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剑鸣
破碎的事物如此留存(组诗七首)
□范剑鸣
我无法忍受一些幽径从村庄神秘溜走
山岗,河流,田园,错综的三十年时光
据以觅踪的决不是眼前之物:篱边的花朵
呼唤的牛犊,田埂上的鼠洞和春光——
我怀疑这一切表象均已被操纵
就像一些幽径,撒向村落又消失于无形
就像庐墓频添,因循于五行之间,被谁抚摸
漠漠水田中,秧苗刚刚长至一寸
谷种,被节令依次按进软泥
旷野上一块绿布,在一只鹭丝鸟的脚下
微微漾动,又被稻草人稳稳踩住
——嘘,这一切不过是烟雨中的幻觉
在春天的马荠塘村,在二百亩西瓜基地
白色的瓜棚一望无际
如果我在村前零星水田中多呆望一分钟
我就会比那只水渠边孤独的鹭丝鸟
更像前朝的遗民……
破损的瓷碗,放置在屋檐下
盛着雨水,和幽远神秘的蓝天
豁口的水缸抬举着一些土壤
让一茎黄瓜,或薯藤,切换季节
瓦砾扎进了路边的泥土,不再回头
而爆裂的石板,被青苔慢慢治愈
我知道:还有更多的事物
因破碎而永远留在村里——
天空破碎了,变成乌云,雨滴
大地破碎了,变成河流,田畴
时光破碎了,变成星子,灯盏
肉体破碎了,变成骨殖,坟墓
——这些破碎的事物,在异乡
构成了多么完整的乡愁……
这颗星辰 祖父出生之前
就到达了故乡的上空
我相信祖父九十年的光阴 擦亮了它
我在少年的日记中写下:启明星
它有着神奇的力量
给寒窗不断带来绮丽的黎明
祖父不抱这种希望
他叫它的俗名:长庚星
仰望几秒钟 然后走向田园 或梅江
我错在 一直没有将它视为严肃的标题
而只是乡村生活的逗号 直到祖父去了天堂
让这颗星辰留在故乡 统领了所有的岁月
我的一个弟弟 十二岁开始
生活在梅江边的另一个村子
他受到一场疾病的邀请 提前离开家乡
离家乡只有六里路
如果他想回家 那条路如今已经硬化
如果还想上学 那学校已不再是老祠堂
电视上的人在讲 村里
变样了 但不会找不到父母的新居
如果仍然喜欢嗑瓜子 村里就有小卖部
三百年前,翠微峰这样诵读:“大铁椎,
不知何许人也……”二十年前,梅江
这样诵读:“大铁椎,不知何许人也……”
此刻,我站在翠微峰下
摸了摸被阳光泡得发软的石头
我确信,我摸到了太平盛世
但我仍然想念书生魏禧笔下的那颗大铁椎
——如果侠客不再来
握笔的人,谁也无法让巨大的翠微峰
变回大铁椎,在月光下舞动……
母亲最小的孩子 最早去了远方
保存着上世纪九十年代乡村孩子的习惯
嗑葵花籽 打四角板 玩木制手枪
他那么早 就去了另一个村子生活
二十年了 父亲还是不接受 每年
要挑一个日子拨开墓草 批评他的人生
很多时候,我相信自己
在向卡夫卡的甲虫靠近。向
卡瓦菲斯的酒杯靠近。在浮世绘中
我愿意成为穷途的酒幡。酒幡上隐藏的风
我有过雪夜被箫声噎住的感觉
因此,很多时候,我也相信
混迹于市井,或者市井中从容抽身,都源于
外在的力量——我还相信,有时候
我在春天的键盘上
把伤口,敲成了作品
并非字根的局限,而是事物自身的属性
如失乐园者,重见复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