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莲花盛开的村庄

2011-08-15 00:49:00甫跃辉
西湖 2011年12期
关键词:青莲

漫长的夏天过去后,荷花渐渐开败了。最后的几朵荷花,一瓣瓣花瓣也已经沉甸甸地坠下去,落在水面上,像是一只只红艳艳的小船。一圈花蕊也随风飘落,在水面上堆成一片金色,有鱼便来吃花蕊散落的花粉。鱼已经肥大很多,有巴掌那么宽。别处的水都落了,就这儿水最深,鱼都顺着水往这儿跑。在一阵紧一阵的秋雨中,荷叶也被打烂了。一张张朝下耷拉着脑袋,许久不曾梳妆打扮,没有一丝蓬勃的气象了。再有几阵雨,原先是花的,顶着个破败的莲蓬,原先是叶的,多半光秃秃的了。上百亩的荷花田满目荒凉,水面空空旷旷,只浮着几片残败的荷叶和一些水草浮萍。水鸟无处藏身,不停地在天上飞,几只鹭鸶单腿立在水边,好似一朵白云插在竹竿上。

这时候,白村分外热闹起来。种藕的人家,孩子们老早就开始磨大人,明天就去吧,明天就去。大人却总是慢条斯理地说,再过几天,再过几天。孩子们不高兴了,恨恨地说,再过几天鱼都跑光啦。大人仍只是笑。终于有些大人熬不过孩子白天黑夜缠磨,请五六个粗壮的相好,拿着水桶,扛着水槽,往自家荷花田里去。男人先仔细巡视一遍田埂四周,把缺口都堵上,然后跳进荷花田里,趟过大水,将残留的叶子干净搜罗了,递给田埂上候着的女人。这些荷叶都是有用的,冬天里用来包臭豆腐,色香味都会增色不少。这边弄干净水面,那边的水槽也架起来了。男人们站到水槽后面,一槽一槽地把田里的水往外倾。渐渐地热起来了,脱掉上衣,露出黑黝黝铁疙瘩一样的肌肉,黄豆大的汗珠在阳光中闪耀。过不多时,田里的水已经下去一大截,急躁的鱼在水里跳了。田边的人越聚越多,都站在田埂上,扎着手,瞪着眼看。孩子们在大人林子般的大腿间乱窜,拼命往前面挤。只要听到咚的一声鱼跳,所有的小嘴都会发出一声惊呼、一声失落的感叹,所有的小脑袋都会往那个方向转过去,然后,伴随着大人们的一阵叫骂,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往那个方向跑……

水干了。主人家请来的几个男人大大咧咧的,陷在齐膝深的淤泥里,扑向一条条肥硕的鱼,有鲫鱼,有鲤鱼,有草鱼,还有刺鳞鱼,抓到了,直起身子,得意洋洋地朝主人家扬扬手中的鱼。鱼扭动着,光芒闪烁,烂白银子似的。

宽裕一些的人家,掏出钱来买几尾大的,堂而皇之地拎回家去,多数人家却买不起,缠不过孩子,也只好买一两尾小的,那些自家也有荷花田的,便安慰孩子,过几天自己家也要抓鱼了。没有荷花田的人家,只好沉默着,对孩子的抱怨和哭泣装作耳聋。孩子们哭闹一阵,知道没什么用,便自己想办法了。在孩子们眼中,荷花田里的鱼并没被捉光,还有许多劫后余生的鱼在浅浅的水里游荡。这多么诱人呐。有的甚至等不得主人家离开,已经褪掉裤衩,往水里去了。那时候主人家总会厉声谩骂,不过孩子们一点儿都不怕,他们只是抓些主人家不要的小鱼小虾,对大鱼碰都不会去碰。撞上了,他们只是贪馋地看一眼,或者指望大鱼自己藏起来。主人家走后,荷花田便是孩子们的天下了,现在再也没人管束他们了。他们可以尽情对荷花田里的鱼子鱼孙进行第二次扫荡。欢乐的笑声此起彼伏,收获实在太大了。不可避免的,也会有人嫉妒别人的收获,免不了又是一次大打出手。夕阳西下,阳光斜斜打在不停地弯下去又直起来的脊背上,背上的脊梁骨一个一个凸出来,似乎碰一碰都扎手。

日头落尽了,孩子们在田里滚得没鼻子没眼,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他们必须抓紧时间到附近清水沟里洗洗身子,有些粗心大意没洗干净的,或者裤子衣服粘了泥巴的,回家免不了又要享受一顿棍棒。可比起手里鲜活的鱼儿,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这阵子,村子里一到做饭时,常听到“欻——欻——”的声响,接着便是一阵馋人的肉香飘出来。闲散的人聚在一起,撮着鼻子,贪婪地抓住空中飘过的一丝丝香味,窃窃低语,这是谁家谁家,真有钱呐,肯定放了很多油。说着不由得羡慕地咽一口口水。刚抓了鱼的种藕人家,多数却舍不得自家吃,只留些末碎鱼儿应应景,敷衍一下孩子,剩下的都卖了。在村子里卖不完,就挑到街市上卖。找个人并不特别多的地方,把担子一撇,两只桶往那儿一搁,揭开桶盖上铺着的青色荷叶,摇一摇水桶,桶里的鱼吃了一惊,哗啦哗啦响,泛起一片银白色的肚皮。街上的人呼一声都围拢来。“刚拿上来,荷花田的,白村的。”主人既不招徕客人,也不高声宣传,只这么一句,便自个儿往扁担上一屁股坐了,掏出劣质草烟来,慢悠悠地卷了,喂到嘴里,吧嗒吧嗒地抽,任凭人们围着水桶说三道四,争长论短。一根烟抽完了,人们都拥上来,争着买。到得下午,鱼卖光了,收好钱了,甩着两只空桶回家,心里却隐隐泛起一丝酸酸的滋味。

不出一个月,家家户户荷花田里的水都淘干了,日头又晒了几日,荷花田已经不复昔日的光彩,浑浊的水东一滩西一滩,一些逃得大难的小鱼在其中苟延残喘。也有些鱼晒死在干处。水鸟觑着人不在的时候,便落下来,去啄水里的和晒死的小鱼。荷花田乌黑乌黑的,沉默着,除了水鸟的声音,再也没有任何声息。

接下来,就该挖藕了。前面一段日子有鱼吃,好倒是好,可鱼并不是特意放养的,一块田里能有多少?村子里能吃到的人家也少。比起接下来的一大段日子,那顶多只是一个华丽的开场。

挖藕不比抓鱼,实实在在是一件累人的活儿。人们早早地起来,拿了头天晚上备好的草绳,拿了挖藕用的铁镐,再拿一只小盆,到田里,先用小盆舀干净最后一点水,把整个铁镐浸到水沟里润滑一下,右手握住木把顶端,左手攥在木把中间,把铁镐垂直竖起来,提起右脚踩在镐上,瞪着眼,咬着牙,整个身子往下一顿,铁镐便整个儿没入泥里了,拔起来,往前面再插一镐,一块泥才可以掀起来。在田头翻开一个口子,泥巴高高地堆起来,人便下到刚挖出来的坑里。红莲藕钻得特别深,坑也就挖得特别深。外面的人只看到一把铁镐不断地往后抛泥巴,顶多看得到挖藕人的一撮沾满泥浆的头发。除了需要大力气,挖藕还是个技术活儿。白村的泥巴比不得别处,特别肥腻,特别咬铁镐,挖藕人得想办法不让泥巴黏在铁镐上扔不出去,还得想办法别让浸出来的水流到自家脚下,——如果碰上雨天,那真是糟透了,泥坑很快便会变成池塘。最主要的是,千万不能将藕挖断。两米来长的一条藕,挖成三四截,哪还有样子?四十来岁、技术熟练的挖藕人,挖出一条一条长长的藕来,总会就身边的水洗干净藕上的泥巴,洗得白嫩白嫩、微微泛红,往外面放绳子的地方一搁,一条一条摆整齐了,炫耀似的。放藕的一瞬间,快速地瞟一眼高高的藕堆子,心里暗暗得意,再次把身子躬下去,深深地躬下去。傍晚时分,挖藕人才从深坑里爬出来,从头到脚仿佛用泥巴套了一层厚厚的茧,水沟边懒洋洋地刷一刷,洗了铁镐,拿草绳捆了藕,扛在肩膀上,踏着夕阳的余光,慢悠悠地晃回家里去。老长老长的藕早已洗得白白净净,搁在肩膀上,软闪软闪的,路上谁碰上了,都要笑眯眯地打一声招呼。挖藕人装作漫不经心地应着,心里甜滋滋的。

从初秋到初冬,无数的背脊整日里如同埋在成片的荷花田里一般。在这些深深躬下去的脊背中,有一个人的脊背比别的都要年轻,也比别的都要执拗。这还没被沉重的生活压得失去弹性的弓一样的脊背,属于一个叫奚奎义的人。他比别的挖藕人都要高些,也比他们瘦些,这一来,他看上去比别人就瘦得多了。有人开他的玩笑:“狗日的,挖藕时可别让烂泥活埋喽。”他咧开嘴笑笑,用手往上推一推帽子,说:“你妈的!”奚奎义永远戴一顶泛黄的军帽,帽沿低低地压在眉头上,帽舌头遮住半边脸,看人时,不得不朝那人仰起脑袋。现在他就是那样仰着脑袋,乜斜着问他话的那个人,但他并不气恼,他知道那人不过跟他开玩笑。白村里的人,谁不晓得奚奎义是挖藕的好手?

奚奎义二十来岁,跟大哥奚奎恩一家住在半山腰的破庙里。两兄弟的父亲,本是随王家媳妇陪嫁过来的吹打手,来到村里,就给婚丧嫁娶的人家吹喇叭的,村里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名,兴许他本就没什么名字,人们只顺口叫他奚喇叭。奚喇叭辛苦了几年,王家配了一个丫头给他,还替他们操办了一场,又跟村里说了,将寺里一个独立的院子里常年闲置的三间草房借给他们住。起初说好借一年,后来一天一天拖下去,奚喇叭赖着,村里也无法。奚喇叭死了,下葬后第三天,村里就有几个人来说,要两兄弟搬出去。

奚奎恩怒气冲冲的,脸涨成了紫色的。奚奎义才十一二岁,躲在门外,探出半个身子,不安地瞅着屋里。屋里静悄悄的。带头的赵五跷着二郎腿,顺手取过墙角靠着的水烟筒,用袖口抹了抹白铁皮口子,咕嘟咕嘟抽上了。一只土灰色的母鸡大摇大摆踱进来,在坑洼不平的地上搜寻着什么。

那时候奚奎恩的媳妇黄光英刚进门一年,挺着个大肚子坐在床上,堂屋里的话一字一句都听在耳朵里。听水烟筒响了一阵,又听得赵五说,“奚老大,这事你没话好说,房子本来说好借你爹一年的,这都住了多少代了?那时候你还在你妈肚子里,这时候,你媳妇肚子里都有小的了。你在别处可以横,这事上,村里这么多人瞧着,你不要抵赖。”奚奎恩起初的蛮横劲头没踪影了,靠着墙蹲下去,嗫嚅道:“一时半会儿的,上哪找房子?”“那就是你的事了。”赵五挑出烟头,把水烟筒往墙上一靠,断然说。只听见一阵脚步声响,黄光英跨进门来,倚着门扉站定了,上上下下打量着几个人。

“你出来做什么,进去进去。”奚奎恩脸红红的,将媳妇往外推。黄光英一甩袖子,直直盯着他的眼睛说:“瘪三外人你倒是当上宾待,水烟筒都递上了,却要自己的正经老婆出去。”村里的几个人不尴不尬,不知道说什么好。黄光英又说:“你们口口声声说我们抵赖,有什么白纸黑字的凭据?这房子当年就是王老爷作主,村里送给我公公的,青天白日的,你们怎么来抢?”赵五冷笑一声,“这种话你也没资格说,你才到这村子里几天?就编出这种胡话?凭据倒没有,村子里的几百个人却也还没死光,谁都可以来作证。”黄光英自知话说得不对,心里一急,红着脸说:“那我肚子里的生到哪儿去?”赵五哼了一声,“这话说得更没头没脑了,又不是我跟你养的,我管你生到哪儿?”黄光英跳起来——吓得那只母鸡咯咯咯叫着飞出去,几根鸡毛在下午的阳光里飞旋——指着赵五的鼻子骂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好意思说这种话?跟我养的?你也不照照镜子,人样都没变全,亏你妈好意思把你养出来。”赵五四五十岁的人了,听到这话,脸红脖子粗,不管三七二十一,也吵嚷起来。吵到后来,黄光英坐在堂屋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一拳拳捶自己的肚子,说肚子里的小娃给老王八蛋说坏了,要不得了。村里的人围了好几圈,几个女人上去劝,不但没劝住,还被挝了几拳。赵五又气又急,生怕弄出点什么岔子,混乱中走了。两兄弟终究没搬出去。

三间房中,奚奎义住了西边一间,屋子里黑黢黢的,浮动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一伸手都能攥出暗褐色的水来。泥灰剥落的土墙上,挂着一支黄铜喇叭,算是父亲留下来的唯一一件成点样子的东西了。黄光英不喜欢奚奎恩吹喇叭,说吹喇叭是下三滥的事,喇叭才落到奚奎义手上。黄光英不在家的时候,他便摸出喇叭,偷偷地吹。通常是在傍晚,他跟村里所有的孩子一样,背回沉甸甸一篮子猪菜,然后坐到庙门口,往喇叭口子上哈一口气,又哈一口气,擦了又擦,擦得喇叭亮晶晶的,似乎期待黄色的铜皮上能浮现出什么来。比他更小的孩子们抽着鼻子,拖着肥大的裤子,赤着脚,聚拢过来。他们盯着他,滴溜溜的眼睛充满期待,但一句话不说。他也不说话,仍旧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喇叭。一会儿,他放下抹布,把喇叭嘴压在嘴唇上,乌拉——尖利地吹出一声,孩子们吓了一跳,猛地往后退,又笑嘻嘻地聚拢过来。乌拉——乌拉——乌拉——喇叭得意洋洋起来。

喇叭越吹越凄厉,仿佛夜猫子的叫声。孩子们的面孔在黄昏微凉的光线里缓慢变化着。孩子们散了,他还兀自在那儿吹。七八年的时光就在那凄清的音乐里悄悄地滑过去了。两三年前,四邻八寨的人家婚丧嫁娶时,渐渐有人来请他去吹喇叭了,每次多少有几个钱,嫂子渐渐也就不怎么说他。黄光英已经生过好几个小孩,多数死了,只落得一男一女两个。老大旺儿跟他住一屋。旺儿想跟他学吹喇叭,他没答应,自己吹喇叭的时候还不许旺儿看。他好几次听到黄光英背地里叮嘱旺儿,如果他跟那不成器的叔叔学吹喇叭,就撕烂他的嘴。

有一次,他从外面回来,隐隐听到一丝细细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屋里传出来,像是谁在抽泣。他悄悄踅过去,从破裂的窗户望进去,旺儿背对窗户,跪在墙角,两手笨拙地攥着喇叭,肩膀一挫一挫的。他呆呆地望着,憋着气,不敢弄出一丝声息。那以后,他吹喇叭时,不再撵旺儿了。

一天傍晚,闲来没事,他又坐在寺门口吹喇叭,旺儿坐在一旁,呆着眼看。村后的麻老太在他旁边听了老半天,咂咂没几颗牙齿的嘴巴说:“阿侄,这喇叭都给你吹活啦。”背着手,寻思着,得给他说一房媳妇了,他那嫂子只顾着自己过日子,怕是把小叔子的事给忘了。可人家一听是吹喇叭的,心里头就冷了。

一到寒冬腊月,奚奎义就忙着挖藕,挖的却不是自家的。从小到大,他最想的就是有自己的一块荷花田,一块有荷花开、有莲子吃、有鱼抓、有藕挖的荷花田。给自己挖藕,该是多么有滋味的事?

“你挖个球!这么卖命,又不是挖你自己的,当心把狗日的腰折了!”

