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沪鹏
《老贵》之贵
——读卢永华的中篇小说《老贵》
□陆沪鹏
读卢永华新作《老贵》(《星火》2010年第2期),感觉老贵似曾相识,看至末尾,竟也“眼眶不禁潮湿起来”。鬼精的老贵忙碌、辛苦、折腾和博弈了一辈子,终没能抵挡生活和病魔的折磨,“微开的嘴唇也没有再发出喊痛的声音”。他耗尽自己的能耐,撒手西归了。他的朋友,他唯一做官的朋友李大肚李书记,独自一人爬上袁岭山寻找老贵最终的归属。新坟三四座,皆无碑,李书记“不知哪一座是桂老贵之坟”,但他也为这位其貌不扬的农民朋友之死伤感起来,禁不住湿了眼圈。
对我这个曾在“龙溪河畔”生活过二十多年的人来说,小说里的人和事太熟悉了。我不由想起了我上山下乡时经历过的一件事。
知青点的一堆木材在某一天突然少了几根,有人说被附近村的农民偷了。于是一伙愣头青就去那村子里找赃物,结果与村民争执起来,进而发展到推搡扭打。我还没来得及加入其中,就被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后生请到他家中。他关起门来,端出酒菜,要与我斟酌。我被弄得莫名其妙。原来他认定我是干部子弟,想请我帮忙把他弄到城里吃皇粮。我哭笑不得,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住下到这穷乡僻壤来,哪有能力帮助他?我连连摇头摆手,这后生就是不信。门外一片嘈杂,农民与知青的冲突愈演愈烈,这后生全然不顾,一心在拉关系想进城。这场宴请的结果只能是白请,冲突是怎么收场的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逃似的离开了后生的家。若干年后,我在城里的中医院见到他,他穿着白褂子在那里切晒着中草药。可见,白请了我之后,还执著地请过很多人,成功就在其中诞生了。
这段经历在我的人生旅途中,只是小小的一段,但我一直铭记在心。在成千上万的城市知青被赶往农村的时候,这位青年农民却逆向思维,做着走向城市的美梦,并且执著地付诸努力。他不放过任何机会,坚信理想终会实现。可谓敢想敢干。《老贵》的真实和真情感动了我,我也由此知道梦想逃离乡村逃离土地的人不止一个,老贵的努力、付出、收获和结局更让我惊讶和敬畏。
卢永华挚爱赣西这片土地。他在博客中介绍自己道:“出生于赣西一个小镇,下过乡,经过商,在县城文化部门工作多年。”他还道:“造化弄人,使我与文学结下不解之缘,真诚对待人生,亦是真诚对待文学。”“因此在当今处于困惑的文学路上,依旧怀有‘精卫填海’的不死之心,试图以自已的人生体验为文学创作出一份‘奇迹’。”事实上,他一直在关注农村,尤其是关注转型时期的农村。
前年适逢改革开放30周年,各地纷纷以多种形式纪念30年来具有重要意义的各类事件。我常想起他29年前发表的成名之作《张寡妇卖汤圆》,此作的文学价值多有评说,本文不赘述,其社会意义即对农村改革开放的积极影响和对市场经济发展的前瞻思维也是很值得研究的。一名新浪网友在BLOG留言评论此作:“29年前的作品,炉火纯青,今日读起来让人浮想联翩。天地的主人,不屈的民生!”用文学作品记录、讴歌和呼唤时代变革,是作家社会责任的重要体现,是作家对改革开放的可贵贡献,这一点我们不应忽略。
