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劫

2011-08-15 00:50丁伯刚
星火 2011年5期
关键词:桔子大哥

□丁伯刚

1

摆摊的地方离住处并不很远。从巷口出来,顺街道走上半华里,在三岔路口向右转弯,再走上半华里,来到另一个三岔路口,看到水泥杆厂门侧丢的几块碎砖一根麻石条,那便是了。短短两个半华里,兴建拖着板车却要走上好久。路上人多,车更多,大车小车,客车货车,公家车私家车,都闪着五颜六色的光,链条那么密密麻麻排着,从街这头一直塞到街那头去。大车小车一律牛气十足,特别看不得他这辆贴在一边的板车,稍不留意,便有可能从哪个窗口钻出一只脑袋,哇啦哇啦对你大声呵斥。更多的车则见缝插针乱窜乱跳,像条鱼那样想尽快从车流里跳上前去。没想这鱼是网里的鱼,越窜越跳,便被缠得越紧,结果连动弹一下也不容易了。每天拖着板车过街,对兴建来说都是一场紧张的搏斗,他得小心翼翼,竭尽全力。好不容易从车流中脱身,走到街那边,兴建忍不住心有余悸回头看一眼。这一看不由暗吃一惊,记得当初他带着丽芳刚到这里的时候,四周尚是一片荒旷湖滩,湖后几块稻田、藕田,几口水塘,还有曲曲折折一条烂泥路,再加几栋歪歪扭扭半陷在土层深处的农舍。这才多久过去,忽然变成这样。

眼前的一切都在变化,不变的惟有兴建,当初他拖了辆板车进城,许多年过去,仍然拖着那辆板车在城里转来转去。这点不光兴建不懂,连他家里的人都不懂。那次回家过年,下屋的大婶过来借一只米箩,看见兴建,微微点个头笑道:“兴建呐,别人进城摆摊开店,眼看都发了财,做房的做房,买车的买车,有的一家大小户口都迁走了,成了真正的城里人。你怎么还在那里守着个水果摊?”

又有一次大哥进城,夜里住在兴建的租房里。大哥大嫂在老家村上开了个杂货店,隔三岔五会到江州进一次货,一般都是下半夜从家里动身,把货打好,再赶夜车回去。有时碰得不巧,也会到兴建这里挨上一晚的。兴建让大哥睡床,自己和丽芳带着强强在地面打地铺。大哥似乎仍不满意,第二天离开的时候,他把兴建叫应,当着丽芳的面问:“我说兴建、丽芳,有一句话总想问你们一问,一时却又开不了口。”兴建和丽芳一动不动,等他把话说出。大哥道:“你们在外也有不少年数了,手上是不是积了点钱?”

大哥说:“我们在背地里讲起,说你们吃没吃什么,穿没穿什么,房也没见你们买下一间半间。是不是把钱都积在手上,不愿用出去呢?”

兴建和丽芳嗫嗫嚅嚅,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大哥见问不出名堂,换过一个话头,说要不这样,我们一起算算账。像你这样早上把板车拖出去,晚上再拖回来,一天能赚上多少?

“一天多少?”兴建同样嗫嚅,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好半天才转上一转。看得出,他在默默地掐着数。“好的时候,能有个六七十吧,差的时候也有十多二十块一天的。当然也有时候,比如下雨了,或者货进多了不能及时卖出去,碰坏了沤烂了,钱一分不能赚,还要往外倒贴。”

“一个月平均下来,我算你一天赚五十,怎么样?”

兴建犹豫着点头,说五十,可能没那么多。

“就算一天五十,十天五百,一个月也就一千五。你知道我们在乡下帮人做小工,一天是个什么价?”大哥盯着兴建。大哥说:“我们帮人做小工,一般七十块钱一天,好的还能达到一百,并且吃人家喝人家。”

大哥再不多话,提了包开门出去,到巷口了,才转过身同兴建叮嘱:“我说兴建,你们还是跟我回吧,回去好歹能守着个窝。你这样子算什么?家不家室不室的,要人样没人样,要鬼样没个鬼样。还打算这么把一辈子过下去?”

“出外做生意,也不要过于实诚了,多少还应该学点奸。”母亲同兴建说。

母亲同大哥二哥他们说:“我们兴建,人太善了。”

“善什么,”大哥伸出指头点点自己脑袋,“这里少长了一点东西是真。”

有关做生意的种种诀窍,兴建不是不懂。兴建懂,甚至可以说懂得很多。不过懂是一回事,真正做起,又是另一回事了。买卖头上一杆秤,有段时间,兴建也想在秤上玩点花样。他把自己关在房里,一遍遍训练手上的功夫,训练手与手之间的配合。但他练出了一双手,却无法练出脑袋里的那点东西,每到关键时刻,他发现自己全身都在发颤,所有的工夫随之消失得干干净净。又有一次他用上了一个最笨的办法,从商店买来两块薄薄的磁铁,经过一番加工,贴在秤盘底下。这回他成功了,但同时身子却抖得更厉害。不光称秤时抖,闲下来也抖,白天抖,夜里躺在床上,一双手仍在那里兀自抖动,几天下来,人整个瘦了一圈,就似大病了一场。直到他把两块磁铁悄悄摘下,丢进一处打开盖子的下水道,一个人这才恢复正常。

那年三月,水泥杆厂对面的药店因经营不善,关门了。一位熟识的歌山老乡过来正好看见,夜里特意找到兴建,问他愿不愿两人合作,把那家店面接下来,开个餐馆。老乡看来已有准备,好好做了一番工作。说他此前在外地搞过多年的餐馆,有这方面的经验。说水泥杆厂一带地形不错,近几年人口越来越多,餐馆却没见几家,发展的空间还是很大。又说兴建人实诚,能吃苦,有这番工夫,加上他自己的经验和手艺,要不了一年准能弄出个样子来,至少至少,比你年年爬起来守着这个水果摊强。兴建几乎给说动了,他真的很想能找到个机会翻翻身,改变一下自己的境遇,同时也让家里人,更让村里那些人看看。那些天他连摊子也不摆了,与老乡一道从早到晚去跑城内的形形色色餐馆,想多少了解点情况。等各项计划弄得差不多,兴建忽然打了退堂鼓。开个餐馆说是说用不着多大本钱,具体做起,发现远不是那回事。别的不说,光是略加装修,还有锅碗瓢盆气灶气罐什么,就是老大的一笔。另外他隐隐觉得,那位老乡好像总在暗下里算计着他。那位老乡同大哥所说的那样,总以为自己在外面辛苦多年,手头应该积攒着点什么。那位老乡看中的可能就是自己手头那点东西,有次说话不留神,竟提到什么资金股和技术股。他的意思是,自己懂经营,懂配菜炒菜的技术,这便是技术股,而兴建有钱,便是资金股。兴建知道情形不对,当即表示不干了,他还是去摆他的水果摊。老乡气得嗷嗷叫,说不干你早该说不干,现在快干起了才说不干,这不纯粹耍人么。老乡并不罢休,另找了个人把餐馆弄起来。结果不出所料,好歹经营大半年,一分钱没赚着,连房租带各项收费,还有自己的日用开销,两人投下的万多元全亏在了里面,最后灰溜溜关门走人。

兴建有些侥幸,更有些后怕。看样子千好万好,都不比摆水果摊好。后来有人好心劝告,说兴建,花点钱租处店面,搞个小果品超市吧。成年累月拖个板车也不像样,风吹雨淋不说,心里也没个落实的时候。兴建想了想,仍然拒绝了,说卖点水果,要那么大地方干什么,一杆秤,一辆板车,想去哪去哪,够好的了。这时另一个人找上门来。同村一个伙伴叫三光的,在南方打了多年的工,后来自己办厂,办公司,听说混得很不错。三光比兴建小四岁,小时可能饿坏了身子,人长得又弱又小,走起路连步子也迈不稳当,两只脚一个劲打晃,在村子上受尽小伙伴们欺负,他的父母为此不知流过多少眼泪。有一年大雪,兴建担着两只水桶到村后的山塘里挑水,猛见路边的雪窝里,一伙半大孩子围拢着在踢打另一个小孩。被打的不哭不叫,也不动,只微侧起身子,双手抱紧脑袋,像件破衣服那样弃在地面,任人拳打脚踢。兴建大吼一声,挥舞扁担赶散那伙野孩子,把三光拉起送回家。那以后,三光就似个影子,时时跟在兴建身边。后来进学校读书了,三光的母亲也特意把儿子交在兴建手上,千拜托万叮咛,让他多加照顾。那么个可怜兮兮的小人,长大后却变得身高个壮,人也精明,胆子更大得出奇。十三四岁的时候,他即跟着打工的人流去了南方。开头几年没消息,家里人都以为他死了,他的父母见了人,几句话说过,鼻涕眼泪便能流个满脸,哽咽着说他家三光可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想三光根本没死,三光回来过年了。三光在外面发了大财,并且已结婚生子,老婆还是个漂漂亮亮的城市人,大学生呢。那年的春节,村子上格外热闹,春节过后,三三两两的男女青年纷纷找上门,表示想跟着一齐去南方。三光爽快,一口答应下来。他说他的公司是一家劳务公司,也就是说,专门替各地找工的人介绍工作的。他们跟南方许多城市的许多工厂都有联系,有多少人他们可以安排多少下去。三光从县城租了辆大客车,整整装了一车人出去。不多几年,这些人真的也都混出个模样,不时有钱寄回,村里的新房做了一幢又一幢。

兴建手头不宽裕,回家的次数就少,有时春节也窝在小租房里,一家三口勉强对付一下。反正离家太远,一时回不去,母亲他们会原谅的。反正母亲有大哥二哥照顾,也不在乎他的孝心。他没想到自己多年不回,倒有一个人在时刻记挂着,那便是三光。所有的消息都是从大哥二哥,从母亲那里来的。大哥他们说,别看三光在外面风光了,这倒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每次在村上遇到,都会紧紧拉住你的手问长问短,最后再问到兴建身上。三光说他打小最佩服的人是兴建,后来在外面东闯西荡许多年,要讲起最佩服的人,仍然还是兴建。得知兴建情况不是很好,三光不信,接着大手一挥,让去找他。他想把兴建留在自己公司里。他说他身边正好缺这么个人,踏实肯干,又在家坐得住。三光说了多次,对方并无动静。三光急了,这次特意绕道几百里赶到江州,把兴建堵在家里。初初一见,三光略微愣了一下,发现眼前的这人跟以前确有些不一样了。瘦了,老了,模样都有些走形了。三光来不及考虑,揽住兴建就往车上拖。兴建挣扎,说即便要去,也得做点准备吧,哪有这么说走就走的。兴建果然跟着三光到南方去了一趟,一个月不到,又回来了,仍旧拖起板车摆他的小摊。好久之后兴建透露,在兴建的公司里待着好是好,但他不习惯。另一次私下里与大哥及丽芳聊天,兴建可能大意了,说起三光时,失口冒出一句:那个鬼儿子,总有一天没个好下场。

