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艳[南京特殊教育职业技术学院文理学院, 南京 210038]
作 者:陈庆艳,古代文学硕士,南京特殊教育职业技术学院文理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虽有唐诗的辉煌丰碑在前,北宋的诗人们却依旧在诗歌创作的道路上摸索前行,经历了漫长的沿袭期后,逐渐探索出了一条与唐诗“丰神蕴藉”相异的“筋骨思理”之路。虽历经贬斥,但毋庸置疑,宋诗的审美转变无疑丰富了诗歌的内涵与功用,这不仅是诗歌发展的内在需求,更是源于北宋文人关注到诗歌的多效功用而发起的主观推动。诗歌在北宋时期不仅仅代表着表情达意的方式,更是具备了富含政治意义的多种功用。
北宋时期,尤其是初期,深受唐人爱诗风尚的影响,上起帝王,下至百姓,都对诗歌有浓厚的兴趣。写得一手好诗不仅可以得到时人的称誉,更有幸者还能获取帝王额外的奖掖,因诗预宴、因诗入仕的诗坛佳话也是被人们一再传诵。《宋诗纪事》中有这样的记载“:淳化中,春日苑中赏花钓鱼小宴,宰相至三馆预坐,咸使赋诗,上览以第优劣。时姚铉赐白金百两,时辈荣之,以比夺袍赐花等故事。”①西昆体创始人之一杨亿的传奇经历更是为诗歌赋予了神奇的光环。《宋朝事实类苑》中说“:杨文公初为光禄丞,太宗颇爱其才。一日,后苑赏花钓鱼宴,词臣不得预,以诗贻诸馆职曰‘:闻带宫花满鬓红,上林丝侍重瞳。蓬莱咫尺无因到,始信仙凡迥不同。’诸公不敢匿,以诗进呈。上诘有司所以不召,左右曰‘:以未帖职,例不得预。’即命直集贤院,免谢,命预晚宴,时以为荣。”②即使是周显德时的进士李度也因其诗才,在北宋新朝荣获太宗的赏识而重获步入仕途的机会。
当然能够因诗获取帝王垂青的幸运者毕竟只是凤毛麟角,对绝大多数的普通学子而言,诗歌最直接的实用价值莫过于其长期位列于科举考试的科目。北宋自建朝以来,即着手举办科举考试,并不断扩大录取的规模,其原因如《宋史》中有言“:太宗即位,思振淹滞,谓近臣曰:‘朕欲博求俊义于科场中,非敢望拔十得五,止得一二,亦可为致治之具矣。’”③何忠礼先生在《科举与宋代社会》一书中做过这样的统计:北宋自太祖至徽宗八朝的166年间,共开科69次,取进士、诸科34125人,每举平均取士达495人,每年约为206人,相当于唐代平常年份取士人数的三至四倍多。除了扩大考试的规模,北宋的科举考试还不断弥补了唐代科举的种种弊端,如禁止考生考前行卷,并实施了糊名誊录等方法,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考试的规范性与公正性,让出身寒门的读书人看到了步入仕途、参与政治的可能性,极大地激发了他们参加科考的积极性。同时,科举及第带来的荣耀与直接利益更是刺激着芸芸考生的神经。北宋的举子一经登科便可释褐授官,而且迁升荣速,故参加科考成为学子们的毕生重任,而榜上题名更是他们孜孜以求的最高目标。从太祖至神宗熙宁变法以前,科举考试的内容基本维持稳定,每举科目分进士与明经诸科。诸科考试以墨义、帖经为主,其中明经科因其“以念诵为工,罔究大义”,地位特别低下,进士科以录取人数多且升荣速而颇受考生青睐。沈括《梦溪笔谈》中便记载了“焚香礼进士,彻幕待经生”的旧制,王禹所谓“士君子谓不由进士第者,为终身之耻”便是当时这种价值选择的典型代表。
在进士科的考试中,以诗、赋、论、策为主,但又“以为诗赋声病易考,而策论汗漫难知”,故主要的决定因素还是诗赋的高下。北宋前期,应进士科的考生必须投纳公卷,内容包括古律诗赋文论共五卷,其目的主要是为了考察考生平时的学业。省试中,考生要通过诗赋、策、论三场考试,但因为实行逐场去留的淘汰制,所以第一场的诗赋其实是决定去留的关键因素。冯拯于大中祥符曾上言“:比来省试,但以诗赋进退,不考文论。江、浙士人专业诗赋,以取科第,望令于诗赋内,兼考策论。”正是这种情况的反映。朝廷也多次下过诏书,责令于诗赋之外另加策论以考量学子的能力,但诗赋在科考中所起到的关键作用却一直没有受到动摇。庆历四年范仲淹在推行改革的过程中曾提出将策论作为品评的首要因素,但随着改革的失败,进士考试很快就恢复旧制,诗赋又重回考核的第一要素。这种情况到治平元年还依旧存在,司马光在治平元年还提出以策论压制诗赋的升降之法。此外,诗歌也是北宋殿试的必考内容。宋初的殿试进士只考诗、赋二题,太平兴国开始加论一首,自此,诗、赋、论作为殿试的内容一直延续到熙宁三年才改为试策,实行近百年。诗歌在科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从这个角度看,诗歌可谓是北宋学子晋身仕途的阶梯之一也不为过。
