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伯慧
柳月穿着宽大的睡衣,趿着拖鞋,走在小镇的街上。按理说,这样一种散步的样子是不合规则的。可这些规则对小镇的柳月例外。柳月穿着睡衣散步是小镇的一道风景。
柳月是小镇的柳月,身材高挑,长着瓜子脸,穿着睡衣反倒显得风情万种。
柳月穿睡衣其实也有讲究的,是宽大的,厚厚的,点缀着绛色小花的那种,而且睡衣中间有一条很宽的带子系着,从前面看有点像日本的和服,从后面看有点像古代的披风。柳月其实穿很多种衣服都很漂亮,像浅绿色的连衣裙,咖啡色的裙子配短小的粉色圆领衫,或者那种城市白领的黑色职业装,这些衣服穿在柳月身上一样是一种风韵,一种千娇百媚的景致。可柳月偏偏喜欢穿着睡衣趿着拖鞋在街上遛达,惹得借助奇装异服扮靓的半老徐娘眼热她的身材和肌肤,也惹得小镇清闲的长舌妇们追根穷源猜度原因。可自柳月走到小镇上以来,就是没人猜得出,穿着睡衣散步其实只是柳月的一种追求,一种目标,或者说,是一种情结。
真要追究起来该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时,柳月才十五六岁,是在县城读重点中学的学生。柳月放假回来路过小镇,等车的时候,她就站在一家小店门口,有一眼没一眼地看摆在外面的电视。这是一部黑白电视,当时,在小镇,电视还是一种稀罕物,率先买了电视的人家就常常把电视摆到外面来看,既有炫耀的意思,也有方便看客与客同乐的意思。很快,电视就吸引住了柳月。电视里正走着一个女人,大概是有钱人家的女人,穿着一件睡衣,是那种宽大的,厚厚的,上面点缀着绛色的小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从客厅走到房间,又从房间走到客厅。女人一手端着一杯咖啡——当时柳月还不知道那种黑色的饮料叫咖啡,另一只手翘着兰花指,优雅地拿着一个小勺搅动着。柳月一下子就被这个女人的气质吸引住了,一种让自己怦然心动的念头诞生了:以后我也要过这样的生活,穿着一件漂亮的睡衣,优雅地,走来走去。若干年之后,柳月嫁给了张自强,拥有这样生活的权利了,可记忆里却忘掉了优雅的其它部分,只剩下了这套睡衣。
现在,柳月穿着睡衣,端着一杯茶,出门了。当然,杯子里不是咖啡,而是茶,可茶杯却非常漂亮,是张自强从城里特地为她带回来的。在小镇,端着茶杯散步代表一种地位,是有闲者的标志,端着茶杯散步或串门足以表明这个人不必为衣食忧愁。柳月端着这个能够给她带来地位也能带来优雅的茶杯,从自家的院子里走出来,打算到下街去串门。柳月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心无旁骛目不斜视地走着。其实柳月的心里清楚得很,马路的两旁有很多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呢,那些从店铺里从小屋里飘出来或射出来的目光是眼馋的,眼热的,带着一种渴望,或是一种挑衅。可柳月不在乎。早在几年前,她刚刚来到小镇的时候,就被小镇的男人们称作“小镇一枝花”了。既是小镇的花,自然会有人观赏,会有人企图采摘,也会有人嫉妒。柳月就在这种目光里走过去,到她的闺中密友家去。
闺中密友叫王爱琴,名字有些土,可人不土。打初中同学的时候起,王爱琴就是柳月的闺中密友了。她们一道放学回家,一道告别学生时代,又一道嫁到小镇来,一直都是密友。密友须是相互了解的,不仅了解对方的历史,还要谙熟对方的个性,这样密谈时可免去很多细枝末节的解释,直奔主题。
柳月一进门就看到王爱琴正抱着孩子,一边喂奶,一边哼着儿歌,一副很幸福很满足的样子。这个场景原本是柳月见过多遍的,可她仍然心动了一下,眼里辣辣地,像一个小虫子在不经意间闯进眼睛里那样。她不自觉地伸手揉了揉眼睛,然后加快了步伐走上去。王爱琴也看到柳月了,一边拍着孩子,一边抬头招呼柳月。今天这么早啊,昨晚睡得好吗?
柳月在她对面的小凳子上坐下来。好哇,昨天我跟你说的事,你看怎么样啊?
王爱琴轻轻地拍拍孩子,慢吞吞地说,这事可不是简单的事啊,这事,你得先跟张自强商量好哇,这么大的事,是吧。
柳月就不出声了,一只手爱抚地摸着王爱琴怀里的孩子,一只手整了整睡衣。孩子大概是吃饱了,就停了嘴,张着大眼睛,看着柳月,呵呵地笑起来,笑声里一半是呵欠,一半是饱嗝,笑得柳月心里痒痒的。
柳月看了看孩子,叹了一口气,神情里是千种忧愁,万种娇媚。
小镇确实很小,之所以被称作镇而且成为这一带的中心,起初仅仅因为乡政府建在这儿。乡政府的建立表明这儿是一乡的政治中心,自然也就成了人们所向往的地方。于是,十几年来,这儿悄悄发生了一些变化。先是修起了一条像样一点的马路,接着,又有一些住户搬到了路的两旁,这样,马路就成了街。而后,乡中学搬到了这里,再然后是粮站、卫生院,陆续都搬来了,小街慢慢成气候了。小街既然成了气候,就会有一些小商小贩把东西摆到这儿来卖,有了裁缝店,副食店,饭店,形成了一种商贾云集的氛围。这儿俨然又成了一乡的经济文化中心。
最早发现这地方有商业价值的,是一个叫张德成的农民。张德成曾经在外地跟着小贩跑过生意,学会了炸油条的手艺,回来后在这儿开了一个小吃店,专炸油条。那时油条还是这一带的稀罕物,因而生意异常地好。张德成也因此被小镇人称作“油条张”。那时,每天一大早,张家打开店铺的门,滚滚的油锅支起来了,白白的面粉揉成条了,一会儿的功夫,整条街上都飘着油条的香味,很多人一大早到镇上来,多半就是冲着油条张的油条来的。来晚了,可就要排队等了。当然了,这都是隔年的老黄历了,现在街上,炸油条、做馒头的有好多家了,群雄逐鹿,同街叫卖,就看谁的价格便宜,味道好了。
很多年以来,小镇人就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过着这种生活。他们也经商,但小富即安;他们也憧憬美好生活,但是那种柔和的,温馨的,浓辣的只是情,而不是你死我活,不是尔虞我诈。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张自强登上小镇的经济舞台的时侯。张自强,也就是柳月的丈夫当然是不屑于炸油条的,他有着更重要的事要做,他脑子里有的是雄心壮志。在张自强这里,金钱的魔力已不仅仅是让生活变得更好,而是一种事业,一种成就感。这种感觉在小镇是前所未有的。
当然,小镇的新格局为张自强的这种转变带来了机遇。其实小镇的经济潜质原本就不错。早在全国各地还尚未兴起开发旅游资源,改善环境以利引进投资的时候,小镇就已有了旅游搭台、经济唱戏的自然环境。小镇的旅游环境是天然的,不加修饰的。学校的近旁是一条小河,河底水草依依,河水一年四季潺潺流过,夹岸种着柳树和水杉,使小河显得异常水灵。小河的名字也够秀气,叫独秀河,据说和开天辟地的人物陈独秀有些关系。这样一条小河流经小镇无疑给小镇增添了几分妩媚,也为小镇女人的秀气增添了一份佐证。比如说,作为小镇一枝花的柳月读初中时就常常从小河边走过。
像现在这样的七月,小河更成了小镇的福地。人们三三两两在这儿乘凉,姑娘们轻舒嫩手舀着水拍在脸上驱热,小伙子穿着一条短裤跳下河去洗澡。尽管现在,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电扇了,有些人家甚至还有空调,有闲情逸致的人们依然到这儿来纳凉。小河边就三三两两地聚集着人群,人们聊点小事,打点小牌,有着城里娱乐城、舞厅所无法替代的情趣。这种情趣是生活的,平民化的,家家户户都可以享受的。这天晚上,柳月和张自强就坐在一棵柳树底下,月光从树叶里影影绰绰地掉下来,把他俩画成了一对初恋情人。
张自强既然有情致和柳月坐在这里乘凉,表明家里一定有什么大事要商量。
