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火花
如果可以,我想把这次的旅行称作翱翔。当洁白的箭一样的火车开过来,我的心中蓦然升起一股豪壮感,和着几丝白发舞蹈。我的主人此刻开心得像个十岁的孩子,如果还有能力跳起来,我想她会欢呼蹦跳的。
要知道,我原先可是在千米的高原上待了二十年之久呢。但还有比我待得更久的一个人,现在已是驼背弯腰,步履艰难的黑瘦老人。她就是我的主人,她有个奇怪的名字,白驹驹。她脾气也很怪。花花绿绿的晚辈们来了一茬又一茬,几次三番劝她搬出窑洞,可她每次都是紧抓土炕,摇头抵抗。我在白驹驹头上被晃晕多次,正如她抵抗出洞后累得精疲力竭的昏睡。
二十年,我反正是呆腻了。风大,土大,没水,没腰鼓表演。没了腰鼓表演,我这白羊肚巾还有啥价值?
白驹驹却说,我不稀罕下山!都活一百年了,啥风浪没见过?再说,你们哪个不是在这原上养大的?!
来劝说的人被就这样被呛了回去。
春去暑来,原上撒着几朵稀疏的绿,那是熬过饥渴幸存下来的酸枣树。
靠着孙辈们送来的衣食,白驹驹也熬过了寒冬和冷春。她支起玄孙小艺送的扶手架,颤巍巍走出窑洞,坐在院中一块黑石板上,感受夏日里特有的热风和热土。我在她头上尽情吸收热烈的、光彩夺目的阳光。
一阵丝溜溜的南风吹来,白驹驹坐出一种闲散姿势,两腿盘坐在热乎乎的黑石板上,眯着眼,表情平和。我和着丝溜溜的南风,情不自禁扇起一块边角和几根银发舞蹈。舞蹈中,我想起二十年前的无限风光。那是怎样的一群后生啊,轰隆隆搏击腰间的鼓,奏出疾风骤雨般的音乐。我在白马头上狂舞,跟着腰鼓后生们在原上翱翔。
后来,在一个春风刮起的日子里,原上后生们纷纷离开高原,包括白马。白马是白驹驹的孙子。后生们几乎以俯冲的姿势飞下山,再也没回来。后生们曾经居住的窑洞也以箭一样的速度纷纷坍塌。我和白驹驹住的这个窑洞,在西南角缩着,很独立的样子。也许是太孤单,这唯一住着人的窑洞去年忍不住弄断自己一脚,头顶的黄土轰隆一声笑着住进了屋。
黄土进屋后的那几天,来了三四个花花绿绿的晚辈,还有几个着正装的年轻人。晚辈自然是一通劝说,白驹驹自然拒绝出洞。着正装的年轻人异口同声,为安全考虑,必须搬出去,抬也要抬出去!晚辈们果真卸下一块门板,去抱白驹驹,白驹驹却像在炕上生了根。有一个晚辈眼尖,大喝一声,都别弄,太奶奶的手指出血了!原来,白驹驹十指紧抓土炕,几乎嵌了进去。着正装的年轻人又是异口同声,这老太太,真犟!他们说完,叮嘱年轻人几句加紧维修窑洞的话才离开。
晚辈们没几个人过来了,除了玄孙小艺。许是年轻,小艺逢学校放假就会扛来油米面菜,熟练地放进地窖。白驹驹心疼玄孙,每次都省吃俭用,遇着身体没力气,一顿饭就一个馍对付过去了。
小艺从不说让白驹驹搬离窑洞的话,只说些山下和学校的趣事。白驹驹津津有味听着玄孙说话,内心的喜悦虽没化作笑声,但这股喜悦会蔓延到头上为数不多的几根白发。我趴在白驹驹头上听得激动欢喜,总期盼未来某天能飞下高原,去小艺所说的世界里遨游一番。小艺每次离开时,总问白驹驹还想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下次好一并带来。白驹驹总说啥也不缺,只嘱咐小艺以后少来,专心做自己的事。
小艺再次到来的那个暑假,原上旱得比往年更厉害些。小艺照例捎来菜米面油,只是多了一张纸和一个黑色的叫手机的东西。小艺放下东西,在白驹驹面前手舞足蹈,激动地摊开那张纸,双手做喇叭状,大声地说自己考上大学,学的是音乐表演。白驹驹很老了,耳朵经常不听使唤,但她这回听清楚了,也跟着激动,高兴得把我从头上取下来。我看到白驹驹眼里对小艺的宠溺,能淹没整个高原。
小艺打开那部手机给白驹驹看他训练的视频,我趴在白驹驹头上痴痴地看。突然,一个腰鼓表演令我和白驹驹同时打了个哆嗦。我能想到,白驹駒和我想的一样,二十年前原上那场蓬勃热烈的庆丰收的腰鼓表演!
白驹驹破天荒问小艺在哪里还能看腰鼓。小艺说,咱下了高原,哪里都有腰鼓,还有更多好看的。
我几乎也是以俯冲的姿势从高原飞到平原。在小艺的悉心安排下,我和白驹驹在一个阔大的广场观看了一场腰鼓表演。白驹驹年轻得像个十岁的孩子,眼里的光洒了一地,收也收不住,嘴里喃喃说着,这腰鼓队,没变!世道真变了,还有这样好的世界!我年轻的心也回来了,很想加入队伍中蹦跳。就在这时,小艺没有丝毫嫌弃,愉快地将我戴在他年轻的头上。我感觉自己释放出了比二十年前还要多的磅礴力量。原来,在平原翱翔的感觉丝毫不输高原!
我们看完了腰鼓,再看火车、坐火车。小艺告诉我们,那叫高铁。白驹驹坐在座位上,笑着说,这哪是火车,是地上的飞机呀!
我知道,我在新世界里翱翔,白驹驹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