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洁璠 李泽需
酷评:悖论的复合体
唐洁璠 李泽需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一种新型的文学批评形态——酷评逐渐进入人们的视野。但关于“酷评”的界定,目前学术界仍是众说纷纭,没有统一的定论。李建军在《关于“酷评”》一文中谈道,“酷评”的模模糊糊被普遍接受的内涵似乎是指一种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动机不纯、效果不好的批评。他指出,这种倾向是有害的,因为它不仅会误导读者,而且很容易挫伤那些有个性负责任的批评家的自尊心和积极性,不利于形成健康的批评风气。[1]这种看法是很有见地的。笔者认为,酷评是文学批评转型的一种形态。一方面,酷评属于文学批评的范畴,具有文学批评本身的属性。它以犀利的文风对文学界的名家名作进行了解构和颠覆,并对当代文坛的不良风气进行了反拨和抗争,体现出不同流俗的批评精神。但另外,在当今的消费时代,在大众传媒语境下,酷评又往往受制于媒体文化,是媒体文化操纵、策划的结果。酷评的话语姿态往往是其进行“资本争夺”的策略,其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媚俗和商业化炒作的泥淖。象征资本和货币资本同时运作、相互纠结,导致了酷评呈现出错综复杂的特质,成为悖论的复合体。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伴随着西方后工业社会信息化的浪潮,作为一种思想倾向和价值模式的后现代主义思潮逐渐形成,并成为风靡一时的当代世界性文化思潮。后现代文化具有解构性:它否认绝对精神、终极价值的存在,消解一切准则和权威的合法地位;提倡多元并置的文化宽容、多样性的大众方式。酷评对名家名作进行解构和颠覆,很显然具有后现代文化的特征。“王朔骂金庸”和《十作家批判书》是其中最典型的两个事件。
1999年11月1日《中国青年报》发表了王朔的《我看金庸》一文,王朔说读金庸的小说“只留下一个印象,情节重复,行文啰唆,永远是见面就打架,一句话能说清楚的偏不说清楚,而且谁也干不掉谁,一到要出人命的时候,就从天下掉下来一个挡横儿的,全部人物都有一些胡乱的深仇大恨,整个故事情节就靠这个推动着……”编者声称:“本刊刊出此文,无意哗众取宠,或厚此薄彼。因为一:挑战金庸,前无来者。正如文学的植物园里,既有鲜花香草,也有嶙峋怪石。作为文学批评,只要自圆其说,言之成理,童言无忌,但说无妨。二:和声构成交响,斑斓组合繁华。日益沉寂的文坛需要强音。如因此文引起广泛文学讨论,乃至重振文学声威,是价值所在。”此文一出,马上引起巨大反响,众多金庸迷和王朔派在大众传媒上唇枪舌剑,针锋相对,不少“中立派”亦参与进来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而他们争论的内容也五花八门,涉及各种文学观念的冲突,例如,如何看待高雅文学和通俗文学;如何评价武侠小说在文学史中的地位;如何评价文学作品的真实性;如何评价文学作品的语言;如何进行善意和理性的文学批评等。
另外,1999年11月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推出了《十作家批判书》,该书批判了钱钟书、余秋雨、王蒙、梁晓声、王小波、苏童、贾平凹、汪曾祺、北岛、王朔十位在文学界一直享有盛名或在社会上有广泛影响的作家。在该书封面上,不无煽动地写着:“对当下中国文学的一次暴动和颠覆,把获取了不当声名的‘经典’作家拉下神坛。”对“经典作家”进行“炮轰”,这种惊世骇俗的做法使该书一下子就成为大众关注的焦点,由此引发了一场关于怎样看待这类批评及怎样进行批评的大讨论。如广东《新周刊》指出:“‘批判’者的确给读者提供了一个重新观察这十位名作家的视角”,“缺限和弱点里隐藏着作家更为内在的真实,它或许才是我们真正的老师。《十作家批判书》部分地敞开了这种真实。”《中国青年报》发表《文学神坛来来往往》的评论,认为“我们的媒体,应该给作家和读者创造一个平等交流和沟通的空间,从而使作家不致过于浮躁,也使读者不致因为有所收益便把作家尊为‘神’。”