王老爷的儿子老四站在他身后的田埂上,双手叉着腰,劈开两条腿。

他不理他,身子深深地、深深地弯下去,猛地弹起来,将一坨泥巴抛到老四脚前,溅老四一身泥水。老四啊呀一声,跳开来,准备破口大骂,他又直起身子来了,老四吓得远远跑开。

挖了藕,白村普遍的节日才算到来。担藕的汉子打赤脚,光胳膊,有节奏的嘿哟嘿哟着,扁担的绳子绷得直直的,微微地颤抖着,一捆又一捆白嫩泛红的藕便在夕阳的余光里,络绎不绝地进入村子了。一到村口,孩子们便围拢来,一边跑一边叫喊,想讨一段鲜嫩的藕吃,汉子不言不语,任凭他们叫喊,只顾低着头,更加有力地迈着步子。也会有老人站在村口,曲着背,眯缝着眼睛,半张着黑洞洞的嘴巴,笑眯眯地瞅着担藕的汉子。汉子停下来,擦擦额头上的豆大汗珠,大声问:“大爹,还有牙齿吧?”说着从担子里撅一段最嫩的藕递上去,老人高兴得合不拢嘴。“吃不动咯,吃不动咯。”手却接住了递过来的藕,只好解嘲地说:“越老越馋咯。”过不多久,这一担担藕,便带着新鲜的水珠,占领村子每一家的灶台了。没有藕田的人家,也会出钱多少买一些。有藕田的人家,也会给没藕田的邻里相好送一些。“拿着拿着,值得什么。”送藕的人脸有愠色。对方嘴上客气着,推搡着,却已经把藕攥在手里了。

种得好的话,一亩田能出三千来斤藕,自家留一些,村子里卖一些送一些,剩下的,同样挑到街上去卖。藕是好,但总比鱼便宜,且不是一天两天能卖完的,卖的人也就不再那么计较了,总是将乌黑的秤杆高高吊起,“瞧瞧!瞧瞧!十斤二两,算你十斤,价钱再不能少!”买的人咂咂嘴,很不满意,鸡蛋里挑刺似的说:“你这藕挑来之前,怕一直浸在水里吧,单单这水,少说也有两斤。”卖的人生气了,大声说:“大嫂,这可是白村的藕,我们卖的是良心货,你也要说句良心话,这藕昨天晚上就装了挑子搁着,怎么说一直浸在水里?要说没一点儿水,那我不敢说,你去看看哪家的藕没一点儿水?我卖的是藕,不是火炭。”买藕的掂量不下,嘴上抱怨不已,却又不拽开脚走路。卖藕的汉子也不管她,低着头,装做整理摊子,心里对白村两个字抱着信任。终究是女人沉不住气,赌气似的说:“贵就贵了,买了这次,再不买了。你这藕真比肉还贵。”汉子脸上堆起一团笑,一面拿草绳捆扎藕,一面说:“大嫂说哪里的话,你见过哪里的肉有这么贱?再说,白村的藕怕要比肉还强。”女人也不搭腔,忽地就伸手从摊子上抽出一截藕来放到背后的篮子里。汉子喊一声,“饶不得!饶不得!”一面护住摊子,一面伸手去拦,却没拦住。女人笑着说:“买你这么多,这一节藕也饶不得?”汉子喃喃不已:“没见过你这样的大嫂,没见过。”说着将捆好的藕递给女人。这时的气氛才最终舒缓下来。目送着女人离去,汉子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那一年,白村的藕大丰收,往年都没法相比。到得过年,藕挖得差不多,也卖得差不多了。村里人人享受了藕的盛宴,唇齿含香,每到傍晚,三五成群地在村子里晃悠。天黑了,仍有十来个人坐在村口繁盛的榕树下,紧一句慢一句地说着话。渐渐有人琢磨着,该做点儿什么,来纪念一下了。老四蹲在一块磨得滑溜溜的花岗石上,啊了一声,大家都向他转过脸去。“喝酒吧,大家凑钱买个百十斤酒回来,喝到死!”女人群里,几个大胆泼辣的女人立即反对。“你们男人倒是乐了,女人辛苦一年,落得给你们收拾脏东西。”年纪大的人也不同意。老四埋下脑袋,忽又啊了一声,大家又转过来盯着他。“这次保准你们同意,女人也没话说。”说着向四周看了一圈。大家都催促,他才兴奋地说:“知不知道七桥镇的戏班子?去年在大村演过的。”

光搭戏台,就花掉两天。白村大大小小都兴奋起来,揎拳撸袖,都来帮忙。孩子们叽叽喳喳,搬来土基堆到村口榕树下,一张张小脸涨得红通通的。这活儿本来是大人干的,可谁也抢不过他们。草泥也和好了。就有人卷起袖子,拿了劈灰刀,将土基垒成几段矮墙。第二天,矮墙垒成了,又有人找来木板铺在上面。孩子们再也管禁不住了,呼啦一声,都跳上去,蹦着跳着,仿佛要检验戏台的牢固程度。大人叫着骂着,却只有声音没有心,心里乐呵呵的,也想上去踩两脚,却又都不好意思。年纪轻轻的女人们站得远远的,三五成群,望望戏台,交头接耳,一个个掩着嘴巴吃吃地笑。

老四跟七桥镇的戏班子说好,日子定在腊月十五。腊月十四,村子里就弥漫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大家的脸都绷得紧紧的,不露出一丝一毫心焦的样子,都小心翼翼地,连“唱戏”两个字都不说出来,生怕引人耻笑,说自己没见过世面。第二天,大家才都放下虚架子,慌乱起来。许多人早早吃过早饭,唇齿间回味着藕的清香,搬一张小凳子,急吼吼地跑到村口,戏台前找个好位子一屁股坐定。太阳渐渐暖起来,把人晒得软酥酥的。戏台子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不单有白村的人,外村的倒占了六七成。搬了小凳子的人失了策略,已经没办法坐下去,只好把小凳子拿在手里,站在最里面一层,身子受着后面人的大半重量。孩子们穿着缀满补丁的衣服,在大人们同样缀满补丁的大腿间钻出钻进,尖声追打着。女人们都聚在外围,年长的聚在一起,年轻的聚在一起,年长的大大咧咧地说着话,年轻的则轻声细语,低着头,说说笑笑,不时抬起头瞟一眼空落落的戏台,一旦有人注意,便慌张地低下头,腾地红了脸。

日头近午了。戏班子还没影子。人群暗暗有了骚乱。白村的人,面对从其他几个村子赶来的人,本来都摆出几分傲慢,等了这么久,虽说并没说谎,却有几分怯怯的了,对外村人的疑问,也只好敷衍着,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的。过不多久,这股暗藏的怀疑势力很明显了。有些存心不好的外村人开始起哄,甚至有人嚷嚷着要走。白村的人极力辩驳,脸面上终究挂拉不下。老四也在人群中伸着脖子,起先望的是戏台,现在望的是村外那条路。白村的人嘴里不说什么,但心底里,肯定在埋怨他。忽然,又听他啊地大叫一声,人群顿时静下来。“这伙狗日的,敢耍老子!”说着就往外走,人群闪开一条路,白村的几个年轻人也跟在后面。“你们等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今天一定让你们见到这伙狗日的。”老四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大声喊。说完招一招手,几个年轻人攥着拳头,杀气腾腾地跟着他往村外走去。

等着的人仍旧等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沮丧。不知道谁提的头,一群人开始喊奚奎义。“来一个!来一个!”奚奎义推辞着,一张脸鲜红鲜红的,似乎戳一指头,就会流出血来。被失落情绪笼罩着的人群顿时激动起来,“来一个!来一个!”呼声越来越高。几个年轻人笑着喊着来拽他。他拼命往下坠着身子,红腰带露出来,大家伙看了大笑。熬不住众人的拖拽,他爬上戏台,傻愣愣地站着,满脸的汗水,一滴滴汗水似乎也是鲜红鲜红的。“没带喇叭。”好半天,他才憋出一句话,“等我回去拿。”就要跳下戏台。一伙人都拦住。“我们替你回去拿,你不要想逃。”旺儿才听说,挤出人群,一溜烟往破庙方向跑了,两三个孩子跟在后面。“小王八蛋”,奚奎义望着旺儿的背影骂了一句,“那你们放我下去,等喇叭拿来了,我再上来,我怕高。”他尴尬地笑着。大家笑得更厉害了。“狗日的今天逃不掉了,喇叭没拿来,先给大家唱一个。”有人起头,就有人响应。奚奎义身子细高细高的,竖在戏台上,窘得想要死掉,想要发火,瞟见台下一张张笑哈哈的脸,心里的怒气就散了。

他忽然在戏台上走了两步。人群安静下来,期待地看着他。他下了很大决心,又在戏台上走了一圈,并大叫了一声。人们的期待更大了。他又走了第二圈,叫了第二声。走第三圈时,正走到戏台前面靠近人的地方,他大吼一声,随即,“噗——”撕烂布似的,放了一个响屁。人们一时间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又放了第二个。人群哗啦一声,炸开了锅。他似乎也愣住了。大家嘴里怒气冲冲,却哈哈笑着,将他拽下台来。正拉扯着,旺儿回来了,手里高高举着一支喇叭。人群这才平复过来,重新把他推到戏台上,将喇叭强塞给他。他蹲在戏台边上,攥着喇叭,笑得直不起身子。

许多年以后,白村的人们还常常带着极大地兴味回忆起奚奎义在戏台上放的两个响屁,并且添油加醋,编了四句话:

搭土台,唱土戏

戏子请来奚奎义

走三圈,吼三声

挣出三个藕节屁

白村的人们把他后来在戏台上精彩的表演全忘了,可那天,他们听得那么如痴如醉。他在戏台上这边瞅瞅,那边瞅瞅,找一个合适的地方,站定了,抬抬手,伸伸脖子,头微微低下去,把喇叭的黄铜管子压在嘴唇上。一缕细细的音乐小心翼翼地探出来,在冬日的阳光里,缓缓舒展开……他越吹越得意,头渐渐仰起来了,那顶泛黄的军帽扣在脑瓜子上,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他眯着眼睛,偶然觑见圈子外面,许多目瞪口呆望着自己的女人当中,一个外村的姑娘穿着蓝土布大钮子上衣,身子软软地倚着一棵香樟树,垂着一条油亮的粗辫子,歪着脑袋,听得痴痴的。他心里一动。喇叭的声音忽地由一缕化作千缕万缕,温柔无限,风情万种,人人心里汪着一片水……

奚奎义的表演直到老四领着七桥镇的“演员”出现才结束,那时他已经出足风头,以致很多年轻小伙深感后悔,当初就不该把他往戏台上推。现在好了,所有女人的视线都粘到他身上了。他下了戏台,沉默着,攥着黄铜喇叭,站在人群中,台上的热闹一点都没入他心里去,只是不停地往人圈外瞟。

第二年,奚奎义把帮一户人家挖藕换来的整捆藕都抬到麻老太跟前。“阿祖瞧瞧,这事就差这道关口了,你成全成全。”麻老太骂道:“来就来了,还拿这么多东西,你还好意思喊我阿祖!”满脸的皱纹却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花。第二天,人们就看到,麻老太颠着一双小脚,往村外跑了。不久之后,她便开始在村子里宣扬她那撮合山的嘴:“我唾沫不知道说干多少!姑娘她妈不愿意,我说这么好的小伙子,错过了,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了。富也要守得住,穷神也会挪个窝儿,你好意思说奎义配不上你家青莲?”奚奎义听了,只是呵呵地笑。

在这之前,或许奚奎义也曾像白村的许多男孩子一样,从荷花田里摘回一朵朵鲜艳欲滴的荷花,偷偷交到青莲手里吧。听说奚奎义打算将青莲娶进破庙,人们打趣说,“尼姑和尚做一家啦。”他只是笑。

回忆往事时,他总也忘不掉唱戏这天。他有时会感觉自己漫长的一生都被灰蒙蒙的雨天浸透了,唯独这天是晴朗的。这天的所有画面,在一生中一次次浮现出来,温暖一个个阴冷的日子。他知道自己没什么好诅咒的,他像村子里的所有人一样,度过了苦难而平凡的一生。他还得感谢那支黄铜喇叭。他想,如果没有这支喇叭,那天他就不会被人推上戏台,也就不会看见青莲了。以后,他每天吃饭睡觉干完活,就可以坐到寺庙门槛上,拿出黄铜喇叭,擦拭几遍,擦得黄锃锃的,自娱自乐地吹一支曲子了。他似乎觑见青莲站在低矮的屋檐下,歪着脑袋,痴痴地听。一圈打着赤脚的孩子围着他,看他吹得笑嘻嘻的,也跟着笑嘻嘻的。

成婚前一个月过礼,奚奎义给青莲家送去了三十块花钱,六件布,每件布六尺的宽,二丈四的长,分别是六种颜色,其中有一件红色的,刚好可以让新姑娘在今后一个月里做成一套婚礼那天穿的衣服。结婚那天,奚奎义早已雇好八匹马和一顶红轿子。接新姑娘的路上,后面两匹马空着,前面六匹马坐了六个人,奚奎义斜挂着一朵大红绒布花,坐了最前面一匹马。马后面是两个吹打的人,再后面才是一顶八人抬的轿子。做这些没花奚奎义一个钱。那些人都是专门做婚丧嫁娶的,跟奚奎义认识,听说奚奎义娶亲了,大家也没什么钱,合计着免费给他张罗两天,所以,奚奎义的结婚的排场,几乎算得上是那时候最高级别的了。以至于多年以后,村里还有些老人,偶尔会讲起村里这最后一次出现马和轿子的婚礼。

奚奎义跨在马上,昂头望望前面,嘴角忍不住浮上一丝笑容,又忍不住一次次回过头去,看那一匹匹闪烁着太阳光辉的马,看那两个吹打的人。他在别人结婚的时候吹打,看到骑在马上的新姑爷高高地昂着头,心里总有点儿不舒服。这时候自己竟然也坐到马上了。仿佛做了个梦。两个吹打的看到他不断回过头来看自己,一会儿明白过来了,骂道:“狗日的,今天让你得意了。”他呵呵笑着,知道这不是梦,心里才踏实了。

新姑娘家乱成了一锅粥。奚奎义第二天就忘了,自己怎样把新姑娘接回家来的,只隐约记得,让新姑娘上轿的时候,新姑娘哭了,新姑娘的父母兄弟也哭了。他没见到新姑娘的姐姐。有一瞬间,他呆呆地想,青莲的姐姐怎么不出来送送青莲。但很快他就忘了这件事,被哭声深深地感染了。他也禁不住掉下几滴眼泪来。再后面,他就只记得一片红色。新姑娘穿着一套红衣服,顶着一块红盖头,被人推进了红轿子。八个抬轿子的人吆喝一声,站起来,轿子在他们中间颤悠悠的。吹打的又鼓着腮帮子,尽力地吹起来了。但他什么也听不到。他被人扶上了马。太阳亮晃晃的,挂在眼睫毛上。他感觉自己一不小心,又一脚踏进了一个软绵绵的、没有声音的梦里。回到家里,他和大哥张罗着,在寺庙外面,请村里的人和来帮忙的人吃饭,抬轿子的、吹打的、村里的老四都争着敬酒,他笑着,接过一盏盏盛满酒的碗。到晚上,又有人闹新房,他给人捉弄耍笑个够。月亮升得很高了,人们才陆续散去。

院子里安静下来,月光淡淡地洒了一地。蟋蟀躲在草丛里叫,嗺嗺嗺的。奚奎义跌跌撞撞,踏着月光,拐出庙门,冲着墙角的蓬草拉了热烘烘的一泡尿,脑袋似乎清爽了些。转回庙里,只见哥哥的房间里透出一片亮光,隐约还听见一些吵闹声。心想,兴许哥哥嫂子又为什么事吵起来了。哥哥嫂子吵架,他也习以为常了,这时候也不在意,站了一会儿,往自己房间那边去了。新房黑沉沉的。奚奎义摸索着走过去,正要推门,黑影里闪出一个人来。

“叔,”旺儿怯生生地喊,“你在这儿做什么?”奚奎义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旺儿垂头站着,两个肩膀尖尖地突起来,微微颤动,好似极力忍耐着什么。奚奎义抬起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捏了捏,“怎么了?”“我妈不让我进屋。”旺儿哽咽着,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她要我跟你一块儿睡,说我的铺在这边,新姑娘占了我的铺位。”好一会儿,奚奎义长长吐出一口气,又把旺儿的肩膀捏了捏,蹲下身子,看着他泪流满面的脸。“不要哭了。”奚奎义伸手替他擦了擦眼泪,踌躇了一会儿,“你过去,一会儿你妈会开门的。”“我不想跟他们睡,我想跟叔睡。”“叔不能跟你睡了。”沉默了一会儿,奚奎义说。

旺儿泪光闪闪地看着他,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又把旺儿的肩膀捏了捏,站起来,推开门进去,随手将门关上,门在身后嘎吱一声响,一种特别失落的感觉一下子占据了他的整个内心。他在黑暗中静悄悄地站着。没听见脚步声。旺儿还没走。他不能开门。听见旺儿竭力压抑着的啜泣,他大气不敢喘。好一会儿,传来一阵拖拖沓沓的脚步声。旺儿走了。他舒了一口气,心里酸酸的。他又站了一会儿,不晓得青莲有没有听见旺儿跟自己说的话,摸索着往屋里走了两步,咳嗽一声,说:“怎么不点个火?”

