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中象征手法的运用

2011-08-15 00:42郑州大学文学院郑州450001
名作欣赏 2011年29期
关键词:包法利夫人包法利爱玛

⊙高 瑾[郑州大学文学院, 郑州 450001]

作 者:高瑾,文学硕士,郑州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文艺学。

《包法利夫人》的故事来源于生活的真实事件:福楼拜父亲的医院里有一个叫德拉马尔的学生,他的续弦夫人爱读小说,生性奢侈,前后有过两个情人,后因债台高筑,服毒自杀,死后留有一个女儿,而德拉马尔在妻子死后不久也自杀。这件事的内容见于1848年鲁昂的报纸,很快成为人们的谈资,很快又被人们淡忘。可是福楼拜却把这个故事写成了小说,在其中寄予了自己对人生社会的种种理解。这部小说出版之后,在法国引起的反响空前,褒贬不一。当局认为小说内容“污蔑法兰西”,左拉认为这是一部“新的艺术法典”,福楼拜为此忍受着“政治攻击,报纸谩骂,教士仇视”的局面。但是,随着时间流逝,读者和评论者越来越认识到这部小说的价值,它讲述的不仅仅是一个19世纪女性的可悲遭遇,更主要的是作者运用象征隐喻的方式表述了人类生活中理想与现实的永恒矛盾,人类追求理想过程中的盲目性、无目的性和执著性。

一、人物设置上的象征

在《包法利夫人》中,有两个人物和爱玛的关系尤为特别:一是包法利,二是子爵。包法利平庸呆滞,对爱玛的感情始终如一,在作品中是个善始善终的人物;子爵风流潇洒,和爱玛仅有一面之交,在作品中是个昙花一现的人物。在爱玛心中,两个人物有着天壤之别,她努力摒弃现实婚姻的平淡,竭力追求理想爱情的浪漫,但生活中遇到的不过是罗道尔夫、莱昂之流。福楼拜通过包法利和子爵两个人物形象地表述了理想与现实生活之间的巨大反差,通过爱玛追求的过程和结果表明了他对人类追求的一种悲观性看法。

“包法利”这一人物在作品中不仅仅作为爱玛的丈夫而存在,更是平庸现实的象征。首先,这一人物的名字富有象征性。“包法利这一词汇系作者生造,包法利(Bovary)这个姓氏的词根Bov-包含有‘牛’的意思:福楼拜煞费苦心选定这个姓名,本身就意味着想入非非的浪漫与平庸现实之间的反差。”①其次,包法利的出场具有象征性。小说中最先出场的人物不是女主人公爱玛,而是少年时代的包法利,作者采取平铺直叙的方式交代了包法利的经历、职业和婚姻状况,之后才安排包法利和爱玛相识、成婚。小说结尾也不是以爱玛死亡收场,而是以包法利的顿悟和死亡收场。关于这一点,毛姆认为“这是福楼拜有意设计的,也就是把爱玛的故事镶嵌在她丈夫的故事里,就像把一幅画镶嵌在画框里一样”②。作为“画框”的包法利不仅仅是爱玛的丈夫,更是现实生活的象征。