兴建想,一种人大约天生就是这种人,学是学他不会,练也是练他不出的。兴建承认自己不行,他不是那个料。但他愿意这样,愿意就这么每天拖着一辆板车进进出出。

2

要说佩服兴建的,假如三光算一个,他老婆丽芳也算一个。其实兴建的大哥二哥及母亲他们,都应该算上。母亲和大哥二哥说他,那是恨铁不成钢,意思是兴建不争气,活活把自己糟蹋了。小时候的兴建真是个不错的孩子,生性勤劳,脑子又灵活。六七岁的年纪,他就跟着大人下地干活了,锄地、除草、摘茶、点豆种、收割时围着打谷机给大人递稻把。有时在水田里奔跑一天,除了一双眼睛,全身上下都给泥水糊住,大人们都称他作泥菩萨。傍晚收工后,他钻到水塘里扑通扑通游两个来回,等身上的泥浆沙沫去干净,套上裤头又帮母亲干起家务,剁猪菜、喂鸡、抹床席、抄把大扫帚清理房前房后的垃圾。到了冬闲,大人们都抓紧时机坐在家里聊聊天、烤烤火、摸摸麻将,兴建仍不闲着,又肩起粪筐村前村后四处捡粪。捡粪是村子上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习惯,也是那个时代的一种时髦,每天的早早晚晚,趁着出工收工后的空隙,许多手脚闲不住的人喜欢肩挎一只粪筐,出没在村前村后的薄雾之中。兴建的个子没到粪筐高,每走一步,身后的筐沿便啪咚一下敲在小腿肚上,步子随着一个歪斜。兴建便那么踉踉跄跄,在村周围及田野里奔来奔去,不时引来村人们的笑声,也引来一片赞叹。那时的兴建,还表现出一定的生意头脑呢,他到村前村后采摘蓖麻子、桐子,拿把锄头到山脚下挖麦冬、党参,拿把刀到后菜园里割些棕毛之类,回家晾干收起,送到供销社换成钱,一分一厘交到大人手上。有一度他又从什么地方弄了些荸荠、花生之类,煮熟了坐在村外的大路边使劲叫卖。在学校里,兴建更是个好学生,不光成绩好,政治上也积极要求上进,先后做过班长,又做少先队的中队长、大队长。上课下课时他以班长的身份喊起立,带领同学们给老师敬礼,放学时又以少先队长的身份站到队列前喊立正稍息,有时还指挥大家唱一首歌曲。兴建上课喊起立、放学喊立正时都非常用力,两只手臂伸得笔直,朝身侧使劲一拍,发出砰的一声响。同学们笑他的样子像一只拍着翅膀打鸣的公鸡,可公鸡就公鸡,兴建不在乎,继续用力拍着身体给大家喊起立。他就这样一直把班长从小学做到了初中,直到高一那年父亲去世,他突然离校为止。

妻子丽芳就是兴建初中时的同班同学,也是他暗地里的一位崇拜者。说起两人的关系,内中颇有一番曲折。丽芳姓吴,是三四里路外的吴家坎人,兴建的母亲也姓吴,娘家也在吴家坎。丽芳尽管年幼,在村上的辈份却高,有时见着面,她会按照大人的指导,称兴建母亲为三姐,兴建母亲同样按照规矩,让兴建叫丽芳为小姨。亲戚之间叫叫倒也罢了,没想有一天这个小姨竟成为自己的同学,兴建尴尬至极。小姨二字当然出不了口的,叫吴丽芳似乎也不妥当,兴建只能时时刻刻躲着。没想有一次,母亲来学校给兴建送米,见到丽芳,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就小姨小姨叫开来。同学们弄清原委,不由哄堂大笑。自此以后,吴丽芳得着一个绰号,就叫“小姨”。有时一伙同学聚在一起聊天或做游戏,只要丽芳一到,所有的人会不约而同摆出下辈的姿势,用故意憋出的童音恭恭敬敬喊一声:小姨——!尤其当着兴建的面,喊声响亮而又暧昧。同学们有意无意之间,早把他们看成一对,班上有什么活动,也尽量把两人往一起摆布。兴建又羞又急,丽芳却无所谓,众人越叫,她反倒显出几分兴奋来。平日有事无事,还常常缠在兴建后面不离开。“班长,我的作业本不见了,还不帮我查一下?”“班长我想请个假,刚才脚扭了一下,课间操就不做了呢。”“班长,某某某嘴不干净,你到底管不管。”“班长,教室的后窗头有个马蜂窝,你快去把它捅了,要不我不敢进门的。”丽芳故意耸起双肩,缩紧脑袋,做出一副害怕模样。

“不进门别进,蛰不死你。”兴建愤愤地咕哝,头也不抬走远了。

那个星期六,应该是初二的下学期吧,班上组织学生到邻近的黄田镇参加社会活动。半下午活动结束,老师集合大家作了最后的讲话,然后解散,让学生们分头回各自的村庄。起初一大伙人同路,大家说说笑笑,随着越往前走,人便越少。不知是巧合或谁在有意捣鬼,兴建回身一看,他的后面只跟着吴丽芳一个人。兴建慌了,低头只顾往前疾走,想尽快把吴丽芳甩开。可他快吴丽芳也快,他慢吴丽芳也慢。他想从一条岔道绕开,吴丽芳也跟着往岔道走。吴丽芳斜背一只大书包,脑袋逆着书包的方向朝另一边倾斜,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半是气恼半是恶作剧地看他,似乎在说:看你能往哪跑。有时丽芳超前几步,板脸低头快走,似乎真生气了,不再理他。不理正好,兴建巴不得。他故意磨磨蹭蹭,等丽芳走远了再重新上路。转过一片树林,发现那人又坐在路边,一脸坏笑正等着呢。两人就这么停停走走,十多华里下来,竟没说过一句话。回到家静心想想,兴建不安了。莫非真如同学们所说,丽芳对自己有着别样的意思?于是自此以后,他对丽芳躲得越加厉害。

父亲去世得很突然。是脑溢血。晚上还吃了一餐饱饭,到第二天早上便起不来床,也说不出话,只睁大眼睛默默流泪。半下午送到医院,人已经不行了。父亲年纪不大,中途去世,家里突然失去支撑。那时兴建正读高一的第一个学期。大哥头两年结婚,在结婚的前两年,家里还做过一幢房子,两件大事加在一起,拉下的亏空实在吓人。何况二哥年纪也到了,不久前谈下一个对象,两人开始讲到结婚的事。这又得是一项巨大的开销。兴建好歹把那个学期读完,春节过去,在别的同学相邀着去学校报名时,他也捡了几件衣,开始出门找事。兴建到的是一家窑场,离歌山县城不远。你从公路的某个拐弯处下车,顺岔道往右,翻过山包,眼前出现一座巨大烟囱。砖窑规模不大,但在这里做工的人却说着南腔北调的外地话,四川、广西、湖南,形形色色都有。兴建初来乍到,只能干干简单的粗活,搬砖坯。将新脱的湿坯从推车上搬下,码在砖场上,再把砖场上晾干的干坯搬到推车上,送进窑里去烧。兴建干活很卖力,自始至终把头低着,眼里只有千篇一律的砖块,甚至连递砖的人也懒得看上一眼。那天丽芳一身大汗找到砖场,手扶砖堆呼哧呼哧喘息大半天,他还不知旁边站的是谁。丽芳也不多话,拉起他就往外跑,到公路边坐车。丽芳让他赶快回学校上课,他的学杂费书本费早已交好了。当然是丽芳替他交的。丽芳自己停了学,把父母给的钱省出,全用到他身上。丽芳说,要停学只能她停。她成绩不好,即便读到毕业也是白读,浪费了那钱。兴建不同。兴建一定能考上大学,做个工作上的人。丽芳让兴建只管认真读书,生活上的事她会解决。她已正式办好退学手续,准备去学校对面的餐馆做工,每月能赚一百多块。

丽芳把头微微偏着,脸上习惯性带几分笑意。丽芳的行为不用说很武断,也不顾一切,这时不只老师、同学,双方家长也一齐惊动了。他们头一次意识到,两个年轻人之间似乎发生了点什么。私下里仔细询问,却又问不出名堂。兴建与丽芳一起读书多年,连一般同学之间的正常接触也没有,能问出什么名堂。大人们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相互见了次面,又相邀着去见学校老师。老师当然不愿让丽芳就这么离开学校,更不愿兴建离开。兴建母亲出钱交了丽芳的学费,学校方面也对兴建作了些必要的照顾和减免,让他们重新返校读书。当然事情闹到这地步,书是无法正常读下去了,勉强把一个学期混过,兴建和丽芳再次不告而别,相邀着去了南方。家长们得知消息,乱成一团糟,丽芳父亲还专门赶到南方,死拖活拽把人弄回。但生米早已煮成熟饭,哪是你一时能拆得开的。

“短命鬼呀短命鬼,晓得丽芳是谁,你又是谁吗?”兴建母亲一声声哭嚎,“她是你姨,你是她侄子。你跟谁在一起不好,非得跟她一起?”

“年纪还比我小,谈得上什么姨,同一个姓而已。我早查过了,婚姻法规定三代以内血亲不能结婚,你与丽芳家不是早出五服了吗?”