没人回答他,他只听到床边微微的喘息声。摸到案桌边,找火镰打着了火,案桌上立着两支红蜡烛,都已烧去大半,他拣短一点儿的那支点着了。黄黄的一粒火,一圈一圈散开光亮,不多时,屋子里的器物渐渐从黑暗里凸显出轮廓来了。新姑娘安静地坐在床沿,红盖头仍旧顶在头上。他呆呆地望着新姑娘,站了好一会儿,走过去,挨着坐下来,沉默许久,喊了一声青莲。新姑娘没理他。他挠挠头,不晓得为什么,自己笑起来。伸手要去揭盖头,新姑娘忽然往后一缩,竟没揭掉,他又要伸手去揭,没想到新姑娘自己伸手将盖头揭了。

“我不是青莲。”新姑娘铁青着一张麻脸说。

“姐!”奚奎义一脸呆相。

当天晚上,奚奎义搬一个蒲团,在门边坐了一夜。青菊也在床沿坐了一夜。“你以为我乐意?”青菊愤愤地说,“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瞧瞧你这家,三间破草房,还是骗来的,不晓得哪天刮风下雨就倒了。再瞧瞧你大哥,瞧瞧你大嫂,哼!周围几个寨子哪个不晓得你大嫂?要不是爹娘逼着,说什么嫁人大的要在小的前面,你以为我甘心踏进你家的门?你叹什么气!你被暗骗了,我还被明骗了!麻子怎么了?你以为我嫁不掉?赖着要嫁到你这破烂家里来?”絮絮叨叨说着,渐渐哭出声来。奚奎义靠门坐着,一声不吭,彻底从一个梦里醒过来了,又似乎彻底地掉进另外一个梦里了。在梦里,奚奎义听见青莲姐姐无休无止的絮叨,又听见哥哥嫂子房里传出来的吵架声和旺儿兄妹的哭声。这一切声响混杂在一起,漂浮在凄清的虫鸣之上。奚奎义打消了去找大哥的念头。

第二天一早,奚奎义才将昨晚的事告诉大哥。奚奎恩吃了一惊,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都娶进门了,没办法了。到哪儿也说不清了。”又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能失了礼数,今天你还得去回门。”倒是抬轿子和吹打的人着实替奚奎义叹息了一场,却也一样没办法。大家匆匆吃过早饭,刚张罗好,青菊出来了,换了一身淡素衣服,头上新挽了发髻。她也不避讳什么,坦然地走到轿子跟前,自己钻了进去。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好笑,又替奚奎义惋惜。

回门这天,按照习俗,新姑娘改坐一顶四人抬的青轿子,走在最前面。后面两匹马跟着,新姑爷骑一匹,另一匹空着。奚奎义坐在马上,心里灰扑扑的,想想昨天骑在马上的自己,真如做了一场大梦。到了丈人家,丈人和丈母娘出来见了,脸上讪讪的,勉强解释了半天,见奚奎义只是低着头,一声儿不出,就住了口,四个人干坐着,摆上饭来,冷冷地吃了。

吃完饭,奚奎义将碗筷齐齐整整摆好,端端正正挺起身子,直直望着丈人,说:“爹,你跟我说,青莲哪儿去了?”丈人不晓得说什么好,捏着筷子,窘得满面通红。丈母忙说:“她呀,到亲戚家去了,一时也回不来。”觑一眼同桌的大女儿,又说:“她还小,过两三年才嫁人。”奚奎义听了,也不说什么,半天,掉下两点眼泪。青菊一旁看见了,哼了一声,重重地将碗筷拍到桌上。

过了不到半个月,庙里已经吵得不可开交。村里有些无聊人取笑奚奎义糊里糊涂娶了个麻脸婆的热乎劲头还没过去,这时候又有了新题材,说如果庙里的菩萨不是泥塑的,早听不下去,一溜烟跑了。又说,亏得奚奎义娶回这样一个媳妇,相貌口才都吓死人,跟黄光英成了两妯娌,算得天作之合了。两妯娌闹还不算,奚奎恩事事听媳妇的,渐渐跟兄弟也不合起来,终于没法一起过下去了。这天下午,两兄弟正式请了村里的几位头面人物来帮着分家。太阳还有一竹竿高,老四穿一件紫檀色棉袄,精神抖擞地来了。走到堂屋里,上上下下看了一圈,拣一把椅子当头坐下了。老四和奚奎义说着话,过不多久,几位德高望重的叔公也捻着胡须来了,最后,赵五也来了。经历了几年前那场事,赵五本不愿来,转念一想,今天也许是收回房子的唯一机会了,也就顾不得那么多,绷着脸皮来了。地高低不平,借来的椅子高高低低摆了一圈,大家也就高高低低坐了一圈。奚家人没地方坐,插烛似的站在门口。黄光英殷勤地倒了一圈茶,袅袅热气腾出来,占满整间屋子。人人喘出来的气喷到旁人脸上,热得一脸油汗,有几个人脱下外套来扇着风。老叔公简略地交代了奚家的家产——其实根本没什么好交代的。赵五赶忙开口说,奚家住着的三间房子是不是该还了。黄光英提着一把黑腻腻的茶壶,刚要开口,被老叔公摆摆手,制止了。

“是该还了。”老叔公半睁着眼睛,慢腾腾地说。黄光英手里的茶壶差点儿没掉到地上。屋子里静幽幽的,老叔公抱着手,身子往后靠,好半天,眼睛使劲一睁,亮亮地把奚家人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黄光英脸上,“这事没法赖的,王老爷和你们老爹过世了,我们还活着,多少还知道些事。你们小辈懂得什么?”黄光英感觉一股力量直压到自己脑门上,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老叔公说了这番话,又停住了,似乎养精蓄锐,好半天又说:“你们过日子也不容易。这样吧,既然你们请我来了,就得听我说几句。你们两边都让一步。你们两兄弟也不用搬出去了,不过得给赵五一百块钱,房子你们一家一间半,钱也一家还一半,也不用一次还清——你们哪来那么多钱?五年还清就算阿弥陀佛了。你们觉得怎样?”奚家不说什么,黄光英屁也不敢放一个。赵五想说什么,老叔公摆摆手,接着说:“你也不用说什么了,这三间房,本是你老子花钱给寺里盖的,说明了送给寺里的,大家都晓得,你怎么好意思来要?自己想点儿正经门路过日子才是。”说得赵五满脸羞红,哑口无言。老叔公以为做了件漂亮事,两家人都要承自己的情,不晓得把两家都得罪了。

接下去分田地,老叔公照旧打算一家一半,刚分好,黄光英如梦初醒似的说:“我们亏大了。”大家一起扭头看着她。“这么多年,我们两口子养活奚奎义就不说了,这也是大哥大嫂应该的。奚奎义结婚,他哥花的钱难道也不说了?白花花两百块钱——这是从我娘家借来的钱,我们自己贴出去的还不算。那两亩田老叔公替我们分了,这两百块钱的债,老叔公怎么不替我们分一分?他哥仁义,替他抬一半,另一半他怎么也得拿出来。”话还未完,奚奎义急得直搓手,说:“哪会花掉那么多钱?不过吃了两顿饭……”黄光英眼角扫他一眼,说:“自个儿只管吃,自然不晓得花掉多少钱,那天大鱼大肉的端了多少?酒喝得流水一样,哪个不是钱?”青菊也忍不住,在人群里说:“那天我怎么没见到什么大鱼大肉?油星儿都没见一个。”黄光英冷笑一声:“你那天是没见到,你一整天待在屋里,哪肯让我们看看你的金面?”青菊知道她嘲笑自己麻脸,恨得牙齿痒痒,嚷道:“我是不像有些人,脸白得像屁股,成天撺掇汉子分家。”两妯娌旁若无人,多少不堪入耳的话都吵出来,谁也劝不住,屋子里的男人们坐不住,又不好走。老四看看不成样子,暗暗将奚奎义拉到屋外,说:“我琢磨着,你嫂子想独自要那两亩田,你回去说,田不要了,那笔烂账你也不抬。”奚奎义搓着手,说:“没田了,那我吃什么?”老四说你先别管这个,听我的。

吵了一晚上,家算分下去了。两亩多田地完全归奚奎恩。奚奎义单分到一间半房子和五十块钱的债务。黄光英还鼻涕眼泪地向人哭诉,说奚奎恩太老实忠厚了,白白替兄弟抬了一百块钱的债。

人散后,奚奎义回到房里,看见青菊坐在床沿,眼睛红通通的,一吸一吸地哭,也不说话,找个蒲团在门边坐下,咕嘟咕嘟地吸水烟筒。院子里,嫂子揪住旺儿的耳朵,数落道:“不找点儿正经事做,人又没个人样,还想吃白食,门都没有……”青菊腾地站起来,冲到门边,往门外呸了一声,哐地将门砸上,回转身劈手夺下奚奎义的水烟筒,骂道:“亏你是个男人,也听得下去!这时候也不想个办法,田也没了,今后吃什么?”奚奎义抬眼望着她,半天,才说出老四的话。“那你还不快去找他?还干坐着做什么?人家有钱人,比不得我们这样的人家,芝麻绿豆的小事怎么会放在心上?等你明天去,他说忘了,你再找谁去说?”说着把奚奎义拽起来,开了门推出去。

奚奎义走出庙门,竟不知道该往哪儿,朝那蓬草拉了一泡尿,蹲在地上,杵着脑袋想了半天,不得不站起来去找老四。老四家的长工说,老爷睡下了。正说着,老四披着一件棉袄出来了。

“我替你想好了。”老四说,“你也不用跟我客气。你要觉得划得来,明天起,就到我家来,做个长工。一年给你五十班米。”老四在台阶上坐下,望着奚奎义,又说:“我也不是真要你当长工,平时在我家里做活儿,一天管两顿饭,家里要有什么事了,你也可以回去,工钱照算。狗日的,便宜你了。”奚奎义没想到有这么好的事,呆愣愣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老四笑了,“你平日也算机灵,这时候怎么傻了?你先坐下,我跟你说明白。”奚奎义不坐,顿了一会儿,老四接着说:“你平日也不叫我老爷,我也不把你当下人,我们从小一块儿到大,玩也玩过,闹也闹过。村子里我只信得过你一个。你是不晓得,我一个在国民党里当官的老舅跟我说,国民党眼看不行了,到时候你们当老爷,我们做下人,日子要颠倒过来过。我家几代地主了,我是免不了的,到时你替我照看照看这个家。你回去想想,这事怎么样。只是不要跟别人说。”

奚奎义回到家里,跟青菊说了老四雇自己做长工的事,青菊喜出望外,连说,为什么不马上答应下来。奚奎义才将老四后来的一番话说了。青菊丝毫不以为意,“你是男人不是?这么点事就怕了?知道哪传来的消息,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至多不过替他照顾一下,也没人把你当地主。”奚奎义没什么话说,也无第二条路可走,第二天答应了老四,当即留在老四家吃了饭。自此以后,奚奎义在老四家做长工,不久,已经支回二十五班米,留下一些吃,还可以卖一些。老四又将一块荷花田给他种,说收成两家对半分。奚奎义跟青菊想不到遇上这样好的事,对老四异常感激。

一天下午,青菊找一件东西,拿钥匙开堂屋门,半天打不开,才发现锁换了。青菊气不打一处来,从门缝往里一张,自家那半间堂屋竟堆满了席草。一时间,又急又气,往院子里找了根木棍,想要撬开锁,哐啷哐啷撬了半天,那锁纹丝不动,又想去开窗子,窗子也从里面关得严严实实的。厉声喊了黄光英几声,一个人也没有。正不知道如何是好,黄光英的小女儿翠儿背着一篮子草从外面回来。青菊强压着怒火,问她:“翠儿,你妈哪儿去了,把你妈找回来,我有话问她。”翠儿因为母亲刚责骂过自己,心里窝着火,放下篮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拿手扇着风,恶声恶气地说:“不晓得。你问我我问哪个?”青菊一肚子的火正没发泄处,听了这话,那股火直烧到脑门,厉声说:“你不晓得?你们一家子都以为我们好欺负,你不晓得!”说着,跨过去揪翠儿的领窝,翠儿跳起来,跑开几步,指着她的鼻子,麻脸婆大肚婆地乱骂,青菊气得两眼通红,奓开两手追上去。翠儿机灵,一面绕着院子跑,顺手将一些木棍扫帚拨倒在地,一面回过头去,多少恶毒的话都骂出来。青菊怒不可遏,挺着六个月的大肚子,也不看脚底下,跌跌撞撞地跟着翠儿跑,跑了没多久,一脚绊在扫帚上,摔了个狗啃泥。翠儿见她摔倒,站在远处咯咯咯笑,笑歇了,青菊仍旧躺在地上,翠儿又骂:“装什么死,又想赖到我头上不成?”青菊也不答应,嘴里哼哼着。翠儿拣根棍子,侧着身子小心翼翼走过去,看见青菊屁股下面,红艳艳的一汪水,再看青菊,眼睛闭着,不像个活人了,吓得魂都没了。

翠儿跑出寺庙,站在白花花的大太阳底下,想一走了之,又不敢。吴大脚路过,随口问她站着做什么,她不说,却可怜巴巴地瞅着吴大脚。吴大脚觉得有什么不对,俯下身子,轻声问她怎么了,没想到翠儿大哭起来。吴大脚跟随翠儿跑进庙里,一看青菊,脸都白了。“你留在这儿,”她按住翠儿的肩膀说,“我去找人,一下子就来。”翠儿已经哭得鼻涕眼泪满脸,害怕得要命,又不敢说,守在青菊身边没一会儿,吴大脚领着几个女人和麻老太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奚奎义赶到家里,黄光英正揪住翠儿打,冲着门口大声说:“我平日要你做的事,你有几件照着去做?今天要你多拔一篮草,就推三阻四,这时候却做起好人来了。妈也不是不让你做好人,你做好人也得分个人,你救了人家不说,过两天,人家怕还要找上门,说你谋害了人家!”翠儿哭得喘不过气来。奚奎义走过去,低声说:“嫂子,你别怪翠儿了,谁也没说是她做的。我倒还要谢谢她。这时候房里的身子不好,有命没命还不晓得,你就小点儿声。”黄光英又想破口大骂,看见奚奎义捏着拳头,浑身发抖,讪笑一下说:“谢就不用了,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揪着女儿回屋去了。

奚奎义跨进门,一大股血腥味扑鼻而来。麻老太几把将他搡出来,“你出去,出去。”奚奎义争不过,退了回来,焦急地问:“阿祖,我媳妇怎么样?”麻老太将门一关,在门后高声说:“屁事没有。女人不像你们男人,女人跟老猫一样,个个有九条命,一辈子要在鬼门关上来回九次才进得了阎罗殿。”

天煞黑了,麻老太才打开门。奚奎义做好了两碗糖鸡蛋端上来,一碗给媳妇,一碗给麻老太。麻老太接过碗,放在桌上,说:“到外面,我先跟你说个事儿。”两人对面坐下了。奚奎义先开口说:“阿祖,麻烦你老半天,随便请一碗鸡蛋,我还给你点儿辛苦费,你不要嫌少。”麻老太听他这么说,叹了口气,“阿侄,阿祖对不住你。先前说给你说一房媳妇,没想到给人调了包,这就不说了,缘分是天注定的。只是这时候,你媳妇养了六个月的一个儿子,阿祖也没帮你保住。这碗鸡蛋,阿祖老着脸皮吃你的,什么辛苦费,阿祖哪还好意思要?”奚奎义听了,整个身子凉了半截。好半晌,回过神来,仍从兜里掏出一个红纸包儿,塞到麻老太手里,说:“阿祖说哪家话?儿女的事,也勉强不来,阿祖尽心了。”麻老太推辞几次,讪讪地接过纸包儿揣了。临去时连声道谢,说以后会找件好事报答奚奎义的。奚奎义只是苦笑。

青菊脸色煞白,抿着嘴巴什么也不说。奚奎义服侍她吃糖鸡蛋,吃了两口,放下不吃了。奚奎义拎了床边的桶出门,桶里的血水晃荡晃荡的,里面的东西已有了人样。奚奎义不敢看,拎着桶不知该往哪儿走,在村子里乱撞了半天,竟找不到一个掩埋的地方,又不愿埋到山里去,不得不在后院挖个坑埋了。