从“王朔骂金庸”和《十作家批判书》开始,对名家名作进行解构和颠覆的声音就不绝于耳。如王朔在对金庸开炮后,又将批判的矛头指向鲁迅、老舍等人,对老舍的《骆驼祥子》、《四世同堂》和鲁迅的《阿Q正传》等名篇提出了质疑;《十作家批判书》(之二)宣称:“鲁迅、沈从文、张爱玲、刘震云、莫言、王安忆、北村、余华、池莉、陈忠实,这些赫赫的金字招牌,正在堂而皇之地引领着懵懂的中国读者,踏上杳渺的文学之旅,我们的审美情趣受到了无形的禁锢,我们的阅读路线也被误导,我们睡眼朦胧了几乎半个世纪,今天,我们要对他们说‘不’!”……这类酷评往往话语过于尖刻,观点不无偏激,有矫枉过正之嫌,但另外,它们极大冲击了“为尊者讳”的批评倾向。何西来就指出:“对于大师、前辈、名人级的作家,大家早已习惯于一味的赞扬,千篇一律的评说。一旦听说要批评谁了,便惊诧莫名,心理上先难于承受”,但“学术和创作的生命力总是在批判中扬厉的。”[2]酷评对名家名作进行解构和颠覆,使名家名作走下了神坛,为文学批评营造了“百家争鸣”的氛围,因此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拉斯韦尔将人类社会比喻为一个生物有机体,认为必须时刻监视周围的环境才能确保生存的需要。文学批评作为先进文化的构成,也应起到“社会雷达”的作用。也就是说,文学批评应以人文性、批判性、超越性对当下的文学现象做出科学的评价,从而自觉对文化市场进行监督、批判和匡正,正确引导文艺的生产和消费。但遗憾的是,现在不少文学批评失去了批评意识和批评精神,成为作家作品的吹鼓手。对此,李建军尖锐地指出:“没有比传媒的商业化炒作和批评家的丧失原则的吹捧更有害于创作的了……这是一种基源于商业动机的腐败性合谋……这些批评家和传媒人也许并不缺乏审美感知力和判断力,他们缺乏的是真正的知识分子气质,缺乏为读者负责的道义感,缺乏说真话的勇气。”[3]
面对这种状况,一些有识之士采取了酷评的方式进行反击。2004年出版的《与魔鬼下棋——五作家批判书》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该书中,李建军等批评家将批评矛头对准中国五位当红作家——池莉、王安忆、莫言、贾平凹、二月河。众多批评者表示,选择这五位作家作为“靶子”,他们顶着巨大的压力,但他们希望以自己的微薄之力维护文学的自信和尊严。李建军认为,国内的文学意识受到强势文化的制约,作者一旦成名,特别是获得国际上的奖项,他的地位几乎不可动摇,甚至连批评都被认为是人身攻击。要恢复文学批评的风气,从名家作品分析开始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为了保证批评的严肃性,他们对相关作品进行了深入的研究。蒋泥谈道,如果孤立看《废都》之类的作品,很容易认为贾平凹有不少独特、创造性的东西,但当我们梳理中国的性文学,从文学史的发展来看,他的东西乏善可陈,甚至可以说吸取了很多古代文学的糟粕。李建军也表示,批评这五位当红作家是因为他们都存在问题,而这些问题长期以来被遮蔽,这对作家的创作构成了障碍。另外,由于他们被当作我们这个时代影响较大的作家,所以批评他们也是在反思当代文学。在李建军看来,批评家和作家就像两个拳击手或者两个足球队之间的关系,双方必须势均力敌,活动才有意义。而这个时代,作家是时代的宠儿,也享受着媒体的关注、批评家的吹捧,而批评家则躲在无光亮的角落,所以变得自卑,不敢说话。李建军强调:“真正的批评是一种对话甚至对抗性的行为。它以为敌的方式为友。它借怀疑之手推开认同之门。因此,真正的批评更容易招致误解甚至敌意,而不是赢得掌声和鲜花。”[4]另外,吴炫的《中国当代文学批判》也对当代文坛进行了抨击。该书以“文学性即穿越性”的思维建立了一种新的批评模式,用新的眼光审视王蒙、贾平凹、莫言等老一代作家,并从理论的高度对新一代先锋小说家作出评析,从而对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匮乏的症结、当代文学思潮的内虚性、中国当代文论文学性思维的盲点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的反思。从总体上看,这些评论文章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起到了一定的警醒作用。正如刘川鄂所说的:“当作家成了明星、当文学更加世俗化、当传媒成了批评的一支重要力量……一些评论家(尤其是中青年评论家)坚守他们所认同的文学信念,‘踞守’在最显赫的文学‘高地’上,‘瞄准’名家名作新作,集中火力对他们所认为的某些不良文化因素进行抨击……以批判的姿态与作家和读者大众交流对话,并努力提升大众的文学欣赏水准。这是一种新的而且十分有效的批评策略。”[5]
酷评以犀利的文风给批评界吹来了一股清新的空气,它对“为尊者讳”和“多种花、少栽刺”的批评倾向进行了反拨和颠覆,体现出不同流俗的批评精神。但遗憾的是,不少酷评在对传媒的商业化炒作和批评界的吹捧之风进行反击和抗争的同时,自己却也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媚俗和商业化炒作的泥淖。
