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爽
回到县城,打开出租屋的门,我看到成堆的被邮递员顺门缝塞进来的信。翻拣着那些来信,盘索突然叫起来:汇款单。的确有汇款单,而且还不止一张,粗一数,十张都挡不住。我们撒出去的鸡终于给下了金蛋了。盘索带上我们不久前在火车站附近胡同里一家打印部私刻的公章,去邮局取款,说取款回来,晚上要请我去喝酒,喝完酒就去洗澡,洗完澡再去黄牙家看录像。
我也很高兴。钱不少,有二百多块。对我们来说是笔巨款了。我一边吹着走调的口哨一边翻阅那些大多是探询的来信。有一封是山东一个姓白的老师来的信,他说他正准备在济南成立分会;还有一封来自内蒙古,写信的是一个姑娘,她在信中质问我们,收到她入会的汇款后为什么迟迟不把会员证寄来?而且她已经连续给我们寄了两次诗稿,既没收到回信,也没收到退稿,因此她开始怀疑我们是不是骗子。如果这封信她再收不到片言只语,她就准备给我们县公安局写信。我看到这封信,大吃一惊,觉得她剽悍的文风很熟悉。我才想到大约在两个星期前,我曾收到过她寄来的一首诗。其中有两句我很欣赏:“我出去时你留下一块带泪的手帕/你自信一头时髦的黑发没有过时//你留下那根带结的绳子/嘱咐我牧羊时慢慢解释……”我当时给盘索看了,我说这是一个很有潜力的诗作者,诗歌比棉花糖 (棉花糖是我们柳城的一个女诗人)写得强多了,我准备当时就给她写封回信,但盘索说,他也很喜欢这样有潜力有诗才的作者,他说他要亲自给她回信,给她“慢慢解释”。
盘索取完汇款回来,我把这封火药味十足的信给他看。盘索根本没当回事,说他忘了回信“解释”了。我说,你要是再不回信,她可就要给公安局写信了。盘索说,傻逼,公安局会为她的15块钱调查咱们?但在去吃饭的路上,他还是有点不放心了,对我说,你不是正想给她回信吗,要不晚上你就给她写封信随便解释一下吧。
我们吃完饭、洗完澡,盘索就去找黄牙了,我估计他是找黄牙看黄色录像去了,他找黄牙看黄色录像从来不叫我,他妈的。我只好独自一个人回来,趴在大床上给那个女诗人小心翼翼地回了封信。我在信中学着盘索的口气对她说,因为近期分管她这一片的工作人员正忙于下属服装公司的销售,所以耽误了给她回信,但她的诗歌以及回信,“我们全体办公室的工作人员都看了”,“我们”都震惊于她在诗歌上显露出来的惊人才华,并且准备在《北方青年》的创刊号上隆重推出她的诗歌专辑,希望她最好在收到信后给我们寄来更多更有分量的作品以备刊物发表时使用,信的末尾,我告诉她,因为入会人员踊跃,最后一批会员证已经发放给了她之前的一批会员,她的要等统一印制完成后再发了,而且我告诉她这次印制的会员证将用最好的烫金工艺,做出来会更精致更美观更显档次,要她不要着急耐心等待。
她后来的来信果然没有再提给公安局写信的事,她在寄给我几首新诗的同时,却问起了我们启事中早就提到的 《北方青年》,说为什么到现在连刊物的影子还没看到。我就再给她回信,请她耐心等待。因为一本杂志的出版印刷会经过很多的磨难。但时间不会太久了。我还不忘了调侃她一句:“就像你的诗歌一样:我多难,诗也多情。”我在回信中,希望她能把自己的照片寄一张来,准备在刊物发表时使用。
信写到这里,我的脸红了。要知道向一个姑娘要照片这可是第一次。虽然盘索在不断的来信催问中开始让我着手准备编一期简单的杂志。但毕竟那还是一个设想。现在看已经快成幻想了。我这不就是典型的假公济私吗?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她还真把自己的照片寄来了。和我想象的一样,她骑着一匹马,身后是茫茫的草原,红红的脸膛,鲜艳的民族服饰。和我想象的不一样,她手上拿着的不是一条随风舞动的红纱巾,而是一条牧羊的鞭子。看到那条鞭子,我的心突然抽缩着疼了一下。
那些日子里,我沉浸在和一个女诗人通信中臆造的氛围里,不可自拔。我甚至有点喜欢上这个女诗人了:喜欢上她的诗,她的红脸膛和她手中随时可能抽到自己身上的鞭子。我再给她回信,文字就会莫名其妙地涨出很多。东拉西扯地由文学而生活,我的话语变得粘稠甚至情意绵绵起来,把对她诗的评价暗暗变成了对一个姑娘的由衷赞美,以至再收到她的回信时,对她突然间因矜持而故意写短的来信遗憾起来。
我就像一个患上了相思病的病人,整天没事盼着心爱人的来信,把自己搞得“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盘索看我这样,再出去卖衣服索性不叫我了。我正好可以一心一意地给那些文学爱好者回信,他并不生气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因为我现在这样子正适合给那些没心没肺的爱好者回信,他不担心我会因为和女诗人的通信而成为一个蔫头耷脑的花痴,反而认为我现在这样子对于稳定那些比男爱好者更容易产生怀疑的女爱好者是最好不过的状态了。因为我的浪漫和多情正好可以让那些人放下手中多虑的盾牌,甘心为我们把钱寄来。因为收获一份浪漫的奇遇远比这区区15块钱重要多了。可盘索忘了我是个专情而不滥情的“情种”。就在他放心地去各地吆喝他旅行包中过时的服装时,我却坐在出租屋的门槛上晒着太阳做开了白日梦。想着有一天自己也去了大草原,和那个女诗人同骑着一匹马在辽阔的草地上奔驰。
黄军装和小胡子三个人就是在这样的日子找到我的。他们把我从白日梦的蒙昧状态中拉回来,给了我一份既惊且喜的打击。
我认出了他们三个人中的两个。当初为了和盘索干一番“大事”,我去我娘那里借钱。娘背着继父把三千块钱塞到我手里。娘说,你拿着吧,这可是你父亲死时矿上给的全部丧葬费。我当时就觉得手上的分量沉沉的,泪水一个劲地在眼里转。回来的一路上,我都在意着西服口袋里的那笔钱,生怕一不小心它会长着翅膀飞上天去。要知道那可是我死去老爹的钱,万一他在天上知道了他这个笨蛋儿子用这笔钱,收回去怎么办?除了预防老爹伸出看不见的大手把钱收走,我还得十分留意火车上的扒手,他们可不管你这钱是怎么个来历又是拿来干什么的。好在那天的火车上旅客稀少,整个一节车厢空落落的看不见几个旅客。我找到一个左右前后都没有人的座位,放心地坐下来,开始装模作样地拿出本书来看。
我十八岁的时候,特别爱看书,其实除了特别爱看书,我还特别爱看姑娘,但因为胆子比较小,怕被我看的姑娘骂我流氓,所以只好把看姑娘的贼心放到看书这件事上,毕竟是看书比看姑娘更安全些。要知道我自小就是个缺乏安全感的人,是书给了我比现实世界更多的安慰。所以无论何种场合,我总要随身携带一本书,而且会随时准备翻开来看,姑娘能这样随便看吗?当然不能!所以书就成了我旅行途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伴侣和道具。
那天在车上,我正看书,一个高个子青年走到我对面座位上坐下了。我立刻警觉起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见我看他,他反而笑了,问我看的是什么书,这么认真。我不说话,只把书的封面给他看,书的封面上写着六个大字:人人都能成功。我估计光这名字就能把他唬住。谁料男青年说,这书他也看过,是美国人拿破仑·希尔写的。他这样一说,我立刻松懈下来,对他的警惕不自觉地减少了一半,觉得和我一样能看这种书的人都很牛逼。他长得也比较牛逼:黄脸蛋,黄眼珠,还穿着一身当时流行的草绿色黄军装。他谈吐文雅,目光却游移不定,像有什么心事。后来,我斜对面的座位上也坐过来一个人。他看了一眼黄军装,没说话,但从眼神我就看出他们是一伙儿的。这个人脸黑得就像一截木棍子,下兜齿,留着小胡子,眼睛在我身上滴溜乱转,见我看他,他就赶忙把眼睛收回去,装出一副浏览窗外风景的样子。黄军装和我聊天,他告诉我说自己是做土豆生意的,说这次给人拉了两车土豆,到地方后还帮助那人倒好车,结果那个买土豆的王八蛋把土豆拉走钱没给他们就消失了。我觉得他像在讲故事,这事也太离奇了点,就说,难道你们是和陌生人做生意吗?黄军装解释说,其实这之前他们已经合作过几次了,那王八蛋开始挺讲信誉,货到了就给钱,可这次他说钱放在家了,他先把土豆拉走,让我们等他几分钟,他回家去拿,我们就信了他。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他的人影,去他家找,我们认得他家,去过,可一去我们就傻眼了,因为他人根本不在,人早溜了,再问,才知道连他的房子都是租的人家的。我们就这样被他耍了,害得我们身无分文,连回家的火车票都没打,偷着跑了很多路,在一个小站爬上来的。我问他,那我能帮你们什么呢?其实,我是想说,你爱说什么说什么,只是千万别打我主意,我早就有所防备了。黄军装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说不用不用,怎么好意思要你钱呢。他这样一说,我反而犯了嘀咕,心想,莫不是他们想趁机对我下黑手?暗的不行就来个明抢?要真那样就坏了,我怎么会是他们的对手?我以进为退,说没关系,看我能帮你什么忙,我身上还有几十块钱。就这几十块钱了。刚发的工资。黄军装看了眼小胡子,小胡子又看了眼黄军装。黄军装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要不,你借我们十块钱吧,够补火车票就行,你把地址给我,等我们到家,再把钱寄还给你。我一听他这样说,立刻说,十块钱够干什么,我给你们二十,反正我就要下车了。我想,你们不打我主意我就很满足了。要知道,二十块钱和三千块钱比起来算个鸟!黄军装拿到钱说让我给他留个地址,说到家后他会立刻把钱给我寄过来。他这样说的时候,游移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感动,就连那个小胡子也因为我突然表现出的大气和豪爽而不再鬼鬼祟祟地紧盯我的西服口袋了。
事实上,黄军装后来并没给我写信寄钱。有一天,我还是憋不住把车上的遭遇说给盘索听了。盘索当时就笑出了声,说他们那是在骗你呢,你个傻帽!上了当,还觉得光荣啊?我坚持认为,他们没骗我,我这么聪明,谁还骗得了我?我还觉得自己把他们骗了呢。
那天中午盘索回来,我激动得甚至有点语无伦次了。我把黄军装他们介绍给了盘索,说他们就是我车上认识的那几个朋友。盘索对他们却很冷淡,只是随口“嗯”了几声。黄军装再次说起那次火车上的经历,说他一直忘不了我这个仗义的朋友,他这次来,就是特意上门来感谢我的。黄军装说,我这次来也没给你带什么,带什么都表达不了你对我们的患难之情,我们还是请你一起吃个饭吧,大家一起好好聊聊。他说完就问我柳城哪家饭店最好。我刚想对他说我和盘索破产后每天中午去吃的 “四川辣面馆”,我觉得四川辣面是我吃过的天下最好的美食了,可我口中的“辣面馆”三个字还没说完,就被盘索挡了回去。盘索说,不去那里,那里档次太低了,是给贩夫走卒预备的,要想吃好喝好还是要去天香楼。小胡子问,天香楼是什么地方,怎么跟个窑子名似的。盘索不理小胡子。黄军装说,天香楼就天香楼吧,就算它是妓院也是它了。黄军装拍了下我肩膀说,好,天香楼一醉方休。小胡子对我说,上次火车上你帮了我们,这次我请你吃饭。黄军装忙说,对,就让小胡子好好表现表现。那次回去的一路上他都对你念念不忘,说要交朋友就交你这样的朋友。黄军装和小胡子一唱一和,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走着去饭店的时候,黄军装又把身边那个围着个大方块围脖来之后始终没说过一句话的人介绍给我,说和他们一起做买卖一哥们,说他最爱围围巾了,我们都叫他围脖,你也叫他外号“围脖”好了。围脖也穿了身黄军装,身材高大,浓眉重目,黄军装一介绍,他才开了口,说自己是特务连转业的退伍兵,没事和他们一起学着做做买卖。他一说话,我立刻对他肃然起敬。连盘索都禁不住说,特务连退伍的,厉害呀!