诗歌在北宋的科场占据了近百年,但其功用却屡受质疑。一方面北宋初期诗人们一时之间难以走出唐诗的园囿,诗歌创作基本徘徊在晚唐五代的旧风气上,虽然先后出现了白体、晚唐体和西昆体三派,但都没能跳出唐诗的园囿。白体“诗务浅切、效白乐天体”,但流易有余而深警不足。晚唐体以贾岛、姚合为效法对象,在音律、对偶、字句上见功夫,内容基本围绕琴、棋、僧、鹤、茶、酒、竹、石等物,诗境狭窄。西昆体讲求博雅的典故和华瞻的词采,显示了新的时代气象,但又过于重视词采,所以北宋初期的诗歌创作呈现出题材范围狭窄,缺乏时代气息和自立精神等特征,没有形成能够反映时代需求的诗学新观。另一方面,由于科举的开设和招考规模的扩大,强烈地激发了文人入世的激情,策、论等易于表达经世之术的文体受到大力的推崇。如柳开、王禹等人都一再强调文章写作的重要性,而且都把文章看成是“传道”的有效载体。欧阳修是当时公认的文坛领袖,散文诗词都有很高的造诣,但更为注重的也是文学的实用性,虽然他自己也写有大量的诗歌,但更倡导文章的经世明道的功能。作为成熟的文学艺术形式,诗歌的社会功用在北宋却遭到普遍的质疑,不论是境界狭窄的晚唐体还是讲求博雅的西昆体,都不能满足北宋人对它的期望,诗歌本身的审美功效及创作的独立性受到了来自政治方面功能化要求的巨大冲击,革新是无法回避的历史趋势。从历史发展的规律看,文学领域的革新也往往与政坛的变革紧密相连。究其原因,大致有两个方面,一是文风的革新往往会对世风的变革产生一定的影响,而政坛革新的难度大,变革者往往会将阵地转移至阻碍力量较小的文坛,推广革新思想,同时也可借此培养革新的新生力量。二是与普通民众相比,知识分子因其文化素养较高,革新意识较强,参与国家事务的积极性高,再加上外部力量的推动,参与革新的可能性较大。中唐的诗文革新运动、五四新文化运动便都是这样的例子。北宋时期,诗坛也多次成为更新士风、革新政治的潜在阵地。
北宋时期的诗歌革新的核心问题是如何突破模拟的旧制。这其中又包含三个方面,一是创作的目的革新,在汲汲于务实的北宋诗歌革新者看来,诗歌不仅仅是吟咏性情的文字游戏,更应当是反映社会需求,弘扬道统的载体,如梅尧臣即提出“因事有所激,因物兴以通”、“直辞鬼胆惧,微文奸魄悲”、“安求一时誉,当期千载知”等观点,明确指出诗歌应该回复风雅的传统,要面向社会、面向人生,具备“言志”、“贯道”的社会功能。这些理论在当时的诗坛引起了强烈的共鸣,欧阳修、王安石、陆游等人都深为赞赏,并大力推行,有力地促进了宋诗重筋骨思理的创作理念的生发。二是创作的内容应当从风花雪月的个人情感中走出来,反映广大的社会现实,再现诗歌能“兴、观、群、怨”的功用。三是诗人风貌的革新。诗人是诗歌创作的主体,诗歌的革新离不开诗人自身的革新。诗歌的写作不仅仅是单纯的文学创作,其所体现出来的创作精神、突破精神也是诗人精神风貌的体现,是局限于风花雪月还是走出来面对广阔的社会,是满足于对前人的模拟还是另辟蹊径,这些不仅仅是诗人革新精神的体现,更是人生价值的取舍,而此中传达出的积极入世还是逍遥出世等信息,更是士风的体现。所以,北宋诗坛的革新不仅仅是诗歌的革新,更带有了士风和政治两个层面的革新意义。庆历新政中诗坛发生的变革和之后出现的诗文革新即是最好的证明。庆历新政是北宋时期第一次大规模的政治革新,范仲淹一方面在政治上大力推行新政,同时还利用行政手段推行文学改革,也是希望能借此变更士风学风,从而更好地为政治革新服务。在《答手诏条陈十事》中,范仲淹共提出了十项改革主张,其中第三条精贡举即提出为培养有真才实学的人,必须改革科举考试内容,把原来进士科只注重诗赋改为重策论,这是行政力量在诗歌领域第一次明确提出的改革措施。针对当时的诗歌创作,范仲淹也是指出了多方的弊端,如批判西昆体“学步不至,效颦则多,以至靡靡增华相滥,仰不主乎规谏,俯不主乎劝诫”。其本人的诗歌写作也是奉行了这样的原则,故《宋朝事实类苑》中说“:范希文诗,不徒然而作也。有《赠钓者》诗云:江上往来人,尽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涛里。又《观渡诗》:一棹轻如叶,旁观亦损神。他时在平地,无忽险中人。率以教化为主,非独风骚之将,抑又文之豪杰欤?”④
