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传统作家甫跃辉

2011-08-15 00:49
西湖 2011年12期
关键词:徐则臣文坛余华

金 理

前几天和师友聚餐,席间我的一位老师忆及往事:2005年在千岛湖举办 “首届文学代际沟通论坛”,会上“80后”青年作家们动辄以“传统作家”指称余华,初闻之下大感惊诧。这位老师和余华是同辈人,好像关于余华的第一篇评论就出自这位老师的手笔,在他眼中,余华可能还是当年新锐的模样,未曾想一不小心“就被挤到了三代以上”……我边笑边指着身旁的甫跃辉说:“其实传统不传统跟年龄无关,‘80后’甫跃辉就是传统作家。”

“80后”传统作家甫跃辉生不逢时。

余华、莫言、王安忆们以先锋姿态进入文坛,当时的文学体制比如重要的纯文学刊物等都提供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然后当代文学转型为“常态的中年期”(借用陈思和老师话说),他们构建了今日中国文坛的中流砥柱,在稳定的环境里,他们磨砺写作技艺、丰富世界观、摸索读者的口味,不断推出的作品是主流奖项的候选者、学院批评家的关注对象和图书市场的看点。即便是横向地和同龄人相比,和那些完全与新的传播媒介、新的文学生产方式水乳交融、互为推波助澜的弄潮儿相比,跃辉也显得有点“落伍”。在很多人看来,“80后”写作、“青春写作”本就和商业包装、高点击率、喧嚣的网络论坛、“玄幻”、“穿越”相伴随。可跃辉不为所动……

由此看来,跃辉真是选择了一条最狭窄的路。

不过他在这条窄路上却走得安心、从容不迫、稳稳当当。因为关于文学的“变”与“不变”,他有独特理解:“回顾现在活跃在文坛上的前辈作家们,他们刚开始进入所谓文坛或在文坛成名时是以怎样的方式?‘30后’作家王蒙,开始写作时有 《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40后’作家路遥写了《人生》;‘50后’王安忆最开始引人关注的作品是《雨,沙沙沙》,‘60后’的余华和苏童最初引人注目的是《十八岁出门远行》和‘少年血’系列等作品;‘70后’的徐则臣最初引起关注的是《鸭子是怎样飞上天的》等‘花街系列’作品。这些作品写的都是年轻人,都是在一个连续的传统里。这些都没有被冠以 ‘青春写作’,可到了‘80后’就变了。 刚才提到的‘70后’的徐则臣属于成名较晚的,比较早成名的像卫慧、棉棉,她们作品中的年轻人与徐则臣作品中的年轻人截然不同。徐则臣是与前几辈作家一脉相承的,而卫慧、棉棉是另外一副样子。卫慧、棉棉和之前的‘传统写作’断裂了,却又被后来的徐则臣等人接续上了。 我觉得‘80后’目前进入公众视野的这一批人承袭了卫慧、棉棉这一脉,尽管已经有了很大变化。这些人只是‘80后’中的一部分,——但在许多人想象中的‘80后’却全都成了这样的。我在《上海文学》杂志社做编辑,接触到很多年轻人,他们也是从期刊发表作品起步的,和已经进入公众视野的‘80后’写作者截然不同,这一拨人将会像徐则臣他们那样,接续上被同辈人扯断的传统。反叛然后回归,常常是一代人的命运。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论‘70后’还是‘80后’的写作者,在与所谓‘传统写作’发生断裂的同时,也暗暗地有了承续。”“70后”作家分化确实可作为今天“80后”们的借镜。刚开始是炒作“美女作家”这个概念,刊物推出的专辑还特意配发玉照,就好像今天一些年轻读者购买“80后”作品的主要原因是书中奉送了精美照片。但现在看来,在“70后”作家中真正成熟的,与当年炫目的美女作家相比往往显得低调,甚至自觉远离媒体视线,在文学的年轮中默默成长,在积累、沉淀之后给人水到渠成,春来草自青的感觉。

所以跃辉一点不着急……

我听跃辉讲过很多故乡乡间的故事,其中的一些已被他写入小说中,那惝恍迷离、鬼影幢幢的气氛、少年在想象的世界里夜游的经历,很让人想起沈从文先生笔下《哨兵》一类的篇章。跃辉的这一类创作质量稳定,已基本上构成一个其来有自的文学世界,这是跃辉创作的起点。其实这已非易事,提笔写作并不就意味着一个人找到了自己的创作起点。