在天香楼盘索要吃要喝,再次显示出我们刚来柳城时的豪气接云天,视金钱如粪土。他点了一桌子的大鱼大肉,菜上来他就不管不顾大吃大嚼,让我很没面子,最严重的是,当黄军装给他敬酒时他的反应也相当冷淡,说敬啥敬啊,啥也不如自个喝自个的,说完就自顾自“刺啦”喝下了一杯酒。我觉得他这是故意在扫我的兴,不给我和朋友面子,而且我觉得他这是在嫉妒。我在火车上偶尔的善举带来了这么隆重的回报让他很不自在。这时,小胡子站起来,准备和盘索划几趟拳。但盘索把小胡子伸过来的拳头一挡说:我不会划拳。
小胡子说:别闹了,你会不会划拳?
盘索说:我就是不会划拳。
小胡子说:那我们棒子老虎鸡!
盘索说:棒子老虎鸡也不会。
那你他妈会玩什么!小胡子急了冲盘索嚷。一边嚷还一边掳胳膊挽袖子。
黄军装忙喊小胡子坐下。
没劲,你这哥们。小胡子转回来对我说。他没劲。
我说:我和你划拳。
他说:还是你够哥们。火车上我就看出来了,危难之处显身手。
他伸手和我划拳。
划了几回拳,他嫌我出手太慢不过瘾,就找“围脖”划。
黄军装对我说:划拳太闹,咱来文明的。成语顶针,怎么样?
我指着低头吃菜的盘索说:这事他拿手。
黄军装说:来,咱不划拳,玩文明的,成语顶针,就是成语接龙。
盘索说:我来不好。
黄军装说:文化人,都会这个,别谦虚。
盘索不满地看我一眼说:那就他先说。
我想了想说:善良为本。
黄军装说:本性纯真。
盘索接:真真假假。
小胡子也不划拳了,接:假模假式。
结果“围脖”没接上来,喝了一盅。
于是围脖起头,又是一轮,这一轮到我时是个很平常的成语,可我在规定的时间内没答上来,我也喝了一盅。这之前,我一盅又一盅喝着黄军装他们三个人轮流敬来的酒。到这一盅时,我喝下,就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只看到桌上的几个人旋转起来:盘索的冷脸,黄军装的笑脸,小胡子的怪脸,围脖的四方大脸,这些脸在我面前转成了个万花筒的脸谱。我只记得自己一直嘿嘿地笑着。笑着笑着就不知道身在何处了。
黄军装很快清楚了我们目前的处境。立在出租屋内的原来公司的大牌子、零乱地堆在角落里的过时的服装,以及我们脸上遮掩不住的窘迫与寒酸相。黄军装很感慨,他说真是“天公喜怒无常,人间酸甜同至”啊。他这句话刚说完,我就知道了他也去过西关大街36号,看了我们贴刚开业时盘索写下的“惊世骇俗”的对联,然后才顺藤摸瓜找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小出租屋。
酒醒之后的头痛折磨着我,让我对未来一阵阵的迷茫和绝望。
黄军装试图劝说盘索放弃服装的推销,因为在他看来,未来的服装潮流正在发生着难以预料的变化,而盘索那些从服装厂赊来的过时服装不但不可能成为命运的转机,反倒会让我们沾染一身的霉气。做贸易吧,黄军装说,和我们一起做贸易,把我们那里的土豆倒到你们这里或北京去,再把北京的棉花或你们这里的酸梨运去我们那里,一趟挣的钱,就足以让你们从此农奴翻身得解放。盘索不说话。我听到黄军装说酸梨却来了兴致,就问,倒酸梨也能赚钱啊?我们老家的酸梨多的是,就是烂在窖里都没人爱吃呢。黄军装说,酸梨在我们那里最畅销,每到过年酸梨都会成为年夜饭上最爽口的大餐,清肺腹去荤腥。而且酸梨耐储藏,不怕冻,甜梨一冻坏了,可酸梨一冻不仅不坏看上去还晶莹剔透得像个玉器,要是带冰碴咬上一口啊,那滋味更是回味绵绵无绝期。黄军装说他们那里的人太喜欢酸梨了。谁要是想发大财,就往围场倒酸梨,包准他能赚大钱。我被黄军装这一番生动的演说惊得目瞪口呆。黄军装接着用手一指在我们屋内四处转悠有如一只灵敏的猎狗正在四处搜寻猎物的小胡子,说他在家就是看水果摊的不信你问他。小胡子一听说他,忙把脸掉过来,说,没错,我们那里一到冬天就属酸梨畅销。我本来不是个冲动的人,可黄军装和小胡子的话还是让我冲动起来了,我当即决定明天就和他们一起回老家去拉酸梨。盘索冲我冷笑一声,拉一车酸梨少说要一千块钱,你摸摸你的口袋还有多少钱?盘索一说,我还真下意识地摸了下口袋,我的囊中空空,只有几枚硬币在口袋里耐不住寂寞地响了起来。黄军装看了我一眼,宽容地笑了,说,没钱没关系,可以赊呀。我们就常做这样的没本钱的买卖。我说对对对,我老家的人可好了,我娘带着我改嫁时,送我们的全村人都跟着哭了,现在我回去赊他们每家几百斤的酸梨肯定没问题。但我还是发愁酸梨的销路。黄军装说,一看你就是个没做过买卖的。酸梨一过去,就会被一抢而空,还发愁销路?小胡子也说,没错,怕是抢都抢不上呢。盘索见我们说得热闹,尤其见我被一种莫名的兴奋鼓舞着,知道我是落水的人突然抓到了一根稻草,为了挽救自己已然奋不顾身了。他只好叹了口气出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很早醒来了。醒来之后却感觉眼皮像被谁缝上了一样怎么努力睁都睁不开。我大喊盘索救命,可没人应声。我第一反应就是被人绑架了,眼睛都被人用胶带封上了,看来小胡子他们真要对我下手了。要知道,小胡子一看就是个什么都做的出来的人!可他们绑架我干什么?我穷得差不多就剩这条命了。我试图活动一下双手,才知道双手并没有被捆绑起来,我用手使劲揉眼,使劲拉动上下眼皮,终于粘连在一起的眼皮一点点拉开了。屋内很静,小胡子和围脖很安静地在床的一头玩纸牌。黄军装却在我的头上冲我坏笑。原来是他用我们平时用来糊信封的胶水把我的眼睫毛沾上了。我看了眼他也笑了,为刚才的紧张和挣扎感到不好意思。
我决定当天就回四顷地老家。我想在这几个朋友面前要表现得坚决一点。我干大事的机会来了,我翻盘的机会来了,我挣大钱的机会来了,我不能拖泥带水,不能犹豫不决,不能顾左右而言他。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朋友就是眼前的一条大路,条条大路通罗马。我恨不得身上插上翅膀一下子就飞到老家去!