当年,柳月和张自强就是从这小河边开始恋爱的步伐,然后走向结婚礼堂的。那个时候,尽管柳月仍恋着心中的那个人,可毕竟那个人已经成了水中月镜中花了,少女时代的梦已经成了一种记忆。当恋爱变成一种现实而不是理想时,柳月就开始考虑苦苦追求自己的张自强了。张自强其实是很会浪漫的,他把约会地点选在这小河边就是一个证明。那些日子,张自强总是变着法儿给柳月带来惊喜,今天是一个银色的胸针,明天是一个漂亮的蝴蝶结,藏在背后,冷不丁地掏出来,在柳月面前耀眼地一晃。这些东西尽管价格不贵,可为柳月带来激情,让柳月觉得爱情是能够有所期盼的。就这样,当爱情进行了一年多的时候,在双方父母的顿促下,他们就顺理成章地结婚了。结婚后,柳月就住到了小镇上,成了小镇上男人喜欢女人嫉妒的一枝花。
小镇上的人物其实可以分为两派。一派是忙人,一派是闲人。忙人自然是那些摆摊的,卖菜的,是那些成天为生计奔波的人。闲人则是官员和有钱人的家属。闲人是忙人羡慕的对象,是忙人努力的目标。忙人们聊天的时候谈及某个闲人时会说,她的命好哇,谁叫我是天生的苦命呢。我不知道要修到哪一辈,才能像她那样成天捧个杯子到处晃悠。闲人的标志就是成天捧着个茶杯,沿街串门晃悠。柳月嫁到了小镇后,顺理成章地加入了闲人的行列。
当然了,柳月是有资格成为闲人的,柳月没资格谁有资格。这小镇上最有名望的人物有两个,一个是乡长兼乡常委书记王大鹏,一个就是张自强。张自强有钱,王大鹏有权。而且权和钱总是自然而然地结合在一起的。平素王大鹏是轻易请不到的,谅你摆上山珍海味他也不见得会赏脸。但张自强例外,小镇的人们经常艳羡地看到王大鹏和张自强一起在小镇最好的饭店幸福饭店喝酒。甚至有一次喝酒的时候,两家的女人和孩子都在,这种荣耀是以前油条张想都不敢想的。如今,权为钱增色,钱为权捧场,在小镇人的眼里,这两个人便变得越来越高大,让他们可望而不可及了。
柳月是幸福的柳月。人们常常议论说,瞧人家柳月,一看就知道是个享福的命,人生得好,身材不胖不瘦,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这样的一个天生尤物是不能糟蹋了的。柳月或许是知道人们的这些理论的。可人们却不大知道,这样一个天生尤物也有不顺心的地方。
七月的小镇是性情中的小镇。由于天气热,人们穿得少,男人们往往就一条短裤,手里摇着个大蒲扇,男人中的闲人也不过只多了一件T恤衫。女人们穿着裙子,当然也是短裙,口里轻轻地嘘着气,汗顺着白嫩的脖子流下来,流到薄薄的衣衫里,让人产生无限遐想。这样的气氛下,小镇的情史因此显得丰富多彩,不断出现新的篇章。
这天晚上,小河边幸好还有些微风,柳叶轻轻地摆动着。张自强盘腿坐在宽宽的凉床上,柳月一手拿着把折扇,轻轻地扇着,风就从扇子里流出来,轻轻滑过自己的脖子,滑到张自强的脸上,顿时一股茉莉的清香夹杂着女人的体香扑在张自强的怀里,让张自强心旌神摇。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女人说,我们还是抱一个吧。
男人说,抱一个,总是别人的,长大了,总会归别人的,你没看到陈老屋的陈大年……
女人说,我们也该有一个了呀。
男人说,再等等,我总是不服,我们两个年轻力壮的人,就不能养孩子?
女人说,哎——
夜慢慢地深了,风也慢慢地大起来了,河边的人们慢慢地凉透了。这时,三三两两的人们开始往家里走。张自强扛着凉床,后面跟着柳月,也回到了家里。
小镇的夜带着几许温情,几许暧昧,显得格外寂静。一会儿,宽大的屋里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夹杂着男人的喘气声和女人的呻吟声。只几分钟的时间,这声音就慢慢平息下来。男人叹着气说,怎么会这样,这么快,就不行了……
女人静静地躺着,衣服散乱的摆放在身边,她怔怔地望着黑夜里灰白的天花板,思维游移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很多年以前,她尚能够对自己的幸福作出抉择时的那个世界。
她然后想到,这就是小镇一枝花的幸福吗?如果躺在自己的身边是另一个男人,会是怎样一种样子?
真要说起来,柳月的情史应该追溯到十年前。十年前,她在镇中学读书。按理说,镇中学既然是全乡最好的中学,集中了全乡最热爱学习的学生,是不应该过早地产生爱情的——至少那时在一些人的心里,是这样认为的。可爱情像野草,生命力极强旺盛,尤其在小镇这样温情的土壤里,即便在冬天,也难免捱不住过早地滋生出一些嫩芽来。而最引人注目的嫩芽,就是由柳月带来的。
柳月是从别的中学转过来的。那时候,柳家经济条件比较宽裕,柳月的几个哥哥都在做事了,因此,最小的幺妹就成了家里的宝。在这样的情况下,为柳月转学请客送礼花几个钱是允许的。柳月进中学之前没想到,镇中学的女生竟然这么老土。早上升旗仪式开始了,女生们一个个穿着死板的裤子,上身是小花衬衣,大胆一点的也只不过是红色或绿色,一样的土气。女生的头上几乎是统一似的扎着两个或一个小辫子,一点特色也没有。在学校,生机原本就应该是由女生带来的,所以,镇中学的操场上没有一点生机。
这时,柳月来了,柳月穿着一身淡绿色的连衣裙,头发自然地披在肩上,已经发育了一半的身体充满朝气,尤其是两只大眼睛,亮得清,亮得纯,摄人魂魄。柳月袅袅婷婷地从后面走上来了,她穿过排列整齐的学生队伍,走上来了。一排排的学生甚至还有老师立即 “刷”地把目光集中在她的身上,朝她行注目礼。那个场景多年以后一定还让一些目击者记忆犹新:在雄壮的国歌声中,人们的眼睛没有盯在鲜艳的红色国旗上面,而是盯在淡绿色的柳月身上,柳月是一颗多么耀眼的明星啊。柳月的耀眼不像现在的歌星影星,靠煽情,靠吹捧,甚至靠绯闻。柳月的耀眼浑然天成,没有一丝矫揉造作。
柳月的出场显然是极为成功的,但那时的柳月却丝毫没有意识到。那时的柳月单纯得像一池春水,不像其他的女孩,尽管心中极其渴望被注意,可表面仍要装出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柳月对美的追求也是出自本性的,什么衣服漂亮,符合自己的心意,她就穿什么衣服,她心中没有一个成形的观念来约束自己。不像有的女生,会考虑,这样会不会不好,那样会不会遭人白眼。
柳月转到镇中学时,刚刚升入初二。柳月的首次出场让所有的学生都在猜测:这个学生会到哪个班上去呢?当然了,猜测里还带着几分盼望。柳月最后到了初二二班,也就是张自强那个班,让有些人欣喜有些人失望。刚到二班时,男生们都远远地偷看她,偷看她的时候还要时不时看看别的男生,怕别人耻笑。结果,男生们发现,他们几乎都在同时偷看柳月。而女生们则在一旁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悄悄议论柳月,议论她的来历,她的衣服,还有她的发型。那一天,全班的同学都没有认真听课。站在讲台上呕心沥血的老师大概不会想到,自己丰富的知识,生动的语言,竟然比不上一个小女生的魅力。
柳月住的地方离学校其实并不远,也就三里路吧,放学的时候就走回家。学生们背着书包,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结伴而行。柳月与众不同,她提着一个手提袋,在众人的目光里往家里走。她要穿过学校旁边的小松树林,然后,走过一片田野,家就近了。柳月一个人走,独自而行的柳月像荷塘里早开的一朵荷花,被满塘的绿叶陪衬着。柳月走进小树林的时候,心里仍然是新鲜的,一切都那么美好,现在她唯一缺少的,就是朋友。
这样想的时候,身后就传来了蹬蹬蹬的脚步声,明显比柳月快。柳月听到了脚步声并不回头,她想不过有人也走这条路而已。然而脚步声到了她的身边时,竟还有一个声音传来:“柳月同学,我们一起走吧。”柳月回头一看,一个小女生,正朝着自己盈盈地笑。这个小女生在柳月看去非常顺眼,虽然衣着也十分普通,但眼里却不像有些女生充满着复杂的内容,她的眼里甚至连嫉妒都没有,只有满眼的真诚。好了,柳月这下有新朋友了。她叫王爱琴。
