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金彪
复源
□谢金彪
一
山重一山,源复一源,这就是复源了。
初中毕业那年暑假,我搭一辆三轮车,翻过太阳岭,经过界牌,一路颠簸来到了东复源的麻田。麻田不是我的目的地,我目的地是中复源一个叫坑口的地方。三轮车到此不能前行了。
向晚的天光已被山峰遮挡了,河面暗幽幽的。我背上书包沿着一直向山里延伸的溪谷向前赶路。
午夜时分,我赶到了坑口。星空下,远远望去,宿舍的柴门还没关上,屋内油灯的火光映射到茅檐外,朦朦发亮。这是一座手工砖瓦作坊,我家在西复源有一门远亲,他儿子圣夕在这当师傅。他比我小1岁,15了。
许是我的到来惊动了屋里人,这时,屋内走出一人朝我喊道:“哥,是你吗?”
“是我!”星光中,我认出那人就是圣夕。
圣夕大步走来,把行李接过去,说:“累坏了吧?”
“没事,这么晚,耽误你瞌睡了。”
“我不要紧,就担心你呢,怕你找不到。”
匆匆吃过圣夕为我做的面条,来不及清洗,我就和衣而睡。在一片鼾声中,我开始寻思,如果明天作坊主能收下我,那么做满一个暑假的工,一定能攒到上高中的入学费……在温软的稻草床上,我仿佛进入了天国……
第二天清早,作坊主摸了摸我的脊背,压了压我的肩膀,然后,给我开出一天两块钱的工价。圣夕说:“老板,多给点,我哥很能干的。”
作坊主看了看圣夕,好一会儿才说:“好吧,看在你面子上加一毛。”接着,他又上下打量着我,摇摇头说:“这么瘦弱!”
不久,我来到了作坊。一个大草棚,十来个砖瓦匠在忙碌着。小工们把砖瓦坯搬到阳光下去晒,来来往往奔跑着。
我给圣夕打下手,手忙脚乱来回跑着。正在这时,作坊主来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秀才,别急,过几天就习惯了。”
二
半个月后,起火烧砖瓦坯了。这是作坊最忙的时候,工人们必须日夜轮班照看。
这晚,我和圣夕守着一座砖瓦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说:“哥,你厉害,书读得这么高,还考上了高中。我们这里的人不读书,能读个小学毕业就算是文墨高的。”
我笑了笑没说话。
过了会儿,圣夕突然问:“哥,老板家的小女儿要嫁人了,要不要我给你做媒人?那是个美人坯子,配得上你。”
听到这些,我想起了作坊主那还不满14岁的小女儿,那个话还没说脸就先红了的女孩。我笑了笑对圣夕说:“瞎编,她还是个小孩子呢。”
“在我们这里,女孩到了十三四岁是要谈婚论嫁的。”
“……”
正当感到困乏的时候,一位腼腆的姑娘突然之间出现在我们面前。见我一脸惊愕,圣夕说:“是我没过门的媳妇,叫小姗,住在西复源的月亮山。”接着,他指着我,面向姑娘说:“我叫哥,你也叫大哥好了。”
姑娘微微一笑说:“大哥好!”
小姗17岁了,看上去却像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她说圣夕白天工作太辛苦了,困了打个盹,她来了就有个顶班的。
……
旷野里,三个少年围坐在窑门前。小姗把木柴一根一根塞进窑口,窑中“噼啪”作响,火苗在我们脸上舔出一片亮光。夜深了,星星没入夜空,在我迷迷糊糊之际,圣夕睡熟了。窑火越烧越旺,渐渐的,窑身变得通体透红。黑暗中,几座砖瓦窑连在一起,就像几座火山,雄伟壮观。慢慢的,“火山”在我眼里模糊成几团鲜红的火球,最后成了几颗闪闪烁烁的红星星……
三
眼看暑假就要结束,我的学费已攒满了。
这天下午,我心情空前的好,准备第二天结到工资就回去。在作坊前面不远的一片杨柳林子里,我静静坐着。眼前,杨柳的枝叶密密匝匝,投下一片片树荫,偶尔成群的鸟雀飞过来,落在我头上的树枝上,只听见沙沙的响。然而,鸟雀很快就发现了坐在树下的我,“呼”的一声又飞走了。
就在这天傍晚,我家一个邻人来了。
当我回到宿舍,邻人正等在那里。他拿出一纸字条对我说:“你父亲的借据,他让我来找你。”
邻人说:“前年你祖母病,在我家借三百多元救命钱。”
三百多啊!我全部的工钱也不够还债。这学费说什么也不能给他。我避开了邻人忧郁的目光。
可是,他用力抓起我的手恳切地说:“求求你,要开学了,我几个孩子就指望着这钱上学呢!”