我们出发前坐在一起又商量了一番,我的意思是让黄军装和我一起回去,我从心里还是觉得黄军装更值得信任。可黄军装则坚持让小胡子和我一起走,黄军装说,小胡子比较了解市场行情,他陪你回去最合适。黄军装说你们走,我和围脖留下来给你们看家,等盘索回来。黄军装还开玩笑说,我们给你看家你放心吧?我心说,有什么不放心的,现金都装在盘索身上,家里穷得只剩下一张床了。何况小胡子还跟着我。
小胡子成了我的定海神针。他和我一起坐上了回四顷地的班车,沟口下车后,他又和我一起走了十五里的山路,傍晚时分才回到了家。其实“家”只剩了几间没了人间烟火气的空房子。我们在那间到处落满灰尘的空屋子里谋划。小胡子说,从他经验看,要想做不用本钱的买卖,就必须找一个在本村有威望并能说会道的人来做中间人和说客。小胡子说,当然也不能让人家白干。白干没人干,我们必须给这个中间人一定的好处,他才会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小胡子一番话说得我心服口服,觉得他的水平远在我之上,我就拍了拍他肩膀,说兄弟一切都靠你了。小胡子说,我们谁跟谁,别客气。
接下来的问题是找谁做中间人。这可难住了我。找谁呢?我翻来覆去地想,搜肠刮肚地想,前后左右地想,想到了我二舅刘红旗,他是我们四顷地小学校的校长,能讲会说,可他不是我们队的人;我又想到邻居二她爸,二她爸当过大队的会计,能算会说,还和我一个小队的,可二她爸现在却说不出话来,因为严重的哮喘每年冬季到来都要折磨他。我后来想到了小学同学外号叫“优良品种”的爸爸,觉得他是个最好不过的人选。“优良品种”的爸爸当过生产队的队长,胆大心细,会杀猪,会宰羊,还敢吃没人敢吃的病死的猪肉。当然,他也劣迹斑斑,文革时被游过街,文革后因为男女作风问题,被戴过纸帽子。我小时经常见他戴着个报纸做的帽子低头游街,晚上“下班”回来把纸帽子小心收好,笑着问“优良品种”,你妈煮的粥里是放了糖精吗?我觉得他很可爱。他虽然没有成为一个最可爱的人受到所有四顷地人的赞扬,但他在四顷地也算是个举足轻重的“能人”了。他能言善辩,敢喝敢闹、敢爱敢恨,说到做到,说不到也能做到,因此,中间人非他莫属。小胡子听我这样一说,也很兴奋并自掏腰包去村里小铺买了两瓶白酒让我当成见面礼送给他。
我管“优良品种”的爸爸叫四叔。四叔对我们的到来表示欢迎,对我们奉上的见面礼更是热烈欢迎,他抱着我们递给他的两瓶酒就像抱着两个玲珑袖珍的美女,真是爱不释手!他当即叫我四婶预备酒菜招待我和我领来的小胡子朋友。四叔喜欢我,更喜欢小胡子,因为小胡子不仅酒量好,酒德酒风均好,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打遍全队无敌手的著名的 “四趟手”——划拳功夫,这回遇到了真正的敌手。他和小胡子在酒桌上对宝拳啊二踢脚啊三星照啊四喜财啊五魁手啊六六顺啊七巧七啊八匹马呀……划得好不痛快,对于我提出的赊酸梨去卖的事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对四叔说,只要这趟买卖成功了,我们会给他两百块钱辛苦费。四叔说,什么他妈的辛苦费,你小子是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我能信不过你?你只要发财了不忘你四叔,常回家看看你四叔,给四叔我带两瓶酒就满足了。四叔的话让我眼泪生生的,我说,四叔,我替我爹谢谢你了。一边的四婶好奇地问,你提你爸干什么,他都死好几年了。四叔却叫四婶“一边去”,说你知道个屁!他这是想他爸了呢!四叔说,你爸那个人真是太好了,我们哥两个,一根猪尾巴也能喝八两。四婶说,哪里来的猪尾巴?一盘盐拌白菜心两个人就美得找不到猪圈了。我好奇地问四婶他们找猪圈干什么,四婶说,他们还能干什么,去吐呗。四婶还说,你爸生是想给你早娶媳妇背石头盖房累死的。四婶这样说,我就记起老爹最后几乎是爬着在房基地里背石头的场景来。四叔说,你忘了,你爸死时矿上给的那三千块钱还是我替你们给要的呢!我擦了擦眼泪说,四叔,我就是为这个才替我爹谢你的。我想说,我把我爹的三千块钱早就折腾光了。我就靠这酸梨给我翻本呢!可我忍住了。我说:四叔,酸梨的事就拜托你了,我们明天就回县城,过两天就找车来拉。四叔说,你放心吧,你四叔在四顷地也是个吐口唾沫是个钉的人。我明天就去挨家给你收酸梨去。
小胡子在回来的车上对我说,你他妈还行,四叔对你不错。他昨天和四叔喝了个一醉方休。现在跟我说话,嘴里还带着酒气。我不放心地问他,酸梨拉到你们那里真好销?小胡子一拍胸脯,这你还怀疑,你只要有梨,我包你玩似的挣钱。我很感动,说,吃水不忘挖井人,卖酸梨忘不了你小胡子。
黄军装一见到我们就问此行是否顺利,小胡子接过话说,顺利,简直太顺利了。我见盘索在一边沉默着不说话,就对他说,你也和我一起去吧,你要去,卖梨挣的钱一人一半。我当时真这样和他说的,因为我觉得既然我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那么我这个蚂蚱抓到一根稻草,我怎么会眼看着他挣扎着淹死而无动于衷呢?盘索却根本不领我的情。他说,要上当挨宰你去,我不去!他就这样当着黄军装他们的面硬邦邦地说,好像这几个好心帮我出主意帮我挣钱的朋友是一伙骗子。我去看黄军装和小胡子,两个人却根本没把盘索的话当回事,仿佛盘索的话只是他们放的一个无声的屁。
黄军装和小胡子商量用什么车去拉梨好,是雇公家的车还是私人的车。小胡子倾向于去雇私人的,说私人的车便宜点。黄军装却坚持用公家的车,他认为公家的车价钱会更公道,半路上不会随时找辙加钱。最后黄军装征询我的意见。他说,说了半天都是为你,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吧。我想我能有什么主意,我根本没做过什么买卖,甭说雇卡车就是雇条驴这样的事我都没经历过。于是我说,你们定吧,反正我身上一分钱没有。黄军装说,没钱没关系!运费都是回来算。我是这样想的,这次做梨的生意,你呢,抽大头,我们三个拿小头。三七开,我们三个一人一份,你独拿七份,你看行不行?黄军装这样一说,我一愣,因为我一直觉得他们在帮我出主意做生意呢,原来他们也要一份。看来,他们还真是做生意的老油子,无利不起早嘛。想想刚回去时,小胡子不但包销了来回的路费,还为四叔贡献了两瓶酒,向四叔说了足足有两车的好话。原来都是有目的的。我想既然你们想做生意,那就按生意的规矩办。于是我说,那好,既然梨卖了要四个人分,那么梨要卖不出去,损失也有你们的一份。黄军装说,只要你能把梨赊来运过去,卖梨的事我们就包了,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敢拿自己的人格担保。我说,那运费呢?黄军装说,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运费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行了吧?我想了想,卖梨的钱他们三个人只抽了个小头,运费却张罗着要给一半,这不是生意还没做,我就先赚了吗。我立刻说好,没问题。黄军装又说,既然这样,那咱们是先拉一车呢,还是有多少拉多少,你估计你们那里能有多少车酸梨拉?他这样一问,真把我问住了,虽然四顷地的酸梨把我养育成人,但你要问我故乡到底有多少酸梨,我还真说不清楚,我不想让他们看出自己一无所知的样子来,就斟酌着说:我准备先赊一车,如果酸梨好卖,咱们再返个来回,等把我爹的三千块钱挣回来,我就在天香楼点最贵的饭菜,请你们喝茅台酒。说到这里,我的眼圈一下就红了。
我们风风火火做着这一切的时候,盘索就像个局外人那样不闻不问,但有时也会静静地听我们议论。我觉得他还是在嫉妒,因为我突然间有了这么多肝胆相照、为朋友可以两肋插满钢刀的朋友。而他呢?自从我们的公司倒闭后,他的朋友越来越少,就连黄牙现在见了他都要躲着走了。于是,在我们谈论酸梨应该多少钱收,多少钱卖这些充满了诱惑性的话题时,我会故意提高嗓门,仿佛我们不是在纸上谈兵,而是手里已经抓满了花花绿绿的钞票。我想有钱多好啊。我要是有钱了,我不但要把自己的那部分钱还给娘,还要把盘索从他们乡信用社贷的款也还了。而且我们有钱了,就可以东山再起,可以重新把审美时装公司和文学经济联谊会的牌子挂出来,可以真正把《北方青年》办起来,给内蒙那个有才华的女诗人姑娘发个专版。而主编就是我。我们有钱了首先就要印出一批高档豪华的会员证书,再也用不着每次都像做贼一样小心翼翼向人解释了……想到这里,我很激动,很兴奋,油然而生使命感和庄严感。
在我们做好了一切准备即将出发的时候,盘索却明显焦躁起来,他不再像前两天那样装出副若有所思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了,他开始在外屋来回踱步,一颗接着一颗的抽烟,同时他的嘴里还发出了像小猫叫春一样的声音,那声音你需要仔细听才会想起那是首因为过分压抑显得完全走调的歌:
孤独站在这舞台
听到掌声响起来
我的心中有无限感慨……
这不是邓丽君的歌吗?不是从他的那个燕舞双卡录音机里传出来的歌吗?现在,那个双卡录音机静静地置放在里间的床头,因为许久没人听,那上面已覆盖了一层淡淡的灰尘。
就在我们准备出发的前一天晚上,盘索终于忍不住把我单独叫了出去。
他说,你真的决定和他们一起走?
我说,是。
他说,你没觉得他们有点不可靠吗?他们装得很大方,可我觉得他们根本没钱。
我说,是。我也没钱。
他说,要是他们把你骗了怎么办?
我说,我没钱他们还骗我什么?
他说,你的酸梨呀!别忘了酸梨可是你赊的。
盘索这样一说,我还真打了个冷战。
我说,我也琢磨过,可我真的没有退路了。
盘索说,你可以跟他们说,酸梨赊不出来,你可以假装先回去……
我说,我指的不是这退路,我指的是咱们现在的状况,你和我的退路。现在我怎么一点希望都看不到?再不想点出路我都快绝望了。其实,来的即使不是他们,即使是另外的一拨人,我也要试试,你不是一直埋怨我没有思路没有闯劲吗?思路现在有人给出了,要是连闯都不敢闯,我不就更没救了吗?