柳月的学生生活过得平静而幸福。她的学习成绩排在全班的前列,现在又有了好朋友,放学后她们总是结伴而行。王爱琴和柳月的交好打开了柳月交友的缺口,不久,就有男生主动和柳月说话,甚至还有女生主动找柳月借东西。这时的柳月却不曾料到,她的到来在男生中激起了巨大的浪花。其中领头的,就是张自强。
这张自强就是油条张的儿子,平日里学习成绩不怎么样,可是为人义气,又舍得为同学花钱,所以人缘颇好,愿意为他两肋插刀的大有人在。张自强打初一的时候起就开始追女孩子,先后追过几个,包括王爱琴。当然王爱琴没理他,瞧不上他,觉得他是花花公子,纨绔子弟,就不搭理他。而张自强呢,不搭理就算了,反正可追的人多得很。
那个时候,小镇的风气比较平和,人也似乎早熟,人们大热天地在小河边乘凉谈论的大多也是男女之事。当然了,这种男女之事不是肮脏的,而是美妙的,在小镇人的口里宛若出浴的维纳斯画像,没有一丝淫邪。这种风气自然也影响到学校里。尤其是张自强,天天生活在小镇上,耳濡目染,接受的教育是人要风流而不可下流。
作为学生的张自强的主要工作就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追女孩子,组织学生帮派。追到初二,也没见着有哪个女孩固定地充当他的 “压寨夫人”(他们私下里是这样称呼的)。这个时候,柳月来了,见过柳月的张自强像是掉了魂似的。山大王也懒得当了,成天想着心思讨好柳月。平日里对别的女孩子他总是嬉皮笑脸的,从不害怕,不知怎么的,见着柳月却总有些不好意思,忸忸怩怩地,话都不敢说。
有一天,机会终于来了。那一天,他正偷偷地跟踪柳月,听到王爱琴正在和柳月说话。柳月说,今天早上睡忘了,起来一看,吓坏了,顾不上吃早饭就赶到学校来了。张自强一听,撒腿就跑。一会儿的功夫,张自强就回来了,他有些害羞地走到柳月跟前,拿起一袋油条递给柳月说,你还没吃早饭,快吃吧。柳月吃惊地看着面前这个男孩,胖胖的,个儿不高,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一副害羞的样子。柳月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早饭?张自强立即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猜的呗。这时王爱琴一拉柳月说,别理他,咱们走!柳月却没有动,看了看张自强说,你哪来这么多的油条?张自强说,嘿嘿,我们家就是做这个的。柳月就嘻嘻一笑,你就是油条张的儿子?油条张在乡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张自强就点了点头,一边催柳月快趁热吃。柳月扑哧一声,这么多的油条,你当我是猪呐。然后就抽出几根递给王爱琴说,你也吃!王爱琴说,我才不吃他的油条呢。手却并不缩回来。张自强就高兴地笑了,说,你们要是喜欢吃,我每天都拿来!吓得柳月赶紧说,别,别,要是那样,我就不吃了!
不过油条归油条,柳月却并不打算跟张自强怎么好。张自强很快就发现柳月不像其他女孩,他的油条对柳月用处不大。柳月并不讨厌张自强,但在柳月心里,张自强并不是自己真正喜欢的那种。
柳月真正喜欢的人是一班的张大威。张大威是整个年级成绩最好的学生。每次新学期开学,全校召开大会,宣布优秀学生名单的时候,张大威总是大步地走在前头,把跟在后面的学生抛开几步远,显得卓尔不群。张大威走上台,从老师手里接过证书和奖金,然后带着一丝兴奋和害羞朝着台下微笑。张大威虽然总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裤子上还时常有块补丁,但柳月觉得,张大威站在台上面向全校同学的样子帅极了。那个时候,女生们还没有歌星影星可供崇拜,他们崇拜的就是成绩好的学生,只有他们最有希望考进重点中学,然后考进大学,他们是未来的希望之星。
一班就在二班隔壁,张大威到教室去的时候,就从一班门口,从窗户边走过。柳月恰好就坐在窗户边,每当张大威从窗户边走过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偷偷地看他几眼。而张大威偏偏不解风情,一天到晚只知道读书,一副不开窍的样子。张大威越是这样,柳月越是喜欢他。事情就这样,有时张大威哪怕只是偶尔站得近一些,或者只是不经意地从柳月身边扫过,少女的心立即就被弄得乱乱的,脸上飞起了一片红云。
张自强很快就发现了这一异常情况,他把张大威列做了自己最主要的情敌。尽管平日里,他对张大威怀着一种敬意,但这个时候也管不着那些了。
那天下午,放学以后,张大威从松树林里穿过,准备回家,忽地面前就出现了几个男孩,领头的正是张自强。张自强冷冷地看着张大威,眼睛里闪着光芒。张大威就站住了,后边的几个男孩马上就喊道,张大威,你识相点,不要跟自强哥过不去,要不有你好看的!张大威莫名其妙地说,什么过不去,我不明白。后边的几个男孩就一起起哄,这时,张自强一摆手,止住了他们,然后走上前来说,张大威,平日里我很佩服你,我知道柳月就是看中你的成绩好。我想请你答应我,给我一年时间,这一年内你不许跟柳月好,我要赶上你!张大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一把把他扒到了一边说,神经病!头也不回地走了。
柳月现在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还不是很明白,张大威当时是不是真的一点也不在乎自己。虽然那时少不更事,那时情窦初开,虽然那时的事情早已如过眼云烟,可柳月的心里还是忍不住生出许多“如果”来。“如果”标志着女人的幻想,标志着女人对爱情的理想主义。但柳月是一个安份的人,而且在全镇人的眼里,柳月现在就是最幸福的女人。她可以成天捧着茶杯,穿着宽大的睡衣,趿着拖鞋,到处遛达。这个时候,她就想,也许幸福都会有些代价的,她不可能什么都得到。
就像这个晚上,张自强到城里去了,柳月就一个人躺在床上。夜深人静了,她仍然没有睡意,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在冲撞,空空的,柔柔的。这个时候,她多么需要一个男人,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男人来抚慰她。可屋子里空空的,只有墙上画中的人物陪伴着自己。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起来。柳月慢慢地除下自己的内衣,轻轻地揉搓着自己丰满的乳房……
柳月轻轻地哼着,一半是呻吟,一半是哭泣。她在心里悲哀地说,我可是一个有男人的人呐。
是啊,柳月是有男人的人啊。第二天晚上,男人回来了,喝得醉醺醺的。作为全乡最大的建筑包工头,张自强的头上有着小河建筑公司经理的称号,显然这个称号是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奋斗才得来的。鬼灵精的张自强读书时学习成绩不怎么样,可追女孩子有一套,在商场上混有一套。这就是时下的古怪逻辑:聪明的人不一定致力于学习,因而有文化的人不一定有钱。
张自强回来的时候照例口齿不清地高声喊着柳月,然后听到柳月优美的嗓音在屋里响起,他的心里就有着一股深深的满足感。这些年来,他觉得自己最大的成就就是最终追到了柳月。因此,他需要每天在家里感觉到柳月的存在。
张自强跌跌撞撞地到了床边,一头倒在床上,几分钟后,房间里就响起了鼾声。
王爱琴抱着孩子,刚准备出门,她想了想,突然又把孩子放了下来。然后,嘱咐了婆婆几句,这才出门。王爱琴出门没有柳月出门那么复杂。不用捧着茶杯,不用梳头,甚至不用照一下镜子。王爱琴就是王爱琴,尽管她是柳月的好朋友。
