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刘广定
红楼美婢(一)
——晴雯的上场与下场
/[台湾]刘广定
根据《幼学故事琼林》,清代一般中国人的认识,“红楼”是“富女之居”。有富女,也必有许多服侍富女的下人仆婢,故《红楼梦》小说主要是写与富家老、幼、主、奴各色女子有关的故事。此书有一特点,虽然故事主轴在贾宝玉与几位小姐、夫人,但也有不少情节是以侍婢为主的。宝玉的丫环晴雯很美,王熙凤就称赞她“若论这些ㄚ头,共总比起来,都没有晴雯生的好”(第七十四回),故是红楼第一美婢。小说里写她率真脱俗的性格与行为,常令读者激赏,又写她不幸的遭遇,得到许多同情。因此晴雯的故事成为大多数写“《红楼梦》人物论”者少不了的题材。唯一般写“人物”之研红人士,较少涉及版本或故事情节的意义。现笔者拟从《红楼梦》晴雯正式登场的第八回,以及第七十七回晴雯临逝前之两段故事,一陈愚见。
枫露茶与晴雯
《红楼梦》中多次提到各种茶,其中有一似是虚拟的“枫露茶”。此茶名乃于第八回随晴雯之出场而出现。小说里写宝玉从薛姨妈处吃过晚饭后,见过贾母,回到住处。丫环茜雪捧茶给宝玉。宝玉发觉不是早上新沏的“枫露茶”,就问茜雪原因。茜雪说是乳娘李嬷嬷要尝,就让她喝了。可见此茶是宝玉爱喝的,大概也很名贵,连乳娘李嬷嬷都少有机会喝,所以才要尝。但宝玉因此大怒,摔了茶杯。这段文字如下:
宝玉吃了半盏,忽又想起早晨的茶来,问茜雪道: “早起沏了碗枫露茶,我说过那茶是三四次后才出色,这会子怎么又斟上这个茶来?”茜雪道:“我原留着来着,那会子李奶奶来了,喝了去了。”宝玉听了,将手中茶杯顺手往地下一摔,豁琅一声,打了个粉碎,泼了茜雪一裙子。又跳起来问着茜雪道:“他是你那一门子的奶奶,你们这么孝敬他!不过是我小时候吃过他几日奶罢了!如今惯的比祖宗还大,撵出去了大家干净!”说着了立刻便要去回贾母。①
这一段的故事有两点须注意:一是宝玉说的是要撵走李嬷嬷。原因是嫌李嬷嬷太啰嗦,老管着他。所以藉着喝了他的枫露茶,要撵走李嬷嬷,也就是说不要她再留在他房里。这一目的似乎是达成了,因第十九回写道:“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还有一段相关的文字可说明。唯此回又有李嬷嬷向丫头说的:“你(们)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故知是没犯错的茜雪被撵,甚是不通。也证明了第八回与第十九回不一致。《红楼梦学刊》2008年第3辑的第18-25页拙文已讨论过,此处不赘述。
再有一点就是此“枫露茶”事件实与晴雯有关。宝玉因枫露茶而摔杯的前因是李嬷嬷在薛姨妈家三番两次扫兴不让他喝酒,未回房前在贾母处就有怨言:“没有他,只怕我还多活两日儿!”回房又听晴雯说李嬷嬷吃了特别留给晴雯的豆腐皮包子。从这一回叙述宝玉晚上回房后的故事,可以看出宝玉一直对晴雯十分疼爱。现节录于下:
……来至自己卧室。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道:“好啊,叫我研了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扔下笔就走了,哄我等了这一天。快来给我写完了这些墨才算呢。”
宝玉方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我贴在门斗儿上的。我恐怕别人贴坏了,亲自爬高上梯,贴了半天,这会子还冻的手僵着呢!”宝玉笑道:“我忘了你手冷,我替你握②着。”便伸手拉着晴雯的手,同看门斗上新写的三个字。
……又问晴雯道: “今儿我那边吃早饭,有一碟子豆腐皮儿的包子,我想着你爱吃,和珍大奶奶要了,只说我晚上吃,叫人送来的,你可见了没有?”晴雯道:“快别提了。 一送来,我就知道是我的,偏才吃了饭,就搁在那里。后来李奶奶来了,看见说:‘宝玉未必吃了,拿去给我孙子吃罢。’就叫人送了家去了。”正说着,茜雪捧上茶来……
前一段可说是写活了晴雯对他的撒娇之态。宝玉向尤氏要晴雯爱吃的豆腐皮包子,但因李嬷嬷拿走,晴雯没吃到而有怨言。故宝玉说要撵李嬷嬷,有安慰晴雯之意。他常喝的枫露茶,晴雯也爱喝。③故第七十八回宝玉在祭晴雯时用了“群花之蕊,冰鲛之縠,沁芳之泉,枫露之茗”这“四样晴雯所喜之物”④。第七十七回宝玉探视晴雯时也提到“茶”。(见下文)这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前后照应之佳例,由此可证故事的结局并不如一般人所言,不一定要等到第八十回以后才出现。
拟再指出一点:上述两段故事,即使连李嬷嬷在薛姨妈家不让宝玉喝酒在内,字数只约占第八回的五分之一,但有几种抄本第八回的回目即为“拦酒兴(李)奶母讨厌 掷茶杯(贾)公子生嗔”。由于其用字较为粗俗,似可推测在增删原稿的较早阶段,这两段故事相关的情节曾是第八回的重心。
