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别康桥》的双重告别主题

2011-08-15 00:42天津
名作欣赏 2011年16期
关键词:再别康桥康桥徐志摩

/[天津]范 伟

《再别康桥》的双重告别主题

/[天津]范 伟

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发表已逾八十载,但对这首诗的解读热情似乎最近几年才开始释放。上世纪90年代,关于《再别康桥》的研究文章每年约三四篇,但从新千年开始,每年的论文数量忽然增加到二十多篇,个别年份达三十多篇,从研究比重来看,可以说,没有一个领域能够和对《再别康桥》的研究相颉颃。但遗憾的是,这些解读“有效分析非常稀缺”①,由此带来的问题是,一些本该形成定论的问题却依然悬而难决,突出的表现是对诗歌主题的定性上,至今还在“咏物诗”、“爱情诗”、“政治诗”三个观点上推轱辘,使得一些论争文章也成为浪费的论争。既然在诗歌“表现了什么”上都找不到准确定位,那么,在“如何表现”的分析上,也就难免沙上建塔。这一情况说明,虽然阅读了八十年,但迟至今日,我们还必须重新认识《再别康桥》。

从题目来看,《再别康桥》要表达的主题可谓一目了然,它首先是一首表达别情的诗,其次这别情是对康桥的离情。也正因此,许多论者把这首诗看做是一首咏物诗,主要的艺术手段是写景抒情。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余光中,在《徐志摩诗小论》中,余光中拿《偶然》和《再别康桥》相对比,他指出,两首诗尽管所抒发的情感都是“貌若洒脱而心实惆怅”,但“《偶然》之惆怅乃因人而起,《再别康桥》之惆怅乃因地而生”②,这种对比论述,完全排除了因其他因素产生别情的可能。诚然,因为“康桥的洗礼”,诗人几乎“变气息,脱凡胎”(徐志摩:《吸烟与文化》),对于这样一块寄托了自己全部人生理想的再生之地,诗人因为远别而产生别情及诗情可谓理所当然,事实上,这也不是诗人第一次以康桥立意命笔。而在诗中,我们也看到许多具有康桥地方特征的自然风物,如“金柳”、“榆荫”、拜伦潭等,看到在康桥环境下诗人点篙撑船、自由潇洒的风姿,这些,在徐志摩其他取材于康桥的诗文中都曾一再提及。不过,尽管如此,把《再别康桥》的别情完全归之于康桥,仍然值得商榷。因为,既然这离情因康桥而生,那么,最起码的一点,这首诗中所表现的康桥景物就应该是真实的,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比如,“软泥上的青荇”之“青荇”。“青荇”即“荇”,又称“荇菜”,朱熹《诗集传》云其“根生水底,茎如钗股,上青下白,叶紫赤,圆茎寸余,浮在水面”③。这一描述和《十三经注疏》中陆机的《疏》基本一致,后来的《康熙字典》也沿袭了这一描述。但和这一描述相比,《再别康桥》里的“青荇”有许多不符。首先,《再别康桥》里的“青荇”叶子没有“浮在水面”,而是“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即根叶全长在水下的。其次,更重要的是,康河里的水深大大超过了“荇”的生物性要求,朱熹说荇“圆茎寸余”,不过“钗股”般大小,如此,如果叶子要漂浮在水面,就只能生长在浅水里,但康河的水却深得可以“撑一支长篙”,从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桥》我们知道,康河的水“深不足四尺”,但这已经是荇菜茎长的近四十倍。这样深的水里也长着水草,但却是“长条的水草”,而不是青荇,因为荇的叶子是圆的。从这许多不符可知,《再别康桥》里的“青荇”恐非实有。值得注意的是,英语里也没有与“荇”相对应的词,所以,作为《本草纲目》里的一味药材,《新汉英医学词典》只能将其意译为“herb nymphoidis peltati或shield floating-heart herb”④。这显然给《再别康桥》的英译带来困难。在两个非常有代表性的英文版现代文学作品集中,《哥伦比亚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将其笼统地译为“green plants”⑤,《中国现代诗选》更简单,连“青”字也省掉,只译成一个“plants”⑥。此外,在单篇发表的译文中,Ediard Connynkam将其译为“green grasses”,丁祖馨、拉菲尔译为“Green Wee”⑦,实质和上面的译法并无区别,都只是译出了“青荇”的类属,而不是这一植物本身,“青荇”这一独特意象在诗中的美感也丧失得踪影全无。