多年以来,王爱琴习惯了那种给柳月当陪衬的角色。柳月的衣服总是很光鲜的,而王爱琴则难得有光彩照人的时候;柳月给人的感觉是温柔,但举手投足之间却遮不住一丝矜持,王爱琴则相反,初识王爱琴的人尤其是男人觉得她不好打交道,但实际上王爱琴却是心直口快乐于助人的。甚至,连柳月结婚的时候请的伴娘都是王爱琴。王爱琴这种甘当陪衬的品质使多年以来两个女人始终保持非常好的友谊,她们无话不说。王爱琴总是在恰当的时候为众星围捧着的柳月出谋划策,而柳月也总是听取王爱琴的意见,唯独和张自强结婚这件事例外。
王爱琴告诉柳月,张自强生活非常糜烂,外面的女人成堆。柳月说,只要他以后改就行了。王爱琴说张自强读书时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对人很假,你别指望他对人忠贞不二。柳月说,那是生意场上,只要婚姻上不这样就行了。王爱琴说别看张自强有几个钱,那都是剥削工人赚来的,这样的人不可靠。柳月说只要他不违法,不干坏事就行了,管他是怎么赚来的。最后王爱琴黔驴技穷,把最具杀伤力的理由也摆出来了,王爱琴说,听说张自强得过花柳病。柳月说,只要他现在治好了就行。柳月最后总结式地说,张自强从初中追我追到高中,又一直追到现在,说明他是真心爱我的。再说,就冲着他这份毅力,我也该嫁给他。
王爱琴无话可说了,但她保留自己的意见。半年后,柳月和张自强结婚了,生米煮成熟饭,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再过了一年,王爱琴也嫁到了小镇,她和柳月两个,一个在街下头,一个在街上头,仍然做闺中密友,她仍然一如既往地关心着柳月。
王爱琴这一回出门就是上柳月家去的。她一路走着,步子很快,不像柳月那么悠闲。王爱琴走在街上从来都不会像柳月那样吸引众多的目光,因此没有必要慢吞吞地走。很快,她到了镇上头,走进了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摆着各种各样的花,这边是君子兰,那边是米兰,还种了枝叶茂盛的茶花,这些都是张自强到城里去的时候特地带回来的。王爱琴心里说,这小子几年来赚了几个钱,也学着附庸风雅起来,准是柳月吹的枕边风。再往后边就是一栋三层的楼房,墙外贴着漂亮的瓷砖,二楼和三楼则是宽大的绿色玻璃。这儿就是全镇最漂亮的私房了。有人说,和乡政府的房子不相上下呢。
院子里阳光和煦,柳月躺在摇椅上,正在翻一本通俗杂志。看到王爱琴进来了,柳月就直起身子,招呼王爱琴坐,一边随手拿起一瓶椰奶,“啪”地一声拉开,递给王爱琴。
王爱琴说,那个事,我想了半天,总觉得不合适。你们干嘛……干嘛不到医院去检查一下?
柳月的手一抖,杂志从指间滑下来,滑到腿上。她的眼睛盯着眼前的米兰发呆。检查?谁去做检查?
王爱琴说,当然是张自强了,他以前得过性病,说不定影响生育呢。
柳月的眼睛一亮,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张自强那事,是不怎么行。
王爱琴说,男人以前做多了,就亏了,自然是不行的。要不你买点补肾的给他补补?
柳月点了点头。
晚上,在张自强回来之前,柳月精心地打扮了一番。以前她在杂志上看过,如何运用女性的魅力来刺激男人的荷尔蒙,现在是派上用场的时候了。她洗了个热水澡,穿上最漂亮的那件睡衣。首先要处理的是头发,柳月给长发喷上保湿摩丝,然后挽起来,盘在头上,这样,小巧的耳朵,白嫩的脖子,可以一览无余地摆在张自强面前。柳月非常耐心地做着这些工作,像喷香水,她懂得应该喷在耳朵后面,脖子上,腋窝里,而且量不能太多。
准备工作都做好了,柳月像一个即将上阵的战士,容光焕发光彩照人地站在镜子前。多漂亮的女人!瓜子脸,修长的身材,饱满的胳膊,增之一分则太高,减之一分则太矮,施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柳月的神态有些顾影自怜。多少年以前,她就知道自己漂亮了。漂亮是镜子照出来的,多年以来,众多男人的目光就是柳月的镜子,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柳月知道自己漂亮了。可是,这么漂亮的女人今晚却要用精心打扮来刺激丈夫的欲望,柳月叹了一口气,神色也随之黯淡起来。当年,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当年,她考进重点中学的时候,曾吸引了多少艳羡的目光!那一年,她和张大威一起考进了重点高中,王爱琴却进了普通高中。卧薪尝胆的张自强经过艰苦卓绝地努力,仍然比重点中学分数线差了五分。不过没关系,张家有的是钱,油条张原本对儿子读书跳龙门是不感兴趣的,却耐不住儿子的死磨硬缠,掏了五千块钱,让张自强也进了重点高中。
那个时候,美丽的柳月不仅拥有出众的相貌,而且获得了“才女”的称号,她是镇中学几年来唯一考上重点中学的女生,是今后众多女生学习的典范。不用说了,柳月学习的动力就是张大威,如同张自强的动力是柳月一样。柳月在镇上搭车去重点中学的那一天闹得很风光。在这个县,流行的一句话就是 “进了重点高中就等于一只脚跨进了大学的大门”。因此,就在这前一天,柳家在幸福酒店里办了几桌。亭亭玉立的柳月略带几分羞涩站在酒店门口,欢迎前来祝贺的亲朋好友,吸引着小镇上过往的人们驻足凝望。柳月一下子就成了小镇的名人。第二天,柳月从镇上走过的时候,人们就指着她说:“瞧,那就是柳月,那个考上重点高中的女孩,人又出落得标致!”柳月听到赞叹声顺着风飘到耳边,就抿着嘴笑了。柳月就在这种赞叹声中踏上去县城的汽车。
在重点中学,柳月很快就被公认为“校花”。在重点中学,赢得校花的称号可不容易。重点中学有很多城里的女孩子,她们从小就不种田,又不受风吹雨打,像一棵温室里培育出的幼苗,自然花红叶绿。但这么多城里的女孩竟然比不上天生丽质的柳月。柳月不用刻意着装,一条普通的连衣裙,穿在她身上就可以显出她所有的美丽。而且柳月从不矫揉造作,她不像一些被认为漂亮的女孩子,总以为别人在看她,从而装出一副美丽的姿态。柳月是天然去雕饰的芙蓉,用不着刻意摆出什么样的造型,去留住别人的目光。
在重点高中,柳月仍像以前一样,对所有男孩的追求不屑一顾,即便追求者是城里某某官员的儿子。柳月对读书原本没有多大的兴趣,努力考进重点高中只是为了一个人,自己真正喜欢的那个人。这个人就是她的理想,就是她的幸福所在。然而一切都像初中时一样,张大威仍像一个还未到青春期的孩子,对频频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柳月无动于衷。柳月一直认为,这是因为张大威太热爱学习了,他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而这一点正是柳月喜欢他的理由。她现在需要的是等待和陪伴,她相信总有一天,张大威会注意到自己的。
柳月哪里知道张大威的心思。张大威出生在一个普通农民家庭。他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妹妹,因为家里穷,他从小就很自卑,总是一声不响的,连老师要他当班干部他都不敢。他心里只认准了一条: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方式就是上大学,因此就知道死命地学习。可怜的柳月从来没有了解真正的张大威,却一直以为自己是他的知己。张大威多次面对柳月多情的目光的时候,心里却难过得要死。他在想,为什么自己偏偏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家庭,为什么自己不能像张自强那样明目张胆地去追求柳月。
柳月一直耐心地等待着。直到一年后的一天,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
那一天其实是非常偶然的。当然了,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其实都是偶然的。多年以后,柳月还一直在想,那个偶然的事情差一点改变了自己一生的命运!