“出了五服也是你姨,”母亲叫,“这个不要脸的,伤风败俗,无羞无耻。自己不要脸也算了,害得我们这一家如何出去见人。”

母亲越说越气,丽芳家也接连多日吵闹不休,威胁着要与女儿脱离关系。丽芳的父母甚至放出狠话,说要找人卸掉兴建一条腿,让他一辈子在地上爬。在家里实在无法呆下了,兴建与丽芳略一商量,两人重新来到县城边的窑场,兴建做工,丽芳负责搞食堂,空闲时帮大家收拾床铺洗洗衣服。不久两人来到县城,兴建在菜场帮人卖了几个月菜,又到城外河滩用大板车拖沙。拖沙很累,但赚的钱不算少,兴建干脆拿出积蓄,自己买了辆板车,打算长期干下去。这时不知哪个机关发下文件,说县城周围不许任何单位和个人挖沙。往日从早到晚轰隆轰隆响个不停的机器停息下来,沙滩上的人都做了鸟兽散。兴建没法,拖着他的板车到汽车站帮下车的旅客送行李,又到菜场卖菜,接着开始卖水果。他们就这样拖着板车,把水果从歌山卖到江州。儿子强强出生了,兴建他们才记起,两人早过了规定的婚姻年龄。于是趁着回乡的工夫,匆匆忙忙到镇上补办了一个结婚登记。

3

站在巷角的铁栅栏边,兴建习惯性摸了摸裤前的拉链。他知道拉链拉紧了,但仍习惯性地摸摸。“你那大门关了没有?”出门的时候,丽芳有时会这么问一句。有时丽芳没问,但兴建仍摸了摸。这一摸不由吓一跳,大门果然没关。兴建站在略略下斜的水泥巷道上,两只肩膀悄悄朝前一挤。他的左边是一栋宿舍楼,楼上无数窗户就似无数双眼睛,亮闪闪对准他,他的右边也是一栋宿舍楼,同样有无数窗户对准他。往前十几步,巷道与街道相接的地方,一位矮墩墩的男人夸张地甩动四肢,急匆匆朝他迎面走来。男人身边,一个进城卖菜的女人刚刚结束一桩小小的买卖,侧着肩膀将担子挑起。还有几位夹着公文包的上班人站在树荫下等车,相互之间不说不笑,神情严肃。兴建放慢脚步,等面前的矮个男人擦身而过,卖鸡蛋的女人调转面孔的瞬间,飞快而又不动声色的将拉链拉好。

“你这只老壳子!”丽芳讲他。每次看到兴建不关大门,丽芳总很生气,叫他老壳子。丽芳是模仿着强强的口气叫他老壳子的。

兴建弄不清老壳子是什么意思。这是强强与丽芳之间常用的那种词语。一般都是强强先说。强强初初学话,经常颠三倒四,半通不通。他把水壶叫作“壶水”,把电风扇叫作“风子扇”,把黄豆叫成“个子”。丽芳不加纠正,反而跟在后面叫,叫着叫着便在家里流行开来,外面的人一般是无法弄懂的。有时连兴建也不懂。兴建猜,老壳子也许就是老吧。丽芳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大门都不记得关,表明你已经老了,老糊涂了。

兴建想起了父亲。兴建想丽芳的话兴许没错,一个人大门都不记得关,表明他真的老了,老糊涂了。父亲去世前几年,也总不记得关大门。父亲的大门就如同一副阔大的嘴巴,到哪里都肆无忌惮咧开着。

但父亲那时六十多岁,兴建呢,三十才刚刚挨上边。

原本聪明能干的一个青年,不多几年会变成眼前这副模样,其中的反差实在太大,许多熟人,比如自小一起长大的那些玩伴,比如读书时的一些老师同学,讲起了都有些不解。越熟越了解的人,就越发不解。甚至连母亲哥哥们,连丽芳,都有些不解的。一般的说法,当年发生的一系列变故对一个人的打击可能太大。父亲去世,从学校退学,接着与丽芳的关系又遭到双方家长反对。还有与此相关的种种议论,什么伤风败俗啊近亲结婚啊,到时生了儿子没屁眼,等等,兴建与丽芳尽管不信,但影响是免不了的,某种隐隐的担心,也是免不了的。加上后来处境一直不好,日子过得紧巴,久而久之,胆子自然就小了,为人处事各方面也就退退缩缩,头也无法很好地抬起来。又有人说,兴建在汽车站接客接行李时曾遭人打过。接客的人原本就多,岂能让你一个新手插足,于是一顿拳打脚踢,把兴建赶跑了。兴建不甘心,第二天又去,又遭到更重的打,连板车的一边车把都打断了。兴建真给打懵了,打塌了,脑子给打坏了,从那以后别说接客接行李,就是平日来去坐车,也不敢往汽车站去。又有人说兴建挨的那次打并不在汽车站,而在菜场卖菜时。兴建卖菜,其实是有些名堂的。兴建读书时一位要好的同学,姓江,江同学有个哥哥,在镇上的工商所工作,兴建去江同学家玩,常与这位哥哥见面。后来兴建离开学校到县城卖菜,江同学的哥哥恰好也调进县城工商所,恰好管着菜场这一片。有时无意中遇见,这位哥哥总点点头,笑,方便时还凑在一起谈点什么。这让兴建很高兴,周围的人也露出惊奇之色。一个卖菜的人能同身穿制服、管着菜场的工商所人员说上话,相互之间似乎还特别亲热,说明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当然是让人艳羡的。故此那天,一批工商所人员来菜场整顿秩序,一些无证经营的人纷纷挑着担子拖着板车逃离,兴建还不当回事。他以为他不是一般的人,他是有门路的。甚至当他的一车菜连同板车给一齐缴没,他还死死拽住车把,大声大气要同人家理论。就这时他的脸上给狠狠抽了一个耳光,接着整个人便倒在了地上。这次丢的人可丢得真大,兴建在床上连躺几天,起来后缴了一笔钱,好歹把板车领出,自此以后不再卖菜,而改为卖水果。还有一种说法,是兴建母亲给大哥二哥他们嘀咕过的,说兴建的事,根子还在他父亲的坟上。父亲去世的时候气温高,主事的人不敢多耽搁,匆匆忙忙下葬了。哪晓得人根本没死透,几年后捡坟,棺材打开,骨头整个是侧躺着的。那是想翻身又无法翻起,重新活活憋死了。看来所有的结果都落到了一个人身上。落到兴建身上。正是从父亲去世时起,兴建就成了另外一个人。

在所有的说法中,有一种人们无疑提到得最多,也流传得最广。说兴建吃亏就吃在一个叫黄果树的贵州人身上。那还是在窑场做工的时候。黄果树姓黄,名字不很清楚,因为他一天到晚把贵州有名的景点黄果树瀑布挂在嘴上,大家便给他取了这么个绰号。对黄果树,丽芳也很熟悉的,人不坏,就是生了张水嘴,喜欢吹,一吹起来,天上的事情知道一半,地上的事情全知道。当然黄果树的本领也不全是吹出的,他到歌山并不很久,谈起歌山县里的方方面面,却比本地人懂得还多,甚至连县里六套班子都有哪些领导,如何排名,哪个领导各住在什么地方,他都能讲出个子丑寅卯,让你听得一愣一愣。黄果树最喜欢的一件事,还是到尖角里去看枪毙人。尖角里离窑场大约四五华里,顺着前面的公路左拐一下,下个长岭,再右拐一下,下个长岭,便到了。县里法院每年几次枪毙犯人,都在那里执行。黄果树的消息完全不知从哪来的,他早早做好准备,把窑场老板的摩托借出来,脚蹬踏板在路口守着。那边的警车呜呜哇哇刚在路头出现,他脚下一踩打着火,同时伸手将头盔拉下,咕地一声上前飞驰而去。等大批警察赶到,把现场封锁好,他早已熟门熟路放好车子,进入最佳观察地点。接下来几天,看他那个好吹呀。说就在公路旁边,有那么个不大的山洼,前面及左右两侧都是很高的悬崖。犯人押来,将他们推下山洼,齐摆摆面朝悬崖跪着,身后各站一个拿枪的人,枪口紧抵脑袋,呯呯呯几声,子弹因为有土崖挡着,绝对不会飞到其他地方去。这边人一倒地,跟着便有人上前,用黑色的塑料袋一套,直接送进火葬场了事。又说到这次枪毙的三个犯人,第一个是杀人的,第二个是抢劫的,第三个是杀人兼抢劫的。那个杀人的找了个女的,后来不想要了,女的却抓住不放,于是把她带到一个水库边,推下去了。那个抢劫的抢成了习惯,就像我们吃饭睡觉成了习惯一样,哪天不抢他就受不了。最冤枉的是那个抢劫兼杀人的,费了半天力气把人杀了,到身上一搜,只搜出十二块零三毛钱。

“兴建,下次有机会,我带你一同去现场看看,怎么样?”黄果树常这么信誓旦旦。黄果树讲过多次,也从没见他带谁去看过。后来有些不好意思了,那次老板带兴建和黄果树出外送砖,行到中途,车子嗑嗑响过几下,熄火了。老板他们忙于修车,黄果树闲着无聊,忽然说兴建,这地方不就是尖角里么,想不想到那个杀人的山洼看看?因为听得多了,兴建确实对什么山洼非常好奇,但平日坐在车上来来去去,尽管四处察看,始终弄不清黄果树说的山洼到底在哪个位置。反正没事,看看就看看吧。兴建有些心惊胆战,跟着黄果树一步步往前走。没多久,黄果树便说到了。兴建有些发愣,想像中杀人的那个山洼应该很大的,离公路也应该隔着一段距离。可出现在他眼前的其实就是乡下常见的那种土坑,是当地人平日取土,一锄一锄挖出来的,两三间房子那么大,所谓悬崖其实也就是一道人多高的土坎。

黄果树后来反复争辩,说他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完完全全想开个玩笑。黄果树平日开玩笑开惯了,哪料到会造成那种结果。黄果树说,当时兴建一动不动,与他并排站在土坑边。兴建一定在怕,心里一定在暗暗发抖。任何一个人到了这地方,没有不怕不发抖的。黄果树得意了,得意之余,忽然产生一种恶作剧心理。他觉得应该再干点什么,也就是说,想跟兴建开开玩笑,好好让这家伙丢次丑,出次洋相。黄果树坏笑着,呀地叫一声,伸手到兴建的肩头轻轻推了一下。真的只是轻轻一下,兴建的身子便咕地一声窜出去,双膝着地跪到了土坑中央,就是平日犯人们跪的地方。连当时的姿势,也跟犯人一模一样。黄果树呆住了,兴建当然更呆住了,半天半天没有丝毫反应。后来兴建醒过神,但仍然跪着,把双手缓缓举起。他的手掌上粘满湿腻腻的红色东西。“血!”兴建说。接连几天,兴建都有些神思恍惚,白天黑夜叫着什么血。黄果树说,那其实不是血。真的不是血。那只是土坑里的一些黄泥巴。头两天下过雨,坑中间没有干透。黄果树可能怕负起什么连带责任吧,趁人不备捡了几件衣物,悄悄溜了,回了他的贵州老家。过不久,兴建与丽芳也从窑场辞了工,去县城找事。