传统评论认为,爱玛的堕落主要来自修道院教育,宗教布道和音乐培养了她爱幻想的特性。其实不然,爱玛在婚姻的选择上很现实,虽然包法利和他理想中的男子大相径庭,她还是做了主动果断的选择,因为当时在乡下一个农人的女儿能够找到医生做丈夫是一件很体面的事情。如果不是子爵出现,爱玛也许会深埋她的理想,安心做包法利夫人。子爵和渥毕萨尔的舞会使爱玛看到了浪漫理想实现的可能性,使爱玛不再屈从于现实,开始追求幻象。子爵在福楼拜笔下也是一个富有象征性的人物,他是爱玛心中的“幻象”,具有偶然性、虚幻性的特点。首先,子爵没有确切的名字,爱玛仅仅是听别人称呼他“子爵”,所以以“子爵”相称。相对于包法利对爱玛的不离不弃,子爵在爱玛的生活中仅仅是昙花一现,如海市蜃楼一般,虚幻缥缈。其次,相对于包法利的出场,子爵的出场具有偶然性。由于包法利“奇迹般”地治好了侯爵的口疮,也就是说很凑巧很偶然地治好了侯爵的病,所以包法利夫妇被邀请到侯爵家里参加舞会,在这里,爱玛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了浪漫小说描述的生活,当爱玛正在惊讶于侯爵府邸豪华的摆设,子爵翩然而至,爱玛和他跳了两曲舞,真正体验了小说中的爱情感觉,以至于曲终人散,爱玛仍旧“挣扎着不睡,竭力延长这种豪华生活的境界”。从此以后,爱玛开始追求浪漫爱情,就像“沉了船的水手,在雾蒙蒙的天边,遥遥寻找白帆的踪影”。子爵的舞会刺激了爱玛的欲望,使爱玛不再满足于包法利给予她的平淡生活,开始寻找浪漫爱情。在她现实世界的两次婚外情中,“子爵”都如幻影一般在她的脑海中闪现。当爱玛和第一个情人罗道尔夫幽会时,作者写到了子爵,“她甚至于闻见他抹亮头发的生发油的香味,于是心荡神驰,不由想起在渥毕萨尔陪她跳华尔兹的子爵。”爱玛的第二个情人是莱昂,两人相恋过程中,子爵和华尔兹仍旧在爱玛的幻影中出现。甚至当她在通奸中发现婚姻的平淡无奇时,她仍旧每天给莱昂写情书,在写信中间,她见到了不是莱昂,而是“另一个男子、一个她最热烈的回忆、最美好的读物和最殷切的愿望所形成的幻影”。在福楼拜的笔下,子爵是爱玛的理想,最热烈的回忆。但在现实生活中,她的两位情人不过是卑污之流。罗道尔夫是一个情场老手,他对爱玛的爱情仅仅止于肉欲;而莱昂,让爱玛借债来供养他们的奢靡。当爱玛债台高筑、无路可走时,两者都冠冕堂皇地逃之夭夭。在这里,福楼拜通过爱玛追求的幻灭又一次象征性地表明了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反差。

福楼拜是一个具有悲观色彩的作家,他认为,“人对自由、正义、幸福、爱情、宗教、科学的渴望,都是无法满足的,人类的欲望都要归于失败。”③他曾说:“至于我的宿命观,你见怪也罢,反正结在我的深处。我确然信之。我否认个体的自由,因为我不觉得我自由;至于人类,你只要念念历史,你就看得出来它不总朝企望的方面进行。”④在小说中,福楼拜通过对比方式使读者看到了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巨大反差以及人类追求的徒劳。在小说中有两个对比性的场景,一是侯爵的舞会,二是莱昂和爱玛在下层酒店的一场舞会。爱玛在侯爵府邸出场时,她的穿着像一位贵妇人,穿着“淡郁金香的袍子,发髻上插了玫瑰,玫瑰上有几滴人造露水”;她周围的人物是一些贵妇人、绅士,衣着考究;周围的环境也很考究。在鲁昂的舞会上,爱玛的穿着很轻佻,“她穿一条丝绒长裤和一双红袜子,梳一条打结辫子,一顶小三脚帽戴在一只耳朵上”;她周围的人是社会末流;周围的环境更是不堪忍受,“五味酒的气味,加上雪茄的厌恶,熏得她晕头转向”。爱玛怀抱着理想,不屈不挠地抗争,但最终的结果却是徒劳。

由此可见,在《包法利夫人》中,福楼拜赋予人物某种象征意义,包法利、罗道尔夫和莱昂是平庸堕落现实的象征,子爵是虚幻理想的象征,而爱玛的悲剧恰恰证明了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巨大反差以及福楼拜对人类追求的一种悲观的看法。

二、意象的象征

《包法利夫人》译本扉页有一幅勒毛创作于1869年的漫画:“福楼拜在解剖包法利夫人”,这幅画很形象地说明了福楼拜的创作原则:客观性。但是,文学作品作为作家创作的产物,不可避免会带上作家心灵的印记,所以根本不可能做到完全客观。福楼拜所谓的客观,实际上是要求作家“隐身于小说”,不要抒发自我情感和对人物发表指手画脚的议论。他在1866年给包斯盖女士的信中曾写道:“依照我,一个小说家没有权利说出他对人事的意见。在他的创作之中,他应该模拟上帝,这就是说,制作,然而沉默。”⑤怎样在叙述故事中保持“客观”?英国学者马丁·赛莫尔-司密斯认为:“作者(指福楼拜)常以超然的而不是博学的叙述者身份,运用意象主义的象征手法,揭示人物的内心活动。”⑥细读《包法利夫人》会发现,作者对景物的描绘、对次要人物的处置都不是随意性的,而是自己思想的隐含表达。