两天后,青菊忽然胃口大开,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醒过来了。每天三顿饭,三顿饭要吃掉三四斤重的一只鸡,每顿饭还要吃三个荷包鸡蛋。奚奎义多半时间待在家里,为她忙这忙那,过了没几天,家里的几只鸡杀完了,积的几个鸡蛋也吃光了,青菊的胃口却有增无减。她脾气比胃口还大,奚奎义不好跟她说,只好闪闪烁烁地跟老四说了。老四呵呵笑:“狗日的,娶的老婆比我的还娇贵!我家里的鸡,你自个儿捉去杀,鸡蛋你也自己拿去,记在账上,用工钱抵就行。”又过了些时候,半年的工钱都抵出去了,青菊仍旧躺在床上,成天要吃要喝。奚奎义想想不是个事,那天下午,炖好鸡肉端进去,只放了两个荷包鸡蛋在碗里。青菊自顾自吃完鸡肉,吱吱吱地,把汤汤水水吸了个干净,拿过装鸡蛋的碗,看到只有两个鸡蛋,脸色一暗,将碗放回桌上。

青菊盯着奚奎义的眼睛,不知怎么,奚奎义感到说不出地愧疚,垂下眼睑,支支吾吾地说:“我也是没办法……”青菊打断他的话,说:“我知道你没办法。我又何尝不是?我晓得你嫌弃我。瞧瞧我这张脸,有几个人不嫌弃?我要有别的办法,也不会顶替妹子,嫁到你家来。你和青莲怕都恨死了我。我要有办法,也不会在你家一直待下去,我也晓得,以后再想有小娃,怕是难了。夫妻一场,你有耐心服侍我这么多天,我也够了。”一席话,说得泪水横流。奚奎义听着也心酸,拽住她的手说:“你不要乱想,你不要乱想。”青菊索性用被子蒙了头,哭得惊天动地。奚奎义坐着,一脸呆滞。

青菊让奚奎义吃剩下的两个鸡蛋,奚奎义拗不过,吃了。青菊看着他吃完,抹了一把脸,下床来了。

奚奎义在老四家吃完晚饭,老四留他坐一会儿。老四转身进屋,拿了账本出来,摊在桌上,翻出奚奎义借债那一页。奚奎义以为他要向自己讨债,脸上现出窘迫的神态。老四呵呵一笑,骂道:“狗日的,我是哪个?我晓得你没有钱。以前说过这些鸡和鸡蛋用你的工钱来抵,现在看来,也不用了。”取过一支毛笔,饱饱地蘸了墨,在奚奎义的款项上画了浓浓几笔,瞧了瞧,干脆将那一页撕下来,撕成几片,揉作一团,从窗户扔出去。回过头来,盯着两只乌黑的手,呵呵干笑。奚奎义莫名奇妙地瞅着他。呆坐了一会儿,老四说:“你也别把我当什么好人。这几年,乌七八糟的事我也做了不少,做便做了,我也不后悔。村里多少人恨我,你以为我不晓得?但我对你,还算有点儿良心。我有些事要交代你,你要是记得我给过你的好处,你就替我留心些。”奚奎义只当老四又要说一年前那番旧话,没想到老四竟附在他耳朵上,将家里什么地方藏了什么宝贝一一说了。奚奎义听得两只眼睛如同牛眼一般。老四说完,问道:“记住了?”奚奎义不知道老四打什么算盘,恍恍惚惚点点头说:“记住了。”老四又说:“等以后有人问起,你不用隐瞒,如实告诉他们。”奚奎义愈加糊涂了。

奚奎义回到家里,也不跟青菊提这事,翻来覆去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在家里料理些事情,想下午再到老四家去,不料跟青菊正吃着饭,老四媳妇苏玉芳一双小脚扭扭拐拐地闯了进来。

“阿叔,你晓得我家那个上哪儿去了?”苏玉芳进门就问。一双眼睛水红水红,桃子一样肿起来。奚奎义看到她那副样子,想起昨晚老四说的那些话,一下子明白过来:老四走了。又不好说出来,假意问苏玉芳怎么回事。青菊一旁袖手看着。奚奎义搬了个蒲团,苏玉芳接了,一屁股坐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为他在外面养小的,我跟他时常吵架。昨晚又说起他在县城养的那个狐狸精,我恼了,说你愿意就跟她过去,哪个也不强逼你留在这家里。我赌气睡了,他在屋里坐了一会儿,出去了。他以前也这样,吵了架,常到村子里走走,半夜才回去。谁想到我一早醒来还不见他。我想他准是到县城找那个狐狸精去了,阿叔,你看我这样子也走不得远路,只能麻烦你去找找,求他早点儿回来……”

奚奎义不好推脱,答应了,苏玉芳千恩万谢地回去了。吃完饭,奚奎义匆匆到县城走了一转,月亮升到房檐口才回来。

“老四走了。”他坐下喘了口气说。“上哪儿去了?”青菊问。“哪个晓得!县城里他养的那个女人也不见了,想是两个人一起跑了。”青菊听了这话,哼哼冷笑两声:“有这样的事!那苏玉芳平日里横草不捏竖草不拿,见了人眼睛只往天上看,鼻子里只哼半声,这时候看她能!你是不晓得,有一次我去找她借个水桶,她跷着小脚坐在圈椅里,让丫头拿水桶给我,瞅着我的脚说,我比不得你们有一双解放脚,我的脚这么小,什么活都做不得。”青菊逼着嗓子,把苏玉芳娇滴滴的声音学得惟妙惟肖。奚奎义扑哧笑了,又说:“这样的话也不要说,想想我们受了老四多少恩惠,这时候他走了,我们答应过的,要替他照看照看家里。”青菊哼了一声,说:“此时不说那时的话。人家丢个骨头就把你买了,真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何况你晓得他打什么算盘?”

奚奎义到老四家,将打探到的情况说了,苏玉芳又呜呜哭个不住,“阿叔,你瞧瞧,他这么一撒手走了,钱都带走了,还有没有良心?”手指着院子里的两兄弟说,“我一个女人在家里,还拖着他们弟兄两个,日子怎么过?”两兄弟七八岁的模样,呆呆站着,拿白眼神瞅奚奎义。奚奎义只得劝说:“嫂子,你不要难过,老四出去几天,念着家里的好,不多时候就回来了,跟那样的女人怎么过得长久?”苏玉芳听了,哭得更厉害了。

老四走了没多久,越来越多的消息从外面传进来。有的说,旁边几个县来了解放军,地主都抓起来枪毙了。有的又说,死的不是地主,是解放军。大家也不知道谁的信息更可靠,传来传去,弄得人心惶惶。后来,有人忽然发现老四好几天没在村里出现了,到家里去找,才知道早走掉了。那些有点钱的人家听到这个事,料想于己不利,急得手忙脚乱。又过了一个多月,传来消息说是解放了。没几天,村里来了七八来个人,衣服帽子齐齐整整,走起路挺胸抬头,见人便喊老乡,其中还有四个女人,头发剪得短短的,跟男人一样打扮。这些人到了寺里,竟然住下不走了。村里人起初很好奇,围着他们看,后来不知谁发现他们腰里别着枪,吓得一窝蜂似的走了。

奚奎义和青菊也怕,那晚早早熄灯睡了,话也不敢说一句。两人在床上挺尸一般,挺了几年似的,猛听得门剥剥剥响,黑暗里对望一眼,都不作声。隔了一会儿,那门又响,青菊怕得抖成一团。奚奎义无可奈何,壮着胆子,披衣下床,轻轻打开门,一张红扑扑的娃娃脸出现在门外。娃娃脸说:“老乡,你家有空房吗?借我们一间。我们不够住。”奚奎义拿眼去瞟他的腰,没看到枪,松了一口气,忙说有。点了一盏油腻腻的灯,走去开堂屋门,忽又停住了。“老乡不想借了?”娃娃脸问。“不是,不是。”奚奎义心里一阵哆嗦,忙将一间房两家用的话说了。娃娃脸走到奚奎恩屋前,敲了半天,一点儿声息没有,说了借房子的话,再敲门,突兀地传出一个女孩子的哭声。黄光英大声骂道:“不借不借,哪儿来的人!”娃娃脸吓得愣在门前。奚奎义又将借房的事说了一遍。门里的声音小了,窸窸窣窣半天,门开了。奚奎恩胆战心惊地说了许多好话。当天晚上,四个小伙子住在堂屋里,堂屋两边的人几乎没睡着,一夜听着他们的鼾声。

第二天,娃娃脸们将村里人集中到寺里,说要教人们扭秧歌。村里人男男女女,里三层外三层,伸着脖子看,任凭娃娃脸们费尽口舌,没人肯向前一步。最后,他们只好扭秧歌给大家看,人人看得咧着嘴笑。那天晚上,奚奎义听着隔壁的鼾声,才算睡得着。过了几天,他们又到家家户户去走访,找村里有声望的人,共同成立了白村互助组。没多久,村里地主富农贫农都划下来了,要地主富农减租退压,又过了些时候,地主的田地被没收了,按人口分到一家一户。

奚奎义被划为雇农,分了一块田一块自留地。他自己要求分一块藕田,分下来后,青菊跟他吵了一场。“挖藕挖藕,你就晓得挖藕,不种粮食,以后吃什么?”他辩解说:“没有粮食,等卖了藕,一样可以买。”青菊听了,气得暴跳,指着他的鼻子骂:“真不晓得怎么有你这样的男人!”

那年秋天连续落了几场雨,沟汊里的水涨得满满的,白村外,白茫茫一片。水稻被淹得只冒个尖尖儿。稻子被水泡烂了,被太阳一晒,热腾腾蒸出一股臭气。村子里弥散着悲哀的气息。人们的脸灰扑扑的。青菊心里却暗暗欢喜。果然,藕田里的出产格外丰盛。先是鱼,又肥又大,活蹦乱跳地捞了很多。奚奎义将许多鱼用草穿了鳃,一串一串送到村里没藕田的人家。青菊板着脸,他只装没看见。两人心里却因此暗暗存了很大的芥蒂。

那天下午,奚奎义又将一串上好的鲫鱼穿了,送到老四家。老四虽然走了,苏玉芳家还是被划作地主,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奚奎义被苏玉芳留下喝了一杯茶,回到家里,不见青菊在院子里收拾鱼,心里猜到了几分。推门进去,只见青菊面墙躺在床上。喊了几声,也不应。奚奎义转身出来,说:“我晓得你想什么,你的心也不要针眼一样小,老四以前给过我们多少好处,几条鱼也算不得什么。”青菊巴不得听到这句话,一骨碌翻起来,喘口气说:“你算是说出来了,你怕不是惦记老四的好处,是惦记别人的好处吧?我这张脸是不耐看,哪比得上人家娇小姐!”奚奎义跺一跺脚,甩出一句话:“什么德性!”扭头到院子里收拾鱼去了。青菊坐了一会儿,心里像有什么东西被堵塞住了,干巴巴地躺倒床上,盯着发黑的土墙,千万个思绪纷乱乱地转,泪水滚了出来。一直躺到煞黑,才慢腾腾起来,自己做饭吃了。自此,两人各做各的事情。奚奎义一早起来就出去抓鱼挖藕,青菊常常衣兜里揣着煎好的小鱼,往寺门口一靠,一面用两个指头捏着鱼吃,一面斜眼瞟过往的人。

那天吃过晌午饭,青菊到水池边洗衣服,恰好翠儿也在水池边。两人打个照面,也不说话,各自下狠劲儿搓手中的衣服。洗衣服激起一阵阵声响和一圈圈涟漪,在黄昏的水面上缓缓扩散开。青菊偷偷瞥了翠儿一眼,翠儿垂着头,并未看她。她鼻子里哼了一声。翠儿洗的衣服多,青菊洗完了,站起来,从她身后经过,下意识地停住了。她看到翠儿映在水面上的面孔。水波在光润的面孔上摇晃。一瞬间,一股力量从她身体里冲出来,使劲推了翠儿一把。翠儿在水里大声呼喊,拼命扑腾,大团大团水花溅起,打破了傍晚宁静的空气。青菊站在岸上,惊得呆住了,脑子里白刺刺的一大片光芒。恰好这时候两个人从山上下来,听见声音,朝这边跑过来。青菊浑身冰凉,慌忙转身跑了。

奚奎义回到家里,翠儿已经被抢救过来,扑在黄光英怀里嘤嘤哭泣。黄光英一见他,撇下女儿,冲过去,拽住他的领窝不放,不住口地骂,骂了又哭,哭了又骂,好容易才让村里人劝住。

奚奎义和很多人打起火把去找青菊,一直找到丈人家,丈人慌了,跟着出来找,找了大半夜,影子都没见到一个。奚奎义回到家来,发现几年积攒的一点儿钱不见了一半,心里一凉,明白青菊是走了。独自坐在床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窗户悠悠地亮了,鸟雀喳喳喳聒噪,渐渐地有了人的声响。他并不为青菊离开感到特别难过,只是忽然有些害怕。

听说大村的吴三被人拉到县城,从县城一路跪着爬回来,二十多里地,留下长长一条血印子,回到村里,又被捆起来跪到案桌上,拿大木头压住小腿,审了大半夜。吴三嘴巴紧,始终不肯透露家里什么地方藏了金银财宝。后来吃不过痛,晕死过去。这时候,他儿子在台下人群里喊了声:“打倒我爹!”许多人给震了一下,也跟着喊:“打倒我爹!”喊了好几句,才觉出不对来。村里人议论,有说吴三活该的,也有说吴三生了个仁义的儿子的。议论还未稍歇,又听说七桥镇死了人。七桥镇的高老爷跟土匪勾结,某天夜里攻打镇里,捉住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孩子。第二天,人们在十多里外的山里发现了孩子的尸首,一张脸肿得赛过馒头,肚子上有几个血窟窿。孩子老实巴交的父母见了,哭得昏天黑地。白村的人听了又恨又怕,一面加紧对地主的批斗,一面组织人在村外守夜。

奚奎义也在守夜的人当中,守了几个月,并没撞见土匪。那天轮到他守夜,回来后,房门口站了几个村里主事的人。奚奎义猜不出他们找自己做什么,泡了一壶茶出来,几个人也不说话,慢慢喝着,一杯热茶下肚,当头的刘广才说:“奎义,我们找你也不为别的,就问问你,你当初在老四家做过的,他家里有些什么财宝,你晓不晓得?”奚奎义听了,想起老四当初对自己说的话,怔了一会儿,也不隐瞒,将哪些地方大概有什么东西一一说了。刘广他们边听边点头,连说:“是了,是了,苏玉芳算是说了实话了。”几个人当即扛了锄头到老四家,乒乒乓乓,把墙里灶里藏的银子花钱尽数取出来。苏玉芳被关在院子尽头的猪圈里,一双小脚在猪粪堆里陷得黑黑的,衣服上头发上也粘了猪屎和稻草屑,头发如同疯长的野草,乱蓬蓬黑黢黢的一大顶。听见屋子里一片声响,知道家里的东西给翻出来了,心里难过,又不敢哭出来,两只手捂住嘴巴,两个肩膀簌簌直抖。两个儿子趴在圈门上,白着眼睛看外面的动静。许久,屋子里没声音了。无数灰尘在下午的阳光里飞舞。苏玉芳哭出声来,两个儿子仍旧一动不动地趴在圈门上。

过了些时候,村里对苏玉芳的看管不那么严了。母子三个渐渐出来走动,在猪圈门前搭了小锅小灶煮东西吃。隔些时候,奚奎义便给他们带点吃的。彼此都怕村里人看见,每次都偷偷摸摸的。起初,苏玉芳被奚奎义看到自己的狼狈相,心里很不是滋味。慢慢地,见奚奎义毕恭毕敬的,又仿佛回到了奚奎义给自己家做长工的日子,对他拿来的东西,有意显出看不上眼的样子,说话也开始拿腔拿调的。奚奎义瞧在眼里,暗暗好笑,久而久之,去得也少了。