就丽芳这方面来说,兴建踏实、机巧、能干,她固然是高兴的,当初在学校读书,正是这些东西深深吸引着她。现在兴建不能干了,在外面拖板车多年,拖来拖去仍拖着过去那辆车,正如亲戚们说的,吃没吃得喝没喝得穿没穿得,不知为什么,丽芳仍然有些不在乎。丽芳在乎的只是兴建本人。只要两人能天天守在一起,不吵不闹不红脸,安安心心把日子这么过着,已经足够了。也许兴建越不能干,才会越死心踏地守在家里,两人的关系才会越加牢靠呢。“你这个老壳子,”许多时候,丽芳把门一关,跟在强强后面放肆地叫着,嘲骂着。“你那大门关了没有?”他们又叫。在兴建意识到大门真的没关,又羞又愧、张皇失措时,他们得意地大笑了。兴建下不来台,显出恼怒的样子,作势要打那母子俩。丽芳和强强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拼命躲避,一家三口顿时闹成一团。“我们自己的事自己知道,苦不苦乐不乐,自己都知道,用不着别人来管。”有时回到娘家,父母兄妹们假如说起什么,丽芳会忍不住红起脸反驳。丽芳觉得她是真知道,因此口气便重,声音也大,结果往往闹得不欢而散。“人么,生成的也就是个命,命不好,你做娘做爷做兄弟的再怎么说,总归都是个白说。”母亲叹息。父亲母亲对丽芳是早就死心了,多年前就死心了,他们剩下的只有叹息的份。可丽芳连叹息也不允许。她说她以为自己的命很好,她这辈子嫁给兴建没有嫁错。“不错就好,女儿,我们也希望你没有嫁错,”母亲再叹一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着狐狸满山走,嫁给叫化子跪路口,老古话哪会有错。”

说起在兴建身边这么些年,丽芳也真不容易的。兴建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兴建干什么,她也跟着干什么。兴建在窑场制砖,她先在厨房打杂,接着跟男人一样搬砖运砖;兴建在河里拖沙,她拿着铁锹装沙;兴建在菜场卖菜,在车站接客那些日子,她经人介绍到一家宾馆做清洁工,清洗客房里换下的被单被套。到江州后干的活计就更多了,到批发市场进了些零碎杂货,摆在兴建的水果摊边零卖,到人家做保姆带小孩,帮商店送瓶装水,帮快餐店送盒饭,在敬老院做护工,给一家私人酒厂洗刷回收过来的旧酒瓶。即便生强强的那段时间,在家过月子不能出门,她依旧没歇着,又揽上一桩奇怪的职业,就是卖奶。某人家新生了一个小孩,与强强差不多月份,做母亲的一口奶也没有。喝奶粉孩子又过敏,满身布满通红的斑点,有次还送到医院急救。那人家没法,托了无数的人大街小巷寻访,想找到那么个奶水充足的人,花多少钱已经没办法在乎了。每次对方那个母亲带着孩子来喝奶,丽芳总有些恍惚,她想对方条件那么好,住得好穿得好,吃下的营养更好,真不知那些东西吃哪去了,胸前的两只奶袋丁零当啷,空得什么也没。相反,自己没得住没得穿更没得吃,奶水却多得不行,略不小心就像抠动了机关枪,奶汁子弹一般扑扑喷溅出来,喷得怀里的强强满脸满身都是。有时高兴起来,她还真把自己的奶当作机关枪,对着兴建的面门无来由一阵乱扫。当然更多时候,丽芳会伤心,不好意思。她怕卖奶的事传出去,特别是传到歌山,传到婆家或娘家去,又不知会惹来多少耻笑。她只得极力安慰自己,说卖奶就卖奶吧,奶多了,浪费也是浪费。再说帮别的孩子喂喂奶,不就是早先人们说起的那种奶妈么。那么早就有人做奶妈,她为什么做不得?

“丽芳,别人的话你听着就听着,莫放到心里去。一个人日子过得好不好,真的只有自己知道。自己认为好,就是好,别的任何人都扯他妈的蛋。”与兴建在一起摆摊修鞋配钥匙的周蛮子见到面,常这么安慰她。

“丽芳,要我说呢,你是这个,兴建也是这个。”周蛮子常把大拇指翘得高高的,对着她和兴建比划。

4

夜里兴建回家比较晚。一位开皮鞋店的歌山老乡在江州购了新房,装修大半年,前两天刚搬进去,另一位老乡约好,晚饭后一同过去祝贺。搬房的老乡高兴,硬拉着他们出去吃宵夜。有了房子,马上可以把户口迁过来,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江州人,多年的辛苦终于有了结果,哪能不高兴呢。不过这却苦了兴建,站不是坐不是,说走呢,更不是,只好尴尴尬尬在后面跟着,脸上还得时时带着笑,似乎真心在为别人高兴。实际上兴建是真高兴,但一旦笑出,又觉得很假。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更累得不行,脚也没洗就倒在床上。兴建睡得当然很沉,以至小巷里闹翻天,丽芳开门进门几趟,也没把他吵醒。后来眼睛终于睁开了,看到房里房外灯光大开,以为天早亮了。他还得到城北的批发市场赶早市呢。看看墙上的钟,一点半不到。怎么回事,是钟慢了,停了?这时他听到了人声,楼梯上有人,楼下的过道里有人,过道外面的巷子里,四处挤着满满的人。丽芳也挤在人堆之中,脸色微微发白,神情却是兴奋的,激动的,一边急促地说着什么,又不时停下来,认真听别人说。说的人脸色同样发白,神情同样兴奋,同样激动。兴建看来看去,发现巷子里所有的人无一例外都在发白,都在兴奋。

兴建听出来了,就在一刻钟之前,自己睡得正香的时候,他的身边发生了一件惊天大事:住在前院的那位在市内哪家公司上班,人称大姑娘的瘦瘦小小年轻人,被大批荷枪实弹的警察抓了。大姑娘其实是一个全国有名,被警方通缉多年的重大抢劫杀人犯,手上有着多条人命。

“大姑娘,大姑娘,”半明半暗的灯光下,人们就似一伙失去巢穴的鸟,相互簇拥着叽叽喳喳,声音有时停歇了,过会又张开嘴一齐说起来。

大姑娘也算得巷子里的一位老住户了,说起他,老老少少都熟悉。年纪不过二十多点吧,见人就笑,走路时双脚一弹一弹,身子一扭一扭的,很有些女性化。人家叫他大姑娘,他本来很不乐意的,曾经正正经经抗议过。但人家不理,该怎么叫照旧怎么叫,他也没办法。大姑娘喜欢吃甜食,口袋里常揣着些用精美包装纸包着的糖果,不时剥一颗丢在口中。假如旁边有人,不管大人小孩,他也会主动塞几颗过去。“你这个锯子不是那种拿法。”就在昨天傍晚,房东吴墩子伏腰劈腿横跨在过道中间,用尽全力锯木料,准备在阳台上再搭一间雨棚,大姑娘手端饭碗,边扒饭边用筷头指指点点。谁能料到,再过几小时他会给抓起来呢?谁能把他这样一个人与什么抢劫杀人连在一起,与罪大恶极的人命案连在一起呢?

人们说,大姑娘身上有枪,因此今夜来的绝不是一般警察,而是专门从省城请来的武装特警,每个人身怀绝技,一人能打十几人,行动时飞檐走壁,穿门入房,如同走平地一样。特警们其实早把地形侦察清楚,晚饭一到,所有的人员各就各位,巷两边的房顶上密密麻麻,蹲的站的坐的全是持枪的人,房中住户却没有丝毫觉察。特警们功夫好,力气不用说更大,同时心里多少也有几分紧张吧,因此动作上没能拿捏到位,抓捕时把大姑娘的头发都揪脱了好几把。坏就坏在到这份上了,大姑娘似乎还想挣脱。你这边一挣,那边的人便拥上更多,力气也用得更大,大姑娘一身许多地方的骨头基本上都给扳折了,至少全部脱了臼,两只手臂就像布带子一样绕在身后,双腿也像哪里弄来的橡皮管,软软拖在地上。大家亲眼看到,当大姑娘从楼上拎出时,那已经不是个人了,完完全全就是条死狗。

巷子里的灯光亮了一夜,人们也聚在那里,叽叽喳喳说了一夜,直到天光大亮,这才带着几分疲惫先后散去,进房睡个回头觉。丽芳和兴建也关好门,打算再睡一下。不过时间真的太晚,再不赶快,批发市场的早市都该歇了。兴建拖车出门,到市场看货购货,再拉到摊位上摆开。安顿定了,才抽出工夫到对面的小食摊买了一碗稀饭、三根油条过来吃。稀饭端在手上,兴建忽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饥饿。他简直有些给饿虚脱了,端碗的那只手兀自颤抖不止,同时心里也慌得厉害,气息急促得厉害。他一连喝了两大碗稀饭,由于动作过大,过于零乱,中途还让饭粒呛住了,只得伏下身子拼尽全力咳嗽。一旁的周蛮子大约看出什么,关心地问他怎么了,兴建眨眨眼,说没怎么。

“没怎么,”周蛮子不信,“我怎么看出你这一早上都有些颠三倒四。”兴建想了想,醒悟过来,说可能没吃饭,一个人饿得厉害。可是兴建又有些醒悟,想这话不对,在此以前,自己晚吃饭或干脆不吃饭也是常有的,还从没饿成今天这样的。他想很大原因还不是饿,而是夜里闹得太久,没休息好。

“昨天夜里,我们住的那隔壁抓了个人……”兴建无法把话完整地说下去了。因为直到此刻,他依然无法把那个平日与自己相处惯了的年轻人与所谓的杀人凶犯联系到一起。他不知该给周蛮子讲讲平日那个大姑娘,或是该讲讲昨夜抓走的那个凶犯。

“我操!”他用力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接着运运力,想尽量把这个复杂的问题同周蛮子表达清楚。

“你是说哪个年轻人?”周蛮子问,“前不久带你家强强到江边看大水的?”兴建一想,对呀,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不过个把多月前吧,江里涨水,听说水都淹到城中心来了。许多人吆喝着去看,大姑娘也去了,顺便带上了强强。看完大水,再把强强送回水果摊,周蛮子当时还同他说过好久话的。

听说昨夜抓的凶犯正是跟自己谈过话的年轻小伙,周蛮子大张着嘴,半天半天合不拢来。

周蛮子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年青时参过军,听说还上过前线,真枪实弹与北方的苏联人打过仗,立下很大战功。后来是犯了错误,给发配回原籍做农民。泥水中摸爬滚打一辈子,前些年才好歹来到江州,摆个摊子修鞋补伞配钥匙。但是虎倒威还在,一个有过见识的人,说话行事各方面是有些不一般的,周蛮子把大姑娘的故事回味半天,忽然将手上正修着的一只鞋子高高举起,说:“人是什么?就是我们平日身上穿的这些东西。有的人天生只能做鞋子,适合踩在脚底;另一些人呢,天生适合做帽子,让人戴在头上。哪一天你这个做鞋子的假如不满意,不愿让人踩在脚底,想跑到头顶上去,那还有好果子吃么?”周蛮子眼睛炯炯有神。“兴建你说说,要是有一只臭鞋烂靴总想爬到你头上,顶在你脑门前,你会怎么办,该不该把它丢进垃圾堆去?”

