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纪事（组诗七首）

□杨景荣

诗 星

乡村纪事（组诗七首）

□杨景荣

娘搬回乡下住去了

娘坐不惯电梯

住不惯高楼

要回乡下去

住漏风漏雨的老屋

娘说乡下饭菜好吃

水好喝

人好处

娘说乡下太阳

爬出来时满身没有汽油味

乡下月亮

爬出来时明晃晃像一面铜镜

不似城里，妖得像一只狐狸眼

娘找个借口

卷起包裹

坐蹬士再坐火车最后坐三轮车

回乡下去了

娘不坐我的“现代”

电话那头娘说

不要牵挂

我活得更自在

想吃啥吃啥

想咋睡咋睡

日里刨地种菜捉虫子

夜里听戏纳鞋织毛衣

那个舒心呀，自在呀

跟我一世的偏头痛都吓跑了

我说，娘

您自在了我却不自在

往日给您熬汤煎药

往日给您梳头捶背的这双手。如今都晾在思念中

往日给您嘘寒问暖

往日给您说事斗嘴的这张口。如今都闭在思念中

往后，这心呀

要收得多静

才能听清您从乡下发出的咳嗽

要悬得多高

才能装下您从乡下寄给我的担心

春回大地

这一天

曹老汉双脚栽在田里

右手扶犁左手牵着

牛缰绳夹着竹鞭

竹鞭空中一闪。像指挥家舞动魔棒

哗哗哗，曹老汉和牛就唱开了——

泥土泥土那个乌泥土

翻呀翻呀那个使劲翻

多简单。但他们一犁一犁地唱

流着臭汗唱，喘着粗气唱

唱唱唱，睡了一冬的泥土

就全唱醒了

这一天

春跳下枝头来到曹老汉的心里

春带着风来带着雨来带着绿色的梦来

春将曹老汉的心一点一点铺开

春将兴奋的曹老汉抱在怀里

春细声细语地唠叨着，老汉呀

将犁耙锄锨磨亮吧

将您在南昌做木匠的二毛喊回来吧

人手不够啊，种子要生了

黄四眼衣锦还乡

我看见

一辆宝马开进村子

停在德旺叔家门口

车上下来了老人头古琦乔治阿玛尼劳力士

车上还下来了蓝色妖姬和卷毛狗

我看见

许多爆竹

献出一地热血

迎接宝马

许多草帽锄头赤脚

从村子东头西头南头北头

涌向宝马

我看见

阳光下的宝马

炫得整个村子一团

漆黑

我看见

德旺叔光着脚丫裤管挽到膝盖

弯腰拾起一块石头

向着一群疯叫的狗嗔骂——

叫叫叫，叫你个瞎了狗眼

不认得自家人了呀，他就是我们家老四

在深圳开公司做大老板的四眼

我看见

四眼透过人群也看见了我

光着脚荷着锄头平静地立在屋檐下

像一只蜂，蜇肿了一大片热烈空气

四眼把脸上的得意掐死了一部分

把眼里的风光调暗了几分

然后拨开人群——

“呵，杨老师，您……”