也有译者试图求得准确,但不幸结果是误译,如戴金玉将其译为“green floating algae”⑧,“algae”在英语里指一种无茎无叶的藻类,这和有茎有叶的青荇根本不同,而且,把其译为浮藻,和下一句的“在水底招摇”矛盾,令人读后费解。目前流行于网络却未具名的译本将其译为“floating heart”,显然是借鉴了《新汉英医学词典》,但由于《新汉英医学词典》里原本就是个意译,这样掐头去尾加工之后,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笔者在美国讲授这首诗时有意向学生介绍这个译本,学生竟然都对“floating heart”不知所云。上述情况说明一个基本事实,即“青荇”实非康桥所有,属于诗人虚构。事实上,在徐志摩其他关于康桥的诗文中,也找不到这个植物的影踪,这和其他反复提及的康桥景观形成鲜明对比。《再别康桥》的别情既然因康桥而生,可这康桥景物却来自虚构,那么,如果不否认这别情的真挚性,那诗人所抒之情的来源就成了问题;而如果承认这别情存在不真挚的成分,那这个虚构就成了诗人失误造成的一个瑕疵。但诗人也不可能出现此类失误,因为:一,在康桥诸多景观中,对于能够入诗的景观诗人原本就做了精挑细选,这一点,只要对比一下《康桥再会吧》就可知道;二,徐志摩四岁接受传统私塾教育,后来入“洋学堂”,《十三经注疏》依然被列为教材之一,⑨因为学习好,时有“神童”之誉,因此,无论“青荇”还是“荇菜”,对于旧学根基深厚的徐志摩而言,都不过是个常识;三,这首诗从发表到结集唯一的一处改动,就发生在这句诗。在最初发表时,诗人借用朱熹“根生水底”这一描述,写做“软泥生的青荇”,后来收入《猛虎集》时,才改“生”为“上”。这一改动,说明诗人在这一诗句上曾经反复琢磨,煞费周章,反映出诗人对这一诗句异乎寻常的重视。由于这一改动最鲜明的变化是淡化并模糊了青荇和康河的所属关系,所以,透过这一改动还不难捉摸到诗人在选择这一意象上的复杂心态。所有这些都告诉我们,“青荇”绝不是一个随意选择的意象,也不是诗人率性而为的一个虚构,他虚构,必然有非它不能承载的意义和功能,而这一意义和功能在“因地而生”写景抒情的释义框架里显然无法彰显出来。也正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再别康桥》的别情因康桥而生,但却又不是别情的全部。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有些论者在不满足于把《再别康桥》单纯看做写景抒情的咏物诗时,却又将诗歌的另一重主题往政治上延伸,认为这首诗表现了诗人“在中国建立英美式的资产阶级民主政治的愿望”破灭后“心灵和精神的伤痛”⑩,甚至将其论定为“一首政治诗”11,则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显示出一种过度阐释的倾向。出现这一误读的原因,主要是混淆了徐志摩留学四年中在美国两年和在英国两年的不同。徐志摩在回忆留学美国时说:“我对于诗的兴味远不如对于相对论或民约论的兴味。我父亲送我出洋留学是要我将来进‘金融界’的,我自己最高的野心是想做一个中国的Hamilton!”(徐志摩:《〈猛虎集〉自序》)但是,在他决定摆脱“哥伦比亚大博士衔的诱惑”到英国追随罗素时,他的人生理想已经变了,而康桥生活的习染,使他的眼睁开了,从而发现了自然之美,“我只要草青人远,一流清涧”;“求知欲”被“拨动”了,使他找到了诗歌,“我的思想就倾向于分行的抒写”;“自我的意识”被“胚胎”出来了,使他发现了个性,珍重起自由,并在爱与婚姻的问题上力图按自己的意志重新安排。这一切,构成了徐志摩《康桥再会吧》所说的“心灵革命的怒潮”,标志着徐志摩经历了一个“康桥觉醒”,并使剑桥的两年和美国的两年判然划为两个时期。他嘲讽在美国的自己是“一肚子颟顸”、“一个不含糊的草包”。他的人生志向从政治转向文学,生活方式也根本改变,在美国时,每天六点起床,十点半就寝,并在七点钟安排了一个激发国耻的活动12;而在英国,则忙的是“散步”、“抽烟”、“吃五点钟茶”、“划船”、体会“神妙的春信”、沉迷于一望无际的罂粟花,以及婚外恋。这一切从国家意识向自我意识、政治承担向个人趣味的转移,显示出诗人对自我认识的深入、对自我价值的肯定和对内心生活的尊重,形成了胡适所谓“爱”、“自由”和“美”的“单纯信仰”。诗的题目既然是“再别康桥”而不是“再别美国”,自然与诗人在康桥的生活体验和心路历程相关,在这种情况下,还认为徐志摩“信仰坚定并拥有远大的政治抱负,一心想成为一代政治家”可谓是胶柱鼓瑟,认为《再别康桥》里所表现的思想感情是徐志摩因黑暗的中国社会现实而造成的“极具痛苦而又无可奈何的”的内心感受,更是荒谬。此类内容,不只《再别康桥》没有,其他康桥题材的诗文里也没有。这样的解读,完全抹杀了诗人告别美国后在思想和人生形式上谋求转变的努力,是茅盾《徐志摩论》那种社会历史分析方法的拙劣搬演!