“人是什么?就是这只小蚂蚁,”周蛮子又指着人行道上爬着的一只蚂蚁,“特别像我们这样,只适合做鞋子,让人永远踩在脚底的人。尽管你拼命地奔啊爬啊,争啊斗啊,可是有没有用呢?当然没用。你越是争得厉害越没用。随便哪里伸出一只脚,这么一踏,就能把你踏个粉碎。”周蛮子伸出脚,只一下,真把蚂蚁踏碎了。

半上午时分,大哥又从歌山来了。大哥新联系到一家新货源,明显很高兴,从包里取出辆玩具车,说专门买给强强玩的。兴建收收东西,想早点回家,可大哥摆手:不急不急,你忙你的。大哥来的次数多,也算老熟人了,大家打过招呼,重新聚拢了听周蛮子吹牛皮,议论那个妄想从脚底跑到头顶去的大姑娘。大哥听过一会,渐渐把笑容收起,眼神里透出某种难以掩饰的惊恐和不安。大哥一定触着了什么心事。兴建想问,却又不好开口。他看出大哥嘴巴蠕动着,似乎也想说点什么,却同样没有说出。直到吃过中饭,大哥提着手上的包准备出门了,这才把兴建拉到旁边,考虑一下,说:“三光的事,听说过吗?”

大哥说,三光死了。

大哥告诉兴建,三光的公司开得好好的,可他不知足,觉得赚钱少,干脆贩卖起人口来,大人小孩、男的女的一齐卖,数目大得惊人。警察查他们查了好几年,三光孬逼一个,半点不知情。等到抓起来,叫天都来不及了。那天警察带着三光出去追查被卖的人,车走在高速公路上,趁人不注意,他也不知用个什么办法越过身边的警察,把门打开就往下跳。跳是跳出来了,人却摔成个肉饼,当场没了气。家里把骨灰接回,连个埋的地方都找不到。说那是凶死的,所有的人都怕,不敢葬在近处。

“那年三光让你去他公司,你说这鬼儿子,总有一天没个好下场。”大哥结结巴巴,试图把意思表达得清楚些。兴建点头,表示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三光这事,是什么时候?”兴建看大哥。

大哥说事情已过去了两三个月,上次他来江州进货前就发生了。但不知为什么,村上的人对三光,都不愿意提起,哪怕在自己家里,都不提起。大哥也不愿提。今天要不是说到那个大姑娘,抢劫犯,他还不会提的。“三光在我们村,最有出息。”大哥说。

“兴建,实际上你没错,一个人出来在江州这地方混,不容易。混好混坏无所谓,大人小孩无祸无灾,落个平安就行。”大哥用劲在他肩头拍拍。大哥都走到巷口了,又回过身招手,用很大的声音说:“对丽芳和强强好点,早晚没事,多在家陪陪他们。”兴建点着头,看大哥登上公交车驶远,这才与丽芳一人一边,牵着强强回来。一进家,丽芳忽然反脚把门抵上,转过身紧紧抱住兴建身子。兴建问怎么了,丽芳说不怎么。但她继续紧紧抱着,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兴建想让她的面孔抬起,丽芳左右避让,不愿抬起。两人纠扯一阵,旁边的强强不明所以,吓得哭叫起来。“强强别怕,妈妈没事,没事的。”兴建边叫,边上前抱儿子。可丽芳仍不放手。丽芳让儿子在一边哭着,自己继续一动不动伏在兴建肩上,头发披散,把鼻子嘴巴及兴建的半个脖子都遮住了。两人相倚着这么站过一阵,兴建终于把丽芳的身子转到一边,他发现这时的丽芳早已泪流满面,头发也跟着打湿好大一片。

5

刚到江州那阵,兴建他们住在湖滩上的一处废弃排灌站里。排灌站有一间半房,一边建在土岸,另一边则悬在空荡荡的湖水之上,底下用两根水泥柱撑着,从远处看,就似漂在湖波上的一只鸟窝,刮大风时,这窝还随着波浪微微动荡。那年沿湖路动工,排灌站给拆了,兴建搬到一处停建中的建筑工地住了几个月工棚,又搬到一个歌山老乡那里挤过一段时间。再往后,他们便租住到眼前的这条小巷。兴建和丽芳不是好动的人,在小巷一住多年,再没想过重新搬过一个地方,但是最近,他们却不得不考虑搬迁了。自上次大姑娘被抓,小巷里似乎就有些不很平静,前前后后有好几户租房的人搬走了。离开的缘由不尽一样,都很正当。说在外面购了房。说地方远,上班不方便,另找了一处更近的。说人多房小。说价格贵了点,哪个地方的房子更便宜,等等。说得多了,有一点却难以说得过去:以前为什么不搬,非得等到现在来一起搬?一起搬倒也罢了,为什么又要找出种种理由,给自己的行为作种种解释?越解释越遮掩,也就显得越加可疑,越加神秘。

不过是一夜之间,种种说法像一阵大风,把巷子里的角角落落刮遍了,把巷子整个撑满,撑胀了。说这样的事早不是一次两次发生,在大姑娘之前,这里出过一个贩毒的人,后来给抓了。又出过一个诈骗的、一个制作假酒的,也给抓了。还住过一个传销组织,给驱散了。至于什么小偷小摸、卖淫嫖娼之类,更是不在少数。说这个地方不干净。这地方有点邪。巷子不长,从头到尾不过三两百米吧,白天一看很平常,两边的房子、院落、树木、围墙,还有住在里面的人,也都清清楚楚。但到了晚上,所有这些东西似乎随之一变,房子不像房子,院落不像院落,围墙不像围墙,人也不很像人。有时你明明看到一个人在那里站着,到了面前一看,却成了一棵树。你看到一条狗坐在门槛上,眨一眼再看,又是个小孩。有时你沿着熟悉不过的路回家,掏出钥匙准备开门,却发现挡在面前的是一堵墙壁,门不见了。不止一次发生过这样的事,住过多年的老住户夜半敲开有灯光的窗户,询问自己房间在哪里。也有人说回家的时候,他掏出钥匙开门,门倒是打开了,却发现自己走进的不是那个熟悉的家,而是个巷套或洞穴之类的东西,很狭很窄也很暗,让人不知深浅,只能惶惑着退回来。还有人在巷子里遇上了鬼打墙,进入巷口后便失去方向,走来走去直到天亮,就在自己家门前,在这短短三两百米的地方打转。他们还说,那个大姑娘原本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人,就因为住进小巷,到最后给弄成了个凶犯。

所有这些当然纯属胡说八道,看着周围那些人神神叨叨模样,兴建暗自好笑。他怎么也弄不懂,就这么短短的一个地方,一泡尿能从巷这头撒到巷那头,怎么可能会让一个人走来走去走上一个通宵?走不出来,他不会找旁边的人家叫一声问一句?退一步说,即便人们所说的是真,那自己许多年住下来,怎么没遇到一次,丽芳和强强他们也没遇到一次?至于贩毒的、造假酒的、卖淫嫖娼的,哪条街上哪个巷子里没有?不过呢,既然大家都那么说,兴建也没必要反驳,大家都说走,他也跟着走吧。他和丽芳相约着多次出去找过房子,却没个最后结果。不是价高,就是路远,比来比去不满意,也就慢慢拖了下来。可能是时间渐久,风声渐息吧,也可能是城市扩展得实在过快,这中间又有一些不知内情的人住了进来。巷内陌生的面孔越来越多,把腾出的房子全填满了,连大姑娘住过的那间房,也有人租了。兴建他们于是跟着把心放下,用不着再操心什么搬房不搬房。

三月里的那个星期六,兴建起得很早,擦了把脸便出门买吃的。前两天货进多了,又遇着下雨,水流把头顶的塑料遮棚直冲得噼噼啪啪,七歪八倒。这样的天气,只适合坐在自家房里休息,哪能出来做什么生意?看看吧,水果没卖掉多少,反而淋上了雨。接连两天夜里,兴建都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甜香味,就像一团雾,弥漫在房内的角角落落。兴建一惊,那是水果腐烂的味道。苹果、梨子、桔子、香蕉,原本已放得过久,又遇雨水一淋,更加快了腐烂的速度。幸亏到了上半夜,雨已经彻底止歇,兴建出门察看,头顶出现了若有若无的星星,看来天晴了。起床后再看,天真晴了。兴建躺不住。今天他得抓紧点,争取把货多卖些出去。

心里有事,人便显得糊涂。兴建到街头小贩处买了点菜,又到一家餐馆买了两只包子,用手提了,匆匆踏上这边的人行道,两个老人是怎样出现在面前的,他竟然毫无觉察。

“大哥。”两个老人叫。兴建记得很清楚,当他在两个老人面前停住的时候,他分明吃了一惊。

老人是乡村中常见的那种老人,女的矮而瘦,男的也矮,却胖,两人的面孔都黑,都脏,身上穿的衣服兴建没细看,反正也是脏而黑的那种。当男人同兴建说话时,女人也不时在一旁插上句什么。男人说女人已几餐没吃饭了,身子虚得厉害。说他们是河南人,来江州的建筑工地找一个亲戚。可是建筑队早走了,亲戚当然没能找到,他们身上没钱,回不了家。“大哥。”男人是这么叫的。“大哥。”女人也是这么叫的。男人和女人讲的都是那种侉声侉气的外乡话,河南话。兴建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他们是向自己讨钱。

“大哥行行好,帮我们买份早点吧。”老人的声音抖颤,却清晰。

在把手伸出口袋之前,兴建不是没有犹豫。兴建犹豫了好久。像这种沿街乞讨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伤残的完整的,还有不老不少不伤残不完整的,兴建见得也多。甚至他们所说的那几句话,什么投亲未着,身无分文回不了家,等等,兴建也不是头一次听说。帮我们买份早点吧,同样不是头一次听说。都说这些所谓的乞丐,全是假的。他们是一些乞讨专业户,每个人其实都有钱得很。兴建听归听,却并不计较,有时遇见了,不管真假,仍会随手掏出块钢镚丢下去,一元的居多,有时也有五毛,甚至两毛一毛的。兴建始终无法面对实实在在的人。比如眼前,这对可怜巴巴的老人,谁能把他们与所谓的乞讨专业户,与骗子联系起来?兴建习惯性地把手伸进口袋,于是他愣住了。刚才在买完东西之后,自己身上只剩下最后一张十元钱。他又不是什么大款,不可能一次拿出十元钱,送给完全不相识的一对乞讨老人。这个时候,兴建完全可以实话实说,拒绝别人。可不知为什么,他偏偏没有把话说出,只一个劲傻呆呆站着。可能是头脑仍有些糊涂吧,可能是真有些傻,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他有些出不了口。他从来不知道怎样拒绝别人。何况眼前的两个人已老大一把年纪,老大一把年纪的人还叫他大哥。