盘索沉默了。
第二天,我们坐着县运输队的卡车向老家四顷地的方向出发了。黄军装和我坐在驾驶室的副座上,小胡子和围脖则立起军大衣的领子背对着车头在车斗里站着。我从驾驶室内回头看他们哆哆嗦嗦的样子有些不忍。黄军装说,这不算什么,他们围场出来的人没有别的本事,就是抗寒的本领高。我以为他这是玩笑呢,就没再说什么。卡车沿着柏油马路一路欢歌,开始路还好走,等到了四顷地,路就不大好走了,基本上都是黄土路。黄土路很窄,也就刚刚能容下我们这辆大卡车,遇到对面有车开过来,还要你退他退的想办法错车。
卡车司机说:这王八路可真难走。司机的话我很不爱听。黄军装赶紧递烟点火哄司机高兴。卡车司机叼着个烟卷问黄军装,听说你们那里晚上有野鸡是吗?黄军装说,有,有的是。司机就一脸坏笑说,我去过你们那里,马路边的小旅馆就有,可不知道县城内有没有。黄军装说:有。小旅馆有,县城更有。司机问:路边的野鸡10块钱就让打一炮,县城的贵吧?黄军装说,瞧哥哥说的,多贵也不让您花,您只要保证把我们的梨平安送到,多贵的鸡包在我头上,一分不让您花,包您满意。司机就高兴地冲黄军装点头:够意思,真够意思!
卡车左转右转,爬山过岭,很快就开到了老家对面的马路上。远远的,我就看到路边的一棵大酸梨树下站了几个人。人前真有几个装水果的篓子,我想那该是为我们准备的吧?可怎么就那么点呢?到了他们跟前,我从卡车上跳了下来,我想他们肯定会高兴地把我围起来问这问那。谁知队里的那几个人见我下了车既不叫我,对我的招呼反应也不热情,只是淡淡地冲我点了点头。点头完毕又私下里又小声议论起来。我当然不好意思过去听他们议论什么,只好大声问我四叔呢。这时一个老乡伸手一指,我看到岔路上,我亲爱的四叔正向这里大踏步走来。
四叔看到我却停了下来,冲我招手。我赶紧跑上前去。我说,四叔,我们来了,拉酸梨的卡车也到了。四叔说,好,咱先回家,到家再说。我跟着四叔回家。在路上我忍不住问:怎么没见多少人送梨呀?四叔说,我正要跟你说这事,你走后,我就一家一家的做工作。他们一开始听说先不给钱,等梨卖完了再给都不愿意,但听我一说梨的生意是你做的,他们还是勉强答应了。老乡吗,乡里乡亲的,都知道你的底细,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何况我的面子他们也是要给。我就一家一家的给你订,订了差不多有两百篓子。我估摸着你今天也该到了,早晨我还和那几家酸梨多的大户去说,可不知道是谁先突噜套了,不放心了,说要是你也就信了,可你上回领着那个小胡子来时,他们也看到了,他们说怎么看那小子都不像什么好鸟,怕你挨那小子骗!
听了四叔一席话,我脑袋一下大了,脸一下红了,说出的话一下变结巴了:他他不是骗骗子。你知道的,我我们还一起喝喝喝酒……
四叔说:你们走后,我也越想越犯嘀咕,觉得那个小胡子贼眉鼠眼的有问题。但又想既然是你的朋友,还是答应了,你知道四叔我的脾气,你四叔我也是个吐口唾沫是个钉,在队上说一句话也是有个声响的人。我比你还急,死说活说,说了几家把梨给弄到路上去了——你也看见了——可那几筐梨够干什么?我正想着你来和你商量这事呢。
我说:四四四叔,你知道,我没没没钱。
四叔说:我知道。但你朝小胡子他们要啊!他们不是和你合伙干吗?
我说,……
四叔说,既然是合伙,你就让他们先掏。回头你们再算。
我说,可是……
四叔说,你赶紧和他们商量去,看他们带了多少钱来,实在不行,先给一半也凑合。
我说:四叔,你可要帮我,我拉梨的车可都雇来了。
四叔说:知道知道,你去找他们,我再去做队上人的工作。
离开四叔,我就朝大路上飞奔。我把四叔的话说给黄军装他们,当然,把有关小胡子的话省略掉了。一句话,就是要有现金,酸梨才会卖给我们。我明知无望,明知道他们没钱,可还是充满期待地一个个问他们带了多少钱,可以先拿出来。
围脖首先摇头。
黄军装看小胡子。
小胡子说,你看我干什么?钱我都听你的花光了,请客花了一百多,来回车费买酒又花了四五十。我现在手里二十块钱都没有了。
我问黄军装,你呢?
黄军装眨了下他的黄眼珠,我也没钱。
我气得跺了下脚,脚下烟尘飞起。我感到眼泪就快要出来了。我急得一头碰死的心情都有。
黄军装有些不忍地看着我,说,我说的是真的。这次我们主要是想来看看你……想帮你做买卖还还账……
我抱着脑袋蹲了下去。
黄军装说,再想想办法,或许……
你不是也认识他四叔吗,你再说说去……黄军装对小胡子说。
小胡子说,他说不行我说管屁用?肯定就鸡巴不行了。
黄军装说,你他妈不会去问问吗?
小胡子说,要问你他妈问,你不是有主意吗?上次倒土豆是你的主意,这次赊酸梨又是你出的主意,每次的钱可都是我出的。
黄军装说,别他妈废话,我为的谁?
又过了一会儿,四叔领着队上的七八个人走了过来。我忙迎上去。
四叔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买的卖的再商量吧!
一个论庄亲我该叫六叔的人对我说,你,我们知道,也信得过,可买卖是买卖。
我说,梨的销路我们都找好了,梨一卖掉回头我就把钱拿回来。我是你们眼里长大的人,难道还信不过吗?
六叔说,买卖是买卖,你肯定不骗我们。可别人骗不骗我们,我们不知道。
我说,六叔,他们也不是骗子。
六叔说,他们是不是骗子我们不知道,但把梨给你们我们不放心。
我说,那您就算赊给我自己的还不行吗?
六叔说,你们是合伙的买卖,我们赊给你就等于赊给了他们。赊给他们我们不放心。
我说,他们不是骗子。
六叔说,他们是不是骗子我们不管,我们只管自己的酸梨,他们要买我们的酸梨就得先把钱给我们。
我说,他们不是骗子……
我就跟说绕口令一样跟六叔解释了一圈,发现全没有用。说到最后我连给他下跪的心思都有了。
这时等在马路上的司机开始着急了,他大概也看出了门道,在那里故意把汽车的喇叭按得山响催促我。我因为极度失望,也顾不上和六叔四叔说声再见就急忙向卡车那里跑过去。
回到县城,司机朝我们要运费。说最少二百二。小胡子说,二百二?我二十都没有。司机见小胡子不好惹,就把苗头对准我:拿钱,二百二,一分不能少。
黄军装对司机说,你就别逼他了。他没钱。我们也没钱。你容我们想个办法行不?
黄军装悄悄给我拉到一边说:你也看到了,不给钱,咱们谁都别想走,你想想办法,能不能找人先借点?实在不行就回你们住的地方,让和你一块的那个人先把钱给了不就行了?
我这才想起盘索来,觉得眼前也只有盘索能帮我了。想到盘索,想到昨晚他语重心长说给我的话,我真是后悔呀。可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再没脸见他也得去见一下了。
向阳街的房子却房门深锁,盘索早已不知去向。让我想不到的是,盘索不但人走了,还把房门的锁给换了。
我们没办法,只好破窗而入。进屋后就到处乱看,看屋里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在这时,我发现了盘索放在床头的那个录音机。我昏暗的天空呼啦一下被什么点亮了。
黄军装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找件值钱的东西先给司机做抵押了。等有钱了再去赎。
我说,只有这个录音机值钱了。可这录音机是盘索的命根子。他要是知道了,非跟我玩命不可。
黄军装说,你把录音机先押给司机。你和我们去围场,我们一到围场家,就把赎录音机的钱给你怎么样?
我后来一直琢磨这是不是黄军装为自己能顺利逃回围场而设的一个阴谋。我甚至预感到此次围场之行有如入虎穴狼窝深不可测,可问题是我又不能不去。我总得想办法把盘索的录音机弄回来吧?我已完全成了个不由自主的人,对黄军装出的主意只有点头认可的份儿了。
当天晚上,我们准备回他们的老家:围场。黄军装告诉我,我们四个人身上钱全加一块都不够一个人回去的路费了。他说柳城是你的家,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你要是想和我回围场拿到赎录音机的钱,还是再想想办法吧。我能想什么办法?我只有领他们先去了营子矿区的老同学大脑袋家,他甚至是我中学时的最大敌人——情敌。我去找他,说明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我跟大脑袋借钱的理由是和他们去围场玩几天,看有没有什么生意可做。我吃惊于自己撒谎的本领。一个过去说句谎话都要脸红心跳的人,现在撒起谎来也面不改色心不跳了。看来生活真是锻炼人啊。我当时还热情地邀请大脑袋和我一起去围场玩。结果他不但给我们所有人打了去围场的火车票和汽车票,还真的跟我们一起去了。
时隔多年,回想起那个和我们一起去围场一路上无怨无悔挨饿受冻的同学大脑袋,我的内心还禁不住一阵阵温暖。没在冬天去过围场的人无法想象冬天去围场是什么滋味!我在那个冬天穿的还是秋天穿的那件破夹克。从承德火车站一转车,在去围场的班车上我就知道冷是个什么滋味了。大脑袋只好把军大衣打开把我也裹了进去。我们就那样两个人裹着一件军大衣到的围场。车到围场正是午夜。我们除了眼还会动之外,其他部分都快冻僵硬了,下车后很长时间不知道腿该往哪儿迈。大脑袋请我们在一家面馆一人吃了碗热面,身体才有了知觉。小胡子提议我和大脑袋先去他家住,说他家离车站近。我和大脑袋跟着小胡子梦游一样走,只觉得到处漆黑一片,脚下嘎吱作响,后来,看到一丝光亮,小胡子说到了。我们追着亮光走了进去,并很快在充满一片令人窒息的鼾声的过道里走到了一间屋子。屋内很温暖,灯光很昏暗,糊在窗子上的厚厚的塑料薄膜在外面风的作用下呼呼作响,我们的屁股一沾上炕,身子立刻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我们又冷又困,身子倒下就睡过去了。睡得却不好,因为身子底下的土炕热得像煎饼锅,而露在上面的身体则像置身冰窖中,那感觉真是冰火两重天。所以我们只能像烙饼一样不停地翻身,好让身体尽量舒服点。
第二天中午,小胡子在他家请我们。黄军装和围脖也来了。中午一吃饭,才知道小胡子的家里人实在太多了,有爸爸妈妈,有爷爷奶奶,有兄弟姐妹,还有一个还没结婚就住在了一起的女朋友。女朋友在市场上帮忙照看小胡子的水果摊,风吹日晒的居然比小胡子还显老。我很想知道,他们这么大一家子究竟是怎样睡在一起又怎么在一起生活的呢?