晴雯是宝玉最疼爱的侍女。太虚幻境《金陵十二钗》画册中“又副册”首页就是写晴雯,第二页才是袭人。表示原作者心目中晴雯的地位比袭人高。晴雯虽首次出现于第五回,但只是宝玉在秦可卿卧室睡下时“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ㄚ环为伴”⑤,略提一笔而已。她正式出场是上述第八回的一小段故事,细心的读者应可发现晴雯之与其他丫环不同。第三十一回的“撕扇”,第五十一回的晴雯生病,与第五十二回的“补裘”等都可以看出宝玉和晴雯感情极好。唯未见越轨之举、肌肤之亲,而这一点是不变的。一直到第七十七回晴雯被逐出怡红院后宝玉前往探望,真情流露,达到了最后的高潮。
宝玉与晴雯生离死别
“探晴雯”这段故事是写晴雯抱病被逐后住在大观园后角门外,也是荣国府仆役的表哥家中。晚上宝玉私自前往探视。除晴雯向宝玉哭诉衷情外,还有宝玉为晴雯倒茶、晴雯给宝玉指甲、两人交换小袄、晴雯的表嫂灯姑娘纠缠宝玉,以及宝玉脱身等各情节。各版本的文字都有或多或少的不同,而故事内容可分为两类。一是“庚辰本”等抄本,内容较简也较有“道学气”;另一是“程甲本”与“程乙本等排印本与刻本,内容较曲折也较合乎常情。现分段摘录原作之文本以为比较,并附说明。第一类(甲以校正误漏后的“庚辰本”为代表,第二类(乙)以较少错字的“程乙本”为代表。
(甲)……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房内爬(趴)着宝玉……独自掀起草帘进来,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衾褥还是旧日铺的。心内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他,悄唤两声。当下晴雯又因着了风,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话,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闻有人唤他,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咽之分。
(乙)大致与(甲)相同。
拙见以为:晴雯重病在身,睁眼费力而目光必少神采,故(甲)之“强展星眸”不如(乙)的“强展双眸”
(甲)(接上文)晴雯道:“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宝玉看时,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像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看时,绛红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们的茶!”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尝毕,方递与晴雯。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
(乙)大致与(甲)相同。
按《红楼梦》第五十一回起晴雯每晚睡在宝玉的“外床”,宝玉夜间醒时之茶水起坐都是晴雯服侍,此次相会则由宝玉倒茶给晴雯喝。茶杯粗大不洁,茶又是无香无味,与前文所述素日常饮的“枫露茶”相较,实有天壤之别。可说是《红楼梦》小说第一回《好了歌》旨意之另一种表达方式。这样安排,如此描述,足见原作者之匠心。
(甲)(接上文)宝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看来,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不错了。一面想,一面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的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宝玉拉看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戴上罢。”因与他卸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乙)(接上文) 宝玉看着,眼中泪直流下来,连自己的身子都不知为何物了,一面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是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我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生得比别人好些,并没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今儿既担了虚名,况且没了远限,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说到这里,气往上咽,便说不出来,两手已经冰凉。宝玉又痛又急又害怕,便歪在席上,一只手攥着他的手,一只手轻轻的给他捶打着,又不敢大声的叫,真真万箭攒心。
两三句话时,晴雯才哭出来。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哭道:“除下来,等好了再戴上去罢。”又说:“这一病好了,又伤好些!”