既然《再别康桥》的别情不只是“因地而生”,认为《再别康桥》是政治理想幻灭后“极具痛苦而又无可奈何的”自慰之作又阐释过度,那么,除了康桥,诗人的别情还因何而起呢?本文认为是林徽因。当然,这也并非什么新见,早在2002年陈子善就曾指出:“徐志摩的《月下待杜鹃不来》《月夜听琴》《一个祈祷》《明星与夜蛾》《拿回吧,劳驾,先生》《在病中》《你去》等动人的诗篇都是写给林徽因的,就是他那首脍炙人口的《再别康桥》又何尝没有林徽因的倩影投射在内?”13只是这判断出于直觉,没有论证,语气也不是十分肯定,没有什么影响。两年后,孙绍振采用“还原”式分析方法,指出《再别康桥》隐含了一个“徐志摩不能明言的真正的秘密”,即在康桥和林徽因结下的恋情。14但还原方法未能服人,随之引来商榷文章,孙绍振为解读《再别康桥》所提供的这条重要思路也因而被干扰甚至被转移。这说明,仅有正确的发现还不够,还必须寻觅一个更为有效的分析方法,论证发现的可信度。诗歌是一种语言艺术,最有效的方法当然还是让诗歌分析回到语言本身。事实上,当徐志摩重新回到康河的时候,无论是林徽因与梁思成新婚的消息还是他和陆小曼失败的婚姻现实,都有可能触发徐志摩去缅怀那段康河之恋。但是,由于这类内容在诗歌中找不到可靠的语言记录,有的论者就只好用“可能有一个徐志摩不能明言的秘密”、“当为获悉林梁成婚之后”、“据此,似可推断,徐志摩此诗当与林漫步剑桥有关”之类的推测语气,这显然不能服人。毕竟,离开诗歌语言所承载的信息,传记材料和诗歌内容始终还只是各说各话的两张皮。不过,诗歌语言不同于实用语言,也不同于叙事、说明、议论文体中的艺术语言,诗人要表达的隐秘心结也不同于公共性社会生活,所以,在进行诗歌的语言分析时必须注意到诗歌文体的特殊性,比如,诗歌使用的“隐语”现象。“中国诗人好作隐语的习惯向来很深”,《诗经》如此,“屈原的‘香草美人’大半有所寄托,是多数学者的公论。无论这种公论是否可靠,它对于诗的影响很大实无庸讳言”15。上文所提出的“青荇”其实就属于这一现象。“青荇”来自《诗经·关雎》篇里的“荇菜”,从“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到“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时间跨越了两千多年,但意象之间、句式之间的传承关系却脉络清晰。因此,要破解“青荇”的“密码”,就有必要先追溯一下《关雎》中“荇菜”这一意象承载的文化内涵。

首先,就题材而言,《关雎》是一首恋歌。根据朱熹在《诗集传》中的解释,该诗以“生有定偶而不相乱,偶常并游而不相狎”的“雎鸠”起兴,引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爱情主题,然后,以荇菜喻淑女,叙述了君子求淑女从“未得”到“得之”以及得到后“亲爱而娱乐之”的三个阶段。在第一个阶段,“左右流之”是言荇菜“无方也”,这写出了君子未得淑女之时淑女性情未定、左顾右盼的样子,这使得君子“寤寐求之”,“求之不得”,而“辗转反侧”,这也成为全诗最为动人的部分,成为后来沉溺爱河中人每常自况的套语。上述内容构成了荇菜的基本语境,荇菜也因之成为与爱情相关联的符码。

