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刊评(2011年第9期)

2011-08-15 00:49魏冬峰
西湖 2011年12期
关键词:手记小说

魏冬峰

丛治辰

费 祎

看《人民文学》第7~8期

魏冬峰

7月号的《人民文学》以剧本《建党伟业》(董哲、郭俊立、黄欣)和长篇小说《向延安》(海飞)为中国共产党的90诞辰实施“特大号”庆祝仪式。

《向延安》讲述了一段貌似熟悉却又异常生动的革命历史。一样的日本侵华、国共抗日的大时代风云,一样的英雄凡人故事,一样的革命、青春与信仰的纠结,读来却少了些喧嚣,多了点内在的安稳。小说的题材并不鲜见,甚至也像太多的“革命历史小说”一样,将大时代里立场和道路各不同的几路人马集中在一个原本富足的向姓人家,但叙事重心由宏大的红色历史向一样书写/改写了历史却默默无闻的“小”人物的倾斜,却使得整部小说呈现出一种别样的风貌。

小说以伴随着淞沪会战前夕的流弹应声坠楼的向父意外身亡始,拉开了一场历史剧的帷幕。各色人物纷繁有序地登场:单纯而偏执的热血青年,阴鸷却未必无情的汉奸,明里暗里顽强勇敢、足智多谋的共产党人,甚至作为侵略者的日本军人都不乏残忍与温情并存的复杂面孔。在各路“牛人”堆儿里,貌似痴迷于厨艺、“狗熊”得连杀父之恨都唯唯诺诺的主人公向金喜却凭着自己看似软弱其实沉稳的个性不自觉地成为超越于其他所有“牛人”之上的“英雄”,且自始至终都“无名”,令熟悉了苦尽甘来模式的我们在为他抱屈的同时未免有莫名的遗憾,虽然,这未始不是更多未入史册的人的真实命运。

在民族革命历史的叙事传统里,中国的读者们也许见惯了太多叱咤风云的光鲜悲情,即使是地下工作者,在伪装自己外表的同时,也常常给自己的心覆上了硬且厚的外壳。而《向延安》的出现却让我们屡屡想要追问自己:所谓的理想与信仰究竟是什么?通往理想和信仰的路到底该怎样走?气场看似微弱的向金喜在亲情与爱情、误解与不公中的辗转和坚守,似乎再次印证了一句话:拥有理想与信仰的人才是真正强大的。而向金喜的额外可贵之处大概还要算上他对自己这般强大的不自知。

小说写得曲折含蓄,人物的命运、情节的发展既隐约可见,又不那么直白露骨。将写小人物的叙事传统铺演成一段非常时期的传奇故事,好看,又耐看。(这样的一部小说既庆祝了党的生日,又秉承了杂志一直倡导的文学理念。如此安排,若非用心良苦,则必是机缘巧合。)

8月号的《人民文学》刊登了《香火》(范小青,长篇)、《玉蟾蜍》(万方,中篇)、《恭贺新禧》(龙一,中篇)、《挂职笔记》(邵丽,短篇)等。

《香火》延续了作者关注小人物的叙事传统,叙写了20世纪中后期中国的一名寺庙香火由被迫入庙谋生到倾家重建寺庙的生活史。通篇多由日常对话构成,在海样的语言波澜里却也能偶见机锋。徜徉在梦与真、生与死、真与假、滑稽与荒唐之间,重大的历史事件和场景逐渐模糊为小人物的嘈嘈切切。这样的写作方式虽然立意颇高,却也很能考验读者的耐心和进入规定情境的能力。

若非翻看封面,几乎要怀疑《玉蟾蜍》这样的小说是否《人民文学》所刊。《玉蟾蜍》如果说是好看的,是因为它接榫了普通读者熟悉的元素:妓女从良,玉蟾蜍数度“显灵”,20世纪中国家史。作者的写作无疑是认真的,只是读这样的故事,仿佛面对一块看似圆滑的石头,其中的陈旧和新鲜,都会被打着哈欠的读者漠然地一视同仁。