第二年,快到挖藕的时节,麻老太找到了奚奎义。“阿侄”,麻老太没有牙齿的干瘪的嘴巴挪动着,“我有件好事派给你做,你情不情愿?”奚奎义将麻老太让到蒲团上坐下,一面进进出出地做着自己的事,一面说:“阿祖不要拿我开玩笑,这时候,有什么好事派给我?”麻老太责怪道:“年纪轻轻的,说什么丧气话!你阿祖这么大把年纪了,还天天指盼着多活几年,多见些世面……”奚奎义打断麻老太的话说:“阿祖没得说,能活到一百岁!我是带了黄牛命,不像阿祖享福,哪来的好事?”“青莲给你做老婆,还不算好事?”麻老太说。奚奎义心里猛地抖了一下,愣愣地站着,半天没缓过神来。“阿祖,你不要开玩笑。”麻老太嘻着嘴,一双小眼睛得意地看着他。

麻老太让奚奎义坐下,慢慢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这也是青莲她爹找到我说的。你结婚前,他们将青莲骗到亲戚家去了,不让回来。青莲回来后,才晓得你跟她姐结婚了,哭了一场,也没办法。后来你到她家去,她次次躲着你,你也见不到她。如今也有三四年了,她年纪也大了,还没出嫁,渐渐地哥哥嫂嫂有意见了,说是家里为什么留个吃白食的,把个家越闹越不成样子。多少媒人也去说过,她死活只是不答应。她爹妈现在觉得当初对不住她,也不敢勉强她,生怕出什么事。他们寻思着,没准她还想跟你,就来找我说。我把你那该死的丈人骂了个狗血喷头。我说你个挨万刀的,这时候才晓得对不住青莲,当初把多少人骗了?我这媒人也给蒙在鼓里。现在想来,你害了多少人?你还有脸来找我!他也知道理亏,任着我骂。可你阿祖心软,骂够了,还是应承下来了,这才来跟你说。”

奚奎义听着,心里乱成一团,拿不定主意。麻老太看他不言语,说:“你们这也是缘分。好事多磨,这也不算什么。况且,她姐自己走了,她来补上,这种事老辈子人也不是没有过。”奚奎义拿根小棍子,在地上画了一条弧线,又划了一条弧线,似乎想将地面戳个大窟窿才甘心。“你是不乐意?”麻老太说。“我……”奚奎义艰难地说。“那你就是乐意了?”麻老太又说。奚奎义说不出话来,脑袋勾得低低的,手上的力气更大了,地面上一条一条弧线交错在一起。麻老太絮絮叨叨地说:“你个大男人,怎么婆婆妈妈的,人家姑娘家还没说不愿意,你有什么好说的?”奚奎义似乎没听见,将地面的土一块一块抠起来。

青莲知道这事后,从未有过地闹了一场,指着爹妈,骂他们没有心肝,两个老人垂着头听着,一句话不敢说。骂了半天,青莲反倒自己哭起来了。两个老人慌了手脚,母亲走过去,伸手想要搂住青莲,被青莲一巴掌撩开了。“你要是不乐意,就算了。”母亲说。青莲抽抽噎噎地说:“世上哪有你们这样的爹妈,你们是不把我当人!”再也说不下去了,哭得身子像一张弯弓。

尽管如此,两个月后,青莲还是嫁过来了。结婚那天,青莲是从家里走来的。吹打的一路上也算卖力,可热闹归热闹,总感觉力不从心。青莲如在梦中,阳光晃得眼睛睁不开,一脚一脚踩下去都是软绵绵的。她留心观察着旁人的一言一行,生怕别人说出什么关于她的不好的话。别人的忽然截断的一句话,不经意的一个眼神都会让她羞愧难当。她便仿佛呆在一个白铁罐子内,外面随便的一点儿响动,撞在上面,都会被扩大数倍,响亮地钻进她耳朵根。

白天好容易过去了,月亮明晃晃地升起来。青莲坐在床沿,那时已经不时兴红盖头,她便呆呆地望着粗糙的墙壁,又像什么都没看见。奚奎义坐在蒲团上,也是呆呆地,看见月光从窗户射进来,地上白惨惨的一片。屋里安静得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又仿佛听得见月光在地上移动,沙沙沙的,像无数毛毛虫,细细的牙齿啃到人的骨头里去。奚奎义感到这沉寂中,有种凄惨而可怕的东西,他生怕弄出一点点声音来,冒犯了这沉寂。可如果没有一点儿声音,这沉寂又会压得他透不过气。他终于开口说:“青莲……”声音沙哑,恍如隔了久远的年代传过来,粗粝而又荒凉,把他自己给吓了一跳。青莲没答应。他也不敢再喊第二声。隔了许久,青莲抬起一只手擦脸。借着月光,他看到青莲满腮的泪水。他又喊了一声,青莲瞪他一眼,说:“我真不敢相信你……”两手蒙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涌出来。

那一晚,奚奎义颠来倒去说了无数好话,青莲一句话不应,一次次哭得噎住。奚奎义对她说不出地怜悯,又感到自己做了一件极其肮脏的事,没有力量安慰她。那可怕的一夜完全在哭声中挨过去了。后来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青莲才一句半句地跟奚奎义说话。

就这么,日子一日一日,不咸不淡地过下来了。

秋天里,一桶一桶鱼从藕田里捞回来,奚奎义要去收拾鱼,青莲把他推进屋,说:“你辛苦一天了,这种事女人来做。”奚奎义强不过她,到屋里拿了水烟筒出来,坐在檐口下抽,不时觑一眼青莲。青莲从一只桶里捞起一条鱼,剖洗干净了,另一只手把鱼接过去,扔进另一只桶里。那鱼在被扔进去之前,扭着身子,在阳光里鲜亮地一闪。奚奎义看得入迷,嘴角漾着笑。

青莲洗好鱼,先拣出几条大的,给黄光英送去。黄光英也不接,脸上挂着笑,说:“亏得弟妹费心了。我们也不配吃这鱼。”青莲脸上一红,忙说:“阿嫂说哪家话,一家人,这算什么。”黄光英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也不用巴结我,日子长着呢,两家人挤三间房子,吵架的日子有的是。”青莲窘迫极了,说:“阿嫂说哪家话,一家人有什么好吵的。鱼我给你放到灶房里。”黄光英不置可否,任凭她去做,鼻子里又哼了一声。晚上,奚奎义对青莲说:“那女人你理她做什么?她就晓得撺掇我哥。你看看,分家说是一家一间半,结果堂屋全给她占了。当初你姐就是因为这事气不过,闹出了问题……”青莲的脸色忽然暗下来,奚奎义猛想起不该说青菊,正不知该说什么好,青莲说:“过去的事说它做什么,再说我们也做过对不起人家的事。得饶人处且饶人,堂屋我们也不用,她家人多,就让给她也没什么。”奚奎义也不好再说什么。

没想到这年的鱼极不好卖。外地忽然来了好多生意人,卖一种腌制好的咸鱼,比本地卖的活鱼便宜得多,加上人们图新鲜,争着去买那咸鱼,本地的活鱼几乎无人问津。奚奎义不顾同行骂,将价格降得比咸鱼还低,勉强卖掉了一些。剩下的,青莲腌起了一部分,剩下的都送村里人了。日子渐渐有些紧巴,青莲又怀了孩子。奚奎义心里又是欢喜,又是焦急。“得想个办法。”他不止一次在睡不着的时候想。过了些时候,他遇到几个做烟草生意的人。“成不成,我十来天就回来。我又不是出去不回来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青莲无论如何拦不住他。

青莲倚着庙门望了许久。回来后,一个人待在屋里,头一次感觉逼仄的屋子那么空,秋天的小虫子啾啾啾叫,在阔大的空间里回荡,仿佛没落脚的地方。一天一天地挨了三四天,青莲满脑子胡思乱想,时而想到奚奎义被人抢了,或者从山上摔下来了,时而又想到,奚奎义在外面遇到了其他女人,不回来了。又过了几天,青莲感觉自己整个人虚脱了一般。那阵子,村里的女人们私底下从集市上买棉花回来,纺成线织成布,再拿到黑市上卖。青莲不久便偷偷地加入了这个行列。一团团白色的棉花从她手中抽出去,变成一根根线,又变成一块块布。她做着这件事,似乎完全忘了奚奎义外出做生意的事。她织好布,却不敢拿出去卖,生怕看见村里人。似乎村里的人无时无刻不在议论她们姐妹,尤其是议论她。他们会说些什么话?他们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她?她想都不敢想。她将布铺在床上,晚上便睡在上面。夜里,奚奎恩一家的笑声或者吵闹声不时传来,她静静听着,感觉像待在深深的井底。

那天早饭过后,她坐在屋前纺线,翠儿掀开一个罩在地上的篮子,一群嫩黄色的小鸡叽叽叫着,从篮子底下溜出来。那时候刚洒了一场雨,小鸡在潮湿的黑色地面上,如同一团团小小的火焰,向外散发着热力。母鸡还没来得及出来,咯咯叫着,分外焦急。过了一会儿,母鸡出来了,张开宽大的翅膀,尽力庇护它们,却只有两只肯待在它身边,其余的都好奇地往四面走去,淡黄色的小嘴随意啄着泥土。有几只不顾老母鸡的警告,壮着胆子朝青莲这边踱过来了。它们试探着,甚至带着一点儿挑战,一步一步挨近青莲,青莲望着它们,不由自主地摒住呼吸,轻轻伸出一只手。经过试探,一只跳到手掌上来了。一瞬间,青莲心里突地跳了一下。小鸡骄傲地站在手掌上,毫无惧意地抬起头看看青莲,又低下头,随意地啄一下手掌。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让青莲欣喜不已。

“新叔妈。”翠儿歪着头瞅着青莲,喊了一声。“啊?”青莲慌忙回了一声,那只小鸡一吓,从手掌跳下去了。青莲心里给失落的感觉轻轻地扎了一下。“你喜欢这些小鸡?”翠儿仰着脸问,阳光把她的脸照得亮堂堂的。“是啊……”青莲说。嫁进来后,这还是奚奎恩家的人第一次主动跟她搭话。她一直等着这一天,此时却并没什么快乐可言,她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翠儿倒是很兴奋的样子,似乎忘了母亲给她颁布的禁令,滔滔不绝地谈论起这些小鸡。青莲一面很感兴趣地听着,不时插几句话,一面又望着那些小鸡,心里灰扑扑的。

这之后好几天,青莲纺线的时候,都会跟翠儿谈论一下小鸡,不知不觉间,两人亲密了许多,而那些小鸡,似乎成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有时候,她会从小鸡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心里掀起一阵小小的兴奋,可她并不那么想奚奎义了,以致奚奎义回来那天,她显得那么平静,仿佛他早上刚刚出门。她听到他的声音,稍微抬起头,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纺线了。“青莲!”奚奎义又喊了一声,径直朝她大步走来。她听到他的脚步声,心如小鸡柔嫩的翅膀扑动了一下。

“回来了?”她抬起头望着他。

“回来了。”他说。

青莲站起来,一瞬间,他们脸对脸站着,阳光一样地照在两个人的脸上。青莲转身走进屋子,又走出来,手里拎着一把熏得乌黑的白瓷茶壶。熟练地泡了茶,放在一个蒲团旁边。奚奎义也不说话,在蒲团上坐了。青莲仍旧在纺车前坐下,吱扭吱扭纺线。“这生意做不成了。”奚奎义尖着嘴喝了一杯茶后说。青莲不说话,只是低头纺线,心里空空的,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奚奎义又说:“我跟别人不一样,老是放心不下家里,人在外头,心里时时想着家里,还做什么生意?”青莲听了,眼角忽然有些湿湿的。

奚奎义赊了几块藕田,天天泡在里面,挖了藕到街上卖,忙了一个大冬天,也没挣到多少钱。转眼过了年,天回暖了,日子一天天长了。青莲的身子很臃肿了,已经不能出门。她倒安心了许多,可以不必想出门见了村里人如何应对了。她仍旧每天坐在院子里纺线,那些小鸡仍旧在院子里找吃的,嫩黄色的绒毛已经换下,替了一身暗褐色的硬毛,偶尔会打架,扑闪着翅膀飞起来,又掉下去。翠儿得空便跟她一块儿坐坐,多半是翠儿说,青莲听。一天的下半天,她们坐了一会儿,青莲忽然眉头皱起,痛苦地咬着下嘴唇。翠儿不说话了,看了她几眼,说:“新叔妈,你怕是要生小孩了。”青莲苦笑一声,说:“小孩子家,晓得什么。”肚子里却更痛了,几乎坐不住。翠儿唰地站起,大声说:“我晓得的,我以前见过……”住了口,往外跑去,一面回过头来说,“我去找人,新叔妈你等着。”

庙门前的几棵大树树梢金黄,下半截已经黑沉沉的了。原来太阳快落山了。奚奎义被旺儿叫回来,还没跨进庙门,已听到婴儿的哭声,身子一下子舒展开,仿佛跟夕阳融在了一起。麻老太蹲在院子边,翠儿站在一旁,抱着一个铝盆,往麻老太手上倒水。井水明亮地穿过麻老太的手,染上了淡淡的红色,响亮地砸到石板上。“阿侄,你好福气呀!一个好俊俏的小姑娘,以后肯定找个好婆家。”奚奎义感觉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失落,脸上却绽满笑,匆匆说了一句“阿祖辛苦啦”,便钻进了屋子。

屋里暗沉沉的,空中漂浮的细小微尘还残留着阳光温热的气息。角落里的床上一点动静没有,隐约可以看见被褥杂乱地堆着,好似野兽弓起的脊梁。奚奎义的心撞击着胸口,像是欣喜,又像是紧张,摸索着朝床边走去,小心翼翼地在床沿坐下。一粗一细两个呼吸扑进他耳朵里。“青莲!”他抑制着心里的欣喜或者紧张,低低喊了一声。床上一点响动没有,似乎都睡过去了。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禁不住又喊了一声。一刹那,不晓得为什么,结婚那晚的情形浮现在他脑海里。隔了好一会儿,被子底窸窸窣窣的,他想青莲醒了,却听到了嘤嘤的啜泣。他俯下身,凑近青莲,急切地问怎么回事,青莲只是哭。他不由得扳住她的肩膀,连身喊“青莲”,青莲哭泣中,喃喃说:“我总算比她……”才说得半句,婴儿哭了。奚奎义适应了屋里的光线,看着青莲把孩子抱在怀里,脸贴在婴儿红色的皱巴巴的脸上,母子俩的脸上都闪着泪光。

奚奎义听到青莲的话,心里满是愧疚,又禁不住想起青菊没了孩子后跟自己说的那番话。青菊这时候在什么地方?似乎青菊离开也是因为他,心里的愧疚又添了一层,心里沉甸甸的难受,如同压了一个秤砣。孩子的哭声仿佛隔了很远传过来,没在他心里激起一点儿波澜。

十一

五八年的时候,青莲已经是两个女孩的母亲了。大女儿小珍已经会背个小篮子,到田里去了。二女儿小环年纪也不小了,可因为太瘦弱,走不动路,还经常让青莲背着。细细的两条腿挂在青莲屁股上,一荡一荡的,头发枯黄的脑袋歪歪地耷拉在青莲肩膀上。她虽然断奶了,有时候还忘不掉旧时的习惯,把头从裹背中间钻出去,伸到母亲的胳肢窝底下,伸手去摸母亲的乳房。青莲也不阻挠,反倒解开衣服扣子,把乳汁喂到她嘴里。干瘪的乳房像一个拉得长长的布袋子。小环叭嗒叭嗒吮咂有声。可是并没有奶水。一会儿,她也就失望地睡过去了。

几年过去,青莲像村里所有中年妇女一样,日复一日单调平静地生活着。她每天摸黑起床,扛了挑杆上十多里外的山里找柴,天麻麻亮的时候,一挑柴火朝庙门口移动,青莲矮小的身子藏在柴火下面,几乎看不见。她将柴火往家门前一扔,整个人顺势坐下去,呼哧呼哧喘息,胸脯起起伏伏,她的头发多而乱,杂着几根松毛,额头的皱纹深深地刻下去,突出的双颊通红通红,布满细细的裂痕,两只眼睛如同水泡,迷茫地望着缓缓飘移的雾气。她穿的是一件蓝色的大襟衣服,一双粗糙的、裂痕中塞满永远洗不干净的污垢的手,解开纽扣,不停地扇动衣服。不一会儿,又有一大一小两堆柴火朝这边移动。青莲知道是黄光英母女回来了。两堆柴火砰一声扔在地上,两个人一起坐下,重复着青莲刚才的动作。青莲喊了黄光英一声阿嫂,黄光英只是点点头。缓过一口气来,翠儿才望着青莲说:“新叔妈,一开始我就说前面那个人是你,我跟我妈追了一路,一直就差那么点儿,总也追不上。”黄光英瞪了女儿一眼,没吱声。青莲说:“怪不得!我说怎么老听到有脚步声在后面,吓得我头也不敢回,歇都不敢歇一下,原来是你们。”说完两人都笑。这时候屋里传来小孩的哭声。青莲扭头一听,大声喊:“小珍!小珍!你妹妹哭了,你就不会哄她一下!”

