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俊婕
不聪不明,此生至幸
□严俊婕
平日里表扬别人天资颖慧、反应机灵,尤其是对小孩,人们都喜欢用到一个词:聪明。我的某位同学,就自称凡是了解她的人,没有说她不聪明的。能得到众人如此一致的肯定,固然难得,不过对我而言,因平日多以朴拙老实的一面示人,所以从小到大,别人对我许以“聪明”的褒赞次数,实在不多。人家说得少了,我自然也就不认为自己和“聪明”有什么缘分了。尤其是上中学之后,学习上常常心力不足,看着一些同学轻轻松松就能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有时也暗羡不已,只叹人家是天资聪明,凡人难学了。
后来上大学,选了自己喜欢的专业,兴趣使然,得空便看了几页相关的书,想必是对言谈有些帮助,故而再出去和人交谈时,也渐渐开始有人说我“聪明”了。说实话,小时候的我曾经对这样的表扬很向往,倘若谁要如此真心赞我一声,我心里怕是要欢快许久。然而现在长大了,明白了一些事理后,却最是怕这样的褒赞了。谁要是再用“聪明”评价我,随口说说倒也罢了,若严肃郑重地将这样的信息反馈给我,我倒是要不高兴好一阵了。
两年前看《中国文学史》的最大感受,并非对那些辉煌的文学名篇有多么深刻的印象,而是才看了一半,便真切地感受到“才命两相妨”的确是至理名言。果然越是有才气,越是打小就聪明,人生就越没有好下场,不是命途多舛便是英年早逝,几乎无一例外。就好像我们老师为“初唐四杰”下的一个概括:“年纪小,才气高,命不好,死得早。”我是一个胆小的人,世俗的人,对于这样要么吃不饱饭穿不暖衣要么处处碰壁受制于人要么不得善终死于非命的人生遭遇,始终是心有戚戚的。世上一切事物都要遵循“守恒原则”,就好像一个人不可能什么事情都能精深,能力上总是此消彼长的。才学如此,人生境遇也一样,上天给了你一个非凡聪明的大脑,自然要拿走你生命里的其他一些东西作为代价。所以,如今但凡有人要说我聪明的,我都会私下里不怀好意地认为其实此人是在咒我今生永远过不上好日子,或者我再想恶劣一点,对方是要咒我短命吧。虽然别人并不至于怀着这样的恶意来拐弯说我,然而我心里听了却是多少是有些不舒服的。
苏东坡先生想是也看清了这一点,所以他在给刚出生的儿子洗浴的时候,就做了一首很特别的《洗儿诗》,以此来表达对小儿日后美好前程的祝福: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历代评论家对这首诗多冠以“激愤之辞”的评价,然而诗评本来就是见仁见智的事。或许东坡先生确实有那么一些“不合时宜”的不满和愤恨吧,但细思宇宙人生大道,这样“愚且鲁”的祝愿,却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有一位老师,也是天赋异禀的那类人,甚至有看书过目不忘的本事。更让人叹服的是她有非凡的眼力,用我们同学的话说,就是“看人的眼光像X光一样”,只要用眼睛一“照”,就能看出对方是怎样的一个人,神仙菩萨还是妖魔鬼怪,通通都要原形毕露,甚至连别人心里想些什么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有这样高超的“技能”,除了人生阅历丰厚,对世事有非凡的洞察力之外,天生的“聪明”当然也是不可忽略的重要因素。这种一眼就能看穿别人的本事自然不是人人都有的,因此从前我们每每谈论到这位老师的“超能力”时,也总是报以极度的仰慕称赞,恨不得自己也能得了这样的真传,把眼睛炼成照妖镜,满大街地去“照人”。
后来有一次和同学开玩笑,也说到这个把眼光变成X光的事,当时很无心地就调侃了一句:这样看人岂不是满街都是骷髅白骨了?
事后想起,才有恍然大悟之感。
一眼便能看穿别人的本质,有这样的能力固然不类凡人,然而眼光所到之处,不见皮肉,皆是一具具森然骨架,整个世界千篇一律全是这样的骷髅,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人生岂不是太乏味了?就好似《仙剑》里云天青和夙玉的对话:
夙玉:容貌美丑,皆是皮下白骨,表象声色,又有什么分别?
云天青:哎!你年纪轻轻就看的这么透,岂不是一点也不好玩了……
于是我这才暗自庆幸,好在上天没有赋予我这种一眼就将人看得透彻的聪明,否则我的生活该会损失多少乐趣啊!世事本就纷繁复杂,看得太清晰了,总是不免精明地要算计起利益得失来。天下事自有定数,再怎样的机巧,终是要顺应天命,既然如此,还不如减了这中间繁琐的计较,随缘任运罢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这耳朵里开始有些不舒服,当时根本没想到耳朵也会出问题,于是就这么拖了一两年。没想到后来越来越严重,终于到去年六月的时候,严重发炎,整个脑子都跟着疼,张嘴吃饭都难受,事后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是中耳炎。于是打了一个星期的吊针,又吃了好几个月的药,发炎的症状是消退了,但是可能是拖得时间太长了,影响到了其他的一些部位,所以总是反复发作,去医院复查了好几次,仪器检查的结果都是各项指标正常,没有任何问题,但从前发炎的地方仍然有时会有隐隐的痛。这就见了鬼了,针也打了,药也吃了,检查也做过了,可是就是查不出病因,根治不了!