比较两种版本,窃以为后一写法较为细腻、传神。写出宝玉的细心与体贴,且真情毕露。也没有“庚辰本”等“心下暗道……”那一段用喻不当(“饭饱弄粥”),又冲淡情感的“道学”之言。但可能因漏了“因与他卸下来,塞在枕下”及“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以致末句文义不连贯。
(甲)(接上文)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绞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索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乙)(接上文) 晴雯拭泪,把那手用力拳回,搁在口边,狠命一咬,只听“咯吱”一声,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咬下,拉了宝玉的手,将指甲搁在他手里;又回手扎挣着,连揪带脱,在被窝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小袄儿脱下,递给宝玉。不想虚弱透了的人,那里禁得这么抖搂,早喘成一处了。宝玉见他这般,已经会意,连忙解开外衣,将自己的袄儿褪下来盖在他身上,却把这件穿上,不及扣钮子,只用外头衣裳掩了。刚系腰时,只见晴雯睁眼道:“你扶起我来坐坐。”宝玉只得扶了,那里扶得起?好容易欠起半身,晴雯伸手把宝玉的袄儿往自己身上拉。宝玉连忙给他披上,拖着胳膊,伸上袖子,轻轻放倒,然后将他的指甲装在荷包里。晴雯哭道:“你去罢!这里腌臜,你那里受得?你的身子要紧。今日这一来,我就死了,也不枉担了虚名!”
这一段的两种写法中,拙见以为前一类“庚辰本”等之叙述虽也是写晴雯于含冤将逝之前,向宝玉表达了衷心的爱情与忿忿不平,但较为简略,平俗。只见晴雯主动要求宝玉收下她的指甲与旧袄,和“快把你袄儿脱下来我穿”,而不如“程高本”等还显示她对宝玉的关怀(“你的身子要紧”)以及两人“心心相印”的“互动”(“宝玉见他这般,已经会意……”)。(甲)之末尾晴雯还在臆想怡红院中其他人(主要是袭人)争宠及悔恨担了虚名,似不如(乙)只表示因宝玉真情相待而不悔担了虚名,能维持其一向纯洁不俗之形象。至于“剪下指甲”或“咬断指甲”,似乎也以后者较为传神,唯一口咬下两根指甲,却似有些不合理,可能是“增删五次”但仍未竟全功之一例。
(甲)(接上文) 一语末了,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作什么?看我年轻又俊,敢是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说,吓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别大声。他伏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瞧瞧他。”灯姑娘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不叫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看,便坐在炕沿上,却紧紧的将宝玉搂入怀中。宝玉如何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的满面红涨,又羞又怕,只说:“好姐姐,别闹。”灯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怎么今日就反讪起来。”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放手,有话咱们好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灯姑娘笑道:“我早进来了,却叫婆子去园门等着呢。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着了你。虽然闻名,不如见面,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性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倒比我还发讪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
(乙)(接上文) 一语未完,只见他嫂子笑嘻嘻掀帘进来道:“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又向宝玉道:“你一个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来做什么?看着我年轻长的俊,你敢只是来调戏我么?”宝玉听见,吓得忙陪笑央及道:“好姐姐快别大声的。他伏侍我一场,我私自来瞧瞧他。那媳妇儿点着头儿,笑道:“怨不得人家都说你有情有义儿的。”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要不叫我嚷,这也容易,你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自己坐在炕沿上,把宝玉拉在怀中,紧紧的将两条腿夹住。