就是这句话,让我动摇了。于是,我们来到作坊主家。作坊主疑惑地看着我说:“就要开学了,这是你的学费呀。”
我说:“不读了。”
作坊主摇了摇头说:“孩子,难为你了。”然后,他拿出账本和算盘。不但给我结清了工资,还借给我一百多元钱。
邻人双掌合十,千感万谢地离去了。
四
静寂的深夜,难已成眠,我走出柴门,在初秋爽朗而明亮的夜色中,望着周遭莽莽苍苍的群山,我决定参加明年初夏的统一考试,报考能享受政府补贴的普通师范。
窗外鸟叫声声。像还没来得及打个盹,天就亮了。我开始当学徒工了,跟圣夕学制砖做瓦。圣夕那未过门的媳妇小姗来了,给我们洗衣服,帮着晒砖。有一次,小姗偷偷地告诉我,她说老板娘想把小女儿嫁给我,如果我愿意的话,明年就由老板家供我去读书。我说:“拿哥开心。”“是她亲口对我说的,这事也不仓促,你年底回个话就行。”小姗轻轻地说。
我没日没夜操练手艺,很快就走上工作台做砖瓦了。手艺渐渐长进,没多久,就赶上了做小工的工价。
可就在这时候,父亲出事了。
父亲是酒精中毒进了医院,要我尽快送钱过去。我立即赶到作坊主家借钱,可他小女儿说父亲一早就收账去了。于是,我只好回到工棚向工匠们开口。可大伙把各自的钱都拿来了,也没凑足一百元。正当不知如何是好时,作坊主的小女儿来了。她将一个塑料袋装着的一包钱塞到我手上说:“拿着,赶紧回去。”
我急匆匆地往回赶。可是,没走出半里路,作坊主的二儿子便追来了,拦着我的去路。
“为什么拦我?”“让我查查你的包。”“凭什么要给你查。”“就凭……”
老二的话还没说完,作坊主的小女儿远远的在大声叫着“二哥”跑过来。小女孩气喘吁吁拉着她哥的手说:“钱箱的锁是我撬的。”
我立刻明白了所发生的事情,赶紧从包里拿出那包钱递给小女孩。这时,僵直在一旁的老二突然伸手阻止我,他说:“对不起,我误会了。”
我如期赶到了父亲身边。可是,花完了我所有带回的钱,父亲还是走了,甚至没给我留下一句话。
五
背着沉重的债务,我又回到了作坊。
就在结清欠款的那天,我家村子小卖店的店主找到我。
“好小子,有出息啦。”店主笑容可掬出现在面前。
“大爷,您怎来了,不是来采购山货吧。”
“不是,我来找你要钱的。”
“哦,找我要钱?”
店主拿出记账本翻到某页,然后指着对我说:“你父亲赊的酒,一笔一笔记在这里,有他的签名。”
我一看,确实是我父亲的签名。“大爷,再缓缓,日后我一定送给您。”
店主立刻板起脸说:“不行,都几年的账了。”
“我现在真的没有。”
“别撒谎,见你老板去。”他一边说一边拉扯我。
这时,作坊里的工人围上来斥呵着:“老头,干吗!”