前几天感冒发烧,耳朵里的炎症又被带起来了,起先是左耳,继而是右耳,后来索性是两只耳朵都一起痛,还不时耳鸣,听人说话都像是隔了一层墙,又是吃了好几天的药才勉强压制下去。我只好无奈地想:这辈子这两耳朵估计也就这样了。
闲来无事时想起东坡先生也耳背过,好像还写过一首挺著名的诗,一时兴起,便找来看。
诗里说 “人将蚁动作牛斗,我觉风雷真一噫”。——人家耳朵好使的,蚂蚁从脚下爬过都觉得声音大得像是牛在打架,而东坡先生对着狂风暴雷,却觉得不过是有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而已。不可否认这样的句子里使用了夸张的手法,但这首诗的写作背景是,苏轼说自己的耳朵出了点问题,秦观怀疑苏轼可能是谎称耳疾,于是苏轼写了这首诗,以此表明自己确实是耳朵出问题了,而且不仅出问题了,甚至差不多都接近耳聋了。所以有一点我们是可以肯定的,东坡先生是真的耳背了。然而可贵的是,东坡先生对这样“风雷不闻”的耳朵好像丝毫没有怨念,反是有些欣喜:世上那么多琐屑污浊之事,从前为了养心全志,总是想方设法地与之保持距离,如今好了,就算别人在耳边大喊大叫,估计也多半听不到了,这种天然的过滤器,得之何乐不为呢?人为什么会心烦,就是生活中总有乱七八糟的事情跑到你心里来搅乱神志,尘世喧嚣,使人变得焦躁轻浮。过路的蚂蚁都让我们觉得有如牛斗,更何况不可参透的人情世故?所以这耳背也有耳背的不少好处,凡人放不下七情六欲,一旦听闻有细小的动静,就开始动心起念,想修身养性也困难重重,如今耳背了,什么都听不见了,世界自然清净了,摒弃了外界的杂音噪音,心中自见空明之性,一来这是难得的人生境界,二来少了尘事的忧扰,清心寡欲没准还能延年益寿多活几年。这样因祸得福的好事,世上也难寻啊!
于是这样想来,我这耳朵老是查不到病因,估计也是天意吧。听得太多,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听得多就想得多,想的多自然就烦恼多,更何况哪天不小心听了不该听的,还给自己招灾招祸。
再回到“聪明”的话题上来说。
刨根究底,何谓“聪明”?“聪明”者,耳聪目明之谓也。
耳朵灵敏,眼神明锐就是聪明的人。
如今看来,我一来没有透彻观人的眼力;二来自小用眼不适度,现在得戴着眼镜才能看清东西,平日出门,也总因为眼神不好得罪熟人;三来经过去年的这么一折腾,这辈子估计我这耳朵也就如此时好时坏地将就着过了。
所以,我现在是客观实在地“耳不聪,目不明”了,再直白一点说,我现在即便想“聪明”,也没有那个资本了。反正我这下是真的永远都不聪明了。然而这样的不聪不明,却是幸甚至哉!
黄庭坚有两句诗说的妙极:“世故谁能樗里,彀中皆是由基。”——樗里是战国时期的一位宗室名将,原名叫做樗里疾,脑子灵光得不得了,智谋多端,国人非常尊重他,把他称作“智囊”。由基是古代的另一位名士,全名叫养由基,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弓箭射手。当时的人们把他看做神一样的人物,只要养由基出马,一定会百发百中(“百发百中”这个成语也出自养由基)。而“彀”是指弓箭射程。黄庭坚的这两句诗的意思连起来看,就是在人情世故面前,谁敢妄称是樗里疾?即便真是像樗里疾那样成为一国“智囊”的人物,你的聪明才智也是枉然,因为世事人心不可揣测,再高超的聪明智慧,不论你怎样算计,人心天意都能像养由基那样,轻而易举地将你一箭射中,无论你怎样躲避,都总在这个射程范围之内——人生在世,总入世故人心之彀。
既是这样,又何必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世事看得再清楚,心机算尽,还不是一样同在彀中。聪明人一来才高运蹇,二来劳心费神,可谓何乐之有?我本凡人,凡人的本职就是做好一个凡人,若是生了满脑子的智谋机巧,反倒无所适从了。于是乎,要这么多的聪明何用,既然今世生我为人,那就不妨“此身应入红尘放浪且笑且愁”,当笑则笑,需哭便哭。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操那些世事闲心作甚?
世上皆是由基彀中人,所谓的聪明,便无所谓有无了。
如此一来,不聪不明者,又愚又鲁者,才是上天的特别恩赐了。不仅少了许多丝竹乱耳,案牍劳形,又能养心全志,留得几分天真性情——人生若此,又何尝不是一种至境?
我周围同学中眼神不好的很多,然而还没有见过听力有问题的;耳背的人也遇到过,可偏偏他们眼神却又好得很。如我一般,眼神听力俱坏的人,倒还真没有碰上过,于是我不禁要大声赞美我的不聪不明了,在如今一个人人都聪明的年代,我这样的时运,世上几人能得?
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末了,我突然想起一句家喻户晓的名言,与这不聪不明的境界颇有神似相通之处,看来前人其实是早就参悟了其中的奥义的:
难得糊涂。
责任编辑陈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