其次,作为恋歌,《关雎》又不是一首普通的恋歌。自胡适以来,现代学者多把《关雎》看做一首一般贵族青年的恋歌,16不过,在这以前,也就是在徐志摩所接受的传统教育中,包括朱熹在内的历代解诗者都因《关雎》位于三百篇之首而把它推崇到“正始之道,王化之基”的重要地位,认为君子指文王,淑女指文王妃太姒,诗歌主题,是对“后妃之德”的咏赞。17这在现在看来虽未免穿凿,但作为文化传统却又是事实。其中所谓“后妃之德”,《大雅·思齐》有这样的记载:“思齐大任,文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妇。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这里的“徽音”,指美好的声誉。林徽因原名徽音,在徐志摩去世前一直使用,它的出处就是“大姒嗣徽音”,可以说,做一个像大姒那样有美好声誉的人,正寄托了命名者的美好希望。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发现,“青荇”和林徽因名字原来来自共同的历史语境!由“青荇”到“荇菜”到太姒到林徽因是一个脉络清晰的联想线索!当徐志摩化用“荇菜”为“青荇”,并“移植”到康河水底的时候,“荇菜”在《关雎》中对爱情的表现功能也随之被“移植”到了康河现实,他和林徽因康河之恋这一隐秘心结也就得到了最为巧妙的暗示。从这个角度再来看《再别康桥》的第三节,诗歌的内容就不单再是景物描写,所谓“招摇”就产生一个顾盼生情的视觉形象,而“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也显然是抒情主人公对 “招摇”着的青荇的回应,一个“甘心”,可以说倾注了诗人全部情感力量!

在徐志摩两年的康桥生活中,林徽因是一重要内容,如果没有林徽因,诗人“单纯信仰”中的“爱”自然无法谈起,就是“美”和“自由”也无从谈起,更不要说有机会发现康桥了。既然如此,那么当我们在“青荇”这个虚构意象中寻觅到和林徽因的关联时,我们也就找回了那个完整的康河,获得了一个更为完整的艺术境界,诗歌要告别的对象,除了康河,还有与林徽因在康桥经历的那段爱情,是一种双重告别主题。

①孙绍振:《再谈“还原”分析方法——以〈再别康桥〉为例》,《名作欣赏》2004年第8期。

②余光中:《徐志摩诗小论》,《名作欣赏》2005年第9期。

③朱熹:《诗集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5页。

④《新汉英医学词典》,白永权主编,河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1325页。

⑤Joseph S. M. Lau & Howard Goldblatt.The Columbia Antholog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5. P503.

⑥Michelle Yeh: Antholog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92.P11.

⑦龙敏:《“三美论”观照下的〈再别康桥〉两译本评析》,惠州学院学报2007年2月。

⑧戴金玉:《再别康桥》,《英语知识》2001年第3期。

⑨郁达夫:《自传·水样的春愁》。

⑩张新民:《文学鉴赏:既要“还原”,还要深度阐释——也以〈再别康桥〉为例兼与孙绍振先生商榷》,《名作欣赏》2005年第15期。

11刘廷乾:《沉默的康桥——徐志摩〈再别康桥〉评析》,《玉林师范学院学报》2001年第2期。

12Pang-Mei Natasha Chang: BOUND FEET& WETERN DRESS. New York: A Division of Random House, Inc. P95.

13陈子善:《林徽因没有爱过徐志摩吗?》,2002年6月1日《文艺报》“艺术周刊”头版。

14孙绍振:《再谈“还原”分析方法——以〈再别康桥〉为例》,《名作欣赏》2004年第8期。

15朱光潜:《诗论》,《朱光潜全集》第3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42页。

16《谈谈〈诗经〉》,《胡适文集》5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75页。

17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2页。

作 者: 范伟,文学博士,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导师。

编 辑:王朝军 zhengshi5@sina.com

猜你喜欢
再别康桥康桥徐志摩
完全诗意的向往
再别的岂止是康桥
青草更青处——《再别康桥》赏析
论述《再别康桥》中意象的象征意义
论《再别康桥》诗歌意境美
投入细腻的情感诵读诗歌
偏 见
放手让孩子撞南墙
徐志摩的诗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