大脑袋在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只在小胡子家住了一宿就说啥也不想在他家住了,大脑袋决定带我去住旅馆。我当然高兴。去旅馆之前,我想去黄军装路上说他开的那家饭店看看,谁知黄军装说,他外出这几天,他的饭店也出事了,店里来了小偷,把他店里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现在公安局正破案呢。我觉得黄军装像在撒谎,怎么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我们来了就出事?黄军装看出我的不信任来,吃完饭他就领着我和大脑袋去了他的饭店。
现在我想说说围场了,围场是个怎样的城市呢?在我的印象里,这里应该是一片牛马成群、沃野千里的无城之城,因为那可是统治中国三百年的皇家打猎秋狩的大猎场啊。我和大脑袋跟着黄军装在一片脏乱矮小的房屋和短巷间穿行,一边和黄军装说我没见围场时对这座城的想象,黄军装说,你说的那是木兰围场,不是围场县城。木兰围场离县城还有百十多里的路呢。
围场县城给我的印象可太差劲了。县城好像是依山就势建在一个土坎上的,怎么看也找不到一点城的感觉。房子全都是矮趴趴灰蒙蒙的,好像连两层以上的楼房都见不到几座,更不用说一条像样的街道了。黄军装领我们在一处临街房子前停下,说这就是他的小饭店。如果不是有“晓松饭店”这四个字的招牌,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两间难民房一样的房屋就是他的饭店。饭店大门上临时挂着把锁,进去后里面凌乱得无处下脚,连一点饭店的烟火气都没有。黄军装告诉我们,其实他的饭店停业有几个月了,他和他新婚的妻子一直住在这里,他前阵子出去做买卖,他的妻子也回了赤峰的老家,现在人还没回来。结果没人住的饭店就招了贼。我们说着话,还真见到有两个警察走过来。黄军装过去和他们打招呼,问有线索没有?一个警察说,还没有,他们这次来是想再勘察一下现场,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蛛丝马迹。黄军装和他们周旋了会就带我们离开了。他要带我们去理发。在一家铺面显得很大里面却没有一个顾客的阿香理发店,黄军装很熟络地和几个闲着没事干的姑娘打招呼,问她们老板娘哪里去了,一个姑娘说,老板娘在里屋,我环顾了下房间,果然见靠西的一面还有个门。门关着,上面写着几个字:无痛割双眼皮。我那一刻突然有了种强烈的感觉,觉得自己的单眼皮眼睛一点都不好看,我很想像大脑袋那样有一双漂亮的双眼皮大眼睛。我一直以为他那样令女孩子喜欢,肯定和他那双双眼皮大眼睛有关。因为那样的一双眼睛实在是太迷人了。这时候,黄军装和大脑袋已经开始理发了。理发的姑娘问他们需要什么样的发型,黄军装说,还是老样子。姑娘问:三七开?黄军装说:三七开。
他们接头暗语般的一问一答把我从双眼皮的幻觉中拉回来,我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了:我是来取雇车的二百二十块钱好回去赎盘索的录音机,而不是割双眼皮变大眼睛来了。可我又没法当着大脑袋的面跟黄军装提这件事。
大脑袋和我在旅馆住了三天,除了刚来时在小胡子家吃了顿饭,中间又在围脖家吃了顿饭外,我们的饭主要是在黄军装家吃——我们更喜欢在黄军装家吃。因为黄开过饭店,饭菜做得很讲究,他每顿都给我们弄火锅,把大脑袋买来的板鸭放进酸菜火锅里去涮,真是别具风味。自从我们到了围场后,黄军装就再没提过那笔运输款的事。大脑袋在时不提,大脑袋出去了,他还是不提,好像根本没有这回事一样。他不提,我也不好意思问他,想他正因为饭店被盗的事闹心,就想先把这事放放。反正我在这里有吃有喝的,也没怎么太着急。
大脑袋呆了几天就呆不下了。他前两天还觉得新鲜,满大街的转悠,后来他就腻了,最后的一天夜里,我们躺在旅馆里聊天,继续聊我们每天晚上都要聊一两个小时的初中女同学的话题。那其实是我精心安排的一个话题。我想从侧面了解一下初中时暗恋的那个女生胡丽晴和他的关系。那三天里,我和他把班上每个女生提到了。大脑袋很兴奋,他和我聊他自己是怎样在老师讲课的时候,从后门的门洞里溜出来去河边或山上和她们幽会。他说他和她们拉过手肩并肩的折草掐花好不浪漫。除了手拉手,他们偶尔也会拥抱一下,时机成熟了还要和她们亲下嘴。大脑袋说他那时候真傻,居然以为吻一个女孩子就是用嘴唇和她的嘴唇简单碰一下,他那时根本不知道真正的吻其实是要张开嘴来互相咬住、吸吮,并把老实的舌头调动的油滑起来在对方的嘴里横冲直撞。我兴奋地听他说,胆战心惊地听他说,我真怕他会说到胡丽晴,说到胡丽晴是怎样和他拉手、拥抱或亲吻的。我小心地提到了和胡丽晴最要好的那个小个子女生陈晓曼,大脑袋最后就是因为和陈晓曼早恋事发而被学校双双开除的。大脑袋说,你说陈晓曼呀,我们被开除后就没来往了。不过我记得她的样子,圆脸、圆眼,胸脯鼓鼓的,我们抱在一起,她的脑袋刚到我下巴。两只乳房硬得就像隔夜的馒头。
第三天晚上大脑袋仍然没有提到胡丽晴。我终于有点忍不住了,我觉得大脑袋不可能把全班最漂亮的胡丽晴都忘了。但还没等我问,大脑袋却开口说话了。当时我们各自躺在床上,房间里有四张床,可这几天却始终住了我们两个。我在靠窗的位置,大脑袋则在门背后。大脑袋说,你还记得那个和小个子经常在一起的全班最漂亮的女同学胡丽晴吗?她的嘴唇可比小个子的甜,乳房也比她的大,我抱着她时她居然比我抱的还要紧,我记得当时我就硬了。大脑袋说出这些石破天惊的话时,我的脑袋已是一片空白,心情比自己被强奸了还要复杂难受。那时我并不知道大脑袋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突然走到我身边,一把掀开了我的被子,吓得我大叫一声,他也跟着大叫了一声,说受不了吧你?我知道你一直在想她,暗恋她,你就等我说她吧,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又因为她“跑马”了?大脑袋嘿嘿笑着,见我的手老老实实正抱在胸前,他明显有点失望,说,我还以为你听了受不了在打手枪呢!说实话,前两天晚上,当他在像讲笑话一样讲述自己的艳遇时,我也在孤独中兴奋起来了,并激情难耐地用手燃烧了自己枪毙了自己。这次我没枪毙自己但恨不得一枪把大脑袋给毙了,我问他,这么说,你不但抱了她还亲了她是不?大脑袋歪着自己硕大的脑袋问我,你是想让我说是还是说不是呢?我说,我不是想让你说是还是不是,我只问你你刚才说的是不是。大脑袋说,你说起话来可真绕,要不人们把你叫歪歪绕呢。我说甭管绕不绕吧,你给我句老实话,你们究竟那样过没有啊?大脑袋狡猾地笑了,说,何必呢?我知道你暗中喜欢她。可她现在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她跟咱哥俩儿都没关系了。大脑袋这样一说,我立刻颓唐下来,就像手淫后涌出的疲乏与后悔。
大脑袋走时给我留下十块钱,他说他只能留给我这么多了。我知道他来这趟为我花了不少钱。我很感动。他最后的一别,一下子让我从“大脑袋是情敌”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关系中解脱出来,也不再想那个跟自己其实毫无关系的姑娘了,心想,是呀,胡丽晴不就是一个“狐狸精”吗?她把我们都给耍了。她现在既不属于他,也不属于我,我又何必自我折磨呢?我准备从那场可笑的多情中走出来,学会做一个快乐的人,一个随遇而安的人。我要做一个在瀑布声中亦能高卧酣睡的小鸟。随遇而安,知足常乐。
大脑袋一走,我也住不起旅馆了。我去找黄军装,希望他早点把钱给我,我也好回家。黄军装说,你别着急,钱我正在想办法。我说我连住店的钱都没有了,再不走就露宿街头了。黄军装说,你先在我家吃,住的问题我给想办法。我说,你们三个人凑不上二百二十块钱吗?黄军装说,他早找过小胡子和围脖了,两个人都不想给出这笔钱,现在只有他自己给我想办法。
你也看到了,黄军装说,我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那点值钱的家底都让人洗劫得一干二净,咱们只有等到你嫂子从赤峰回来,再想办法了。
黄军装后来把我安排到了一家住一宿只需要两块钱的大车店里。我在那家大车店住了七天,招了一身的虱子和臭虫,最后还是被店主给赶了出来,因为黄军装第二天给他结帐,结果七天过去了他却始终没把钱拿来。我紧紧地裹着自己单薄的破夹克,因为那里还有大脑袋留给我的十块钱。我知道那是我的救命钱,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能花。
我想自己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我跑去水果市场找小胡子。小胡子当时正像一个多动的脏猴子一样在市场里上窜下跳。我把情况跟小胡子一说,他就急了,说黄军装还他妈是个人吗,几次做买卖花的钱全是从我这拿的,每次都对我说能赚大钱,每次都是钱没赚到还花了我不少的钱。
我问,那黄军装自己不掏钱吗?
掏个屁,小胡子说,他就想空手套白狼。
我说,那我怎么办啊?
小胡子说,你怎么办我怎么知道?