她不但外表变得像所有村里的中年妇女,心里也跟她们一样了。她不再像刚嫁过来那会儿,时刻关注别人有没有说自己什么,甚至不敢离开家到村子里,害怕听到村里人的声音,更害怕看到村里人的眼睛。现在她大声地跟村里所有的人说话。她究竟有什么好怕的?想起几年前的自己,她忍不住想笑。

没过多久,村里议论纷纷,说是整个村子要合拢吃了,吃饭地点就在寺里的大院子。又过了几天,刘广和村里几个主事的人走进庙来,奚奎恩和黄光英把他们迎到自家房门前吃了半天茶,吃完茶,院子里响起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尘土一股股腾起。几个人把奚奎恩家的大铁锅搬到院子里,又把灶拆了,拆下来的土基也搬到院子里。黄光英阴着脸,站在一边看,奚奎恩帮着拆灶,刘广一面跟着大伙儿拆灶,一面说:“你们不要不乐意,过些时候,都不用自己做饭了,吃饭时候到了,只管动动两只脚到这儿来,有饭有菜,尽管放开肚皮吃。”青莲站在另一间屋前,望着这一切,心里乱乱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过了没一会儿,黄光英家的灶拆完了,几个人又朝青莲家这边来。青莲冷冷的,也不让他们坐,瞅着刘广说:“广叔,你说得倒好,只是……以后的事情哪个晓得?哪天要是没吃的了,我们找哪个?”刘广脸一沉,“你这不是污蔑吗?新社会让你饿着,那是旧社会好了?”两句话把青莲噎得说不出话。几个人开始拆灶,眨眼之间,铁锅和土基都搬到院子里了,青莲站在一旁干瞪眼。等人走后,青莲坐在门前,望着院子里杂乱堆在一起的那些土基和铁锅,越想越不对,走过去,把铁锅拿回来,把土基也一块一块搬回来,在门前重新垒起一个简易的小灶,将铁锅支在上面。这时候刘广他们扛着几只铁锅回来了,看到青莲打的小灶,放下铁锅,绷着脸走过来。“你分明跟公社对着干!”刘广斥责道,“你想搞个人主义,不跟村里一起吃饭是吧?”青莲回头看看躲在柱子后面的大女儿,厉声喊她过来,把她推到刘广面前说:“广叔,你瞧瞧,这小娃脏得阿有个人样?小的那个成天躺在床上,更是脏得要不得。我留个锅,也就想热点儿水,给她们洗一把脸。”刘广看看小珍黑乎乎的脸蛋儿和粘在一起的头发,脸色不那么难看了,沉吟了一会儿说:“村里就在你这院子里煮大锅饭,要点儿热水给小娃洗脸还不容易?也用不着你再另支一只锅。”旁边的几个男人听了,又要动手去拆。青莲慌忙拦住,焦急地说:“广叔,你说得在理,只是我们天天跟人家要热水,日子长了,菩萨也有个厌烦的时候,到时候我们还不是要瞧别人的脸色?再说,我两个小娃小,用水也没个准时候,别人也不会专门给我们烧水。”刘广听得不耐烦,打断她的话说:“村里也不是你一个女人有小娃,你这样,别人怎么办?政策就是政策。”说着又要去拆。青莲张开两只手挡,可五六个男人如何挡得住,她急中生智,飞一般冲进屋里,一把将小环从床上抱起,跑出来,让小环坐在铁锅里,“你们要拆,先把这小娃推下来。”小环给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呆了一呆,才哇的一声哭出来。几个男人面面相觑,刘广脸涨成了猪肝色的,忽然扔掉手里的土基,转身走了,嘴里喃喃骂着:“这院子里怕是风水有问题,什么女人嫁到这儿,都变成这副德行!”另外几个人见刘广走了,也扔下土基,讪讪地走了。青莲扶着坐在锅里哭泣不止的小女儿,望着几个男人的背影,一脸痴呆的表情。

十二

青莲的小锅灶总算留下来了。院子里轰轰烈烈乱了几天,十几个土灶基也在青莲家的对面打好了,十几口黑腻腻的铁锅架在上面。这边忙着打灶,刘广他们几个人则忙着到各家各户去收粮食。青莲多了个心眼,在柜子后面挖了个洞,藏了一小罐米。过了没几天,粮食收上来了,院子里的那十几口锅开始热气腾腾地冒烟了。往日静悄悄的院子一下子热闹非凡。吃饭时间不到,陆续有人拿着碗筷,带着满脸的狐疑,走进院子,看到甑子盖打开,露出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大家悬着的心才落到实处。吃饭时间到了,刘广站在寺门口的一块石头上,手里拎一面铜锣,咣咣咣使劲儿敲。人们捂着耳朵,笑嘻嘻地从他身边跑过,打了饭菜,十来个人一伙儿围着事先摆好的桌子坐下。起初静悄悄的,只听得到一片咀嚼的声音和叮叮口当口当的碗筷碰撞声,渐渐地,有人吃完了,紧张的气氛松弛下来。从不同角落传出的心满意足的说笑声,汇聚成一片片温暖的云彩浮在院子上空。

奚奎义跟村里的几个男人坐在一起,大家吃完了,有人问奚奎义怎么学会吹喇叭的。立马有人说,你怕是晕了,奚喇叭不就是吹喇叭的?原先那人又说,奚喇叭是会吹喇叭,可他只会吹几个婚丧嫁娶的调子,奚奎义会的可不单是那个。奚奎义听着,呵呵笑着,只是不说话。议论了一阵子,就有人提议,说让奚奎义来一段。奚奎义连连摆手。小珍原本跟几个小孩子在一起,吃饱了,听到父亲这边说得热闹,她便从人堆里挤进来,小小的脑袋时而转向父亲,时而转向其他人。紧挨奚奎义门前的一张桌子旁,青莲抱着小环,手里还端着碗。自己吃一口,喂小环一口,小环吃了几口,扭开头,不愿再吃了。青莲骂了她几句,又挖了一勺饭喂她,她仍然扭头不吃,青莲火了,拍了她一把,她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几乎同一时刻,喇叭响起来了。青莲朝奚奎义桌上瞅了一眼,眉头拧起,抱着小环进屋去了。她砰的一声把门砸上,可喇叭声仍然传进来,她感到说不出的厌烦。

好日子不长。几个月后,人们一点准备没有,村里的粮仓已经见了底。原本一家一户的时候,公粮由一家一户交,现在拢在一块儿,公粮自然由村里统一交。那阵子,路上尽是挑着粮食的人,整个村子的人连成长长一溜,跟另外一个村子的人碰上了,问一句:“交大粮?”另一个村子的人点点头说:“交大粮。”交完大粮的第二天早上,刘广把铜锣递给奚奎义:“今后这东西你负责,吃饭前记得敲两下,你要不想敲,吹喇叭也成。”人们听到锣声,像往日一样朝庙里涌来,见到奚奎义站在门口敲锣,都愣了一下,等饭打到碗里,看到只是稀饭了。又过了些时候,连稀饭也吃不上了,打到碗里的是一滩黄色的糊糊,隐约可以照见人影。原来稀饭里掺了玉米面。

铜锣又响了。单调无力的声音在空气中震颤,带着一股执拗的力量,钻到村里每个人的耳朵里,人们听到了,最先引起的反应是,肚子空落落地咕噜一声,胃仿佛凭空翻了个筋斗,落到地上,引发更严重的饥饿感。紧接着,那越来越稀的糊糊在脑中浮现出来,刚刚引发的饥饿感又被头脑里的另一种东西生生地压制下去。不过人们还是拖拖拉拉地来了,人手一个小铁盆,稀饭水倾在铁盆里,发出响亮的撞击声,像是有人打了个肥胖的饱嗝。心眼儿细一些的人,总是磨蹭着,排到队伍的后面去,这样可以打到锅底的稀饭水,那里面的米星子稍微多一些。打完饭,所有人贪婪地对着眼前硕大的一盆糊糊,尖着嘴巴吸,听不到一点儿碗筷碰撞的声音,唯有哗啦哗啦的声音震耳欲聋。喝完稀粥,人们伸出两个乌黑的手指头,捻起碗底的一个个白白胖胖的米粒儿,小心翼翼放在舌尖,用舌尖裹住了,静静地吮吸,直到吸不出味儿来了,才运用灵活的舌尖将其搬运至大牙上,慢慢地磨。浓浓的香味迅速占领了整个嘴巴。

小珍嘴巴甜,时间久了,跟做饭的混得很熟。她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跑到做饭处,坐在灶洞前,两手伸着向火。呼呼的火苗把她的小手和小脸都烘得一片艳红。做饭人往往会抓一把半生不熟的米,团成小拳头大的一个饭团递给她。她把饭团放灶洞里烤熟了吃,所以奚奎义一家人数她吃得顶饱。正式吃饭时,小环把头埋在青莲怀里,咕哝着:“妈,我不吃阿得?妈,我不吃阿得?”青莲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把她的头拉出来,让她的脸对着稀黄稀黄的糊糊,“你不吃这个要吃哪个?”小环不说话,鼻子吹得扑突扑突响。青莲一松手,小环又把脑袋钻到她怀里了。她叹一口气,从碗里把米星子一个一个拣出来,放在一只小碗里,小珍看见了,也把自己碗里的米星子挑出来,放在一起。青莲知道小珍早上吃过饭团,看了她一眼,也不说什么。青莲喝完糊糊,正一点一点给小环喂米粒儿,奚奎义走过来,将个脸盆大小的铝盆搁在青莲跟前,盆底有一小撮米粒儿。青莲抬起头,直直看着他,“这不成,你得吃啊,你成天在外干活不吃点儿硬的怎么成?”奚奎义瞅着瘦得一把骨头的女儿,摇了摇头,“我吃得多,不成问题,小环都瘦成一只猫了。”

奚奎义一家,除了两分左右的自留地,土地全收归生产队了。青莲将自留地分成几块,种了山药、南瓜等粮食蔬菜,可惜缺少肥料,都跟人一样,面黄肌瘦的。青莲一天两次三次到地里,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不时薅些嫩一点的山药叶或其他菜叶回来,但她也不敢多薅,生怕薅多了,作物再也不长了。她把叶子拿回家,仔细洗干净了,切得细细的,在门前支的锅里煮烂了,撒上一点儿从黑市上偷偷买来的盐,喂小环吃。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别人看着,她也不管。村里人也不说什么,许多人家都暗暗藏着点粮食,在家里也偷偷摸摸地弄个小锅小灶煮了吃。

有一天傍晚,青莲在南瓜丛里意外地发现了两朵花,黄黄的,像两只硕大的蝴蝶。青莲心跳着,又轻轻地翻了翻南瓜叶子,在南瓜叶子遮得密密实实的地方,竟然还有一朵快谢的花,花蒂上一个小小的、绿绿的南瓜,有小酒杯那么大。青莲不由得眉开眼笑。以前怎么一点都没看到?她紧张地环顾左右,并没有一个人,她又看了一眼,仍旧小心地用叶子将其盖上,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几眼。自此以后,她连叶子也不怎么敢摘了,生怕摘稀了,露出两朵花和那个小南瓜。她到地里更勤了,每次看看没人,便小心地揭开叶子,看看下面藏着的宝贝。几天后,两朵花谢了,花蒂上也鼓出了两个小小的南瓜,原先那个小南瓜大了许多,快比得上一个小拳头了。小小的欢喜在她心里跳动着。没想到过了两三天,其中一个新结出的南瓜变黄了。青莲看着它,心里难受得仿佛被锥子狠狠锥了一下。她摘下坏了的小南瓜,盖好叶子,之后她只敢隔着叶子张一张,再也不敢揭开看剩下的两个小南瓜了。

青莲将小南瓜煮了。看着两个女儿每人拿着一小块南瓜,老鼠似的,一点一点地啃了吃,她又开始打那罐米的主意了。她想过很多次了,是不是该把那罐米挖出来救急了?奚奎义跟她说了好多次,她总说再等等,谁知道缺粮的日子有多久?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动那点儿存粮。这次她想了大半天,准备动手挪柜子了,又停下来了。第二天院子里突然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她的主意。

早上,铜锣敲了几遍,村里人陆陆续续来了。一个个要么面黄肌瘦,要么发了水肿,脸上胀鼓鼓的,蜡黄蜡黄,似乎用针一戳,便会吱吱地冒出浓黄的水。村里害水肿病最严重的当数赵五,他大腹便便地往庙门口挪着步子,干脆端了个洗脸用的铝盆。他眼勾勾地瞅着厨子往自己的盆里倒满黄汤水,哼哼着,两手端起盆子,晃晃荡荡地,就近找了个位子坐下。整个人如同一块水分过多的面团耷拉在凳子上,两条裤腿缩上去,露出黄黄的小腿。有几个无聊的孩子禁不住拿手指或者小木棍戳他的小腿,小腿的肉深深地陷下去,一个小坑久久留在那儿。孩子们惊奇地张大了嘴巴。赵五忙着喝稀粥,根本顾不上他们,被戳到了,只是微微摇晃一下小腿。他呱啦呱啦喝完粥,肚子高高地隆起,十足一个怀胎十月的女人,可他仍然很饿,他站起来,往灶台走去,看看还有没有剩下的。他刚走了两步,身子忽然晃了两晃,倒了。院子里的空气凝滞了,又猛然爆炸开。许多小腿在赵五旁边移动。赵五的小腿上还留着两个小坑。

村里有人饿死了。像有什么东西在人们脑袋上敲了一下。恐惧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当天晚上,村子格外宁静,偶尔听见远远传来一两声野狗有气无力的叫声,传递着同样的饥饿和恐惧。青莲决定动用那罐米了。女儿们睡后,奚奎义和青莲悄悄挪开了柜子。他们不敢透出一点儿声息,似乎整个村子的人都逼在门外竖着耳朵听。奚奎义搬开压着的几块石头,用手掌慢慢把土扫开。青莲蹲在他身边,心里莫名地紧张,感觉有什么不对。奚奎义继续扒下去,感觉土越来越松,似乎有个洞,什么东西擦着他的手跑过去。他吓了一跳。当盖着瓦罐的木板呈现在眼前时,两人都傻眼了。木板边上有个洞。奚奎义慌忙揭掉木板。用来封罐口的旧蓑衣破了,蓑衣下的两层布也破了。青莲顾不得那么多了,一把扯掉蓑衣和布,一个黑影从瓦罐窜出来,在她手上抓了一下,跳开了。青莲几乎晕过去。瓦罐里是一窝还未睁眼的老鼠。米已经没了。

他们在瓦罐边呆呆地坐了许久,慢慢地,青莲眼眶红红的,鼻子开始一抽一抽的。奚奎义拍拍她的肩膀说:“不要哭不要哭,哭什么呢,人遭罪,老鼠也遭罪。它们也是为了活命,我们再想办法……”还未说完,青莲突然站起,奔到墙角找了根棍子,回来对准那窝粉红色的老鼠狠劲儿捅。老鼠发出一片凄厉的尖叫。青莲恶狠狠地喊:“叫你活!叫你活!”奚奎义吓得脸色发白,伸手想去夺木棍。不到一分钟,老鼠全死了。血把瓦罐里黄褐色的土染红了。青莲坐在地上,头发蓬乱,两眼血红,呼呼喘气,捏着棍子的手微微颤抖。奚奎义看着她,皱着眉头。这时候床上的小珍也醒了,张着小嘴,望着母亲。

第二天下午,青莲忽然打了自己一个巴掌。我真是糊涂了!她咒骂着自己,急急忙忙朝自留地奔去,才看了一眼就知道不好了,但还是存着一点儿希望拨开了南瓜叶子。那两个小南瓜一齐不翼而飞了。南瓜蒂上还在往外冒汁水。青莲一屁股坐在地上,扯开嗓子,爹啊娘啊地骂,骂到后来,声音沙哑了,已听不出她是在哭还是在骂。人们从四面聚拢来,带着一张张面具一样麻木的脸望着她。她对周围的人视而不见,用粗砾石一样的声音骂着,哭着。人们只听得清两个半句话,第一个半句是:“……活啊!”另外半句是:“……死啊!”后来有人找来了奚奎义,他们告诉他:“你媳妇疯了。”