继《潜伏》等作品之后,《恭贺新禧》继续讲述着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共地下工作的 “野史”,再次展示了历史的复杂性、多元性和人物的丰富性:地下工作者郑三泰为在天津建立中共地下交通站不得不参与走私,和“女儿”(烈士遗孤)嫣然与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二饼”斗智斗勇斗命的故事。小说延续了作者对“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关注,除了展现郑三泰这名地下工作者不“光明正大”却未必虚假的工作方式外,还成功塑造了嫣然这一聪明机灵,从容地游弋于各种复杂的人物关系中协助郑三泰顺利完成任务的12岁女孩形象。比之篇幅短小、擅“攻心计”的《潜伏》,《恭贺新禧》的“现场感”似乎愈加逼真,情节虽不复杂,但集中在年头年尾杂陈着北方民俗的十余天里,却显得节奏紧凑,人物众多,难以像《潜伏》那样为读者提供更多的想象空间。

《挂职笔记》是一篇充满鲜活生活气息的笔记体小说。通过到基层大县挂职锻炼做副县长的作家之手,小说描写了三个个性鲜明的基层机关人物:从通讯员干到副县长、主抓计划生育工作卓有成效却要(超生)孙子不要江山的祁副县长,前后为六任县长开过车的“司机精”刘师傅,厨艺精湛却手赖嘴赖生活作风赖的大厨老三。小说旨在打破“外人”对基层机关的呆板想象,呈现基层人物的“真实生活”,从人物描写的角度来说,无疑是完满的,但借了“机关”这一承载了太多附加信息的典型环境,这样的“真实”呈现必然也只能是局部的。

《人民文学》第7~8期推荐篇目:海飞《向延安》(长篇)

看《十月》2011年第4期

丛治辰

或许就本质而言,小说本来就是一种做梦的方式。梦境容纳现实,重组现实,又击穿现实,那些已然发生、应该发生、尚未发生、永不发生的故事,都借助文字组合的无限可能,被锻打成一枚枚想象与虚构的碎片,联缀分岔,扭曲变形。小说之梦模糊了现实与虚构的边界,从而最大限度地探索自我与世界之间的关系。因此讲述小说的欲望一定源自一种确认自我的欲望,千百年来各怀鬼胎的小说家们精心构筑一个个纸上世界,并非为了拓展此身之外的空间,而只为寻找一个更为适宜的坐标来安置自己。在这一意义上,胡性能的中篇小说《下野石手记》无疑选择了一种直击核心的的小说形式。小说讲述的故事并不新鲜,如今重提“文革”知青往事,甚至让人感觉题材太过复古;但小说精心选择的形式令小说焕发出神秘、忧郁和怀旧的独特气质。先锋派之后,对于小说形式的摆弄往往成为炫技不成的类犬之笔,如《下野石手记》这样以形式为小说增色的作品倒实属难得。

小说由序言、手记和后记三部分构成。序言中作者特别说明:以下手记是他多年梦境辑录,但按故事逻辑重新排序,时间次序却被完全打乱。时间混乱,逻辑颠倒,不同场景如碎片般替换不定,本就是梦的特点,而经此重组,小说本身也有了多种解读的方向与可能,从而显得枝蔓丛生,意味丰富。手记正文辑录的故事并不难解:上海知青海青与当地最美的女知青小美相恋,但为返城,小美显然或自愿或被迫地与知青点侯会计发生关系。而后小美莫名其妙死去,海青以各种方式向臆想中的凶手侯会计复仇,最终将他杀死。“我”虽是海青最好的朋友,却为返城揭发了海青,致其被处决。多年后,我重回故地,却发现知青点所在的村庄已因瘟疫成为荒村,只剩下一个放羊的老兵。情节虽然老套,但因为联缀各个桥段的标题并非一般小说的章节回目,而是记录梦境的时间,回忆便变得虚幻可疑。将情节片段与记录时间对照,使人有诸多猜测与想象:在1980年之前的三场梦里,海青、小美以及一个无足轻重的跛子已然死去,对于刚刚离开知青点不久的造梦者而言,死亡成为萦绕不去的最深刻和直接的印象。而在其后的梦境里,知青生活的生动色彩被不断填补和敷衍,而在往事不断丰满的同时,负疚感也不断酝酿蔓延,最终促我故地重游。但不应忘记的是,这手记并非回忆,而是梦境,在拾掇碎片重组故事的同时,我们不免不时质疑,究竟哪些是真实而哪些是臆想?哪些是被隐瞒的,而哪些是被夸大的?这个面目不清的记梦者,又在何等程度上是可靠的呢?记梦者与造梦者是同一个人的一体两面,这让叙述层次更加复杂而含混:我们时而透过那个年轻而怯懦的知青的眼睛偷窥着小美与海青的恋情,眼神里充满崇拜、嫉妒和无奈;时而发现那双年轻的眼睛周边倏忽之间长满皱纹,原来引领我们回忆往事的,已是多年之后那个因告密而得以返城的老知青,眼神里并无年轻的异性渴求,而是挥之不去的忏悔;时而我们再次意识到,记梦者其实可以另有其人,他或许并非忏悔者关平,而是海青,或者小美,甚至侯会计;又或者,所有故事不过是一个不相干的荒诞想象,那些对于青春女子的回忆、对于可耻往事的忏悔、对于卑琐权力的怯懦,不过是一个隐晦的谜面,谜底则完全是另一个故事。小说后记似乎特意为我们提示最后一种可能:在记梦者醒时的回忆里,小美确是当时唯一自杀的女知青;但海青并非被枪毙,而是不知所踪;至于侯会计,则全是造梦者的虚构。因为小说采用的辑梦形式,我们难免格外注意小说缝合的痕迹,从而不断反省自己对故事的沉溺。从缝隙中,我们不断重组、想象、探究作者和我们自己的潜意识,探究作者和我们一起,在这样的故事里隐藏了什么,袒露了什么,我们又害怕什么,怀念什么。