庆历新政虽然只历经一年多便以失败告终,范仲淹、欧阳修等也相继被谪贬,但革新的薪火却延续了下来,在文学领域更是生生不息。嘉二年曾积极参与庆历新政的欧阳修利用知贡举的机会再次以行政力量掀起了声势浩大的诗文革新运动,有力地打击了好为险怪奇涩的诗文之风,为北宋文学新风气的矫正树立了鲜明的旗帜。这次革新的阵地虽然只是在科场中,但影响却是深远的,“场屋之习,从是遂变”。在欧阳修、梅尧臣、苏舜钦等人的大力推动下,诗歌的写作逐渐开始发生转变,“重道”、“言志”的创作宗旨重新回复,诗歌的题材也大为拓宽,国家政治、社会问题、民众生活等都逐渐步入创作领域,开启了宋诗“无不可入诗”的先河,写作手法上也逐步引入韩愈的“以议论为诗”、“以文为诗”等方法,使诗歌创作进一步脱离唐音特色,向理性的方向发展。通过诗文革新运动,北宋诗歌不仅逐渐廓清了晚唐五代之遗风,为走上自我特色发展道路奠定了良好的基石,更是在新旧更迭的变革中激扬了士风,选拔出来的苏轼、曾巩等一批有才有识之士同时也为文坛和政坛增添了新生的力量,革新意义可谓深远。
作为一种成熟的文学体裁,诗歌虽然在北宋逐步历经了多方面的变革,呈现出议论化、散文化等特色,但其传统的表情言志的传统功用还是被保留了下来,诗歌仍旧是文人们表达精神诉求的方式之一。傅璇琮等主编的《全宋诗》收录的诗人就不下九千人,为《全唐诗》的四倍⑤,这说明诗歌在有宋一代还是人们表达精神情感的常用方式。
北宋初期诗歌主要处于晚唐五代的沿袭期,比较注重诗人个体情感的表述,或写山林隐逸之志,如晚唐体的林逋,或抒发即时之情,如白体的李等。此外,宴饮唱和之作也颇为流行,如受白居易与元稹、刘禹锡当年喜爱互以诗歌唱和的影响,北宋初期的太祖、太宗等与大臣和文人学士之间也盛行诗歌唱和,抒发情感。西昆体的创始人杨亿更是将自己与刘筠、钱惟演等人的唱和之诗编为《西昆酬唱集》,风靡一时。
进入北宋中期后,随着诗歌的变革,表达的情感开始逐步走出宴饮唱和、个体小情感的范畴,转向对社会百态的描摹,抒发了诗人们更为深沉和凝重的忧时忧世之情。
首先是评议时政,表达对国事的关注之情。北宋建朝之时,为避免出现唐时藩镇割据、拥兵自重的局面,采用多项政策抑制武将的权力,重用文臣、重视文治便是其法之一。这大大促动了文人的参政意识,诗人们直接以诗歌议政,表达政治观点的现象更是屡见不鲜,出现了大量的政治诗、时事诗。此外,北宋自初期便和辽与西夏战事频仍,且多以岁币求全,带来巨额的国家财政负担,国计与民生都大受影响,关注战事,表达忧国之情便成了北宋时政诗的另一主题。尤其是在发生战争的时期,这样的诗歌更是大量涌现,如寇准的《春陵闻雁》、梅尧臣的《故原有战卒死而复苏来说当时事》等。
其次是描摹社会万象,倾诉人生感悟。北宋诗歌初期多沿袭唐诗创作理念,到末期多陷入“烟云写形象,葩卉咏青红”的促狭境地,诗歌成了一部分诗人竞技弄巧的工具。随着欧阳修、梅尧臣等新一代文人的兴起,诗歌写作逐渐被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写作对象逐渐扩大,诗人们日渐将目光投入到社会万象之中,关注民生民瘼,倾诉人生感悟,逐渐形成宋诗所特有的日常化、议论化的特色,如王禹的《感流亡》、欧阳修的《食糟民》、苏舜钦的《吴越大旱》等都是这方面的名作。“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等手法的引入也为这样的创作提供了可能性,由此,宋诗逐渐形成了与唐诗风范不一样的叙述、议论的特点。
诗歌的发展是一个不断变化前进的过程,要想有所发展,必要有所“变化”。从中国诗歌的发展历程看,唐诗是诗歌发展的高峰,确实令人难以为继,正如鲁迅指出的那样:“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⑥的确,宋诗自萌芽始便饱受争议,与唐诗做着无奈的优劣比较,然考察北宋文坛,诗歌却仍旧占有不可或缺的地位,它不仅是诸多诗人们表达精神情感的载体,更是因其富含政治意义的功用而备受重视,这不仅源于超越唐人的动力,更是出于强烈的现实精神和忧患意识的内在需求,而正是这使宋诗具备了翻出唐诗手心的可能性。
①(清)厉鹗辑撰:《宋诗纪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84页。
②④(宋)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29页,第436页。
③(元)脱脱等撰:《宋史》,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3607页
⑤傅璇琮等主编:《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9页。
⑥鲁迅:《鲁迅全集》(第十二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61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