福楼拜善于描绘自然风景,和巴尔扎克不同的是,他不是把景物作为主人公活动的环境加以描述,而是在其中融入了自己隐含的情感,象征着主人公的命运。在《包法利夫人》中,和爱玛命运联系最为密切的是“烟雾”,包括氤氲、热气、烟灰、落叶等与雾相关的一些自然意象。“烟雾”这一意象给人的感觉是朦胧、迷茫、不切实际,和爱玛的性格、命运、人生轨迹相吻合。

当爱玛背弃丈夫,准备接受罗道尔夫时,文中写到了秋季的景色:“正当十月上旬,田野有雾。雾气沿着丘陵的边缘,弥漫在天边,有的地方云雾裂开,升上天空消失了。”这里散开的“雾”象征着爱玛心中所谓理想爱情的实现——她终于有了一个情人,不再是那个在迷茫中寻找爱情的女子。爱玛在鲁昂和莱昂相恋时,文中这样描述:“城像圆剧场,一步比一步低,雾气笼罩,直到过了桥,才乱纷纷展开。……工厂的烟囱冒出大团棕色的烟,随风飘散。”这段景色描写颇有深意,它暗含着莱昂的堕落和爱玛悲剧性的命运。

爱玛死后,包法利向她告别,文中写道:“香草还在燃烧,浅蓝的氤氲飘到窗口,和进来的雾混合起来,天上有几颗星宿,夜很柔和……他觉得她离开身体,迷迷蒙蒙,化入四周的什物,和寂静、黑夜、过往的风、升起的润泽的香气成为一体。”爱玛一生都在追求不切实际的幻象,最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在《包法利夫人》中,有一个次要人物“瞎子”曾出现过两次,带有明显的隐喻性质,为人物的命运增添了一种神秘的宿命论色彩。瞎子乞丐第一次出现是在爱玛从鲁昂回永镇的路上,爱玛正沉浸在对莱昂的思念当中,瞎子在车后唱道:“火红的太阳暖烘烘,小姑娘正在做爱情的梦。”歌声不知什么缘故,“扰乱爱玛的心情,好像一阵旋风进了深渊一样,沉入她的灵魂深处,又把她带到无边无涯的忧郁世界。”在这里,作者隐晦地表述了自己的观点,“瞎子”就是爱玛自己。爱玛也隐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很恐惧,但不可遏制的情欲使她走向了不归路。瞎子乞丐第二次出现是在爱玛临死之前,唱着同样的一首歌,爱玛听过之后喊道“瞎子”,她发出疯狂、绝望的狞笑,一阵痉挛之后死去。爱玛口中的“瞎子”指的是自己,一生都在追求盲目的幻象,至死不曾回头。她和瞎子乞丐一样一生都在乞讨,最终千疮百孔,一无所获。雾和瞎子乞丐是文中出现的两个意象,它们表述了作者对爱玛的态度,爱玛的人生道路迷雾重重,人生追求如“瞎子”一样盲目,人生处境如“乞丐”一样困顿。更为重要的是:作者“借爱玛的人生故事框架,隐喻了人类在与自身宿命抗争过程中的盲目性和无目的性,表现了现代人在面对自我时如坠迷雾的困惑和迷惘。”⑦

三、“自我”的象征

《包法利夫人》是一部具有象征隐喻性质的小说,在作者笔下,爱玛不仅仅是小说中的一个人物,更是一种象征。福楼拜曾经对人说过:“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根据我来的。”⑧重读小说,细细品味福楼拜的话,可以发现爱玛和福楼拜有很多相似之处,可以说这是一本作者检讨自我过失的一本书。更深一层来看,“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中的“我”也是指19世纪法国外省的平民女性,她们和爱玛一样,由于性别和社会环境的限制,无法通过自身实现自己的爱情梦想。同时,“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中的“我”指的是我们自己,指的是人类的欲望、幻想和追求理想过程中的盲目性、无目的性。