空壳村

正月初八唐晓华带着老婆率先离村去了深圳

正月初九唐启祥带着儿子离村去了番禺

正月初九唐运来带着妹妹唐团根带着堂弟离村去了厦门

正月初九李先荣李进荣李光荣兄弟仨结伴离村去了九江

正月初九李向群带着老婆老婆又带着邻居家的小囡离村去了南昌

正月初十唐金根唐木根唐水根唐火根离村去了海南

正月初十唐翠玲李霞杨梅梅离村去了惠安

正月十二李细莲杨峰等8人离村

正月十六唐仁华李小勇等28人离村

他们不是去走亲访友不是去旅游观光

他们离村时都挑着蛇皮袋袋里装着棉絮

他们把小孩交给老爹老娘把老爹老娘交给几亩责任田

他们总算将年过完了，走了

热闹的村庄一下子又空了

大门上锁了

电表不转了

锄头生锈了

炊烟断了

耗子开始在屋子里疯了

野草开始在田地里疯了

有人吗，站在村口喊

大山传来回音，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

啊，村庄，村庄，老少留守的村庄的确是一堆弃掷在后垅山下的屋壳。的确空了

的确。他们有时又会匆匆回到村庄

他们哭着，回来为亲人送终送葬

他们捏着胆，回来将生病的小孩送进大点的医院

碰上农忙，他们会带上几十斤汗水回来帮老人流在田里

恰逢修庙，他们会买上香烛三牲回来拜跪叩

他们回来，这样呆上一天二天三天或数天

然后又是转身，又是——

农民工唐火根花钱

唐火根

利用农闲时间

到南昌某工地做泥工21天

共得工钱1774元

吃饭吃水用去188元

吃烟用去22元

往返车费用去38元

被包工头扣押200元

实到家1326元

唐火根

拿出432元给儿子交了学杂费

拿出320元给儿子交了双休日补课费

拿出327元给儿子买了一部电子词典

拿出31元8角买了1袋伊利牌乳粉6个苹果送给丈母娘

拿出136元买了1条红梅牌香烟2瓶临川贡酒送给村支书

拿出24元买了1炷香1万响爆竹送给祠堂里的各路神仙

拿出38元带老婆到镇医院打了一次B超并遵医嘱买了一盒避孕套

剩下17元2角

唐火根说再也不能乱花了

乱花，到哪弄下次去南昌的路钱呢

我要说的是

这个农民

这个到了工地就把自己掰开当两个男人使的中年人

在回村的路上

把这17元2角塞进了一个临时撞上的募捐箱

我还要说的是

唐火根的老婆眼圈都红了

唐火根眼都没眨一下

唐高福之死

唐火根的老婆像被高压线粘住了

唐火根像一根木桩，又被医生的话拦腰重砍了几刀

唐火根的老爹一屁股坐在田塍上，双手死死掐住野草的脖子

唐火根的老娘双脚像两颗钉子钉在地上，手上的碗掉在地上

原来，唐火根家的天塌了——

高福是癌。肝癌。晚期

晚期。肝癌。晴天。霹雳

唐火根家骤然下起暴雨——

白天淹了。夜晚也淹了

一家人的和睦关爱和笑声都给淹了

空气里全是叹息全是眼泪全是雷雨电

唐火根无头苍蝇般四处借钱

唐火根老婆无头苍蝇般四处烧香

唐火根老爹老娘无头苍蝇般四处下跪叩头求人求神

雨却越下越大

唐运来从厦门寄来1200块钱

唐晓华从深圳寄来800块钱

唐启祥从番禺寄来520块钱

唐仁华从北京寄来760块钱和一个偏方

雨越下越大

学校发出捐款倡议书

同学送来999颗幸运星

村长代表政府送来2袋奶粉和6个苹果

雨却越下越大

雨却越下越大越下越大越下越大

唐火根的心越愁越虚越虚越急越急越苦

苦到晚上睡不成觉白天做不成事

苦到妄想拿自己的肝去换高福的肝拿自己的命去换高福的命

有时甚至苦到苦到苦到——

巴不得高福早点死

2010年2月4日凌晨5时24分38秒

雨。停了。雨终于停了

唐火根死劲捶了捶凹陷的眼眶

平静地对老婆说——

儿子知道我们都累了，快支撑不住了，就撒手了

高福死了。雨总算停了

天呀，以如此悲惨的方式

让日子在唐火根眼里爆出了

一茬活芽

锄禾日当午

山坡上

正在和太阳较劲的那个人

用一个夸张的动作

吓坏了一对躲在辣椒花上做爱的

小虫子

山坡上

那个人屁股翘得老高

挥动的锄头

一闪一闪地，翻动我的悲悯

太阳死死地咬住他的背

咬出一颗颗黄豆大的

汗珠

那个人偶尔站直腰杆

把太阳的影子越踩越短

那个人时不时用头撞太阳：

不把你撞到山下去，俺就是那只该死的

蚱蜢

呵，那个正在和太阳较劲的人

大概不懂得爱情

你看，他顺手抓过一把茅草

盖住了一个正赤裸着与太阳咬嘴的

胖西瓜

杨景荣，上世纪60年代生，江西省作协会员，有作品在《诗刊》《星星》《绿风》《诗潮》《芳草》等刊物发表。主张现代诗歌要讲究意象的相对单一和语言的纯净。现任教于江西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