小胡子说完又觉得这话太无情,又说,要不这样吧,我领你去找找围脖,看他有没有办法。
小胡子又带我去围脖家。他刚到围脖家门口就不动了,让我自己亲自和他说。我只好硬着头皮进了围脖家。围脖家院子很大,我在院子里喊了几声围脖,围脖答应着出来了,出来后一见是我吃了一惊。围脖说,你怎么来了?我就把借钱的事说了,说黄军装和小胡子都不给我钱,我怎么办啊。围脖气愤地骂了句他妈的,说他这也是第一次和两个人共事,两个人都说要去柳城去见一个有钱的朋友(就是我)想从那里套点钱做棉花或酸梨的生意。没想到害得他差一点连家都回不来。他说自己回来后就不和他们来往了。所以劝我,是他们把我害了,要钱还找他们要。
围脖的话让我哑口无言,我像个吃了黄连的哑巴,只知道苦,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发了阵子呆,只好再回头去找黄军装。
那天,黄军装的妻子正好回来了。我想黄的妻子回来了,钱总该给我了吧。但我还没来得及和黄的妻子说话,黄就忙给我使个眼色让我出来了。他在外面小声对我说,这事千万不能让他老婆知道,在他老婆面前千万别提运输款的事,说他老婆要知道他做买卖赔钱了,非得和他离婚不可。
没地方住,我只好先在他家先住下来。他找来些木板,紧挨着他妈的简易床给我也搭了张。这样十几平米的空间里就住下了我们四个人。我白天和他们一天吃两顿饭,晚上就在同一个屋顶下同眠共枕。老太太基本上跟个哑巴没区别,我在那里住了十多天,很少听到她说话,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捡煤核,中午回来吃完还去捡煤核,下午还去捡煤核,仿佛捡煤核才是她生活的全部。老太太很不高兴儿媳妇回来,因为儿媳妇一回来,她只好睡在简易木板床上,老太太还不高兴他儿媳妇的叫床,儿媳妇晚上和她儿子睡觉时一“哦也”,她就高声咳嗽。我每天和衣而卧,晚上我的手总是不够使,总在身上抓来抓去。我骨瘦如柴的身子,喂肥了成群结对的虱子,它们寄居在我的衣领上、夹缝里、胳肢窝里,每天晚上都会出来吃我的肉喝我的血。除了要和虱子们斗争,我还要在暗夜中和孤独做斗争。
大脑袋走后,黄军装的火锅里就剩下了酸菜,我有快十天不知道肉是什么滋味了,有一天,我独自一个人去市场转,我见到了卖板鸭的摊位,再也走不动了。我是那么想吃一次火锅板鸭。
晚上,黄军装见我拿回了只板鸭,大为惊讶,说你小子有钱啊,还有钱买板鸭吃。我说,这是大脑袋走前给我留的十块钱,现在买了板鸭,我真一无所有了,从此我的身家性命就托付给你了。我说得很平静,甚至很快乐。黄军装没笑出来。他说,明天我带你去乡下,有一个哥们欠过我三百块钱一直没还,如果那钱能要回来,就全给你。
第二天,黄军装真就带我下了乡。公共汽车在荒沙地里一路颠簸,差不多坐了四个小时才到。那是怎样的一个鬼地方啊,我仿佛走入了广无人烟的沙漠,到处都刮着白毛风,风把沙尘黄土卷起来,让你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多亏去时黄军装给我找了件军大衣,不然我即便不被打着旋的白毛风卷走,也会在零下三十度的寒冷中冻死。好不容易找到他朋友家,他朋友却不在,说是去内蒙打工去了。因为去他们那里的班车一天只有一趟,没办法,我们晚上只好住在他朋友家。他朋友的父母做的荞麦面条里特意放上了很多的羊油,结果我吃了半碗荞麦面差一点把一腔心肺都吐出来。
从他朋友家回来,我在围场再也呆不下去。我决定回家。回家只要三四十块钱。我想这三四十黄军装总会给我想办法吧。我去跟黄军装说了自己的想法,黄军装说,要走你就走,不过我没钱给你。我说实在不行你就借我二十块钱吧,不行的话我到承德趴火车回去。黄军装却说他一分钱都没有。黄军装说,要不你再等等,等等我给你想想办法。
他这样一说,我的眼泪没忍住一下子就流下来了。我气急败坏地指责他撒谎,说你不把运输款给我可你总得让我回家吧。我想他一直都在骗我,在利用我。他还不如小胡子讲义气呢!这样一想,我就准备去找小胡子,想从他那里先借几十块钱。我从黄军装家里出来,黄就在身后跟着,他并不知道我去哪里。我到了小胡子家。小胡子正吃饭,我含着眼泪把事情经过说了,我说你借我点钱吧,他连二十块钱都不肯借我。小胡子问我黄军装现在在哪里,我说他就在院子外边。小胡子怒气冲冲地出来,照着黄军装胸前就是一拳,说,你他妈想怎么样啊?你他妈还是个人吗?
黄军装说,你想怎么样啊?
小胡子说,你小子怎么这么不义气?连二十块钱都不借?
黄军装说,你讲义气就把钱给他。不给他二百二,先给他二十让他回家,怎么样?
黄军装这样一说,小胡子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半天才说,你惹下的麻烦,凭什么我给他钱?
我本来是哭着的,听小胡子这样一说,我连哭都哭不出来了。我现在连看都不想再看他们一眼了,我转身就走,我想,我即使走也要走家去,即使要饭也要要到家去。
最后,还是黄军装追了上来,跟我说他真是没钱给我,等什么时候他有钱了,运输款一定会给我。我不理他,继续走。黄军装就说,他可以帮我去班车站和司机说说,让我免费坐班车到承德,到承德后再让我想办法坐火车回去,他说,坐火车要不了几个钱的,不行,你就跟我们一样偷着爬上火车回去。
我站住了。不是黄军装的话给了我回家的灵感,而是他说的话,让我想到了我身上还有一样唯一还能卖钱的东西:一块我老姐出嫁前送给我的上海牌机械坤表。
终于回来了,可我没敢回县城。我先去了矿区的老姐家。我又困又累又乏,还浑身奇痒难耐。老姐一见到我就惊叫起来,说前天我同学大脑袋还向她打听我是否从围场回来了。她是从大脑袋嘴里才知道我去了围场。我问老姐大脑袋都说什么了,老姐说大脑袋说你们在围场碰到了几个骗子。我说,他们不是骗子,他们是我的朋友。老姐说,还说不是骗子呢,咱老家那里都传开了,说你上那伙人的当了。你还在为他们说话!你是傻啊,还是脑瓜子缺根筋呀。我想了想最近这些日子自己的离奇遭遇,是很惨,为了回家还把老姐出嫁前给我的手表卖了(这事我可不敢对老姐说)。我自己虽然也一直有被骗的感觉冒出来,可细想想,又不好说黄军装他们真的就是在骗我。我想人性实在太复杂了,刚刚二十岁的我,面对如此复杂的生活和人性,糊涂一点也是正常的。
到老姐家第三天,盘索就找来了。面对盘索,我有点无地自容,不知道他会怎样在老姐面前责难我。盘索却没有。他只是说,回来后看到我不见了就到处找我,后来才知道我去围场了。盘索说,他找我,只是因为不放心我,因为围场那几个人他看到第一眼就觉得不像是好鸟。老姐说,听到没有?现在还说和他们是朋友呢!朋友会骗你吗?
和盘索回城的路上,我都在琢磨着他为什么没提录音机。到了县城,他没领我去向阳街的房子而是直接把我带到一间居民区的厢房里,说这是他新租的办公室。向阳街的那两间,他实在付不起房租了。盘索说,还是这里好,房租便宜,省钱,还安全。当时我也没仔细想他说的“安全”是怎么回事。我一直在琢磨着他为什么不和我提他的录音机——我当时的脑袋里充斥着的都是他的录音机——那被我顶给了卡车司机的录音机,那个被盘索当成了命根子一样的录音机,那个孤寂中他伴侣一样的录音机!难道他把录音机忘了吗?我几乎是期待着他提起录音机的事了,哪怕面对的是他的狂风暴雨,也比现在这种因为愧疚而引发的自我折磨好受些!
盘索却始终没提。我想,按说,盘索不是这么沉得住气的人啊,他这么沉得住气,一定是生活中有比他录音机更重要的事情。回到县城的当天,他除了塞给我一大叠的信件外,就是告诉了我一件事,他晚上要请一个重要的客人,要我和他一起去。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里,我都在一封封地拆信读信,内蒙古的女诗人在最近的一封信里似乎是带着嘲讽的微笑质疑我最近信中的表现:因为那些多情敏感冗长得有点像情书、忧郁的又有点像罪犯忏悔的文字已经越来越让她感到了不安。我当时并没把这封信当成是个危险信号,我还自做多情地以为,她是被我才华横溢的信件打懵了头呢。我想先不给她回信,我要学得策略点,把她的胃口吊得足足地再说。
盘索仍然沉浸在他伟大的狂想和隐秘的致富途径中不可自拔。盘索介绍,我们大量寄出的函件和我们前段时间耐心细致的回信工作,已经初见成效,正在朝丰收在望的日子一步步走近,在我离开的这一个月里,盘索说他已差不多收到了差不多三十人的汇款。他对我说他准备就此干下去了。他希望我也和他一起干下去,因为他知道文学经济联谊会原来所有的基础工作都是我做。而他正雄心勃勃地筹划着的是他的审美时装公司。可他自己都没想到后来会沦为走街串巷的服装小贩。现在他那些过时的服装实在卖不动了,才突然发现坐收会费是件一本万利的好事。
我不能没有你啊。盘索慨叹,就像毛泽东不能没有林彪一样。尽管林彪背叛了毛,而你也把我骗了。
我没想到盘索采取的是这样一种切入主题的方法。他说这话时,我们正坐在一间临街的小酒馆里,而我们面前盘索请的所谓“重要客人”——原来是一个二两二锅头就能把脸蛋灌得通红的柳城邮局的邮递员。那个过去经常给我们送信的邮递员,现在的脸蛋都快成猴子的屁股了。邮递员可能不懂得文学或朦胧诗,对地上或地下的概念也一团雾水,但他肯定听得出来背叛与欺骗这样的话的含意来。我虽然一直害怕或期待盘索提起这件事,可他在一个邮递员面前提到这件事还是把我惹恼了。我“啪”地把卡车司机打给我的收条拍在酒桌上。
我说,谁骗你了。这有条子。
盘索说,条子算什么?多少条子都顶不了我的录音机。你知道我录音机是啥牌子的吗?燕舞!你知道录音机多少钱吗?