十块钱的确不是小事,兴建自始至终明白这点。他在两位老人面前直通通站着,不动,也不离开,只把那张软塌塌的钞票紧捏在手心,从裤袋中拖到袋口,又从袋口返回袋中。

“大哥……”两位老人看出兴建在犹豫,不由受到鼓励,叫得更亲热,也更急迫了。在江州呆了许久,还从来没人这么叫过他。从来没人用这样的眼光直巴巴看他。在面前的两个老人眼里,大概以为他兴建很了不起,很有钱吧。那一刻,兴建竟有一种受宠若惊之感,口袋里的手再次颤抖了一下,接着猛然放松,拖了钞票向前伸出。

两位老人接过钱,又齐声叫了句大哥,欢欢喜喜走了。看他们蹒跚而又满足的背景,兴建也高兴,匆匆往家赶,准备把今天这事讲给丽芳听。不过走过一阵,脚下忽然沉重起来,步子也变得越来越慢。进巷口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停住,转身朝街那头去望。讨钱的两位老人早已不见踪影,他身上的十块钱真的送出去了,属于自己的,仅剩这只原先装钱,现在空落落什么也没有的裤口袋。兴建把手揣在这只裤袋里,继续心烦意乱走回家。儿子强强坐在床沿愁眉苦脸咬手指,两条腿一长一短朝外耷拉着,脚上鞋也没穿。兴建把一只包子递到他面前,强强接了,并不塞到口中,却伸出另一只手来接第二只包子。房后那边传来水响,兴建想一定是丽芳在洗衣服。丽芳近几天来例假,原本不能下冷水的。可她不管,偏偏一大早跑去下冷水。门前的空地上,房东吴墩子手握木工用具,弓腰埋头又在肢解着一堆废木料。木料实在太旧,大约从哪个建筑工地弄来的,上面粘满斑驳的干水泥壳,一不小心锯条就发出尖厉的叫声。

丽芳将隔夜的锅碗瓢盆过了一遍水,站在窗户前弄饭。后门那边的水声继续传来,兴建想洗衣的定是另外一个人。兴建帮强强把鞋穿好,顺势坐到床沿看强强咬那两只包子,同时听丽芳讲她昨夜做的一个梦。梦是坏梦,丽芳原本不想讲,特别不愿当着强强面讲。但她又相信自小从母亲那里听来的一个说法,说梦讲出来就破解了。丽芳梦见的正是强强,强强和邻居家的小孩出去玩,结果落到水里,捞起来两人都一动不动,并排躺在一起。“后来我们强强是缓过气来,自己爬起身走了,”丽芳说时探头看了看窗外,忽然把声音压得低低,“那家的孩子没动哩,看来是没救了。”

丽芳有些欣慰,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兴建双唇抿了抿。他想告诉丽芳,强强掉到水里淹了然后又能活转来,恰恰是不吉的征象。因为照他听来的另一种说法,梦中所见都是与实际相反的,梦见一个人死了并不可怕,最怕的就是死了又活转来。但兴建没把这个意思说出,兴建只把嘴巴抿了抿。

“刚才你出去给强强买包子,怕不是碰到什么了吧?”丽芳把兴建看过一会,忽然问。

“碰到什么了?哪碰到什么了?”兴建吃惊。

丽芳心思细密,对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七八年之久的他懂得很透,这点兴建早已清楚。但丽芳懂到这种程度,一点一滴的事情都无法瞒住,仍让兴建惊讶不已。兴建把头低下,找到一块破布头给强强擦拭刚吃过包子的油手。

“刚才我碰到两个老人讨钱……”他咕哝着,企图把事情混过去。

“你给他们钱了?”灶台上冲起一股白汽,丽芳把锅盖揭开,锅里的水沸腾着,咕嘟咕嘟异常响亮。丽芳抓了锅铲到声音最响的地方用劲铲动,然后将一把面条拦中折断,撒种子般撒在锅里。“给了就给了,算积个阴德吧。”丽芳脑袋在水汽中左躲右闪,以便找到更好的角度去看锅。

兴建道:“我给了他们十块钱。”

“十块……”丽芳好像没听懂。兴建解释,本来也不想给那么多,可身上只剩下那一张。

“只剩下一张,你就全给了他们?”

饭熟了。头天夜里的剩饭剩菜,加上几把面条,用水放一起煮了,热气腾腾搁到面前。丽芳说:“你吃吧。”

兴建问:“你这去哪?”

“我去找一下那两个讨钱的人。”丽芳简单问了下那两人的衣着长相,从抽屉里找出一张毛票,说要把那张十块的钱换回来。给都给了,怎么还可能换回来?兴建想说。兴建又想说,讨钱的两个人早没影了,那么长的大街,你到哪去找?兴建想追在丽芳后面,大声说要去也该我去的,你又不认识他们。但他只是咕哝了一下。看着丽芳胸有成竹的样子,兴建片刻间感到一阵轻松,他想也许真有这种可能,丽芳能把他们找到?两位老人听丽芳把事情的缘由一说,同样会通情达理表示理解,毫不犹豫掏出那张钱还给丽芳?

兴建的幻想很快破灭了,丽芳是怎样捏着毛票出去的,又怎样捏着毛票进门。

“要不我再去找找他们?”兴建问。丽芳摇摇头。丽芳像是累极了,坐到床沿大口大口喘气。

6

太阳从街中间划过,把对面公共厕所的外墙照得赤亮。太阳都已经照到墙头倒数第二块瓷板上了,兴建有些发慌。往日出来的时候,太阳才不过照在顺数第二块至多第三块瓷板上。刚才在家里实在耽误得太久。周蛮子的位子也空着,几块压棚的大石头如几条死狗,四仰八叉在那里躺着。周蛮子原本每天都来得晚,修锁配钥匙的,也没有必要来得不晚。加上昨天他家老太婆从几百里路外的乡下来了,他老太婆那八十多岁的母亲也跟着来了,周蛮子看样子得忙上一阵了。

兴建沉下气,将水果一篓一篓从车上卸下,一字排开。

其实今天早上钱一出手,兴建便有些后悔。今天他可能做了一件极大的傻事,他活活吃了一次亏,上了一个当。特别是回家后,丽芳作出那样的反应,竟不顾一切赶出去,想把送掉的钱要回来。钱送出如何能要得回来,一个人只有慌了昏了迷了,狗急跳墙了,才会有如此不合情理的想法。丽芳的为人性格,兴建当然很懂,随意,温和,在生活上没有过多要求,大事小事由着兴建定,兴建说什么在她就是什么。事情不是过于重大,过于特殊,她决不会这样。

丽芳的行为是可以理解的,难以理解的是兴建自己。街上那么多有钱的人,见了乞丐一般都不理不睬,即便给了,也只是拿出一元两元,表达个意思。谁会像他,自己穷得钻心了,却一次送出十块钱。十块钱,对于别人可能算不了什么,可对他这个家庭,却不是个小数目。十块钱可以买三十只包子,能让强强美美地吃上几天。用十块钱买菜,可以买上一小堆。十块钱其实相当于兴建小半天的收入,相当于丽芳一整天的收入。去年下半年丽芳到东湖村一家私人酒厂洗酒瓶,每洗一只能得五厘钱。一只五厘,十只五分,一百只五角,一千只才五块钱。洗酒瓶是很可怕的一种活,不只洗了瓶外,还要用一根竹筷套上破布头伸到瓶里面四处擦抹。寒冬腊月,有时头顶还飘着雪花,丽芳跟着三两个伙伴一起高卷衣袖紧伏在水池边,双手由红变白,又由白变红,肿得就似一只翻毛鸡。这么一天忙下来,也不过赚个十多块钱,可他竟然在片刻之间,把整整十块钱甩给了别人,就似甩一张包苹果的烂纸一般。其实自己是什么人,那两个老人是什么人。大家不都说么,别看这些讨钱的一副可怜巴巴模样,见人就喊大哥,其实他们是真正的富翁。兴建才是穷光蛋一个,可怜虫一个,该受救济,该向别人伸手乞讨的应当是自己。现在他把整个弄颠倒了,自己这个穷光蛋、可怜虫,反而跑到富翁面前去摆阔了,他要把自己日晒雨淋得来的一点血汗钱,把丽芳大雪天敲开冰窟窿洗酒瓶换来的血汗钱毫不经意送给人家了。兴建想那一对河南夫妇把那张破钱接到手上时,一定会相对一笑。

“烧包!”他们一定会这么骂。当然这是兴建用自己的家乡话代他们这么骂。

“肉头!”兴建又代他们这么骂。

三岔路口原本是一个山窝,除了兴建拖了板车走过的那条路是从窝口进来,略显开阔,略显平坦外,其他两条路都是从小山顶上铺下来的,因此不管大车小车,或者摩托车、自行车,从山顶那边翻过来时,都给人居高临下,气势汹汹之感,便是赶路时的行人,脚步也显得格外急促。手提花格塑料纸袋的男人就是以这样急促的脚步,低头从背后的山顶下来,挨着兴建的摊位向对面的山顶走去。走出好远了,他忽然折身而返,对着筐里的桔子左看右看,问这桔子怎么个卖法。

在大路边站得久了,兴建已培养起分辨各色人等的习惯和能力。这么说吧,眼前的高个男人似乎并不具备正经买东西的可能,不过既是别人主动问起,总不好不加答理。兴建问他买多少,男人说随便多少。兴建略略迟疑,起身到筐里拿秤。这一刻兴建已有了些庆幸的意思,听这人口气,大约不在乎数量多少的。不过兴建很快失望了,这人像女人一样挑拣得厉害。不是一般的挑拣,他下了死劲用手去捏,捏过一个放下,又重新捏另外一个,口中还念念有词:“你这桔子怎么这样,怎么都坏了?”兴建听不得别人讲他的桔子坏,兴建尤其不能忍受这样的挑拣,这样的捏,那人五指每一屈伸,都能让他的胸腔为之一提。他想大叫有你这么买东西的吗?照此捏下去,一筐桔子还能有一只好的?他又想干脆提开箩筐,不同这人纠缠,不在乎这几斤买卖。

桔子称好,男人一把一把抓到纸袋里去,兴建更加不安了。老高老大的一堆桔子,让人家捏了又捏,挑了又挑的桔子,怎么只有三斤三两?男人说随便多少的时候,他已有了自己的想法,一心打算要在这人身上多销出几斤。照以往的经验,眼前的桔子应该不会少于四到五斤。

“三斤三。”他亲口报的这个数字,干干脆脆,清清楚楚,不存半点含糊之处。自己说的三斤三,便应该是三斤三,怪不了别人的。难道自己看错了秤,或者报错了数,明明是四斤三两,甚至五斤三两,硬让自己说成三斤三两了?这确乎有些冤枉,四斤多桔子,莫名其妙差下一小半去。是的,兴建不会,也不懂得搞什么名堂,但他自己不搞,也不能让别人搞了自己的名堂去。兴建拿了秤杆仔细来看,在秤星与秤星之间比比划划,越比划越证实自己的推测正确。他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错了就错了,错了就算了,这是一个教训,以后再不会重犯,大约也不会重犯的,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吧。兴建神情沮丧,目光恍惚,男人拿了一张十元的票子让他找,他半天算不清三斤三两桔子折合了多少钱。兴建在想,原本这十块钱完全属于自己,根本用不着找回的。早上他已经白白丢掉十块钱,现在又眼睁睁看着自己在丢钱了。

男人提了鼓鼓囊囊一塑料袋桔子,沿着对面的坡道行过一阵,然后踏上一条岔路,身影就要消失了,兴建猛然大叫起来:“老师傅,麻烦你等一下。”男人没听见,或者假装没听见,照旧走他的路。手中的桔袋过于沉重,使得他一边肩膀给深深拽下去,另一边肩膀不得不高高升上来,以保持身体平衡。男人的脚步越迈越快,似乎有急于逃走的意思。兴建一看不妙,撒开双腿朝前追去:“老师傅,买桔子的老师傅。”

这回男人听见了,男人应声站住,问:“你这是在叫我?”

