享受了二十七天的自由生活。二十七天,塞丝仿佛置身于梦境,享受着婆母的关爱,孩子们“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绕着她,尤其难得的是一个不缺。小女儿透明的口水滴在塞丝脸上,她开心地大笑着,笑得太响了,那‘都会爬了’的小宝贝直眨巴眼睛”(莫里森:111)。第二十八天,“学校教师”寻踪追至,要讨回他的合法“财产”,塞丝的第一反应就是迅速跑回孩子们的身边,杀死所有的孩子,她只来得及锯死那个会爬了的女儿,其他孩子则幸免,事后,塞丝被白人定以破坏财产罪,受到轻微的惩罚。
塞丝杀死孩子,是出于一种强烈、偏执而又疯狂的母爱,她不想让孩子们与自己一样沦为白人的财产,让她们继续被列入动物属性之列。弑女行为是塞丝在以势单力薄的举动对抗整个奴隶制。然而,深挚的母爱使她备受弑女罪行的折磨,被杀死的女儿幻化成的“鬼”就在这种情形之下产生,可以说,“鬼”是美国奴隶制阴魂不散投影在塞丝的心理聚合而成的产物。
鬼是典型的非洲文化中的意象。在非洲文化中,鬼并不可怕,生死鸿沟亦可逾越,人死后能够转世,莫里森本人曾说:“活人与死者之间不存在鸿沟,灵魂可以转世投胎。”(Taylor:247)《宠儿》中的“鬼”来自非洲文化之娘胎,是非洲的原型文化在美国栖居地的具化,“鬼”也是美国现实的折射,是莫里森用非洲特色的魔幻手法反映美国黑人现实的载体,是从非洲母体飞散出来的文化与栖居地文化碰撞、融合的产物。“鬼”兼具非洲传统文化和美国现实的双重特征,是黑人在美国遭受奴役和非人待遇的生活的写照,是塞丝以极端的母爱对奴隶制歇斯底里的反抗的产物,“她最宝贵的东西,是她的孩子。白人尽可以玷污她,却别想玷污她最宝贵的东西,她的美丽而神奇的、最宝贵的东西——她最干净的部分”(莫里森:299)。弑婴是无望的反抗之结果,塞丝一人之力不足以与整个奴隶制对抗,唯有毁掉自己“最宝贵的东西”,才能保证她不受到白人的玷污和侮辱。虽然白人只是给塞丝定了损害白人财产的轻罪,弑婴遗留给塞丝的却是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折磨,“鬼”生自塞丝的心里。
“根据非洲民间的说法,死去的人只有被召唤后,才能从坟墓回到人间,而活人的强烈情感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条件”(王守仁、吴新云:139)。“宠儿”带着怨气回到蓝石路一百二十四号,向塞丝索取母爱,塞丝的浓浓母爱和赎罪心态促使她满足“鬼”的所有要求,以致“鬼”的口味越来越刁钻,越来越不好满足,索取母爱变成了讨债,塞丝对她唯唯诺诺,试图偿还弑婴所欠下的债务,“宠儿在吞噬她的生命,夺走它,用它来使自己更庞大,长得更高。而这个年长的女儿却一声不吭地交出了它。”(莫里森:298—299)塞丝的情感是“宠儿”赖以依存的条件。当三十个黑女人来到蓝石路一百二十四号,齐声诵唱驱魔的符咒,“她感到,本来一直让塞丝握住的手,变得空空荡荡”,塞丝“正跑到外面那些面孔中间,加入她们,将宠儿丢在身后。孤零零”(莫里森:312)。失去了塞丝这个精神的支柱和情感的依托,宠儿的鬼魂无法继续待在蓝石路一百二十四号,像来时一样,她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宠儿的消失象征着塞丝摆脱了奴隶生活那段梦魇般的过去,在激荡的痛苦中,塞丝像蜕皮的蛇一样,将过去的空壳抛在身后,她获得了新生。
驱鬼仪式是典型的非洲文化,具有高度的象征意义。它表明,塞丝必须克服孤寂和高傲,结束孤军奋战,融入到美国黑人这个大集体、大家庭,才有望寻到真正的自我,获取种族身份和同族的认可。“鬼”是非裔美国人种族情结的幻化物,是他们在美国经历的产物。古老朴实的非洲文化不仅是美国黑人的文化源头,更是他们的立身之本和精神归宿,异地为奴的恐惧需要母亲般的根文化加以抚慰和消解,非洲的根文化不仅能够消除“鬼”的戾气,驱散凝聚在黑人心头恐惧的阴霾,还能使他们获得种族自信,回归种族自我。驱鬼仪式是非裔美国人的集体告白,他们要驱除心头的“鬼”,驱赶奴隶制的过去,抚平记忆的疮疤,着眼现在,面向未来,超越单一、狭隘的种族文化,接受黑人和美国人的双重文化身份,在美国这个栖居地扎根,翻开生活的新篇章。
“鬼”意象是以非洲文化折射美国现实的手段,是来自非洲的原型文化在美国土壤中的生成物,是对非洲文化的继承,是古老的非洲文化在美国进行的跨文化的旅行,体现着文化的融合与超越。
小说《宠儿》由《圣经》文化与非洲宗教文化共同构筑。“甜蜜之家”“逃跑”“闹鬼与驱鬼”几部分搭建成《宠儿》的整体框架,推动小说故事情节的发展,呈现人物跌宕起伏的心路历程。
远隔重洋的非洲大陆是非裔美国人的种族之根和文化发源地,美国则是他们的生活、生长之地,也是他们遭受种族的耻辱和奴役之地,两种地域文化都意义非凡,都对他们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在《宠儿》中,托妮·莫里森本人未必有意识地运用《圣经》和非洲文化来构建小说,但是,两种文化已经渗透进非裔美国人的意识深处,衍化为种族集体无意识,浓缩、凝炼为原型文化,流露、外显于他们的文学和艺术作品,折射出非裔美国人这一特殊种族群体丰富、复杂的宗教和文化身份。
① 法国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家雅克·拉康将婴儿在前语言期尚未形成主客体之分,无自身与外界的界限,缺乏任何确定的自我中心的生存状态称为“想象态”。
② 雅克·拉康将意识的确立,即人开始有自我概念的瞬间称之为“镜像阶段”。
[1]Taylor Guthrie,Danille. (ed.) Conversations with Toni Morrison[M].Jackson:The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1994.
[2]Awkward, Michael. Inspiring Influences: Tradition,Revision,and Afro-American Women’s Novels[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1.
[3]Bell,Bernard W.The Afro-American Novel and Its Tradition[M].Amherst:University of Massachusetts Press,1987.
[4]Carmean,Karen.Toni Morrison’s World of Fiction[M].New York:Whitson,1993.
[5]Morrison,Toni.Beloved[M].New York:Knopf,1987.
[6]唐红梅.种族、性别与身份认同[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
[7]托妮·莫里森.宠儿[M].潘岳,雷格译.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
[8]王守仁,吴新云.性别·种族·文化:托妮·莫里森与美国二十世纪黑人文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9]中国基督教协会.圣经(和合本).南京:爱德印刷有限公司,2002.
[10]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