我说,多少钱?我以后还你就是了。
盘索说,你使屁还呀,我就要我的燕舞。
燕舞录音机好!邮递员自己给自己满了一杯酒,他已经明显喝高了,他一边说,还一边唱上了,燕舞、燕舞,一片歌来一片情……
因为邮递员,我们不好意思再吵下去了。在邮递员低头喝酒的一瞬,我还是小声但狠呆呆地对盘索说,你的录音机我会还你的!
那晚喝完酒,已经快九点了。盘索一再嘱咐邮递员,说千万记住我们的新地址,别把我们的信和汇款送错地方了,邮递员大着舌头说,错、错不了,我都给你们送熟了,你们跑耗、耗子洞去,我也把信给你们送去。邮递员把胸脯拍得山响,那样子不像只醉酒的猴子倒像只愤怒的猩猩。邮递员说,你,你不信,我我就告诉你,你们最早是在西关大街36号,后来是向阳街28号,现在是真假胡同(针尖胡同)六、六、六(六)号。
我们把大舌头的邮递员送走。我觉得刚才喝的酒已经上头。我头痛、发困,还感到特别累,就想回去好好睡一觉。但盘索不让我走,他站在大街上怒视着我。
盘索说,你这个骗子,你骗走了我的录音机。
我说,你才是个骗子,骗得我三千块钱血本无归。
盘索说,你骗走了我的录音机,连个声都没留下。
我说,我三千块钱打了水飘,连个响都没有。
盘索说,你拿三千块钱是你自愿的。我还拿了三千呢!
我说,我所有的钱都在你手里,我没有钱,不把你的录音机借走顶账司机敢吃了我。
盘索被我说得一愣,但很快他又反击说,你说借的你还啊!
我说,他们啥时把钱还我,我啥时把录音机给你。
盘索说,做梦吧你!他们骗你一辈子,难道你也一辈子骗我?
我说,你才是要做一辈子骗子,你不但骗了我,害得我有家难回,你还骗了别人骗了自己,你现在还在骗我,你收到那么多钱,你说你是不是骗子?
我的话终于把盘索激怒了。能言善辩的盘索第一次在我面前说不出话来了。
盘索气得说不出话,却对我施展开了拳脚,他突然上前,打了我一拳。
我可不吃这个亏。我也拉开架势,对着他突起的蝈蝈肚子击了一掌。
盘索看我动手不示弱,就张开双手朝我脖子掐来。我个子没他高,身体没他壮,但我瘦小灵活,身轻似燕,看他舞着肥厚的大手准备施以毒手了,我赶紧来个金蝉脱壳。绕过他,转身就跑。盘索一把没抓住我,也紧跟着我身后追来。
有种你别跑。他喊。
有种你别追。我说。
小骗子,有种别跑啊。他喊。
大骗子,有种你别追。我说。
我跑着,说着,突然觉得我们这样的一人一声的很好笑,就哈哈笑开了。
盘索在后面听我笑了,也笑出了声。我们就这样在大街上又笑又跑,我们跑过了邮局,跑过了向阳街,跑过了天香楼,跑到西关大街三十六号。然后又跑到马路对面,又往回跑,我们跑过公共厕所,跑过十字街的拐角,跑过四川辣面馆,又往东拐,跑到文化馆对面的影剧院时,我实在跑不动了,就站了下来。盘索还在后面追,看来大有追上我就掐死我的架势。在追的过程中,他夜叉般扎煞着的双手始终张着。
我在一棵树下站住,看到盘索向我扑来,感觉小时练过的那套三脚猫的功夫突然灵光乍现,我飞身跃起抓住路边槐树的枝杆,飞起的连环腿直接踹向了盘索的胸口……
那年冬天的那次围场之行,其实不是我人生的最后一次。但那次在围场的传奇经历却远远超过了之前和之后的任何一次。虽然围场是我的伤心地,可当盘索再次提议他要和我一起去围场找黄军装要钱时,我还是同意了。我能不同意吗?我还欠着他一个录音机呢!(虽然,就在离开的当天,盘索已经去运输队自己把录音机赎回来了。)
这次去的一路都很顺利。火车、汽车坐得都很顺利。我虽然身无分文,可毕竟有盘索跟着。有盘索,我就不用担心挨饿受冻了。盘索不但一路上供给我充足的营养,还一路上用毛主席的话激励我:我们的目的要达到,我们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盘索在落魄后经常引用毛主席的语录,这让他看上去还真有点落难时期的领袖风采。我们一下车,就直奔黄军装家去。不想到那里却扑了个空。黄军装不在家,他漂亮的老婆对我们说,他下乡去了。盘索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她白了盘索一眼,说不知道,问我们找他有什么事。盘索忙说没事没事,说我们不过是来顺路来看看他。从他家出来,盘索肯定地对我说,他一定是听说我们要来躲起来了。我说,不可能,他怎么会知道咱们今天要来。盘索说,这个家伙很狡猾的,他可能猜到了咱们这几天要来,所以提前躲起来了,不信明天你起大早去,保准把他堵屋里。我说,要是他还不在呢?盘索说,那你就要像《沙家浜》里唱的那样,在他家驻扎下来不走了,他家总是要回的吧!
我们选择住下的旅馆靠近城东,离黄军装家不过是一条马路的距离。我们的房间还是那种四个床位的大间,在我们入住之前,房里已经住进了两个人。这两个人一个是模样憨厚的乡下人,一个是提着个密码箱的中年干部,乡下人是给年前结婚的弟弟买彩电的。中年干部面孔滋润,装束笔挺,上嘴唇留着一绺精心裁剪过的黑须,自称是邻县外贸局的干部。这两个无论从长相和谈吐都有天壤之别的人,却是昨天才碰到一起的远房表兄弟。中年外贸干部为兄,乡下人为弟。兄的脸上始终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弟的脸看上去很焦苦,暗含着一种对高高在上的生活和命运的不满和忿忿不平之念。我们刚住下,中年干部就张罗着要和我们一起玩牌。他说闲坐着多没意思啊,打会升级。于是我们就一起打了会升级。打升级自然是我和盘索一伙。玩牌的过程,盘索开始了对我牌技无休止的指责,这让我很恼火,又不好发作。虽然盘索有当众指责别人以显示自己高明的愚蠢习惯,可他妈当着两个刚刚见面的外人他就这样还是让我无法忍受,我觉得他那趾高气扬的怪样子和刚认识的这个中年干部很相像!所以牌玩了一会儿,我就借口去外面的厕所拉屎,扔下牌跑出去了。其实我并没去拉屎,而是在旅馆门外干站了会儿。我就是这时产生了要对黄军装家来个突然袭击的,我想到就做,我像一只野兔子一样飞快地跑过马路,偷偷潜入黄军装家的小院。黄军装还真没回来,他老婆正和他妈一起吃饭。他老婆还问我吃了没有如果没吃就一起吃点,我说不了,我来是想叫黄军装一起出去和我们吃个饭。他老婆说,我不是告诉你他下乡了吗?我就问,他下乡到底干啥去了?他老婆抱怨,还不是要账,除了要账还能干什么?都是原来饭店的账,有的都赊欠好几年了。我狐疑着从他家出来,想不会是这两口子合伙给我演双簧吧?
回到旅馆,盘索正兴致勃勃地拿扑克给那两个人算命。看我回来,就说,你这泡屎是上联合国去拉了还是上非洲去拉了,这么长时间?赶紧洗手上来玩升级,都等你呢。这时乡下人却说他不想玩升级了,他想让盘索给他算算来年的运程。中年干部就说,表弟呀,不是我说你,人的命天注定,你注定是土里刨食的命,却幻想着天天手里数钞票,可能吗?乡下人就说,表哥你有钱你能耐还不行吗?中年干部说,我不和你抬杠,看来今晚上咱们玩不到一块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还是出去玩吧。说完拎起密码箱就出了门。盘索问,他这是干啥去呀?乡下人说,干啥?还不是去赌!有两骚钱得瑟的,不知道怎么花了……盘索一听“赌”来了兴致,问,他去哪里赌啊,玩的大吗?乡下人说:大吗?你看他手里的箱子了吧,那是他专门用来赌钱的,还鸡巴国家干部呢,要我看就是一赌徒。盘索说,他不是你表哥吗,你怎么这么说他?乡下人说,当他面我也敢这么说,靠赌博有两钱了,就不把我们乡下的亲戚放眼里了,我昨天在饭店碰到他,他正和一个人喝酒,见了我连让都不让我!这年头亲戚不如钱亲!盘索就说,他不是有钱吗?咱们明天赢他!我最看不起有两个闲钱就忘了自己出身的人了。乡下人说,你也会赌?盘索说,赌谁不会?我打三岁起就会押宝。但我赌,只和为富不仁的赌,不和穷人赌。要是有穷人,我就和他联合起来杀有钱的,我这种赌叫杀富济贫。乡下人没想到盘索把赌说得一套套的,还上升到了理论高度,很高兴,就说,那咱们明天杀杀他如何?盘索说,行啊,反正我明天也没事。事他办就行了。盘索指了指床上的我。
盘索后来又和乡下人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失望和劳累,我躺床上早早就睡下了。我睡得很死,连出去找人赌博的中年干部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第二天,我听从盘索的建议,一大早就去了黄军装家蹲门。因为到得早,他老婆还没起床呢。黄军装仍然不在。我不放心,就干脆坐下来守株待兔。有了上次一起起居吃住十来天的经历,他老婆已经和我挺熟的了,她并没有因为我来得太早而给我脸色看。我向她解释,呆在旅店里实在没劲透了,我住的那屋,旁边就是个厕所,一开门,屋里的味难闻得很,还不如在你们这里搭地铺呢。他老婆笑笑,没说话。我没话找话,故意让她和我说些围场的故事,他和黄军装的事,他们那个小饭店的事。她却对我的话题一点都不感兴趣,她说自己是赤峰市里人,对围场一点好印象没有,她正筹划着和黄军装一起去赤峰呢,她说,要不是他这个该死不死的老妈,我们早就走了。她坐在床上打着毛衣,抱怨着自己的婆婆,见我不说话,就有一句没一句问起我们在柳城开公司的事来了,还问昨天和我一起来的那个男人是谁,问我们这次来围场是做买卖呀还是有别的什么事?我当然不能说我们来就是朝她男人要钱来了,只好连编带想的胡说一气。那半天时间,我们就是在这样互相心不在焉的对话中一点点度过的。
中午回到旅馆,我看到昨晚盘索他们预演的一幕正在上演。他们三个真的在赌了。因为没有赌具,居然用盘索带来的止痛药片当色子,正玩得高兴呢!那天中午的饭是中年干部请,我想准是他赢了。他吃饭时说,只要有人陪着玩他就高兴。他可以玩一个腊月的都不带怯场的。我傻乎乎问他,那您单位也不管?中年人说,我是外贸干部嘛,出来一个月算什么,半年在外都是常事,这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说得得意洋洋。吃完饭回到旅馆,他还对乡下人说,表弟呀,不是我说你,你根本不是干这行的料,我劝你还是早点回家得了,和我玩这个你发不了财。还是乖乖的把小表弟的彩电买了,回去筹备结婚的事好。乡下人黑着脸不言声。盘索说,上午一小会儿能说明啥?下午接着玩。中年人说,下午我不玩了,要玩你们俩玩,我还得睡觉呢。乡下人说,你睡完觉我们和你玩,我还真不信了,赢不了你!中年人说,睡完觉,我晚上和别处都约好了,和他们玩有意思。你们的注太小了。跟小孩过家家似的,没劲。
下午,我出去在黄军装家的周围转了两个小时,把手脸冻得生疼,也没什么收获。
晚上,中年干部果然出去了。乡下人骂他表哥:嫌贫爱富,什么玩意!