虽是短短几步路,兴建已有些气喘吁吁。“你那桔子是四斤三两,不是三斤三两,刚才我看错秤了,你让我再称一下,称给你看看,行吗?”男人把桔袋放在路边一块水泥墩上。“你这话我听着新鲜,自己一手称的东西,也是你自己看的秤,怎么又说有错?一个做生意的人,还不认得秤吗?”兴建说:“也不一定就看错了,可能是我报错了数,四斤三两桔子被我说成三斤三两了。你不信,过来再称给你看看。”

买桔子的男人相信了。买桔子的男人一面与兴建说话,一面往回走。此刻,当他明白今天无意中捡了个便宜,这让他脚步一顿,陡然间神情激愤起来。“你这人开的哪一国玩笑,自己亲手称的东西又说称错了。今天我偏不给你称,看你能把我怎样。要说这桔子是我称的,我暗中搞了鬼,我退还给你,屁都不放一个。明明是你自己称的东西,你那双眼睛长哪去了,管不管用了?”

兴建说,我说了我报错了数。我们可以重新称过,看了秤再说。男人说,错了你活该,谁叫你稀屎糊住双眼,半点事管不着。男人的声音越叫越响,兴建也不顾一切了,认死了理要重新称过。兴建说,总不能错了就错了,错了就算了。大不了再称一下的事,再称一下便知道结果,为什么不让称?

“不让称,今天就不让你称,看你狗日的能把我怎样。”

听到两人争吵,旁边渐渐聚拢起一圈人,大家弄清原委,便有些出来解劝的。解劝的人都知道桔子称错了,四斤三两当成了三斤三两,态度上自然偏向兴建这边。家住余家巷的陈三鞭,一位开朗热情、心直口快的老头更觉看不过去,很明确地表示说:“一个人哪就少了这么一两斤桔子?看错了秤么,谁没有眼花看错的时候。做人应该有个做人的分寸。做人不能这么个做法。”周蛮子刚刚过来,摊子还没来得及摆开,也忙着上前帮腔:“该怎样就怎样吧,一两斤桔子好大个事,值得这么当真?”众人把目光一齐看那男人,意思十分明显,若再坚持不让称,不说你贪图块把几毛钱,至少是胡搅蛮缠说不过一个理字的。看眼前的情势,今天你不做一个交待,怕没那么容易脱身。男人尽管一百个委屈,一千个不愿意,终是松了提袋的手,让兴建搁到秤盘里。

“没道理么。”男人不服气地咕嘟着。

再称的结果大出众人意料,也出了那个买桔子男人的意料。三斤三两桔子,一点没多,也一点没少。陈三鞭拿住秤杆,左看看右看看,又从上衣口袋摸出老花镜戴上来看,想说点什么,却真的无话可说。“这怎么讲,现在怎么讲?你要把事情给我交代清楚。”男人脸上凝满受骗后的冤屈和愤怒,他不对着兴建,却对着众人,对着打抱不平,出面指责他的陈三鞭和周蛮子。“老人家你懂道理,你给我把事情讲讲清楚。你要让我心服口服,让我懂得我是怎样一个没分寸,贪人家一两斤桔子的人。”

众人费了好大的劲,好话说尽,好礼赔尽,才把买桔子的男人劝消了气。陈三鞭满脸堆笑,伸过手臂像揽一位老朋友那般把他揽住,一面继续说那不知说了多少遍的好话,一面推他往山顶那边去。男人不甘心就此罢休,双脚拖拖沓沓向前的同时,不时挣过身子朝这边嚷嚷。

“下次再让我碰到这种事,你可要当心着。”

“会当心会当心。”周蛮子摇动手中的一串钥匙坯,也朝他嚷。

“那个嘴巴哪是嘴巴,赶得上一块磨刀石了,”陈三鞭送了人回来,心有余悸地向大家呲呲牙齿。“吱吱嘠嘎,吱吱嘎嘎,磨得你浑身那个生痛。”

众人随着哄笑起来。无缘无故连累别人受这一番委屈,一番羞辱,兴建不安着,觉得有必要作出点解释,至少他应该向陈三鞭,向周蛮子表示一下内心的歉意。但是这一刻,他发现自己什么话也无法说出,他只是低着头把秤杆捧定,反反复复在秤星与秤星之间看来看去,似乎一定要看出另外什么结果。兴建真的不能承认眼前的事实,可他又不得不承认。

7

兴建有了收摊回去的想法。生意不好。生意原本不好,今天的生意只会更加不好。阳光带着巨大的亮度从公共厕所那边移过来,移到兴建身上、手上。兴建下意识腾出手朝一边甩了甩。他感到了热,感到某种迷迷蒙蒙的东西悄悄从四周上升。兴建想还是回吧,早点回房休息一下,睡上一觉。天天早出晚归,他大约真有些累了。围观的人渐渐走散,只有陈三鞭和另外一个瘦瘦的中年人站在周蛮子的摊位前说着什么。陈三鞭是个喜欢说的人,身上又有的是力气,退休在家,诸事顺遂。于是每天总有许多时间,他哼着小调从余家巷走出,站在周蛮子和兴建身边,把反反复复说过多少遍的话再一次来说。说他的儿子、孙子、闺女、女婿,又说他早年给工厂跑推销时在各地遇到的奇事。有时说得过于没边际,周蛮子听不下去了。“人是什么?也就是一只猴子,什么富呀贵呀,子呀孙呀,顶多演了场猴戏。你就起劲地唱吧。”周蛮子认认真真磨他手中的那块皮革,并不抬头。“人是什么?还是这只蚂蚁,在地上横爬过来,竖爬过去,自以为了不起,其实呢,呸,”周蛮子用力朝地上吐口唾沫,“人家随便吹口气,吹得你影子都没了。”陈三鞭往往给呛得面红耳赤。陈三鞭是什么人,哪忍得住这口气,他把手指伸直,用劲一点一点,说周蛮子周蛮子,知道你年轻时打过仗,做过英雄。可你这位英雄怎么做来做去,做到我们马路边来了?接下来几天,陈三鞭不见了。陈三鞭生气了。可是再过几天,他又讪讪地站到大家面前,还主动摸出烟四处散。陈三鞭边眯起眼睛吸烟,边看着周蛮子,说别以为我这是巴结你。我是看你可怜,不跟你计较。要计较,随随便便一句话,早把你撵回老家去,你信不信?

生意做到中途收摊回来,这在兴建还是很少有过的。路远不说,提溜着几篓水果上车下车过于艰难不说,主要是见着丽芳该如何交代。莫非就说,上午生意不好,不想做了?或者有些累,先回家睡上一觉?幸好今天丽芳不在家,强强也不在家,门是锁的。兴建掏出钥匙打开门,把水果下了,一篓篓搬到屋角码好,车子靠墙竖起。躺到床上正准备休息,门外却传来嚓嚓脚步声。兴建以为是丽芳和强强回来了,打开门看看,原来又是房东吴墩子。吴墩子一手拎锯,一手拿一条皮尺,低头在房前房后忙着什么。

“不是在外面摆摊吗,怎么又躲到了家里?”吴墩子给他打招呼。

兴建不愿解释自己为什么躲到家里,又是什么时候躲到家里的,他含糊其辞一番,问对方看没看到他家丽芳和强强。吴墩子把手朝外摆摆,说丽芳和强强不是在巷口那边的小店里玩吗,刚才你从那回来没看到?兴建说可能是自己他一心拖着车子,没注意。他关好门准备到巷口找丽芳,这时吴墩子又有话说了。吴墩子把手用力招了招,让兴建上前。

“听说早上你做了件大好事,一下拿出整整十块钱给街上的叫化子?”

兴建不好否认,又不愿承认。吴墩子的意思根本不是在夸他做了好事,吴墩子那是在笑话他。他问吴墩子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吧?”吴墩子说,“你老婆守在那店里干什么,不就是想再找到那两个讨钱的叫化子,好把钱要回来?”

吴墩子说,上午丽芳带着强强把前后几条街找遍了,也没找到那两个讨钱的叫化子,后来没办法,才坐在街边的店里守着。

兴建到前面的店里找丽芳,丽芳不在。店主告诉他,刚才南湖村的菜棚里有人过来,让丽芳带着强强捡菜去了。

南湖村离开得并不远,把前面这条街道走完,然后上岭,再过一条横街。那里有浙江人搭的几十座蔬菜大棚,隔三岔五到了出菜的日子,会需要不少人手帮忙。报酬是一分钱没有的,但所有帮忙的人可以把棚中的残菜连泥带叶运回家,洗洗干净炒了,也能省下每天上菜场买菜的钱。兴建不止一次阻止丽芳去菜棚。他说提着只竹篓捡菜叶,跟端着碗上人家门前讨饭有什么两样。丽芳同样不听。丽芳说,能省一个就省一个吧。

丽芳没找到两个讨钱的河南人,兴建却找到了,具体说,是那两个讨钱的人自己送上门来,再次找到兴建的。那是中午吃饭时分。兴建没心思躺在家里睡什么觉,他把板车拖着,重新来到电杆厂门前摆开摊子。这时陈三鞭他们早已离去,周蛮子的老太婆和她八十多岁的母亲也提着竹篮来送过饭了。周蛮子的老太婆黑,瘦,又矮,似一颗晒干的桔皮,给人一种整个卷起来了的感觉。怪不得周蛮子口口声声叫她老太婆,这果然是个老太婆。比较而言,老太婆的母亲,也就是周蛮子的丈母娘倒还健旺,说话大声大气,个子也高,身板挺直。周蛮子老婆搀着她八十多岁的母亲走路时,那模样不像是她在搀着母亲,反倒是母亲在搀着她。周蛮子说他老婆是叫生坏了病,别看现如今这副模样,年轻时可壮实着,一百多斤水淋淋的稻谷,她同大男人一样担起在水田里飞跑。自从十多年前挨了医生一刀,整个人眼看着就干了,打皱了。