在我读过的跃辉小说中,迄今印象最为深刻的当推《初岁》。十多年前,主人公兰建成是跟在送去屠宰的猪后面“难过又无能为力的小男孩”;等到第一次操刀前“咬紧牙齿,身子颤抖,激动和紧张混杂在一块儿”;杀猪过程中“有一瞬间,他又隐约触到了小时候的那种疼痛,但转瞬即逝”;后来“时隔多年,兰建成已经不能体会面对一只猪的死产生的那种痛苦了,甚至为自己当年竟然那么痛苦感到难为情”……兰建成面对杀猪时的体验——借用布鲁克斯和沃伦的话(布鲁克斯、沃伦:《邪恶的发现:〈杀人者〉分析》)——可看作对邪恶的发现,而从恐惧紧张到安之若素,兰建成内化了成人世界的秩序和机制,从而与纯真的儿童世界告别。小说中杀猪这一情节,由此可理解为告别儿童向成年转化过程中经受考验的寓言和仪式。小说最精彩的地方,写到兰从猪身上抽出刀子,“血接踵而至”,那一刹那,“恍然觉得血是从自己身上流出去的,不知不觉中,他的呼吸竟和猪的达成一致”。从上述过程和细节来看,成长如此残酷,意味着对痛楚的渐渐麻木,甚至意味着杀死“对象化的自我”。小说还写到了侄女小微,她在屠宰场大声哭泣的表现恰如十多年前的兰,更年轻一代的成长也必须重复这样的残酷吗?小说写到这里——告别/成长的转型中对残酷的发现——似乎并无太多新意;然而,有意味的是,小说所展示的“小微—兰”这一成长序列,还可延展成“小微—兰—老董”,也就是说:小微固可视为以前的兰,但老董也可看作未来的兰。老董在小说中着墨不多却让人过目难忘,他在凡庸的岗位上从容尽着生命之理,身上闪烁着《庄子》中那位“技进乎道”的庖丁的影子。这里的沉静与前面的残酷形成丰富的意味,似乎为成长开放着可能性。由此我也想到昆德拉所谓“小说精神的复杂性”,“每部小说都在告诉读者:事情要比你想象的复杂”,文学理应“将感觉与思想的每一面向完全展开”而不致缩减为单一维度。与网络文学、媒体文学更多追求生产、流通、消费的高速不同,传统文学当以更沉稳的心态关怀人类社会及人性经验的全部复杂性(甫跃辉曾听从导师王安忆的教导而停笔一年,以保持小说的文学品格)。在眼下的青春文学中,概念化的人物、简单的情节、虚拟封闭的情境比比皆是,正是在这方面,跃辉的创作给出了有力修订。

就题材而言,《我的莲花盛开的村庄》有点像余华的《活着》,但差异也是明显的:后者那里高频率的死亡、出人意料的转折等元素构成的“苦难+温情”的策略,在跃辉笔下却都被节制地略去了。恰如小说末尾所写:奚奎义仍然坐在庙门口呜噜呜噜吹喇叭,“他也不知道自己吹的是什么曲子,不知道是哀乐还是喜乐,所有的悲和喜都乱成一片,在很遥远的地方回响”……我以为,小说正是在悲喜泯然中写尽了一个普通人对日常生活的庄严态度。

新世纪以来,对当代文学的焦虑从未停歇过,“垃圾论”、“死亡论”、“炮轰” 层出不穷。 其实,对于优秀的作家而言,不管时代怎么转换,文学怎么被排挤到边缘,文学的意义从来就不是问题。跃辉当然不会去焦虑这些问题。

他不焦虑很多问题。比如房子,我看他目前非但没有经济能力,连购房的愿望也没有。他每天骑着电动车驶过上海最繁华也最欲望四射的淮海路、陕西南路去上班,晚上回到十来平方的出租房里安静地写作,“回也不改其乐”。

生活得有滋有味,写作低调而踏实。对于他的这份从容不迫,我羡慕而又敬佩。

“80后”传统作家甫跃辉生逢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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