十三

村里为了抓粮食生产,在水不太深的藕田里也种上了水稻。荷花田因此减少许多。秋天到了,挖了藕,村子里的粮食问题仍然没得到解决。而水稻因为水旱灾害,产量也很小,种在原来的荷花田里的,几乎颗粒无收。幸好地里种的山药熟了。青莲早早将自己地里的山药挖回来,在瓦罐里精心储存好了。吃了上次的亏,她再也不敢把瓦罐埋土里了。山药收回来,她又种上了大麦。大麦成熟一穗,她摘一穗,揉出麦粒,在锅里炒熟了,给小环吃。小环虽然更瘦了,整个人只剩下一副骨架子,瘦削的脸庞上,一双眼睛大得吓人,人却似乎长大了一些。她偶尔会离开床,摇摇摆摆地在院子里走。青莲望着她,想起了好多年前,奚奎义外出做生意,她和翠儿在院子里看到的那些小鸡。

翠儿长成大姑娘了。前些日子,麻老太满脸堆笑,到家里来。青莲笑呵呵地打招呼:“阿祖,你都老成精了。”麻老太也笑呵呵的,瞅着她,皱起眉头,“要老成精就好了,也不用饿肚子。”青莲本想说两句俏皮话,此时却不知道说什么好。麻老太到黄光英房里去了。一会儿,黄光英喊翠儿,翠儿看见青莲,羞得满脸通红。麻老太走后,却再没听到什么消息。有几次,青莲试探着问翠儿,翠儿羞红了脸,一句话不说。有天晚上,青莲将这事跟奚奎义说了。奚奎义说:“旺儿还没结婚,怎么好嫁翠儿?”青莲撇撇嘴说:“我看倒不是为这个,阿嫂怕是舍不得翠儿,你想想,这时候她家里四个人吃饭,四个人拿工分,多划算?翠儿那么能干,村里多少小伙子也比不上,她要嫁了,真的亏大了。”奚奎义说:“还真说不定。你瞧瞧,黄光英天天乐成那个样子。我就看不惯她那德性。”

一大清早,奚奎恩一家起了。他们在稀薄的晨光中,熟练地打水洗脸,脸盆发出轻微的碰撞声,然后各自拿上工具出门。在门口的时候,他们分成两路。黄光英和翠儿往地里,奚奎恩和旺儿往山上。那时候近处山上的树给砍光了,村里只好组织人到更远的山上去砍柴。奚奎恩说一声“走了”,头也不回地往山上去了。旺儿跟在他后面。黄光英和翠儿停下来,望着他们父子俩一声不响地并肩走在一起,直到他们转过山坳,再也看不见了,她们保持着相同的姿势,又看了一会儿,才转身走上自己的路。这一瞬间的画面,在她们的脑海里保留了一辈子,时间一层一层压上去,这个画面总是如同影子一样浮上来。

那天下午,村里的一伙男人将奚奎恩抬了回来。旺儿跟在后面,走两步又往前一个趔趄,俯下身子拾什么东西似的,而那东西拾起来,又掉下去,他又再次俯下身子。那东西似乎永远拾不起来。寺庙里迅速聚满了人。纷纷打听事情的起因。有人说,奚奎恩砍一棵大树时给吓到了。传说那棵树是周围十几座山的树王。又有人说,奚奎恩是给树下忽然窜出来的一条毒蛇咬了。无论哪一种说法,结论都是奚奎恩不好了。此时奚奎恩给安放在堆满杂物的堂屋里临时支起的一块木板上。他瞪着两眼,盯着屋顶。屋顶的茅草经了雨水,黑黢黢的,像粪一样。黄光英赶回来,见到他这样子,感觉脊骨里凉飕飕的,整个身子唰地软了。她跪在丈夫身边,一遍一遍说:“你说句话啊,不要吓人。”可奚奎恩仍然一句话不说,他的眼睛转了几转,再也不转了,变成了两只绿色的苦胆。黄光英的哭声几乎让整个村子彻夜沉浸在死亡带来的哀伤中。

很长时间,黄光英一家全部变成了哑巴。

十四

奚奎恩死后四个多月,随着春天的到来,村子度过了最为饥饿的岁月。南方田野里,遍地蔓生的野菜和田里的蔬菜瓜果让人们的肚子找回了一些饱满的感觉。人们看到路边那些翻倒的芭蕉树,树根被砍去后,紫色的横截面,活像一张张石像漠然的脸。

一天下午吃完饭后,青莲在寺庙旁边的水池洗衣服,小环在床上睡着了,小珍蹲在旁边,趁母亲不注意,卷起裤腿,试探着把脚伸进水里。水花推上她的小腿,发出轻快的声响。青莲抬起头,瞪了她一眼。小珍赶忙把脚收回去,以为母亲要骂她了。青莲却没说一句话。她眼睛直直地盯着水里。淡蓝色的水里,一团红色的东西时隐时现,飘飘忽忽,时大时小。小珍站起来,指着庙里,哭着说:“妈!”青莲转过身,只见红色的火苗快舔到屋檐上了。她呼喊着,往家里跑。大火已然漫上屋顶,属于奚奎义和她的那间房子,完全被罩住了。红色的火光在她的脸上跳跃,静悄悄的。她忽然朝大火冲过去。小珍在她背后哭喊了一声。她猛地推开门,火光在她手上一跳,她并没感觉到疼痛。烟火呛得她大声咳嗽,眼泪冲出来,模糊了双眼。她什么也看不见了,也什么也听不见。她像一个饥饿的人扑向食物一样,朝床扑过去。她先摸到了小小的脚,往上摸到了干瘪的肚子和一根一根的肋骨,再往上,摸到了细细的手臂。她一把抱起小环,从大火里冲出来。屋子外面,小珍张着嘴巴,看怪物一样看着母亲。

村里人从山上山下赶来,从旁边的水池打水救火。火苗呼呼呼窜上了屋顶。几十年的草房屋顶,如火绒一般,在大火中发出欢快的呼喊。火苗仿佛火狐狸,在屋顶上舞蹈。一桶桶水倾倒下去,只徒然激起一团白雾,火苗扑的一声,瞬间矮下去,立马又炸开了。村里人渐渐放弃了扑救,一个个呆呆地站着,张大嘴巴,望着那熊熊大火。火光在他们的脸上蔓延。

有人打开了寺庙正殿的大门。正殿里仅有的几尊佛像歪在地下,鼻子眼睛给砸了个稀烂,又有些村里的杂物堆在角落,蜘蛛网挂在墙壁和柱子间,所有物体的表面都积了厚厚一层尘土,如同被笼罩在一张无法突破的网中。正中间有一张八仙桌,断了一条腿,几个土基垒起来作为代替。一个小小的身体安放在上面。周围围了很多人。青莲给众人劝着,哭声渐渐止住了。两只眼睛呆呆的,瞎了一般。奚奎义没有哭,他蹲在小环身边,替她擦去脸上黑色的污垢。小环平日里苍白的脸庞,此时因为大火的缘故,反倒红润了许多。虽然死了,更像是忽然活过来了。奚奎义从来不记得她有过这样一张如此像活人的脸。奚奎义的手掌给炭灰染黑了,小环的脸也越擦越黑。他不擦了,转身看到小珍站在身后。他盯着她,“给你妹妹打点儿水回来洗把脸。”小珍一动不动,似乎没听见他的话。他又说了一遍,小珍还是不动。他忽然冲着小珍大声喊:“给你妹妹打点儿水,聋了你!”小珍吓得一哆嗦,又看了父亲一眼,分开人群往外走。人们听到小珍小声哭泣着,碎碎的脚步声消失在照耀如同白日的夜色里。奚奎义低下头盯着小环,鼻涕流出来,亮晶晶地拉成一条细细的线。周围的人一片唏嘘,油壶微弱的火光把他们的影子高高低低地投在墙上。小珍打水回来了,奚奎义用手试了试,不冷也不热,才给小环洗了。洗干净后,小环的脸越发像活过来一样了。她从没这样活过。

夜色还在西山顶盘桓。按照村里的习俗,夭折的小孩不能在家里过夜。奚奎义用一张席子裹了小环,夹在腋窝下,好似夹着一捆轻飘飘的干稻草。两个男人跟在他身后,一起走出庙门。青莲瘫软在八仙桌边,她的目光甚至没追随奚奎义的背影。她仍然那么呆呆的,什么都与她无关的样子。忽然,她瞥到八仙桌面上隐隐的一个影子。桌面上的灰尘留下了小环身子的轮廓。油壶火在上面晃动,那个轮廓似乎活动起来了。直到此时,她才似乎彻底明白过来,小环死了。她扶着八仙桌站起来,冲出大殿,奚奎义早不见了。她又跑出庙门,似乎看到奚奎义抱着小环在山坳一闪,不见了。她哭号了一声,脑子里只剩一片红光。

奚奎义回来后又过了一个多钟头,火头弱下去了。院子里飘浮着一股浊重的热烘烘的臭味。第二天一大早,奚奎义从大殿走出来一看,三间草房只剩下三堵残损的墙壁了。墙壁之间的空地上,覆盖着厚厚一层白灰。他踩上去,脚底板还感觉得到温热。白灰腾起,在炫目的阳光中震开,像一片小小的雾。头天抢救出来的几件家具堆在院子里,灰头土脸,缺手缺脚,唉声叹气。

又过了一天,吃完早饭,刘广在饭桌上对奚奎义说:“奎义,我跟村里的几个人合计过了,你们得搬家。你们两家人挤在庙里也不是个事。”“搬到哪儿?”奚奎义说。“老四家。”刘广两手杵着膝盖,直直盯着奚奎义说:“我叫苏玉芳跟她两个儿子搬出来,那样好的房子地主也配住?我们村对她们算宽大了,要是在别的村,她家那样的地主,早斗死几百次了。她家那么多房子,足够你们两家人住了。”奚奎义垂下头,隔了好一会儿说:“你等我想想。”刘广说:“那也成。不过你得快点儿,我不想拖拖拉拉的,要搬了,明天就搬。你心里也不要想苏玉芳家住哪儿。我自有安排。你家不搬进去,我也要叫他们搬出来。”

晚上,奚奎义把这事跟黄光英说了,黄光英瞅他一眼,气呼呼地说:“搬!不搬做什么?苏玉芳一个地主婆,还给她住那么好的房子,哪个地方成这个样子?你明天就跟刘广说,你不说我去说。”奚奎义说他去说就是。他又把搬家的事跟青莲说了。青莲却不言语。“你说搬不搬?”他说,像是问青莲,又像是问自己。“不搬!”青莲忽然说,咬牙切齿的。“我也这么想。”奚奎义说,“我们遭难了,也不能带累别人,再说她家也不好过,遭的罪也够多了。”大殿另一边传来黄光英说话的声音,她似乎正训斥两兄妹。奚奎义压低嗓音说:“我明天就找人弄些土基木头,在原来的地基上盖个小房子,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小环在这儿,我不想到别处。”青莲打断他的话。奚奎义感到一阵羞愧。

第二天,黄光英一家搬到老四家去了。刘广和另外几个男人帮他们一起搬。他们把几件几乎烧焦的家具搬到老四家门口时,苏玉芳和她的两个儿子还在往外搬东西。刘广将他们轰出去,还没搬完的东西不允许他们再搬。苏玉芳哭哭啼啼地走开了。她的两个儿子远远地站在一个小土堆上,瞪着眼睛,看着刘广他们搬东西进去。“这两个小杂种!”刘广骂了一句,俯身捡了个土疙瘩朝他们扔过去。他们不躲不让,土疙瘩也没扔到他们。刘广又朝他们大声骂了几句,他们才从土堆上走下来,找另外一个地方站定了看。

苏玉芳母子三人又住进猪圈了。

村里人近来暗暗议论,苏玉芳神经不正常了。她在路上走着,有时候看到随便一个人——有人说尤其是男人,她会忽然挡在前面,笑嘻嘻地说:“你听我说……”她又并不说什么,只是笑嘻嘻的。几次以后,人们碰到这样的情况,往往骂声神经病后匆匆走开,有些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偶尔也对她笑嘻嘻的,却也不敢说什么。后来,苏玉芳不再拦大人了,她开始拦住小孩子,盯着他,说:“你听我说……”那孩子吓得慌忙跑开,跑远了,回过头来大喊:“苏玉芳!老疯人!”

村里人无论如何想不到,黄光英一家搬到苏玉芳家后不久,苏玉芳自杀了。一天早上,黄光英打开堂屋门,发现苏玉芳直直悬在楼板下,吓得魂都没了。村里炸开了锅,人人猜测苏玉芳怎么进到自家屋里自杀的。黄光英母子几个一直脸色苍白,无论村里人问什么,只是摇头。苏玉芳的尸体停在院子里,她的两个儿子却不靠近,远远地站在人圈外。有老人走过去,让他们走近了看看母亲,他们死活不肯过来。从始至终,他们都只远远地,翻着白眼看。

过了两天,黄光英一家实在住不下去,不得不搬回庙里。苏玉芳的两个儿子搬回去了。刘广说,他们是破落地主的儿女,算不得地主了。

十五

苏玉芳死后两个多月,大锅饭吃不下去了,村里又一次分开吃,各家各户抢工分吃饭。黄光英一家暂时住在寺庙正殿里。奚奎义在原来的地基上盖了两间平房,土基是自己造的,木头则是刘广陪他到十几里外的山里砍回来的。

奚奎义一家安顿下来后,又过了几个月,刘广找到他,神神秘秘地对他说:“跟你说个事,你家青菊回来了。”奚奎义眉头一皱,盯着他说:“你不要开玩笑。”刘广嘿了一声,说:“我跟你开玩笑做什么?你媳妇连娘家也没回,这会儿在村公所里,让你去接她。”奚奎义说:“你说的是真的?这个不要开玩笑。”刘广说:“我堂堂一个村长,骗你做什么!你还不赶紧想想怎么办。你跟青菊又没离婚。这时候可是新社会了,不像旧社会,可以讨几个媳妇。”

奚奎义回到家里,不知道该怎么跟青莲说,一个人蒙头抽水烟。小珍喊她吃饭,他摆摆手,一句话不说,把水烟筒抽得更响亮了。一会儿,小珍又站在他跟前,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说:“爹,妈叫你吃饭。”他抬起头,望着女儿,说:“知道了。”仍然不动,又把嘴巴凑在水烟筒上。小珍又说:“爹,妈叫你吃饭。”他不再言语。小珍也就那么站着。青莲走过来,皱着眉头看了他们父女好一会儿,说:“吃饭呢,怎么不动?”小珍扭头看着母亲,奚奎义一句话不说。“怎么了?你倒是说句话呀。”青莲又说。“你姐回来了。”奚奎义猛然抬起头说。青莲僵在那儿。水烟筒忽然没了声音,仿佛屋子里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们静静地吃完饭,谁都不再说青菊的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青莲显得特别忙乱,一眼不看奚奎义。奚奎义心里不知道怎么回事,有点惴惴的,也不看她。偶尔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奚奎义脸上一红,心里说不出地愧疚。可一想到青菊,他除了有一点儿不耐烦,却也有一种柔软的感觉,而且,令他吃惊的是,这种柔软的感觉越来越强。他很想问问她,这些年来怎么过的,也很想跟她说说,这些年来自己怎么过的。连她的麻脸,想起来也不那么丑了,反倒觉得特别亲切。随着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阳光在地面上收束着最后的光亮,奚奎义内心里好像拧了一个死疙瘩。尽管他很焦急,却也不敢跟青莲说什么。望着青莲走进走出的身影,他也不敢就这么到村公所去将青菊接回来。

太阳终于落下去了。青莲早早让小珍睡了。奚奎义坐在蒲团上抽水烟,青莲在床上坐下,瞅着他的背影,说:“别抽了。抽了一天了。”奚奎义心里紧了一下,像是紧张,又像是害怕。青莲接着说:“你要想去接她,你就去。我也没在你脚上拴一根索子,我也拴不住你。”奚奎义转过脸来,虚虚怯怯地瞅着她,满脸通红,嗫嚅着说:“我不是……”“你不是什么?”青莲截断他的话,说道,“本来就是她在先,是我占了她的位子,她要回来了,我就带着小珍让开。”奚奎义望着小珍,青莲也望着小珍。“你不要这么说。”奚奎义说。“我不这么说怎么说?你倒是教我。”青莲的口气里有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气势。奚奎义再不说什么。夜色开始降临,寺庙大殿屋顶上的草渐渐融入淡蓝色的天幕里。奚奎义心急如焚,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呆呆地坐着,什么也不想,只巴望着时间快点儿过去,让这些麻烦的事也快点儿过去。青莲睡了。奚奎义也倒在床上睡了。这一夜青莲翻来覆去,奚奎义背对着她,闭着眼睛直僵僵地躺着,知道她没睡着,自己却不敢动一下,生怕弄出一点儿响动。