“去去去,山巴佬,别来凑热闹…”店主挥舞着手愤愤地说。
话没说完,一个后生跳到他面前,晃着握紧的拳头说:“老鬼,不是看在你活了一把年纪的分上,我一砖拍死你!”
店主赶紧躲在我身后大喊大叫:“老板,老板!——老板呢?”
正在这时,作坊主过来了。
“你是老板吧?”店主小跑到作坊主面前。
作坊主打量着他说:“什么事?”
店主指着我说:“他父亲欠债不还,这小子撒谎说没有钱,也想赖账。”
“他确实没钱,还欠我的呢。”作坊主对他说。
听了这些,店主若有所思自言自语地说:“真是瓜生瓜,豆生豆,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花钱。”然后,他又郑重其事对作坊主说:“拜托您,他以后的工资给我留着,可别让这小子花了。”
作坊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六
店主终于走了。可他把我最隐秘的事暴露出来了,我像是赤裸裸出现在众人面前而无地自容。这里是不好再呆下去了,吃完午饭,背上书包漫无目的走着。不久,我就来到了杨柳林里。午后的林子很静,没有鸟的鸣叫,只有小溪在近旁“哗哗”流过。秋风中,我静静坐着,想让混乱的头脑澄清一下。可是,一些令人不快的往事,在脑海中纷至沓来。情绪变得很低落,我颓废地把课本从书包中拿出来,然后,把书一页页撕下,抛向空中。于是,我看到书页伴着杨柳的落叶,四处飘零。此刻,我感到了孤独,像是被这个世界遗弃了,这段时间的劳累和困乏一齐向我袭来。我仰卧在地,希望什么都不想,只想在暂时安逸的满足中静睡,落叶、树梢和高远的天空,在眼前慢慢变得虚幻了……
我是在黄昏时候醒来的。我感到一阵凉意,仿佛中,有个小女孩将地上的书页,一张张捡起,然后放进我的书包。我赶紧爬起来,擦擦蒙蒙眬眬的眼睛,才认出是作坊主的小女儿。见我醒来,小女孩还没说话,脸就先红了。她带着害羞的样子说,她父亲请我到她家吃晚饭……
餐桌上,作坊主给我添上一杯酒,然后说:“孩子,我们村要一个文书,我在村支书那儿说好了让你去做。”
“谢谢您,不用,我要走了。”
作坊主把端起的酒杯又立即放下,他说:“别误会,不是赶你走。”
“我自己决定明天走的,还没来得及告诉您呢。这段时间,多蒙您的关照。”我站起来向作坊主感激地鞠了一躬。
作坊主的妻子着急地站起来说:“孩子,你要到哪去?”
“走到哪算哪。”
“别担心,这孩子心高着,我们还估量不到他日后的大出息呢。”作坊主笑着举起杯,示意坐下来喝酒。于是,我们开始喝酒……
一老一少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很快,酒壶见底了。作坊主那小女孩一直默默坐在一旁,像是非常伤感,露出要哭的神色。这夜,我和作坊主都醉了,圣夕来接我时,我已在作坊主家睡了。
第二天早上,我破例睡了个懒觉。我听到作坊主的妻子说:“这孩子怎么了,早餐也不起来吃。”
“累了,让他睡吧。”作坊主说。
“不会吧?”
“你哪知道,这孩子是心累,只有心累才是最伤神的。”
“……”
迷迷糊糊的,我又睡了一觉。醒来时,作坊主一家都出门去了,我的早餐还在锅里热着。
没再向谁招呼,我打点行装上路了。经过一个夏秋的历练,人被阳光晒得黝黑,但是,我的胸部和臂膀壮实起来了。像一个典型的山里汉子,腰间扎着黑色的长腰巾,脚穿草鞋,向西复源的月亮山大步走去。就在前几日,听小姗讲过,那里有一个林场,要一个代课老师,如果胜任教书的话,明年秋季就可保送进入普师读书。
责任编辑陈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