那一天是一个星期天,学校没课,学生们有的出去逛街了,像张自强,有的则躲在教室里刻苦地学习,像张大威。柳月则坐在宿舍里看着课外书。后来,看书看累了,柳月看看表,肚子也随之咕咕叫起来,就拿起饭盒,准备早一点到食堂去买饭。柳月出了宿舍,径直往食堂而去。快到食堂门口的时候,柳月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看到了张大威。张大威站在路边,腋下夹着几本书,一只手拿着饭盒,另一手却不停地在身上摸索着。张大威上身穿着一件旧中山装,下身装着一件黄军裤,所以口袋比较多。张大威从上衣的上口袋摸到下口袋,从左口袋摸到右口袋,又摸到黄军裤的口袋,最后,只摸出了一张黄色的塑料票。
柳月笑了一下,那是一张一毛钱的饭票,一毛钱的饭票只能买一两饭,并且不能买菜。张大威摇了摇头,朝窗口走去。柳月这才明白张大威为什么今天竟然来这么早,一定是没有吃早饭,肚子饿得不行了。柳月想了想,就悄悄地跟在他身后,也朝窗口走去。这个时候,来买饭的学生还不多,她必须抓住时机。张大威将一毛钱的饭票递了进去,嗓音低得只有自己才得听得见:我只买饭。里面传出一个声音说,废话,一毛钱还能买菜!
这时,柳月及时走了过去,将准备好的饭票递了进去,一边说,不,买半斤,再加一个红烧肉!张大威吃惊地一回头,是柳月,顿时羞得连脖子都红了,吱吱唔唔地说,这……这?柳月抿着嘴笑了一下,将一叠饭票塞在张大威的手里,转身就走了。张大威赶紧拿着饭盒,跟着追了上去,一边喊:喂……
柳月却并不回头,径直往前走,扎进了女生堆里。张大威怔怔地站着,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就是几年来,柳月正面和张大威正面打交道的第一个回合。多年以后,柳月还为自己当时的机智和勇敢惊讶不已。要知道,以前,这种机智和勇敢,只有张自强才有的呀。看来爱情真是能磨砺人,它能将害羞的人变得大胆起来,能将内向的人变得狂热起来。
两个星期后,柳月收到了张大威从窗口塞进来的信封。信封里夹着二十块钱,另外还有一张纸。柳月赶紧左右张望了一下,确信没有人注意自己了,她这才打开信,紧张地看着。
柳月同学:
谢谢你。钱还给你。
祝你学习进步!
张大威
寥寥几个字,柳月看了一遍又一遍。她仔细地揣摩着话里的意思。称呼很平常,同学之间都是这么称呼的。谢谢也是理所应当,也没什么值得联想的。可关键是“祝你学习进步”这几个字,这几个字一直让柳月浮想联翩。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她还在想,他不会无缘无故地祝我学习进步,他一定希望我和他比翼双飞。多么美好的感觉呀!柳月好几天都在被窝里偷偷地看这几个字,张大威遒劲有力的字像是一条挥舞着的红飘带,连接着她和他的梦想。
爱情的翅膀就这样张开了,尽管带着几分联想,带着几分羞涩。
多年以后,柳月还在想,要是这段爱情能够进行到底该有多好啊。可这有什么用呢,往事在现在看来只不过是一碗红烧肉,仅仅制造了一段美丽,一段偶然。
柳月努力压制住回忆的时候,楼下的门也响了,张自强回来了。柳月这才看看窗外,不知不觉地,窗外竟然已是满天星斗。柳月理了理两鬓的头发,预备迎接一个美好夜晚的到来。
如水的月亮洒在小镇上。多少年来,月亮就一直这样,温情地,柔柔地,洒满小镇。小镇静静地接受着这月光的抚摸。小镇的儿女习惯于在这种月光下过着浪漫的日子,尽管或许他们并不以为这就是浪漫。当然浪漫是没有谁来明确界定的,诗人,小说家,哲学家,都没有这个权利,解释小镇浪漫的权利属于柳月。柳月用自己的岁月诠释着小镇的浪漫。
就像今夜。柳月穿着睡衣,独自走在阳台上,一个人望着月亮发呆。其实,就在柳月进入小镇的生活以前,小镇人就这样生活着了,只不过,柳月把这种生活发挥到了极致,让外来人一眼就能把握小镇生活的精髓。然而今夜,柳月孤独着。她精心准备的爱情大餐仍然以胃口不好而告终。
张自强,可恶的张自强,你为何对一个如此漂亮如此温情的女人却无能为力!柳月怜爱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那张脸在月光下如玉般的柔滑。柳月怜爱地抚摸着自己的胳膊。那双胳膊饱满得像藕,洁白得像云。而这些,就这样被张自强背弃了,这是暴殄天物呀。柳月叹着气,泪也随着下来了,无声无息地,这泪在月光下也是温情地,柔美的。
张自强耷拉着脑袋,无力地走出来,脸上写满了羞愧。
柳月,我……我对不起你……
你拼命地追求我,追到手了,就这样对我!
柳月扫了他一眼,狠狠地说。
我……我……张自强一边敲打着自己的脑袋,一边说,我没用!我不是个男人!要不,柳月,咱们离吧,我不能……
说结就结,说离就离,这么轻巧!
柳月看都懒得看他。
早知这样,何必当初……
张自强一脸地悔恨。
这一切,都是岁月留下的,为小镇的富人张自强,也为小镇一枝花柳月。
那是张自强疯狂赚钱的岁月。张自强心里装着一个信念,一定要娶到柳月!为了这个信念,他一定要拼命地赚钱。
那时的柳月,天天在家里,痴痴地等着张大威。张大威背着一个大包,满脸胡茬,满脸沧桑,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张大威深情地看着柳月,对柳月说:柳月,我们结婚吧。柳月就一下子扑倒在张大威地怀里,幸福地笑了。她听见张大威在喃喃地喊:柳月,柳月。
柳月在喊声里睁开眼睛,张大威没有了。躺椅边站着张自强,张自强手里拿着一个盒子,单膝跪倒在柳月的跟前,对柳月说:柳月,嫁给我吧,我一定会对你好的,一定会的。
柳月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自己爱的人不知在何方,爱自己的人却始终在眼前晃悠。柳月想了一下,狠下心来,对张自强说,除非你有一百万,有一百万我就嫁给你!柳月说完这句话心里就倒抽了一口凉气,一百万,这小镇所有的钱加起来也没有一百万,看你张自强赚到猴年马月!