《老贵》讲述的也是乡村的忧患、乡村的痛苦、乡村的裂变、乡村的苏醒,是转型时期的乡愁,是失去或即将失去家园的父老乡亲的心灵挣扎。国情中的工业文明总是以你死我活的方式侵蚀着农耕文明,犹如丛林法则,弱肉强食。老贵生活的桂村,“背靠九峰山,面临龙溪河,山遮水映,景致典雅”。但是,随着火力发电厂的迁入和机砖厂的兴建,工业文明肆无忌惮地践踏了农业文明的典雅景致。随之而来的,是黑烟弥漫、灰尘蒙面和山水失色,龙溪河畔农民的田园生活被搅乱了。农民似乎并不在意这要命的侵蚀,因为工厂带来的好处明摆着,用电不要钱,搬砖画个押,而且还有“以地易工”的指标。本来,“作田人家只要能图上肚子滚圆,也就不会作非分之想。”可是,“那工厂的工人过得比猫和狗还快活,每日间哼着曲子唱着歌,干不干活,工钱天天发给两块多;不赊不欠,月月领饷钱”。“桂村人便守持不住易于满足的闲散心态”了。
老贵为儿女能进厂当工人所作的种种努力,看似他一个人所为,其实是转型时期农民们难以回避的抉择。《老贵》中也有交代:“桂村许多人都不自禁地生出了‘生子要当国家工人’的想法。”“桂老贵亦是不免有如此念头。当他看到镇上与村上干部的子女摇身一变穿上了工人服装,两只眼睛愈发眯得紧了起来。他心里很不平静:村干部家的伢妹子能占上指标做国家工人去,他的崽和女不缺胳膊与腿的就不能挤一个吃工人饭去吗?”体制下的社会难以改变城乡二元结构,城市与农村、工业与农业在物质与精神生活方面有着明显的差异,无法不对农民构成巨大的诱惑,想方设法逃离乡土,挣脱世代被土地束缚的命运,便成为老贵们不得不作出的选择。只不过,老贵实鬼,他比别人敢想敢干。给他三分颜色,他就想开染坊。
老贵在桂村是个貌不惊人的了得人物。“一副瘦弱矮小的身材,整日价眯缝着两只眼睛,仿佛一辈子没有睡醒睁不开似的。他走起路来,一步一顿迟迟疑疑,似乎怕踩着地上蚂蚁一般。”这便是老贵貌不惊人的写照。老贵通晓三国群雄纷争天下的故事,自恃打少练就一门握管涂鸦之绘画专长,无师自通鼓捣出三个民间偏方治病救人,进城偷学“烹饪”手艺,紧赶细做,精心操持赣西农家特有风味的佳肴招待副省长大官,终于使大崽细崽进了电厂当工人,女儿做上县机砖厂的核算员。这便是老贵的了得之处。
卢永华善于刻画人物。29年前塑造的张寡妇形象至今让人难以忘怀。《张寡妇卖汤圆》颂扬了改革开放初期赣西农民的变革创新精神,无疑是卢永华的重要创作成果,也是其时全省文学创作中不可多得的好作品。与张寡妇一样,老贵有一股子倔犟之气,也不轻易向命运屈服,也在寻求自身突破,向往美好生活。所不同的是老贵多了几分鬼,他懂得公关,懂得利用潜规则,投领导之所好,服务好他们的那张嘴,以争取理应属于自己的那份利益。他深知“作田老表交不上领导人,就似折断腿的蛤蟆,想跳也跳不起”。老贵具有中国农民勤劳智慧的优良品质,也有势利的一面。老贵属于跳起来摘桃子的那种人。他不会坐享其成,更不会坐以待毙,他总是鬼精一般想方设法使自己和家人过得更好。
卢永华不仅关注赣西农民的物质生活,更加关注他们的精神世界,关注他们在时代变革中的所思所想。《老贵》是通过细节的刻画,来表现老贵艰难跋涉的心路历程的。
在那个秋意缠绵的夜间,桂老贵关上家门,向家人表达了他要让崽女走进工厂做事的决心之后,“老贵独自一人坐在厅间里,竟是一宵未睡。天亮之后,他也不向家人打一声招呼,捎起几件衣裳,离家出门奔往县城而去”。由此可见,老贵作出这个决定是何等的艰难,在乡村没有一官半职没有后台关系的老贵要想实现他的梦想绝非儿戏,他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他不可能心如止水、古井无波。
老贵做了一桌好菜,省里大官迟迟不来,因细崽嘴馋禁不住地抢吃,他竟端起桌上的火腿肉,蓦地往地一摔,吼道:当官的不来吃!谁也别想吃!大崽头吓得溜往门外,婆娘蹲着身子捡起着一片一片的火腿肉,两眼禁不住地淌出一颗一颗的泪水,老贵两只眯眯眼竟也止不住滚出几颗浑浊的泪珠。后来听说大官要来,老贵一系列惊喜忙乱和手足无措的细节描写,将中国农民卑微、无奈、可怜、可悲的一面刻画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