宝玉那里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得满面红涨,身上乱战,又羞又愧,又怕又恼,只说:“好姐姐,别闹!”那媳妇乜斜了眼儿,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在女孩儿们身上做工夫,怎么今儿个就发起讪来了?宝玉红了脸,笑道:“姐姐撒开手,有话咱们慢慢儿的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什么意思呢!”那媳妇那里肯放,笑道:“我早进来了,已经叫那老婆子去到园门口儿等着呢。我等什么儿似的,今日才等着你了。你要不依我,我就嚷起来。叫里头太太听见了,我看你怎么样?你这么个人,只这么大胆子儿。我刚才进来了好一会子,在窗下细听,屋里只你两个人,我只道有些个体己话儿
这么看起来,你们两个人竟还是各不相扰儿呢。”
这一部分(乙)的字数稍多,两者的文字也有些出入但故事情节却差不多。都是写晴雯的表嫂突然现身将宝玉拉进内间,强行纠缠。
(甲) (接上文,灯姑娘说)“……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罗唣你。”宝玉听说,才放下心来,方起身整衣央道: “好姐姐,你千万照看他两天。我如今去了。”说毕出来,又告诉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别。晴雯知宝玉难行,遂用被蒙头,总不理他,宝玉方出来。意欲到芳官四儿处去,无奈天黑,出来了半日恐里面人找他不见,又恐生事,遂且进园来了,明日再作计较。因乃至后角门,小厮正抱铺盖,里边嬷嬷们正查人,若再迟一步也就关了。(乙)(接上文,晴雯的表嫂说) “……我可不能像他那么傻。”说着,就要动手。宝玉急的死往外拽。
正闹着,只听窗外有人问道:“晴雯姐姐在这里住呢不是?”那媳妇子也吓了一跳,连忙放了宝玉。这宝玉已经吓怔了,听不出声音。外边晴雯听见他嫂子缠磨宝玉,又急又臊又气,一阵虚火上攻,早昏晕过去。那媳妇连忙答应着,出来看,不是别人,却是柳五儿和他母亲两个,抱着一个包袱。柳家的拿着几吊钱,悄悄的问那媳妇道:“这是里头袭姑娘叫拿出来给你们姑娘的。他在那屋里呢?”那媳妇儿笑道:“就是这个屋子,那里还有屋子。”
那柳家的领着五儿刚进门来,只见一个人影儿往屋里一闪。柳家的素知这媳妇子不妥,只打量是他的私人。看见晴雯睡着了,连忙放下,带着五儿,便往外走。谁知五儿眼尖,早已见是宝玉,便问他母亲道:“头里不是袭人姐姐那里悄悄儿的找宝二爷呢吗?”柳家的道:“嗳哟!可是忘了!方才老宋妈说:‘见宝二爷出角门来了。门上还有人等着,要关园门呢。’”因回头问那媳妇儿,那媳妇儿自己心虚,便道:“宝二爷那里肯到我们这屋里来?”柳家的听说,便要走。这宝玉一则怕关了门,二则怕那媳妇子进来又缠,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掀了帘子出来道:“柳嫂子,你等等我,一路儿走。”柳家的听了,倒唬了一大跳,说:“我的爷!你怎么跑了这里来了?”那宝玉也不答言,一直飞走。那五儿道:“妈妈,你快叫住宝二爷不用忙,留神冒冒失失,被人碰见,倒不好。况且才出来时,袭人姐姐已经打发人留了门了。”说着,赶忙同他妈来赶宝玉。这里晴雯的嫂子干瞅着,把个妙人儿走了。
这最后一部分(甲)(乙)的写法可说是截然不同,情节之曲折程度差异亦大。浅见以为(甲)之前段既写灯姑娘纠缠宝玉,此段又表示“后悔错怪”而放开宝玉,前后文不接榫;宝玉遭受灯姑娘纠缠,晴雯竟无反应!此段叙事亦嫌松散,与前几段并看时,有虎头蛇尾之病。(乙)则无上述之缺失。(甲)较(乙)约少四百字,有可能是某次传抄过程中脱漏一页(两面),由胥抄者补缀而成。又(乙)之行文多次使用“又×、又×、又×、又×”的写法,实嫌重复。疑是“增删五次”而未竟全功之又一例。
《红楼梦》在前七十回有关晴雯的故事,无论抄本或印本,出入都不大,前后也相当一致。七十回以后则有不同。就上述第七十七回“探晴雯”整节故事内容情节而言,(乙)类较抄本(甲)类为生动,也较为曲折。在描述个人的情感与动作方面,亦以(乙)较(甲)为细致与逼真。依浅见:“程甲本”与“程乙本”等的这一部分是曹雪芹最后一次“增删”时之笔墨,而上引“三”、“四”两段所写宝玉与晴雯之种种,极可能是他的亲身经历,故能以生花妙笔写下晴雯含恨逝去,也就是离场前的最后一幕剧情。
值得注意的是,第七十七回不论(甲)或(乙)的叙述,都和以前相关各回的表达一致,宝玉和晴雯间之关系是纯洁、真挚的。然而第七十八回宝玉的“芙蓉女儿诔”所言却有差异。再者,晴雯之身份自第七十四回开始,也起了变化。限于篇幅,下期再叙。
①本篇中的引文,若各不同版本文字略有出入,但含义相同,则据“程乙本”,否则会特别说明。“程甲本”此段末多“撵他乳娘”四个字。
②读作“物”,握着取暖之意。有些抄本误作“渥”。
③第二十三回宝玉《冬夜即事》诗中有“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句,疑指晴雯。
④此八个字从各抄本。
⑤“媚人”在“卞藏本”作“婿人”。此丫环名全书只此一见,“甲辰本”、“程甲本”与“程乙本”皆作“秋纹”。
作 者: 刘广定,学者,现供职于台湾大学。已出版选集有《中国科学史论集》《化外谈红》《大师的零玉》等。
编 辑:王朝军 zhengshi5@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