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筠
穿旗袍的女人像股风,在小镇上忽闪了两下,就把油漆匠卷走了。
油漆匠的女人疯掉了,油漆匠的女人叫青莲。
青莲正准备为他生一个大胖儿子,他和穿旗袍的女人回到了家。他说,青莲,咱们离婚吧,咱俩的婚姻是个错误,我回来就是纠正错误来了。
油漆匠每一个字都说得认真、严肃。油漆匠的牙齿很白,像一粒粒雪白的大米。青莲过去很喜欢和油漆匠接吻,他的口腔里是五谷的味道,一种令她踏实的味道。青莲不知道两个人在热被窝里睡了几年,竟睡出了一个错误。
青莲看了一眼穿旗袍的女人,声音哽咽地说,我不离婚!油漆匠立刻变成一条僵死的鱼。青莲扑到这条死鱼身上,一遍遍地说,我不离婚,不离。青莲试图成为他的大海,青蓮敞开一个年轻女子汁浆满溢的怀抱,青莲要使他们的婚姻活泛过来。
可眼下,油漆匠连看她一眼都不愿。
青莲瘦了,几天时间就瘦成一个稻草人。
青莲坐在一台21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前。这是离婚后油漆匠给她的补偿。油漆匠走了,家里只剩下空空的三间房,和同样空空的青莲。
青莲没多久就疯了,电视机和她一起疯掉了,电视机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哇哇地叫。
有一天,青莲冲到了街上,冲到了县城,看到穿旗袍的女人就撕扯。被带回小山村的青莲渐渐地安静了。那天青莲一动不动地坐在家里看电视,突然,仿佛雷电掠过,她的头皮一阵发麻,忙坐直身子,眼睛牢牢地揳进电视里。不一会儿,她大叫一声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那是一场国际模特大赛旗袍走秀。
青莲从一场旗袍走秀的惊吓中脱胎换骨,从此迷上了旗袍走秀,确切地说,是迷上了千姿百态的旗袍。青莲想,如果我要穿上旗袍该怎么样?青莲就拿起剪刀拿起针线,手工缝制旗袍。青莲的第一件旗袍穿在了自己的身上,青莲开始在一张方桌上走秀,那是她的舞台,没有灯光,她就点上蜡烛,蜡烛像个女人在屋里摇曳生姿。青莲混沌的大脑霍地被什么划拉开了,她和油漆匠的新婚之夜忽然停电,二人对视一下,便羞涩地点起了几根蜡烛。蜡烛摇晃了几下,她和油漆匠就羞涩地合二为一,就有了大山般沉重的山盟海誓。
青莲是穿旗袍的女人中最美的一个。青莲在桌子上傲视世界,她挺胸、收腹、跨步、摆臀,在眄视流盼中一脚踩空,在没有一个观众的走秀中滚落台下。
青莲把第二件旗袍穿在了稻草人身上。那天青莲来到了将要收割的缎面一样光滑的麦田里,青莲看着衣着简陋的稻草人说,我要给她穿上一件旗袍,使她成为世界上最漂亮的稻草人。青莲把稻草人打扮起来的时候,又想到,要是田野里所有的稻草人都穿上旗袍,那该多好啊!
青莲最终也没有让所有的稻草人穿上旗袍,青莲的牙都急疼了。
当金黄的麦浪缠腰时,青莲穿旗袍拿镰刀,弯下腰身,手突突着往前割麦子。青莲的手一直被麦浪挟裹着往前走,旗袍上丝丝金线泄出来的光,在镰刀上跳跃着。偶尔,青莲会直起腰来望向天空。青莲的胸怀是饱满的,青莲的小腹也是丰腴的,饱满丰腴得只能用旗袍来托起;本来,那里藏着许多的丰收年,可以一年一个地把孩子生出来,一个一个孩子可以堆满整个山谷。
可当雁阵远去,雨水消退的时候,一切都瘦削了。
青莲锄地时也穿旗袍,这招来许多目光围观。而她眼里只有那一棵棵清脆、挺拔的玉米。那些人看她,是那些人疯了,那些人不侍弄自己的玉米地,想侍弄她,他们是真的疯了。
青莲不和他们做朋友,青莲要和每一棵玉米做朋友。眼前的这块晚玉米地曾经是麦田,麦田里扎着几个稻草人,有一个稻草人曾经穿着旗袍指挥着山里的风,指挥着山里的雨。青莲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几年后,油漆匠又回到了小镇。穿旗袍的女子风一样不知刮到了哪里。
只是,青莲不认得油漆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