看到这里,我就感觉到老贵是一头背负着重荷前行的牛,他不可能走得很远就会累死。
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家有三种基本可能性:讲述一个故事(菲尔丁),描写一个故事(福楼拜),思考一个故事(穆齐尔)。”我认为这三种基本可能性卢永华都兼而有之,但在《老贵》中,他侧重于思考故事。
关于描写,在上一节已经评说,《老贵》的细节描写有独到之处,刻画人物形象生动。在叙述风格上,卢永华也有着自己的一贯特点,他的语言与我国传统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传承联系,无论在表述方式上,还是在语感和语境上,都让人感受到古典文学与现代美学水乳交融后的自然流露。
“盘古开天,天会转;盘古辟地,地会移。天转地移,无休无止。天转:日出日落;地移:月上月下。出落上下,上下出落,不觉光去时来,已是公元一九七九年腊月了。”《张寡妇卖汤圆》中的叙述有章回小说的味道。
“秋分一交,寒露近了。”《苦槠豆腐》的语言像宋词,又像散文诗。
“老贵这一辈子,曾有不少人咒骂他不得好死。老贵说:死,还早着呢。”《老贵》一开始就把死亡的问题提出来,像很多欧美小说的开头,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尽管老贵坚信自己不会早死,但这种写法其实是在暗示:老贵,你就别想活着走出这篇小说了。读者就会自然地猜想,老贵真的会死吗,他是怎么死的,是谁置他于死地的?看,这样讲故事,多具有悬念。
卢永华确实会讲故事。在《老贵》中,他有章有节地讲述着、描写着老贵的故事,其目的就是让人们去思考老贵的故事。桂村遇到的问题是中国很多农村都可能面临的问题,老贵处心积虑的谋划也并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城乡差别和贫富差距越来越大,农民工的困惑与日俱增,三农问题一直在影响着我国经济和社会的可持续发展。老贵“做梦也想不到”的收获给他自己究竟能带来多少好处?除了进厂当工人被侵蚀土地的农民还有无更好的途径追求美好的生活?
小说的最后部分是很耐人寻味的。老贵做派饭的目的达到了,继续做下去已没有意义。“退饭”就成了他不得不考虑的问题。他无法承受无休止为干部做饭的负担,但一下难以推托。后来还是他无意间为亲戚代养的一条狼狗吓坏了村干部,进而也吓得蹲点干部不敢来他家吃派饭。歪打正着,运气又偏向了老贵。但运气不可能总偏向一个人。老贵因经不住一个有钱老板的纠缠和金钱的诱惑,将老狼狗的一只小狗崽卖给人家烹饪吃了,结果被通人性的大狼狗死死咬住裤脚而摔成高位截瘫。桂老贵因救治无效死去。他终于没能摆脱许多人的诅咒,很痛苦地很不庄严地死去了。
老贵的崽女在他生命最后光景里的表现,实在让他伤心,也让村里许多人唏嘘不已或嗤之以鼻。“崽说崽的话,女说女的事,就是不考虑为娘的艰辛为爹的病痛。桂老贵躺在床上三年过去了,崽女们的孝心渐渐地被狗吃掉了,到最后唤也不见,传也不来,极难打上一个照面。”使老贵“觉得自己委实不幸,委实可怜,委实无奈,委实沮丧,委实悲哀”。
事实上,老贵什么都没有得到。
这就是一个农民难以摆脱的命运吗?我问《老贵》,《老贵》也问我。
责任编辑 陈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