周蛮子老婆扶着她母亲离开不久,那对河南夫妇便出现了。因为方向相同,又都是那种相互搀扶着的灰溜溜老人,最初一刻,兴建还以为是周蛮子老婆同她母亲又转回头了哩。待看清那不是她们,待看清了那是谁,他体内的某一块肌肉就似给秤钩挂着一般,拉扯着疼得厉害,搁在篓沿的一只手朝前一伸,仿佛急着要抓点什么。兴建打算不顾一切冲上前。他也应该不顾一切冲上前。不过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竟有些莫名的心虚、胆怯,他甚至想找点借口溜到一边去,把自己藏上一会。

兴建承认,大半天来他一直没有放弃重新遇上那两个河南人的企望,特别是第二次拖着板车出门时。但在他的想像中,再次相遇的地方应该在住处附近的那条大街,也即是早上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他怎么也没料到,许多时间过去了,这两个人还会出现,并且从坡道上,从他的身后出现。

坡道很陡。坡道两边是密密压压的高大树木,树后面是一串低矮的商店。随着坡道上升,商店也一家高过一家,河南人两夫妇依然相互搀扶着,在一家一家的商店门口驻留。“大哥,大哥。”兴建仿佛又听见他们的声音。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兴建不着急了,他想用不着自己赶过去。只须在原地等着,那两个人把商店挨个跑完,一定会到这边来的。说不定他们早把兴建忘了,把兴建给钱的事更忘了,会再一次开口向他讨要哩。“大哥。”男人会这么叫。“大哥。”女人也会这么叫。兴建想到这些,不由情绪激动,气愤不已。

“操噢。”兴建恶狠狠骂。

兴建所料丝毫不差,讨钱的两个人沿着下降的坡道越走越近了。兴建装着埋头观察篓里的桔子,偶尔伸了手将开始腐烂的挑起,放到一边,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从远处过来的目标。那么多的小店,有的给了,店主手中捏一张毛票交到两夫妇手上,转过身子便回。也有的不是真心给,但又不愿招什么晦气,没等两人开口便将一张毛票塞过来,然后五指并拢朝外晃动,让他们赶快离开。店主们不管男女,大多脚踏着拖鞋,其中一个女人还穿着灯笼睡裤,肥大的臀部在兴建面前晃动了好久。在有些商店门口,这对夫妇停留的时间要长得多,兴建能看到他们朝店内说着什么,但店内始终不见有人出来。兴建怀疑店内没人。当然店内没人是不可能的,只能认为是店主不愿给钱。不管你如何说,他们就是不给。

当这对夫妇越过一小片水泥空地,走到周蛮子摊位跟前,周蛮子一面抽烟,一面喝茶,正享受饭后的清闲。周蛮子低着眼皮,抽一口烟,喝一口茶,看也不看面前两人。

于是兴建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大半天来在他耳边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声音:

“大哥……”

“大哥行行好。”男人和女人把早先那段话又断断续续重复了一遍。家在河南,千里迢迢赶来江州,投奔建筑工地上的一个亲戚。建筑队撤走了,他们回不了家。他们已有几餐没吃饭了。男人和女人说这一切的时候,兴建把脑袋埋得越来越低,他感到呼吸急促,同时脸上也躁热得厉害,似乎说着那话的不是他们,而是自己本人。男人和女人不知这些,男人和女人说得顺溜,一遍说完了,见周蛮子没反应,大约以为未能听懂,竟又调过头说第二遍。周蛮子仍没有反应,沉着眼皮抽烟、喝茶,喝茶、抽烟。直到面前两人以为没了希望,相互打量着要离开,待要离开又恋恋不舍,他这才猛吸一口茶水,仰起脖子咕嘟咕嘟漱一阵口,猛喷出去。

“来。”周蛮子说,周蛮子用三根手指捏了一张毛票,缓缓推到两人面前。兴建看清了,那是一张一块钱的毛票。可他却整整给了他们十块。给了十块仍不算完,现在这对夫妇又一次站到面前了。

“我不是早给钱你们了吗?”未等对方开口,兴建猛然大叫起来。他早已忍不住。他真的忍不住。他不知把这声嚷叫憋过多久了。

可以看出,面前这对夫妇根本没能把兴建认出,他们更不知道兴建已把那声嚷叫憋过多久。他们只是傻愣愣站着,茫然不解地把眼睛朝着兴建看。其实,在突如其来的那声嚷叫后,不只是面前的两人不解,兴建自己也不解。他不得不作一些必要的解释,好让面前的两个人明白他是谁,他为什么嚷叫。他说了买早餐的事,说了在马路边相遇以及怎么给钱的事。为了加强话语的说服力和可信度,他还辅以必要的手势,比比划划,指指点点。比如说到买包子时,他指指自己左手,说到掏钱时他指指裤侧的口袋。不过这一刻他显然过于激动,没能让自己及时镇静下来,话语结结巴巴,断断续续。他甚至连基本的方向也弄错了,说到见面的地方他不是指向该指的地方,而是指向了另一个完全不该指的地方。指过了随即意识到错误,换了一只手又来重指。这么说来说去说不清,连他自己也不能相信了,心下不由得越加发急。后来他干脆不说了,从装钱的木盒中找出一张一块钱毛票,上前一步递到两夫妇面前。

“我给你们这张一块的,”兴建说,“你们把那张十块的还我好吗?”

两夫妇这下明白了。明白自己向人讨钱非但没能讨到,对方反而向他们讨要。对方要用一块钱换他们一张十块的。两个人真正愤怒了,不约而同齐声嚷叫起来。男人似乎还在叙说什么,说他们走南闯北,从未见过这么一个人,你不愿给钱也好,给不起钱也好,怎么反过来还要我们把钱给你。

男人说:“我们早上什么时候遇见你,你什么时候给了我们十块钱?”

男人身边的女人一反病病歪歪模样,发出一连串恶狠狠的咒骂:“你这只乌龟。贼杀的,断子绝孙绝柴兜的……”

“我们是走投无路的人哩。”男人应和着。

短短一句话,会遭到如此强烈反应,这不能不让兴建大感意外。这次轮到他木呆呆站在一旁,瞪大眼睛发愣了。男人和女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男人的声音粗重、急促,还带着浓浓的痰音;女人的声音尖锐、响亮,一遍遍刮擦着他的面颊。“那个嘴巴哪是嘴巴,都赶得上是磨刀石了,吱吱嘎嘎,吱吱嘎嘎。”兴建仿佛又听到陈三鞭的声音。陈三鞭把上下牙齿狠狠呲开,做出痛苦难当的样子。兴建看到又一次渐渐围拢过来的人,更重要的是,兴建还看到丽芳,看到强强,丽芳一手牵着强强,一手提一只白色的塑料袋,给他送饭来了。

兴建是如何把手伸出的,自己已全无印象了。他似乎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上前把那两张不停蠕动的嘴巴堵上。他是真正出过十块钱的。他整整出了十块钱,不但没得到一句感谢话,反而被对方破口大骂。给了钱,又挨了骂,真还不如不给呢。不如把钱要回来呢。自己的钱,为什么不能要回来。自己的钱就应该要回来。“你把钱还我。”兴建嚷嚷着,伸手去抓男人的衣服,谁知却被对方一掌打脱。他又拽对方肩膀,拉对方衣袖。这次他遭到更加激烈的反抗,男人恶狠狠用手推他,用脚踢他。兴建感到了痛。但他不想放手,他只将五根手爪没命地在什么地方拽着、揪着,一刻不敢放松。经过长久的撕扯,他们一同摔倒了,摔在人行道旁的一棵小樟树下。他的一只手肘还在靠近地面的树杆上狠狠蹭过一下。这时兴建比较近距离看清了男人的脸、男人的颈项。男人把脸朝一边偏着。男人的耳根下,在脸腮与颈项的交界处,长了颗蚕豆那么大的痦子,痦子发黑、发紫,上面还伸出两根长毛。随着长毛的一上一下,一抖一颤,兴建发现这男人原来在拼尽全力叫喊着。他不知道男人在喊什么。他很想把男人偏向一边的脸正过来,以更好地弄明白他到底在喊什么。

“救命——抢劫啦!”男人这么喊。

“抢劫啦——救命!抢劫啦——”兴建又听到另一个声音,尖锐、嘶哑。那是女人在喊。女人将两臂大张,如同一只大鸟,哇哇呀呀叫着从兴建耳边刮过去。兴建很想再把女人拉住。兴建把抵在男人膝头的那条腿向人行道的水泥地面移了移,一个用力把身子站起。但女人已经跑远了。女人继续将两臂大张,乌鸦那般绕着空地那头的空茅棚盘旋了一圈,然后顺着坡道底端向公路另一边扑去。

“抢劫啦——救命!”

“救命——抢劫啦!”

男人叫一声,女人也叫一声。男人叫得声嘶力竭,女人也叫得声嘶力竭,两人好像比赛一般。后来,男人的声音和女人的声音把兴建的耳朵整个充满了,他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的声音了,只感到那是一股一股的风,很大很响,在耳边刮过来,刮过去。同时他看到有不少人,有更多的人朝这边奔来,身前的坡道上,身后的坡道上,都有。兴建踉踉跄跄往前奔了几步,然后停住。他看到男人继续躺在地面上,大嘴一张一合。男人大概仍在拼尽全力喊叫。接着兴建又看见了丽芳,看见了强强。丽芳和强强可能是提着篮子,过来给他送饭吧。奇怪的是丽芳和强强也跟着人们一个劲朝他喊叫,只不知是否也在讲他抢劫。兴建还在人群之中看到几个穿制服的人。那应该是警察,可能刚刚接到报案,正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兴建想到底怎回事,自己到底干了什么,把警察都引来了。他把脑袋低了低,于是看到了自己的手。那是他的右手,手心里紧紧捏了一把钞票,有一块的,五块的,十块的,当然更多的是五毛、一毛的那种。钞票无疑都是从男人口袋里抓出来的,抢出来的。兴建把手略略松开,立即有一张揉皱了的毛票从指缝间飘落,棉花那般在水泥路面弹几下,翻过身滚到了一边。

兴建也把身子转过,开始拨开人群,朝着与警察相反的方向狂奔起来。他跑完一条街道,又跑完另一条街道,接着置身于一条更宽更大的街道。街上的人真多,车真多,每辆车子一律都端着一块或者几块五颜六色的玻璃,亮光闪闪地对着你的眼睛晃过来,晃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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