但是造梦并未到此结束。胡性能本人出生于1965年,“文革”结束时不过十一岁,与小说中关平的年纪颇有出入,这个年纪能否有机会做知青大可怀疑。因为梦(作为虚构的这篇小说)中有梦(辑梦手记),所以我们很容易忘记,后记中的那个记梦者“我”并非胡性能。那么,在知青一代反复讲述过自己痛切肌肤的往事之后,与那段岁月若即若离的胡性能精心编织这梦中之梦,动机何在?在层层梦境边缘,在一次次讲述暂停的沉默处,胡性能本人在回应着怎样的历史,又寻找着怎样的认同呢?这疑问永难确认,这小说之梦因此可以始终不必醒来。

同样涉及青春、回忆与死亡,盛可以的中篇小说《在告别式上》则少了些迷离,而多了些凝重。与《下野石手记》着意架构梦境击穿现实的策略相反,《在告别式上》因其细节之琐碎、语调之沉痛,让人不能不疑心这小说有着可考可据的现实母本,而因死亡不能承受之重不得不诉诸虚构文体。也因其真切,使我们能忍受最初的繁琐平白而深入未亡人的缅怀与反省当中。大学同学的猝然自杀,让大家重新聚首,再次回忆,在拼凑组合出亡者的生活与隐秘的同时,也洞照了未亡人们的个人际遇。死亡就像生活中的一道伤口,撕开人们本已经默默忍受的慵惰状态。只有当它促成涅槃,所有的眼泪与忍耐才重新有了意义。

曾剑的短篇小说《那年的那场雪》将乡间械斗写出一种元气淋漓的动人快感,因为事在化外野性之地,同样使读者感到一种造梦般的疏离神秘。而相比之下,军官回乡结婚的外壳则太过落实,又缺乏意义和趣味,显得苍白乏味,或许取消这一故事外套,直书核心,小说会更加单纯有力。陆离的短篇小说《纸飞机》以已经步入中年的女儿为纽带,牵连起离婚之后不断更换年轻女伴的父亲与怀着怨念与期待守候了一生的母亲,和《在告别式上》一样,小说借助母亲之死为两人长达一生的彼此回避撕开了一个口子,这口子通向父亲和母亲的爱情往事,也通向被生活表象遮掩了的种种内心秘境。虽然生活很快就会弥合这样疼痛而鲜活的伤口,但撕开的刹那间,依然让人唏嘘感慨。张学东的中篇小说《恋爱往事》则代表了小说的另外一种追求,在这个八十年代一家四凤爱情婚姻的家常里短中,婆媳关系、夫妻关系、父女关系、母子关系走马灯般在小说中亮相。可惜写短了,若愿拉长注水,倒十足是热播电视连续剧的好底本。