过了会儿,他又问盘索:你不是说三岁就玩这个吗?到底能不能赢他呀?
盘索说,赢他还不容易!这不是没机会吗?
乡下人说:他不是瞧不起我吗?他不是嫌玩得小吗?我他妈明天把我弟弟买彩电的钱拿出来,也要和他赌把大的,要不他一辈子都瞧不起我!
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逆转而下的,让人始料不及。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我正在黄军装家来,和他老婆闲聊,一个人门也不敲地闯进来拉我就走。把我拉出门了,我才看清那人是盘索。
盘索把我拉出挺远了,才惊慌失措地对我说,不好了,出大事了,咱们得想办法赶紧走,回柳城。立刻走,晚了就脱不了身了。没等我详问,盘索就和我耳语,说我回去后这样这样,你呢,就那样那样。
我和盘索回到旅馆。中年干部不在,乡下人在,但表情相当痛苦,他正数着去痛片往嘴里放。他对盘索说,自己半个小时不到都吃了六粒了,可脑袋还跟要爆炸了似的疼。盘索说,你别急,我这就回柳城公司去拿钱,钱到手,最迟后天就赶回来。乡下人说,大哥,你说的是真的吧?那可是给我弟弟买彩电结婚的钱啊,那可是要命的钱,那钱要是赢不回来,我就没脸回去了。盘索说,你放心,我们那么大一个公司,拿五千块钱算什么?还不跟玩似的?乡下人说,那你可一定要来呀,凑不够五千块钱他可不和咱们玩,他这个人我知道,心黑手辣,说到做到。盘索说,我不是说了吗,你就放心吧,再说,我的同事不还在这里陪你吗,我能把他撇下不管自己跑了?
乡下人看我一眼,不说话了。
关于那场赌局,盘索后来是这样向我描述的:为了给中年干部“颜色”看看,乡下人和盘索制定了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由两个人做个“局”,用药片当色子,盘索让乡下人看他的脸色行事,什么时候投多大的赌注,听他口中的暗语(暗语的内容他没说)。为了把这场赌局演绎得更像那么回事,他们还提前设计了输些小钱做铺垫,等把中年干部的胃口吊足了,再依计下大注。至于两个人的赌注,盘索说乡下人押下了他给他弟弟买彩电的二千八百块钱,而盘索具体押了多少,他一直语焉不详,就连那次他去围场身上究竟带了多少钱,我也一无所知。
赌博的过程,一开始还真是按照两个人设计的进行的,乡下人和盘索先输了几百。让中年干部在头彩中失去判断力和警惕心理。最后乡下人依计下了血本。谁知百密一疏。当盘索看到桌上出现了那么一大笔钱时,他的手心出汗了,而做为致命砝码的一粒药偏偏在这时被盘索手心的汗给沾住了——这个赌局非但没能给中年干部致命的一击,反倒给了这对野心勃勃的阴谋家致命的一击。中年干部不但卷走了全部的赌资,还放下狠话,两个人要是凑不足五千块钱,他就不再和他们一起玩了,因为他怀疑两个人之间一定有“猫腻”……
至于出逃的计划,盘索是这样设计的:由他先编个回家要钱的谎话先走,让我在旅馆里尽量稳住乡下人,拖住他,最好拖个一两个小时,然后再利用上厕所的机会借机溜掉,他提前去汽车站等我,等我到了,两个人再一起逃离围场。
事情也基本上是按计划一步一步进行的,盘索说完那些话,就毫不犹豫地抬脚大步下了楼。我在房间里想如何才能摆脱这个末路穷途的乡下人。我忽略了一个基本的事实:我已经成了乡下人手中的唯一救命的稻草。他现在不可能放过我了。自从盘索离开屋子,乡下人就开始亦步亦趋地跟上了我,我站起来,他绝不躺着,我上厕所,他就在厕所外面门口等着我……当我真的从厕所出来,一眼看到乡下人的绝望眼神时,一种巨大的恐惧袭击了我,我猛然意识到自己或许正在成为盘索金蝉脱壳的一颗致命砝码。他留下我,是为了稳住乡下人。可他如果不等我脱身就一个人跑掉,我怎么办?要知道我身上分文皆无啊……
我忘了自己是怎样突然跑起来的。我冲下旅馆的三楼,然后往长途汽车站的方向狂奔。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追上盘索,和他一起回家!
在我追盘索的时候,后面还有一个人也在追我。是乡下人。他比我跑得一点不慢。因为反应还算及时,我到长途汽车站时,开往承德方向的长途汽车刚刚发动,我和乡下人几乎是在车门就要关上的最后一刻才上的车。在长途汽车上,我一眼就看到了拿着一大张报纸试图把脸盖上的盘索。盘索不但看到了我,还看到了我身后的乡下人。他见到我们后迅速把把头低了下去,很快做出一副什么也没看见的古怪样子来,并且从那时起,他再没正眼看一下乡下人,也再没和他说一句话。
回来的一路上,盘索都在为如何躲开这个倒霉的乡下人在想方设法和我沟通,他甚至还在车上给我写开了纸条,扔来扔去的给我下达如何甩掉乡下人的指令。我把他抛给我的每个纸团看一下就扔掉了,我一边看他的纸团一边阴险地笑了。我心想,如果不是自己机灵点,你他妈连我都甩掉了!
到了承德火车站,盘索再次向我下达了借机甩掉乡下人的口令。我当时全部的心思已经不在乡下人身上了,我只是时刻注意着自己不被盘索甩掉。
乡下人就这样跟我们一起上车下车,他就像我们身后的一条忠实而沉默的尾巴,被我们懊恼地拖在身后,永远甩不掉了。
他就这样跟着我们一路到了柳城。一下火车,盘索就叫了一辆三轮出租,我和盘索刚爬上车,乡下人也追着一言不发地爬了上来,我们三个人就像各揣心事的哑巴,都不再说一句话,也不再互相看,我们心怀鬼胎,但动作却是那么整齐划一的一致!我们上车,下车,动作规律、迅捷仿佛经过多年训练的海军陆战队队员一样。最后还是盘索略胜我们一筹,在柳城一条繁华的十字街头,盘索跳下车果断地跑进一个商场,而后迅速消失了。
之后,我也下了车。我进商场去找盘索,发现乡下人也跟进了商场,我去了文化馆,他也跟了去文化馆,我去一个朋友屋里坐了会,出门一看,他就老老实实外面等着我呢。
我开始讨厌自己身后这条影子一样的人了。觉得他无缘无故地成了我的尾巴,是件让我十分难堪而又恼怒的事。
你别跟我了。终于,我站下来,对他说。
他无助而惶惑地看我。
你别跟了。我们没钱。
大哥,那是给我弟弟说媳妇买彩电的钱。
你回去吧,别跟了,跟我没用。
我是在跟前面的那个大哥。他有钱。那是给我弟弟说媳妇买彩电的钱。
他也没钱。
他有钱,他说他有钱,他有公司,他是经理。他跟我说好回来拿钱的。
他骗你呢。
他没有!大哥,求你了,求你让我找到他吧。我没脸回家了。大哥,那可是给我弟弟说媳妇买彩电的钱啊。没脸回家了。
那你他妈想怎样?
我想赢回来。
赢你妈逼!我狠呆呆地指着他,不许你再跟我!再跟我,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大哥,求你了,那真是给我弟弟说媳妇买彩电的钱。我赢不回来,只能去背煤了。
我不理他,加快了速度,走!
乡下人没再跟上来。他的声音还在身后,大哥,大哥……
我长这么大,还第一次被人叫做大哥,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跟过、求过,还是第一次这样对一个无助的可怜的可恨的人说下那样的狠话。说那些话时,我自己都感到要崩溃了。
你太笨了,让他跟了那么久。回到针尖胡同六号,盘索说我。我没理他,而且整个一晚上都没再和他说一句话。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想在离开这里前上街去看看。我在窄窄的街道上立着破夹克的领子四处张望,冷风从四面八方向我包围,我感到的不是冷,而是孤单。有小孩子在不远处放爆竹,爆竹的爆炸声显得凄厉而空旷。四周的空气中充满了浓重而忧伤的火药味。我站了会儿,泪水就从眼里一点点滑下来了。
我转身往回走,想这会儿盘索或许该起来了,我想在走之前无论如何还是要跟他说一声的。我低着头走路,眼看着胡同里坑洼不平的小路。小路又脏又硬。针尖胡同六号正对着胡同口,我刚转过胡同口,就有两辆蓝白相间的汽车疾驰着从我身边擦过去了,它们在我和盘索的出租屋门前停下。几个高大的男子从上面蹦了下来。我一下立在那里不动了。因为我发现刚刚开过去的是两辆警车。
我愣了下神,反应过来,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