布尔迪厄认为,政治资本、经济资本及无形资本(审美价值观、知名度等)是决定文学场的三个资本类型。文学场的多重结构决定了它的存在必然伴随着从不间断的斗争,这种斗争是为了争夺更多的文化资本。在文学场内,各个体或团体之间的力量时刻处于此消彼长的变化中,在角逐中某些逐渐强大的力量则会获得主宰文学场的某种权力。随着市场经济体制的建立,经济场以强大的力量渗透到文学场中,大众传媒和文化市场促成了文学场各种权力关系的分化与重构。米兰·昆德拉说过:“大众传播媒介的美学意识到必须讨人高兴和赢得最大多数人的注意,它不可避免地成为媚俗的美学。随着大众传播媒介对我们整个生活的包围与渗入,媚俗成为我们的日常生活的美学观与道德。”[6]陈晓明也指出:“媒体使过去的文化等级界线变得模糊,尤其使精英文化变得边缘化。数量和速度成为大众文化建立霸权的标志,成批量地复制,无止境地制造事端,永远保持旺盛的扩张姿态,媒体因此立于不败之地。”[7]在当今的消费时代,在大众传媒语境下,酷评的话语姿态往往成为其争夺更多文化资本的策略。
麦克卢汉指出,传媒产品的传播价值在于传媒所凝聚的受众的注意力资源。为了获取受众的注意力,不少酷评不再以学理性为旨归,而是将文学现象新闻化,热衷于制造、介入各种事件。不少酷评的运作方式是:市场热点—策划选题—学者书写,即“先制造市场热点,然后由出版商与策划者共同策划选题和制造选题,最后才邀请学者写作。”[8]正如有人所说的,《十作家批判书》是个典型的“媒介事件”,具有显著性(名作家)、冲突性(“批判”)和戏剧性,符合了新闻学关于新闻选择的一切标准。对此,策划者之一朱大可也承认:“批评领域在过去基本是以学理批评作为自己主流批评模式的。《十作家批判书》由于商业的包装,走向了市场。一些主题用词用得非常商业化,经过这个中介,它走向了民间。”[9]另外,哈贝马斯在研究沟通理论时提出三条原则:(1)真实性,陈述的内容必须是真实的;(2)真诚性,说话者不想有意欺骗听众;(3)正当性,话语必须适合特定语境中特定的规范。酷评作为一种关于文学的话语行为,实际上也是一种信息交流,因此也应当遵循这三条原则。但不少酷评往往语言过激,把话说尽,耸人听闻,大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势。对此曾有学者戏言“十年寒窗无人问,一席狂言天下闻”。如王朔在《我看金庸》中说他看《天龙八部》,“捏着鼻子看完了第一本,第二本怎么努力也看不动了,一道菜的好坏不必全吃完才能说吧?我得说这金庸师傅做的饭以我的口味论都算是没熟,而且选料不新鲜,什么都透着一股子搁坏了哈喇味儿……”余杰在《余秋雨,你为什么不忏悔》中说余秋雨“在文革中会看准时机向专制主义者们献媚,充当‘官’的帮凶、帮忙和帮闲;而在20世纪90年代的怀旧热、国学热中,他又横空出世,从幽暗的巷子里杀将出来,再次成为时代的宠儿、传媒的焦点、青年的导师和中国文化的代言人。在这个时代,他则充当了‘商’的帮闲,而且干得得心应手。”……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酷评对文学的发展是一把“双刃剑”。在当今的大众消费时代,如何使文学批评既能增强批评意识和批判精神,又能彻底走出媚俗和商业化炒作的怪圈,这是文学界必须面对和解决的问题。
[1]李建军.关于酷评[J].文学自由谈,2001,(4).
[2]陈娉舒.《十作家批判书》是耶?非耶?[N].中国青年报,2000-1-24.
[3]李建军.关于文学批评和陕西作家创作的答问[J].文艺争鸣,2000,(6).
[4]陈艳.10位文学博士抨击当红作家放了“哑炮”?http://www.qianlong.com/.
[5]刘川鄂.新世纪文学批评的新策略——批评名家的理由[J].甘肃社会科学,2005,(6).
[6]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孟湄,译.北京:三联书店,1992:159.
[7]陈晓明.媒体批评:骂你没商量[J].南方文坛,2001,(3).
[8]艾春.传媒批评,一种新的批评话语[N].文汇报,2000-3-18.
[9]贺绍俊.批判声浪强烈冲击文学批评现状[J].南方文坛,2000,(2).
本文为梧州学院课题(编号:2009B019)暨广西教育厅课题(编号:200911LX429)的阶段性成果。
唐洁璠(1973— ),女,广西灌阳人,梧州学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文艺学。
李泽需(1963— ),男,广西昭平人,梧州学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