《十月》2011年第4期推荐篇目:胡性能《下野石手记》(中篇)

看《小说选刊》第7~8期

费 祎

总的来说,《小说选刊》这两期质量都不错。有几篇写得相当成功。与前几期关注房子、知识分子话题不同的是,这两期的作品更多的与家庭道德伦理相关,写父子、翁婿和夫妻关系的占了大半篇幅。

《夏朗的望远镜》和《岳父大人》同是写女婿与岳丈的故事的,不妨对比阅读。前者写一个叫夏朗的年轻人结婚后与岳父的诸多冲突,小到厕所里烟灰缸的摆放位置,大到置办房产,夏朗在日常生活以及精神等诸多层面受到来自岳父的压制,而这些以爱之名的压制让他无处申诉。正如作者张楚创作谈里所言的那样,夏朗这个惯于沉默的人最终因为沉默而沦于个性的灭亡,他最终成了一个被婚姻异化的人。小说选材贴近现实,与诸多电视剧里流行的婆媳关系的刻画相比,这则写翁婿关系的小说显得更为沉稳厚重。文笔流畅自然,细节刻画得很好,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

如果说《夏朗的望远镜》大体写出了身处婚姻生活中的中年男人的诸多无奈心酸让人感慨不已的话,那么《岳父大人》则是一篇十分无聊的小说。这篇小说选自《长江文艺》第6期,读完后我就后悔读了它。虽然说评论者应该有理性客观的态度,然而我不能掩饰对此一文风和选材的不喜。小说写了两对老夫少妻因为称呼问题引起的诸多尴尬。然后除此之外,便别无深意了。整体庸常。

选自《芳草》第3期的《走样》一文是作家向春的力作。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人的身份讲述了一则失败的婚姻故事。婚姻是一双鞋,在岁月流逝中日渐走样。主人公“我”的悲剧在于所有人都以为“我”不爱自己的丈夫,包括丈夫本人——“反正你也不爱他!”在文本中出现多次,然而没有说出的爱不等于不存在,“我”懒于言语和表达的个性让其失去了挚爱的丈夫却无处告白。小说读来颇让人伤感,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感应的错位与接踵而至的烦恼,是这个小说表达出的深意。

铁凝的《飞行酿酒师》和肖江虹的《当大事》,一者写富豪的雅趣,一者写山民的绝境。两者看似话题迥异,然而却在一点上紧密相关:那就是在当下社会中,不论是灯红酒绿大都市里的别墅,还是极度偏远贫穷的山村,人们都不约而同的被同一件物事纠缠,那就是对物质对金钱的无限追求。《飞行酿酒师》里的富豪无名氏热爱红酒,然而他邀请来别墅谈论酒文化的酿酒师以及教授餐饮的讲师却个个只关注游说、投资,三句话不离金钱,无一句关涉雅趣。在物质的极大丰富之后,富豪无名氏发现自己身处于情感以及文化的荒原。铁凝从所谓的上层人物的视角出发,写出了当下一批人尴尬的生存境遇,发人深省。

《飞行酿酒师》轻快地写出了富人的忧伤,而《当大事》这篇小说则无限悲凉的让贫瘠山村里的村民们一一登场。《当大事》选自《天涯》第3期,是《小说选刊》第7期的耀眼之作。写人则声口各异,跃然纸上;写情则丝丝入扣,感人至深;写事则曲折引人又自然顺遂。此外,更有深意存焉,对中国农村在现代化进程中所遭遇的文化的困境做出了极其深刻的揭示。孟子云“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唯送死可以当大事”,而小说里的无双镇,村民为了“养生”纷纷出外打工,到了父亲去世儿子不归不能“送死”的地步,到了一村人找不到几个青壮年抬棺入葬的地步。村里的风气如此,都市里的人何尝不如是。重养生,轻送死,重物质,轻礼仪,这不仅是无双镇的悲哀,更是整个社会在当下阶段隐而不显而又祸害匪浅的大问题。此外,第8期上温亚军《影子的范围》一文从亲情伦理的角度也揭露了相似的问题。写中年父亲的抛妻别子,写老年父亲的惶然回归,而阔别十六年的子女们不提悲欢离合,只关注家产分割。行文不枝不蔓,讽刺中深含悲凉,结局开放,却也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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