张自强看了柳月一眼,真的?你说的是真的?不反悔?
柳月说,真的,决不反悔!
张自强站了起来,说了一声,好的,你等着我!转身就走了。
张自强回去后,没有继承父亲的油条手艺,却加入了一个建筑队。他先做泥瓦匠,后又做木匠,慢慢又学会了建筑设计。那几年是中国建筑行业最火的几年。张自强借着这把火另起炉灶,拉起了一个建筑队。不久以后,他又吞并了原来的建筑队。再以后,他把业务做到了城里。
在城里,张自强见过了众多的靓女,可是在他的心里,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柳月。这些城里的女人尽管风情万种,尽管打扮入时,可总透着几分做作,她们像是经人工培植过的花草,虽然漂亮却失之自然。而且这些城里的女人骨子里是鄙视自己的,她们有时也会对自己充满笑脸,可这一张张笑脸实在太虚伪,她们看中的只是自己的钱。
每当这个时候,张自强就默默地在心里计算着自己的钱。十万了,二十万了,三十万了,现在还差多少,还需要多少就可以娶到柳月。终于,快九十万了,再接下一个工程就够了。
那天晚上,张自强显得特别高兴。吃过晚饭后,他一个坐在小屋里,盘算着自己的帐目。这时,会计来了。会计看到张自强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就知道他又在想自己的柳月了。会计就笑了笑,走过来说,还在想柳月呢,走吧,一起出去喝一杯吧。
张自强说,你去吧,我不去。
会计想了想,心生一计,他悄悄地走过来,神秘地对张自强说,你还真的打算回去娶柳月?城里这么多漂亮的妞你都不要?
张自强说,城里的妞再漂亮我也不要,我只要柳月。
会计说,你真傻,看来你还真不知道……
张自强说,不知道什么?
会计说,柳月呀,你还真在等人家。人家早就嫁人了!
张自强不屑一顾地说,怎么会呢,柳月答应了等我的。
会计说,你真是,人家只不过想把你推掉,上个月我小舅子进城来跟我说的,柳月已经嫁人了,嫁给张大威了!
张自强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会计认真地点了点头说,柳月真的嫁人了,嫁给张大威了!
那天晚上,发生了很多事情。先是张自强跟会计出去喝酒,接下来,他们一起去了娱乐城,第二天早上张自强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倒在一个女人的怀里……
醒来后的张自强在城里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他成天出入酒吧、娱乐城,今天在这个女人的怀里睡去,明天在那个女人的怀里醒来,直到他发现自己得了可怕的性病。
张自强得了性病的事震动了整个建筑队,这个时候会计才知道自己的玩笑开大了。他向张自强道歉,然后自动卷起铺盖走了。
张自强治好了性病,可心里始终有鬼,生怕自己的性病会复发,会传染给别人。和柳月结婚的那天晚上,他畏畏缩缩,几次都做不成功,几天后在柳月的大力配合下才勉强做成了一次。
悔恨又有什么用,逝去的岁月都已经逝去了,就像这小镇的过去。现在,他张自强拥有百万金钱,让小镇最漂亮的女人住着小镇最气派的房子,可这又有什么用。柳月,一个鲜活的、如花似玉的女人,一个令男人神魂颠倒的女人,仍要过着这种半守寡的生活。每当别人抱着孩子,逗孩子玩的时候,她就背过脸,走得远远的。
柳月仍在轻轻地啜泣着,柳月的哭声让人心碎。这两年来,每当夜半时分,柳月就时常这样轻轻地啜泣着。柳月从不放声大哭,为了张自强,也为了这小镇的温情。这种哭声却更让张自强难过。他只能在一旁难过地搓着手,除此以外,他什么也不能做。
慢慢地,柳月的哭声停止了,张自强默默地看着柳月,月光下的柳月满脸雨打梨花,格外惹人爱怜。张自强把手里的手绢递了过去,看着柳月拿着手绢,一点一点地擦掉脸上的泪滴。这个动作张自强已经温习千百遍了,可今天仍然让他的心里像刀割了一样。他看到柳月擦干泪水,说出了一句让他十分吃惊的话。
我们去检查一下吧!
这句话从柳月的唇边滑出来时,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四目相对,又赶紧都移开了。
柳月跟着张自强走在城里的路上。城里的路是平整的,灰色的,跑满了小车的。柳月来来回回地走在城里的路上,要躲飞驰而过的车,要忍受浑浊的空气,她感到自己的脸、自己的肌肤都受到了城市的熏染,皮肤变得干燥了,目光变得锐利了。她真的想不通,城里的女孩长年生活在这里,怎么会有好的肌肤。张自强怎么能够和皮肤如此干燥的女孩发生肌肤之亲,以至于留下了病根。城里再好的化妆品也比不上小镇的水,比不上小镇的温情。他们来来回回地走在通往医院的路上。这样的路让张自强充满痛苦的回忆,让柳月充满辛酸的回忆。
经过几天的检查,结论出来了:张自强的精子是活生生的,并没有失去生育能力!他只不过在心理上有了障碍而已,经过夫妻双方的配合治疗是可以恢复正常的。
这个结论无疑是石破天惊的。这个结论让两个人各怀鬼胎。张自强一听说这个消息就欣喜若狂,当晚在酒店里他就跃跃欲试,想要证实一番。可柳月不想,这个结论对于柳月来说实际上早已存于心底了,只不过没有揭示出来而已。这个结论还意味着以后怀疑的目光会转向自己。不行!这怎么行!柳月要阻止这个目光,柳月宁愿把悬念永远保留下去!