第二天天还不亮,青莲推了推奚奎义。奚奎义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糊糊醒过来,愣愣地望着青莲。青莲说:“你去把我姐接回来吧。”奚奎义说:“你说什么?”青莲说:“你去把我姐接回来吧。”奚奎义彻底醒了,瞅着她,不说话。“你倒是起来去啊。”青莲说,“不管怎么样,她是我姐呀。我昨天怎么那样。她是我姐呀。你不去接她,叫她到什么地方?我爹妈也死了,她总不能去找做哥哥的。”眼里闪动着泪光。奚奎义还不动,脑子还没转过来。青莲连连推他,把他推下床,急得直跺脚,“你快去啊,愣着做什么!”奚奎义才转身出门,往村公所走,走着走着跑起来,呼出的热气在跟前凝结成一团团白雾。

“哪个是你媳妇?你说她啊,昨天晚上就走了。我们说什么她死活不听,哭着叫着走了。”村公所的人对两眼通红的奚奎义说。

十六

奚奎义和青莲生过好多个儿女,多数儿女出现了,又消失了,好似漫长一生中的一个个莲花盛开的夏天,从他的记忆中无声地滑过去,混成一片。在那漫长的贫穷的日子里,死亡变得容易而日常。他已经不记得第一个孩子死去后,悲痛难禁的自己了,只记得一张张雷同的死孩子的脸。他把他们抱在怀里——有时候裹着草席,有时候连草席都没裹——带到不远的山上安葬。他们在他的怀里显得那么小那么轻,感觉像是抱着一束干稻草。有时,甚至仿佛感觉到他们微弱的温暖,以致他一次次停下来,去摸他们的心跳。妻子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哭号着,鼻涕眼泪流了一路。他一次都没转过身去看看她。“哭什么呢?”他想。可妻子每次都会哭得肝肠寸断。后来,妻子去世后,他也是这么抱着她放到棺材里的。妻子也是那么小那么轻,他再次感到她身上微微的温暖,他停下来,去摸她的心跳。他摸到的是自己的脉搏。他恍惚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他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日子,正抱着自己死去的孩子,可妻子怎么没跟上来?这么想着,他就抱着妻子往后山走了。儿子和村里的人嗡上来,拦住他,他才回过神来。

青莲是在麻老太葬礼那天过世的。

麻老太似乎永远不会死。她一次次卧床不起时,村里人总是纷纷猜测,她一定熬不过去了。有一次,她的几个儿子也这么觉得,给她合了一口棺材,可棺材合好,红漆还未干,麻老太哼哼着,对儿子说想吃稀饭,儿子给她端来稀饭,她吃完了,又说想下床走走。她走到院子里,看见厚厚实实一口红漆棺材,笑嘻嘻走过去,伸手——二儿子刚喊出口——拍在棺材盖上,一家人叹一口气,她抬起手掌,棺材盖上赫然一个手印。她转过手掌来,吃了一惊,转而笑了,她向儿子摇着手掌,满脸的皱纹聚在一起,脑袋像一个干瘪的大枣。又过了几年,她的大儿子熬不住了,先走了,她的几个侄儿子也有过世的了,剩下的几个儿子和侄儿子也满头白发了。几个侄儿子遇到她,常常开玩笑说:“阿娘,你哪天过去了,我们可跪不动了。”麻老太眯着眼睛笑。她在村子里,从一家走到另一家,经常很吃惊地盯着一个人好半天,说:“你妈的病好了吧。”那人愣了一下,说:“阿祖,我妈早过去好几年了。”她才啊一声,嘴巴张得老大。又过了几年,麻老太越发昏头昏脑了,她有时忽然拿个碗走出家门,儿孙们慌忙拦住,问做什么去。她拨开他们,说:“吃饭呀,你们没听到奚奎义敲锣?”大家都说没听见。她站住了,手拢着耳朵说:“听!这不是!敲得震天响!”说着又要走,大家编出各种话,强拉硬扯的,才把她拉回去。她才回到家里,刚坐下,忽然又慌慌张张地站起,拉住一个人说:“哎呀呀,我前头听错了,不是锣响,是日本人的飞机来了。”急急忙忙往屋子里躲,想钻到床底下。全家人急得要不得。

麻老太喜欢到庙门口的几棵树下听人们说话,听得高兴了,就呵呵笑两声,兴致高了,也会插进去说两句。她的开场白总是这样:“唉……我们那时候么……”那天在寺门口,不知谁说的,白村要把所有的田挖成荷花田,许多人附和,说说笑笑,笑过一阵后,麻老太靠在一棵树上睡着了。她常常靠在那棵树上睡着。人们看着她笑笑,也不在意,可过了许久,也不见她醒,才发现她过去了。

麻老太的葬礼是村里许多年来最隆重的,别人四代同堂算有福气了,她最大的从孙前年结婚,去年生了个男孩,算来她已是五代同堂了。别人的棺材黑漆漆的,她的棺材却是红通通的。火红的棺材后面,跟着长长一溜白色,那是穿孝服的儿孙,再后面,是一溜戴红包头的从孙。放了三通炮,摔碎棺材前的瓦盆,起棺了,骤然之间,哭声响亮。棺材抬到庙门口要停一停,孝子们跪了一路,有几个女人哭诉死者漫长的一生。村里的人都出来了,扶老携幼,乱哄哄地围着听,听到伤心处,眼睛也湿湿的。阳光明亮如水。那一个个逝去的日子宛然如在眼前。村子仿佛沉浸在持续了一百年的忧伤之中,而这忧伤还将持续下去。

青莲站在一棵树边听,听着听着,昏昏地往树上一靠,软下去了。奚奎义被人找来,慌慌地将她抱回家里,她说了几句话,喉咙里阔阔响,眼睛瞪着奚奎义,微微起了一层泪花。“我姐,”青莲说,“你去找找,找着了,说我对不住她。我在那面等她。”奚奎义哽咽着说:“你说这个做什么?”青莲仍然死死盯着他,他点了点头说:“晓得了。”青莲眼里的眼泪滚出来。这时,寺门口传来三通炮响,又起棺了。哭声响成一片。

十七

大概就是妻子过世以后,村里人开始请奚奎义帮忙清洗死人。现今婚丧嫁娶,不流行吹喇叭了,他失去了一个好职业。但无论如何,人总是要死的,他将永远不会失去这个职业。他不明白为什么许多人都在夜间死去。他不止一次睡梦被打断,翻身起来,跟着悲伤的主人高一脚矮一脚地走。最初的时候,村里人还有些忌讳,死了男人才来找他,渐渐地,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也不在乎,无论男女,死了,就没什么区别了。死者赤裸着,躺在水盆里,安安静静的,他一视同仁地为他们清洗,就像为自己的孩子清洗一样。如果死者的年纪比较轻,他偶尔也会有些难过,他粗糙的手停留在他们宝石般的皮肤上,感到一种隐隐的悲哀从指尖渗进去。不过他很少产生这种情绪。他最难过的一次,当数为老四清洗。

老四是九二年的一天早晨回到村子的。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六十来岁的女人,瘦瘦高高,衣着整洁,白嘴白脸,眉毛像是用毛笔淡淡地扫上去的。她一开口说话,奚奎义立刻明白了,她就是当年老四迷上的那个县城女人。多年以来,老四早已成为村里人茶余饭后一个带点儿神秘性的话题,谁曾想到,他还会回来,从台湾漂洋过海地回来!村子一下子震动了。

“你也不去找我坐坐!”当天傍晚,老四忽然出现在奚奎义跟前。“早上回来时,老远就看见你了,正要喊你,你却走了。”老四拉了拉裤腿,自己找了一把椅子坐下。裤脚和灰色的袜子之间,露出一截白皙的松沓沓的大腿。老四穿一双漆黑的皮鞋,休闲裤,白衬衫,夹克上衣,一副退休老干部的样子。头发从脑门往后梳,一丝不乱,几乎看不出是染过的。腮帮上有一点儿肉往下坠着,一双略显疲惫的眼睛下,眼袋松弛粗大,简直像两根香肠。

奚奎义也在他对面坐下,老四给他递了一支烟。他看了看,是一个没听说过的牌子。“这些年……你怎么过的?”“怎么过的?……”老四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过,日子也过去了。你这样过,我那样过,结果不都一样?我们都老得吓得到对方了。”老四说着笑起来,咔咔咔咳嗽。奚奎义也跟着笑。笑完,两个人好久都不说话。似乎没什么好说的,又似乎什么都不必说了。

“我家房子后面那个山坡,谁挖过了?”老四说。“你家房后那个山坡?那怎么晓得谁家挖的。这几年谁家盖房子,都到那儿挖土填地基,少说也有十三四家。”老四不言语了。他低着头,痛苦地沉思着。“那你有没有听说,谁家挖到了什么东西?”“挖到什么东西?没听说。”“没听说?”“没听说。”老四咧咧嘴,又咂咂嘴,长长叹了一口气,隔了一会儿说:“这就叫做命了。”原来老四离开白村前,在自家后山坡暗暗挖了个洞,埋了许多财宝,又将部分财宝藏在家里。奚奎义嘴巴张得老大地听老四说了这些话,才明白当初老四为什么让自己把他家里埋藏的钱财告诉村里人,原是为了让他说出来后,人们不再到别的地方找。老四多少显出几分颓唐。走的时候,奚奎义看着他的背影,才意识到他真的老了。

过了两天,不声不响的,老四给离村子不远的小学捐了两千块钱。那天下午,村子里到那所小学上学的孩子回家后向大人报告的第一件事,全是老四给学校捐钱。他们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老四捐款的经过。下午第二节课刚上课,校长忽然在喇叭里宣布,让所有班级学生出来到操场上集中,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因为可以不用上课,都带着点儿愉快的心情冲出教室,听从老师的指挥,在操场上对着大门排成两列。好奇地往大门口张望。他们一下子就认出了和校长并肩走进来的那个人。这件事在白村引起的震动太大了。这么多年来,白村里谁也没向小学捐过一个钱,而且,两千块钱是多么巨大的一个数目!

村里人再见到老四,眼角眉梢,不免多了点儿谄媚的颜色。那天老四的两个儿子也忽然变了。老四刚回来时,因为要腾出一间房子让老四和那个女人住,两个儿子瞪着眼睛,老大不愿意,几乎不认这个爹。这天大儿子忽然来请老四去吃饭。“爹,饭做好了,你们就不用麻烦做了。过去一起吃就行。”老四答应了一声,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大儿子刚出去,二儿子又进来了,说的几乎是同样的话。老四看到二儿子出去后,跟大儿子站在院子里,好像商量着什么,又像是争吵着什么。老四多少有点儿得意,但他没到任何一家去吃饭。他到街上买了菜回来,让女人做了一桌子。然而,这之后老四也再没什么特别吸引人的举动了。他和那个女人常常在村子里散步,偶尔还会拉着手。村里人起初觉得很新鲜,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了。甚至有人指着他们的背影,评论说:“老大不尊!”两年后,那个县城里的女人,越来越白,也越来越瘦,终于在做饭时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老四扶着她的尸体,嚎啕大哭,不像个男人。这多少让村里人又吃了一惊。不过看他的时候,眼角眉梢的那点儿谄媚不见了。两个儿子,对他也有些不耐烦。老四仍然保持着散步的习惯,从村子里走出去,走到村外的公路望望,再走回来。人们望着他孤零零的背影,不再评论什么。

老四是两年前在散步的时候被车撞死的。两个儿子把老四住过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找到。他们大失所望,暗暗骂了老四一通,又忙着向司机要赔偿,谁都不靠近死者。他一个人在堂屋里,把老四放在大盆里,用温水为他清洗伤口,浓黑的血水沿着他的手臂往下爬,蚯蚓一样,一直爬到手肘,一滴一滴坠下去,在地上砸开一个个暗黑的小坑。他忽然怒气冲冲,朝门外老四的儿子和媳妇吼:“进来!进来!他是你们爹!”两个男人和女人嗫嚅着,勉强走进来,不一会儿,又出去了。他无力地给老四清洗着,他的泪水落在盆里乌暗的血水中。

十八

“人老咯。”

寺门口树下,一班小子热火朝天,议论村里谁家日子过得好。奚奎义默默坐在一边,忽然开口,他的声音低沉,仿佛一丝一丝地融进了淡蓝色的空气。

“老叔公也不错呀。”一个小子兴许是为了让他高兴一下,说,“老叔公前几年不是又种了藕,还是红莲藕。老叔公也该满足了。”

“是该满足了。”他笑了,露出只剩下两三个牙齿的牙床,“我晓得也种不了几年了,过两年只能包给别人去挖。我瞧瞧也就高兴了。”他说着拍拍屁股站起来。把帽子戴上,伸手在那小子肩上拍拍,“回家了,吃饭才是正经!”小伙子想替他捡起脚下的喇叭,他把他的手挡开,自己艰难地弯下腰,捡起金色的喇叭,紧紧攥在手中。

奚奎义一分钟一分钟地度过了一生中的七十年,像一坨泥巴被一双粗糙的手随意塑成,又随意扔在一边,七十年的风和雨尽数打在上面,被抚摸,也被剥蚀,最后终于说不出一点儿可以区别于他者的模样,注定了还要回到土地里,他心里却还执拗地坚持着那个愿望:有自己的一片莲花田。

他有好一阵子睡不好觉,心里翻腾着无数个规划。最重要的,就是重新种红莲藕。等藕挖出来,他一定要亲自拿到街上去卖,告诉人家,这是白村的红莲藕。有多少年没听说过有红莲藕卖了?他都记不清楚了。卖藕的时候,他会大声地这样叫着:“一口价!一口价!”绝对不还价。当然,他也会高高地将秤杆吊起,并且抹掉零头的斤两。

他跑了很多地方才找到藕种,种下去后,天天跑去看。本来过得飞快的日子,一下子慢下来了,仿佛一条年老痴呆的牛,任凭怎么赶,也只是慢腾腾地跨着步子。许久不见发芽,他甚至觉得藕种已经烂掉了,想要翻开稀泥看看,好不容易才忍住。挨过清明……挨过端午……挨过中秋,好不容易熬到深秋,一直憋着的那口气才透过来。眼看就要挖藕了,他又紧张了。前几天把水淘干了,没什么鱼,他不免有些失望。明天又会怎样?头天晚上,他准备好了稻草、小盆、铁镐,还一遍遍检查了铁镐,几乎睁着眼睛睡了一夜。他仍然一个人住在庙里,几年前,寺庙就修好了,每年还有好几次庙会。但寺庙里仍然一个和尚没有,或者说,就他一个和尚。儿女们都在山下盖了房子,要他一起下去住,他不愿意。他很清楚,他们并不欠他什么,他也从来没指望他们报答他什么。他听到屋外第一遍鸟叫,戴上帽子,一骨碌翻起来了。

天还没大亮,山下的村子亮着几点灯光。他熟练地给自己做好饭,唰啦唰啦扒掉两大碗。看看头天晚上准备好的东西,在院子里坐下,从口袋里掏出烟包,卷了一支,哧——划了一根火柴,烟头腾起一股白烟。他的心稍微镇静了一些。天亮开了,他拿上准备好的东西,一步一步走下山去。

回到寺庙,把藕捆子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庙门上,奚奎义感觉浑身都散了。和他一起进门的孙子又去屋里搬弄那支喇叭,玩了一会儿,抱着喇叭跑到他跟前:“阿公吹,阿公吹。”他疲倦地笑着,“阿公吹不动咯。”“你吹!你吹!”孙子急了,把喇叭嘴一直戳到他嘴巴里。他只好笑着,接过喇叭,呜噜呜噜地吹起来。孙子一动不动地站在跟前,张着小嘴,歪着脑袋听。一会儿,却又被什么东西吸引跑了。他仍然坐在庙门口,呜噜呜噜地吹着喇叭。他也不知道自己吹的是什么曲子,不知道是哀乐还是喜乐,所有的悲和喜都乱成一片,在很遥远的地方回响。悲喜越飘越远,越来越模糊,他渐渐地睡过去了。也许他梦到明天挖到更多的藕。也许他梦不到明天了。他多少有些不甘心。黄灿灿的喇叭搁在腿上,破军帽扣在脑袋上。血红的晚霞映照着这一切。一切都那么安静。孙子在不远处的枯草丛中,不时发出一阵欢笑,好似一只充满活力的小花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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