通读文本,可以发现,福楼拜和爱玛有很多相似之处。从表面上看,两人都受到浪漫主义文学的影响,都具有爱幻想的特性。中学时代的福楼拜非常崇尚雨果,是浪漫主义文学的拥护者,在生活中充满感情,放荡不羁。在爱情上,福楼拜一生不乏情人,但在精神上却在追求一个无由问津的女子。爱玛也是如此,由于幼时在修道院接受浪漫主义的教育,使她不切实际、想入非非。从深层来看,两人都悲观、忧郁、执著。按照福楼拜自己的说法,他的忧郁和悲观主要来自于遗传和童年生活的环境。“我生在一家医院,而成长于人类的所有忧患之中——也就是一墙之隔罢了。还是小孩子,我就在解剖室里玩耍。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我的样子是又忧苦又狂妄。我一点不爱生命,我也一点不怕死亡。”⑨而爱玛的忧郁、悲观更多是一种理想无法实现的苦闷。爱玛和包法利结婚之后,丈夫像“人行道一样平板”,爱玛无法在家庭中找到幻想中的爱情,于是她郁闷、惆怅。虽然两人在生活中都很悲观,但同样执著。福楼拜在创作时对文本形式的精益求精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也正如他自己所说:“我要的是无限里的美丽,我寻见的只是怀疑。”⑩而爱玛的追求虽然盲目,但她始终没有妥协,当债台高筑、求人未果时,公证人曾要求爱玛屈从于自己来赦免她所有的债务,爱玛坚决拒绝,“我可怜,但是并不出卖自己!”爱玛用自杀的方式表明自己对理想的执著。

“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中的“我”也指19世纪法国外省的平民女子。关于这一点,福楼拜在创作包法利夫人时曾经说过:“就在如今,就在同时,就在法国二十个乡村里面,我相信,我可怜的包法利苦楚着,唏嘘着。”⑪在这部小说中,福楼拜通过爱玛的形象象征性地表述了19世纪法国外省平民女子的命运。作为女性,她们是不自由的,只有通过婚姻去改善自己的处境。所以在小说中,“爱玛羡慕男子,因为男子富有更多的生活的机缘。”⑫“男人少说也是自由的;他可以尝遍热情,周游天下,克服困难,享受天涯海角的快乐。可是一个女人,就不断受到阻挠。她没有生气,没有主见,身体脆弱不说,还处处受到法律拘束。”爱玛是一个近乎于男子的女性,执著、热情,但她的性别决定了她的反抗必将是悲剧性的。爱玛在生活中找寻爱情,希望通过男子来实现梦想、改变命运,但她找到的男子不是平庸,便是堕落、贪婪,一步步把她逼上死路。福楼拜通过爱玛的追寻象征性地表述了19世纪法国外省女性的命运,同时批判了恶浊平庸的社会环境。

《包法利夫人》是一部具有隐喻性质的小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中的“我”指的是我们自己。首先,这是一部关于欲望的小说。帕斯卡尔曾经有一句名言“我们所有的不幸都来源于不能安静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就人的本性来说,人总是充满着各种各样的欲望和幻想。“有些人在现实中无法实现这种走向别处的向往,就会借助幻想来补偿这种心理缺憾,这是人类生存的潜在态势,也是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中对女主人公爱玛的心理特征及情感向度的洞察和定位。”⑬其次,作者通过爱玛的形象象征性地表述了理想和现实的极大反差,以及人类在追求理想过程中的盲目性和执著性。在福楼拜的笔下,理想虚无缥缈,现实极其残酷,爱玛一生追求一个仅有一面之交的翩翩子爵,但在生活中遇到的却是平庸的包法利和丧尽天良的罗道尔夫、莱昂。爱玛一生都是在瞎碰,是一个“浪漫主义的瞎子”。对于人和人类社会来说何尝不是如此,现实的残酷使人们渴望幸福,但追求理想的过程艰难、盲目。爱玛最终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人类也是如此,虽然人类社会的发展充满坎坷,但人们在迷雾中走向清醒,始终没有停下前进的步伐。

①周克希译.包法利夫人[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2.

②毛姆.毛姆读书随笔[M].刘文荣译.上海:三联书店,1999:208.

③郑克鲁.外国文学史(上)[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227.

④⑤⑧⑨⑩⑪⑫转引自李健吾.福楼拜评传[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40,396,82,25,42,66,101.

⑥马丁·赛莫尔-司密斯.欧洲小说五十讲[M].罗显华、魏素先译.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1991:174.

⑦蒋承勇等.欧美自然主义文学的现代阐释[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113.

⑬祁晓冰.重释“包法利夫人就是我”——兼评爱玛的形象[J].名作欣赏,2007(7):98.

备注:文中作品引文引自:福楼拜.包法利夫人[M].李健吾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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