柳月阻止了张自强,淡淡地对他说,回去再说吧,在城里我觉得恶心,一点兴趣都没有。张自强一听这话就羞愧地低下头来,柳月的话里分明暗示了他的过去。一刹那间,他勃勃的雄心萎顿了下来。
晚上,柳月一点睡意也没有。躺在酒店的床上,听着张自强在解除几年的心理压力后发出的均匀而轻松的鼾声,柳月的魂飘走了,飘到了小镇,飘到了县城,飘到了那个给自己带来幸福和痛苦的地方。
都是那个张大威!多年以后,柳月心里仍对张大威怀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感情。他们原本是有机会过着另一番生活的,他们原本是可以相亲相爱着生活在另一个城市的。
当年,那一碗偶然而及时的红烧肉给柳月的爱情带来了生机,使柳月有了曲径通幽的机会。那个时候,那碗红烧肉是多么生动、多么富有创意啊。因为这碗红烧肉的存在,柳月顿时柳岸花明,前头繁花似锦,万木皆春。
红烧肉带来了张大威的第一张纸条,这张纸条又给柳月带来了甜蜜。那个时候,柳月是一个多么容易满足的柳月。一只普普通通的纸条就可以让她甜蜜一阵子了。等到这积攒了几天的甜蜜快要花光时,柳月把这张纸条锁进了记忆里。她需要新的感觉,那种更真切、更让她魂牵梦萦的感觉。
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柳月还是动手写了一封信。写这封信时,柳月憋足了感情。是啊,几年的感情就要在这一刹那间、在这一封信上释放出来,这封信上该有多大的份量!这封信上,柳月收起了一个怀春少女的矜持,打开了心灵的窗户,让一个少女生动的脸从窗户边露出来。这是一个春天呐,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是新生事物蓬勃兴起的季节。柳月在春天里鼓起了勇气,决意要用自己的播种来收获一场爱情。
在信里,柳月回顾了自己初中时对张大威的感觉,憧憬了他们美好的未来。在信的结尾,柳月深情写道:“大威,也许你瞧不上我,也许你会拒绝一个少女突如其来的爱慕。但不管怎么样,我写这封信的想法已经很久了。今天,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不管成功与否,我都要等着你的回答。”
可以想见,作文成绩一直很好的柳月如何把自己的这封几页纸的信写得花团锦簇。写完后,柳月小心翼翼地把信叠成一个个纸鹤,然后,小心翼翼地封好,夹在一本杂志里。这个时候,她才朝四周看看,红红地脸上写满了羞涩。
第二天早自习的时候,趁着天还没大亮,她早早地守在张大威必经的路上。她知道张大威每天一大早就要从这儿经过的。果然,远远地,张大威过来了,柳月装着也要从这条路上走过的样子,走了过去,恰好和张大威在一棵树下遇上了。柳月轻轻地喊了一声:张大威!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但张大威还是听到了,他停了下来,看了一眼柳月。是你,柳月同学!柳月脸上通红通红地,她突然将手中的杂志往张大威的手上一塞,说了声,给你的!然后,匆忙低着头,急急地走了。
那一个春天的早晨无疑是一个特殊的早晨。在这个早晨,少女柳月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在这个早晨,她终于把自己的心思变为现实,完成了一个富有历史意义的行动。这个行动表明台前幕后紧张的锣鼓声已经响过,柳月的情史真正地拉开了序幕。今后的柳月将以主角的身分粉墨登场,接受自己爱的人和爱自己的人的检阅。
完成了这个行动的柳月躲在教室里,躲在窗户旁边的座位上,人面桃花,相映更红。一连几天里,柳月都这样红着脸,躲在被子里的时候仍感到有人在偷看自己。柳月把自己心底的一汪平静的春水弄得碧波荡漾,这下要自己来收拾残局了。她忐忑不安,她心神不宁,她辗转凡侧,饭也吃得少了,话也说得少了,课也无心上了,只为心底的那个谜还没有揭出谜底来。
那是多么难熬的一段时间啊。少女柳月从未像这段时间那样觉得日子的漫长,早操的钟声怎么还没敲响啊,这节课怎么还没下课啊,太阳怎么还没下山啊。柳月坐在窗户边,双手托着腮,看着窗外桃花越开越艳,看着夕阳缓缓落下。而后,下雨了,春雨细细地,密密地,就像此刻柳月的心思,柳月就和春雨一道,梳理着自己的密密的、细细的心思。
等时间终于不屈不挠地过去了一个星期时,柳月受煎熬的时光终于过去了。那是一个黄昏,一个夕阳西下的黄昏。柳月仍然坐在教室的窗户边,望着窗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期待着张大威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远远地,那棵梧桐树下,一个高高的、壮壮的身影过来了,身影飘过宽宽的水泥路,晃过红红的桃树,朝教室这边过来了。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依旧是一条黄色的军裤,依旧是一双粗大的布鞋。柳月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头也随之低了下来。但这低下的头仅仅维持了几秒钟,又顽强地抬了起来,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紧张地眨着,目光直滑向窗外,柳月的脸一定比夕阳还红。她看到了张大威,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张大威!张大威一手拿着杂志,走到桃树底下,慢慢停了下来,紧张地朝四面看看,然后,手微微地抬起,抬到了腰部,轻轻地朝柳月招了一下,然后,转身慢慢地走了。
这个动作并不明显,但这已经够了,柳月已经捕捉到了这个动作。她装着看书的样子,把书哗哗啦啦地翻着。然后,慢慢地把书放下,轻轻地离开座位,走出了教室。柳月走过了粉色的桃树,走过了灰色的水泥路,走过碧绿成荫的梧桐,远远地,跟着张大威,朝操场方向走去。
在通往操场的一个教室的门边,张大威停了下来,手里捏着杂志,紧张地等待着。现在操场上正是热闹非凡的时候,学生们在操场上踢着球,这个时候一定没人注意到,在操场的一角将要发生一件大事。柳月慢吞吞地走了过来,步履轻盈地,两只手绞在前面,目光微微地向上瞟了张大威一下。张大威把手中的杂志递了过去。“还你的。”张大威说,这回省去了“柳月同学”几个字。张大威说完了,就朝操场走去。柳月拿着杂志,心里突然有了一种美好的预感,她看着张大威健壮的身影穿过操场,进了另一个门,这才慢慢地往回走。柳月没有去教室,而是直接去了寝室。
在寝室里,柳月关上门,打开杂志,杂志里果然夹了一封信。柳月紧张地打开信,几行刚劲有力的大字跃入眼帘。
柳月:
收到你的信时,我又紧张、又担心。紧张的是我们还是学生,还在读书。担心的是你竟然会喜欢上我,我怕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一刹那间,柳月激动得热泪盈眶,想不到他也有这种感觉!一切都已经昭然若揭,还用说什么呢?接下来的文字里,柳月不再担心、不再害怕了,她带着甜甜的感觉,带着梦一般的感觉仔细地读完了信,惟恐漏掉一个字。在信的结尾,张大威这样来号召柳月。
亲爱的柳月,希望我们一起努力,考上同一所大学,我们的未来将是非常美好的。让我们带着爱,一起努力吧!
柳月抖抖索索地看完信,把信贴在脸上,贴在胸脯上。眼泪慢慢地下来了,为了这几年的感情积累,为了这度日如年的几天的等待,为了他们美好的未来。柳月一定会像初中时那样,努力地学习,和张大威一起,考上大学,然后,他们会手拉着手,一起去大学读书,一起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这是怎样的夜晚,少女被爱充满了头脑,整个人陷在爱的氛围里。这是多么美好的夜晚!少女面对着县城的夜空默默祈祷,祈祷着自己和心爱的人把爱进行到底。
几年以后,柳月躺在城里酒店的床上,想着这段岁月,仍然感动得热泪盈盈。这是一个少女的初恋呐。初恋的美好记忆现在已经被埋在心底,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仅仅才过去几年,一段原本十分美丽十分圆满的故事就匆匆煞了尾。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柳月躺在床上不甘心地想,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呢?如果没有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呢?如果故事进行得很顺利呢?
那的确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一切都太突然了,让柳月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让张大威也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
而在此之前,他们甜蜜而含蓄的爱情一直进行得很顺利。他们总是相互鼓励,他们仍然用小纸条,用那个年代最朴素而又最让人心动的方式,纸条里写上几句鼓励的话,写上几个提醒对方的问题,这纸条里就牵着关心带着爱了。那两年的时间里,虽然他们并没有说几句话,但彼此心心相印,他们知道对方的想法,知道对方需要什么。就这样,他们一起进入高三,一起在学习的跑道上前进着。后来柳月想,要是没有那场变故的话,他们原本都可以考上大学的。
那是一个深秋的晚上,月光带着几分寒意泻在操场上。柳月接到纸条后在约定时间来到操场,在那丛夹竹桃下,柳月看到张大威来了,张大威踏着月光来了。柳月隐隐地看到,今天的张大威不像往常那样信心十足、神采飞扬,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不祥之感。
张大威今天也不再羞涩,他径直走向柳月,看着她,默默地,一声不响。
柳月轻轻地喊了一声:大威,你怎么啦?
张大威抬起头,慢吞吞地说,柳月,我是来告诉你,我要休学了。
柳月吓了一跳,休学?你是怎么啦?好好地休什么学?
这时,柳月看到张大威哭了,泪水从他的眼睛里喷涌而出。张大威哽咽着说,我的父亲走了……
柳月说,你父亲走了?走哪儿去了?
张大威说,昨天家里来人说,父亲到镇上去卖稻子,被一辆卡车撞了。送到医院里已经晚了……
这消息太突然了,柳月半天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柳月突然走上前,一把抓住张大威的手说,大威,你先请假回去办你父亲的后事,办完后事再回来读书。
张大威摇了摇头说,不了。我是家里的长子,父亲走了,家里就靠我了,几个弟弟妹妹都在读书呢。
柳月大声说,不,再过半年多我们就要高考了,你不能放弃!你家里,我来帮你!
张大威依旧摇了摇头,不了。谢谢你,柳月,我很感激你。其实,我本来就配不上你的。希望你以后考上大学,我会在远方默默地祝福你……
柳月一下子扑倒在张大威的怀里,不,大威,没有了你,我也不想读了,不管怎么样,我都喜欢你,我要和你一起奋斗!
当然,这是一场没有结果的争论。那天晚上,柳月和张大威伴随着这月光,经历着人生的第一个生离死别。时光在那一刹那间停滞了,只有月亮悄悄地爬上天顶,又悄悄地落下山去。
后来,柳月解开了自己的衣服,把张大威粗大的手贴在胸前。一切都那么自然,一切都那么合情合理。少女柳月在这种人生的转折时刻,用自己的身体向自己心爱的人表明了自己的爱。
几天后,张大威就休学了,他告别泪眼盈盈的柳月,踏上了回乡的汽车。那一时刻,柳月的心都碎了,一场美好的梦似乎就要这样破灭了。但柳月不甘心,她暗暗下定决心,要向命运抗争,从命运手里夺回失去的幸福。
但命运不会这么轻易地放弃它的迫害,命运要把迫害进行到底。一个月后,柳月惊恐地发现,这个月老朋友没来!她隐隐约约地感到,就是那天晚上,张大威播下的爱的种子偷偷地发了芽,现在正在崛壮地成长呢。
一时间,柳月感到天塌下来了。她六神无主,惊惶失措,每天晚上躲在被子里以泪洗面。这时的柳月孤苦伶仃,孤立无助,她甚至想到了死。在最后的关头,她抓住了一根救命草,想起了在县城另一所中学读书的王爱琴。她匆匆找到王爱琴,两个女孩见面后哭成了一团。柳月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了自己的好友,两个人商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办。商量来商量去王爱琴说,孩子是肯定要打掉的,事情还不能闹大,闹大了是要受处分的,那样的话,就会传到家里,柳月一生的声名就算完了。
最后,在王爱琴的陪同下,柳月找到了一家小诊所。在简陋的小诊所里,柳月咬着牙,做了让她一辈子都刻骨铭心的手术。手术后不久,柳月就发现腹部疼痛,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她到了县医院。医生指责她不该在那种地方做这种手术,弄得不好的话,会失去生育能力,造成终身遗憾。
一个月后,柳月又作出一个重大决定:休学。在学校,没有了张大威的柳月又经历了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打击,她再也没有办法学习了。与其这样下去,不如早点休学。柳月不顾老师和家人的强烈反对,毅然休学了。
回家以后,她才知道,张大威办完父亲的后事,远赴异乡他地打工去了……
柳月回来了。她又和张自强一道回到了小镇。几天没有了柳月的小镇失去了风采,人们都在悄悄议论着,小镇一枝花是不是从此不回来了,她是不是和张自强一起搬到城里去住了。
现在,柳月又回来了,小镇又是温情的小镇了。街头又出现了一个穿着睡衣趿着拖鞋的女人,手里捧着茶杯,悠闲地漫步在街头。小镇又恢复了往日的风采。但布店里站店的妇女,馒头店里穿着白衣的老头,以及那些聊着天打着扑克牌的中年男人们,他们是不会想到,小镇一枝花的生活正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晚上,柳月不再鼓励张自强,不再积极配合张自强,去共同完成夫妻间应该努力完成的工作。柳月冷眼对张自强,柳月不断对张自强泼冷水。再后来,柳月干脆就说,不都是你当初造的孽,现在这么使劲又有什么用。张自强最终失望了,他放声大哭,他拼命地抽烟,他每晚喝得酩酊大醉再摇摇晃晃地回到家里来。而柳月依然独自对着月亮,独自默默地啜泣,有时偷偷地用自慰来解决自己的生理需要。
一天晚上,张自强又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张自强把柳月从床上拉起来,神情古怪地,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张自强说,柳月,我这辈子是完了的,没希望了。可你不能,你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身子,不能糟蹋了,你还是重新找一个吧。
柳月转过身去,不理他。
张自强说,要不,你就找一个情人吧。现在城里都兴找情人,你也找一个吧,我不想看着你守活寡……
柳月说,呸!就起身走了出去,站到阳台上,身上阵阵发冷。
第二天晚上,张自强又喝得醉醺醺地。张自强又把柳月从床上拉起来,神情古怪地,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张自强说,柳月,我昨天跟你说的话,你考虑好了没有?柳月,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女人,你不会做那样的事,可是我心里不安……
柳月狠狠地说,算了吧,要找也用不着你来安排!
张自强说,柳月,跟你说实话吧,咱们做不成夫妻之事,可咱们不能没有孩子。我是说,你找一个情人,生一个孩子,也好让咱们有个后……
柳月说,呸!就起身准备出去。
张自强一把拉住她,盯着她的脸说,柳月,你别以为我喝醉了,我是说真的。所以,为了下一代着想,我要亲自为你找一个……
柳月歇斯底里地喊道,好吧,你找吧!你找吧!你去找吧!
张自强说,那好,那我明天就带一个来,他是我们建筑公司最帅的男人,你一定会满意的。
没有人知道,柳月到底流过多少泪,更没有人知道,柳月到底为什么流泪。是为了那段逝去的岁月,还是为了以后还不明了的未来。柳月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流泪。有时一个人在屋里坐着,莫名其妙地泪就下来了,不需要什么来刺激,也不需要有什么理由。柳月现在不再上街了,小镇的街上终于少了一个穿着睡衣趿着拖鞋的美丽女人。柳月成天在家里发呆,她把岁月当作毛线,一针针织成毛衣,又一条条地拆下来。她再敏感的心也弄不明白,组成岁月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
转眼太阳又下山了,夜晚又降临了。晚上现在成了柳月的灾难,她度夜如年,现在,维系她整个夜晚的,只有关于往日的回忆,那段关于初恋的回忆,那段还有理想时的回忆。回忆是美好的,但被割断的回忆却是忧伤的。柳月在忧伤中回忆着。
张自强又回来了。这一回,张自强又像往昔一样,高声喊着,柳月,柳月,我回来了!
柳月没有应。张自强就走进房间里,他走到柳月的身后,轻轻地扳着柳月的肩。柳月慢慢地转过身来。张自强今天没有喝酒。他看着柳月,轻轻地对她说,柳月,他来了,在隔壁房间里。
柳月愣住了,谁来了?
张自强说,我昨天说的呀,你忘了呀。
柳月流着泪说,你还是个男人吗,你还真的……
张自强猛地跪了下来,他一把抱住柳月,哽咽着说,柳月,我不是个男人,我知道我算不上个男人。可我真的不想失去你,我好不容易才追到你。我左想右想,只有这个办法了,我求求你……
张自强泪流满面。
柳月说,你别跟我来这一套,你把我柳月当什么人了!
张自强说,柳月,不管怎么样,你先去看看他,见到他之后再说好吗?
张自强说着就站了起来,不由分说地拉着柳月就往另一个房间里走。到了房间门口时,他把柳月往里一推,然后带上门,转身蹬蹬蹬地下楼去了。
房间里一片漆黑。柳月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她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立在房间里。人影看到柳月进来了,就动了动,一个声音接着传了过来。
柳月,这些年,你好吗?
柳月猛地打开灯。张大威!张大威!
柳月愣住了,半天才喃喃地说,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几年不见,张大威更壮实了,宽大的肩膀,粗壮的胳膊。他上身是深色的夹克,尽管不是什么名牌,但明显是新买的,下身是青色的裤子,这一身的搭配倒显得很精神,只是满脸密密的胡茬里显出了几许沧桑,几许艰辛。
张大威低着头,慢吞吞说,这些年一直在城里打工,三年前我在城里碰到张自强,他要我到他的建筑队来,我就来了。后来我听说你们结婚了……
柳月猛地冲向张大威,一把把他推出门去,放声大哭起来。
那么多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现在你还来干什么!你还来干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