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庄是“花间词”中堪称“别调”的代表作家。其词语言清丽,情凝词中,意绪低沉,在婉约惆怅的深处隐约有一种托喻和理想的色彩,蕴涵悼古伤时之痛,融注了对故唐的哀悼和怀念,呈现出如刘勰所说的“深文隐蔚,余味曲包”[1](P361)的隐喻美感,意蕴深远。
在中国传统的文学理论领域,隐喻手法自古以来就是常用的表达手法之一。中国文化诗化的特质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为对隐喻的广泛运用。刘勰《文心雕龙·隐秀》将“隐”与“秀”对举,他认为“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1](P359)“隐”实际上带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的意思,可以达到一种较好的语言表达效果。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认为的:“造一个好的隐喻就是领悟相似性”,也就是“使事物活现在眼前”。[2](P520)法国利科《隐喻过程》也主张“好的隐喻就是建立相似性,而非纯粹显示相似性的那种东西”。在韦庄的词中这一过程首先是通过意象的隐喻性来实现的。
刘勰指出“隐以复意为工”,隐意味着含而不露,这便需要通过意象的隐喻来实现。隐喻表现为一种意象,而某些意象本身就是有隐喻性的。韦勒克《文学理论》指出“现代心理学表明,‘意象’这个术语的这两种意思有重复的部分。我们可以说,每一个自发的心理意象在一定程度上都有象征性”。[3](P341)这些意象与它们实现的功能“隐”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东方式“隐喻”,从而也丰富了隐喻的内涵。
韦庄词中的意象便具有约定俗成的丰富的隐喻性,有着余意无尽的特质。虽然这些意象是传统的,但它们蕴涵的内在情思在韦庄笔下却得到了丰富和加深。
韦庄词中“残月”意象用得最多。而与之相近的还有“黄昏”、“日暮”、“暮烟”等词。在韦庄词作中有“凝恨对残晖”(《菩萨蛮》)、“残月出门时”(《菩萨蛮》)、“惆怅晓莺残月”(《荷叶杯》)、“残月落边城”、“钟鼓正是黄昏”(《河传》)、“凝情立,宫殿欲黄昏”(《小重山》)、“日暮饮归何处客”(《浣溪沙》)等语。
梁德林先生认为“古代诗歌常用夕阳象征即将逝去或已经逝去的美好时光与事物,表现人们的一种失落感。”夕阳与“秋冬时节衰败萧条的景象结合在一起”,“尤其适合于那些感叹兴亡盛衰的咏史怀古之作”。[4](P21-22)可以说,韦词中反复运用残月、黄昏等具有衰残意味的意象,便象征着自己的悲伤之情和衰败的时代特征。这在韦庄《菩萨蛮》词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
这首词中“凝恨对残晖”一句可以说是词作中整个隐喻内蕴的浓缩。汤显祖读及此,评曰:“可怜,可怜,使我心恻”。梁德林先生认为太阳意象反映了“古人的一种时间意识和生命意识”。[4](P15)“由于日可以喻君,与日有关的意象也就往往与皇帝有关。”[4](P17)叶嘉莹先生也认为,残晖“暗示一个君主、一个朝代、一个国家的衰亡。”[5](P102)“残晖”意象给整首词罩上了韦庄词所特有的带着末代情调的感伤色彩,凝恨忆君,怀念故国,隐喻着大唐帝国日薄西山的悲剧命运,使“恨”的内涵更加深广而沉重。
韦庄词多用“花”、“春”意象及诸多色彩艳丽之自然意象或闺阁意象,以此营造出一片婉约香艳的氛围。锦城多花,“花”往往是青春年华的象征,而繁花似锦的春天能给人以无限的生命力和希望。或用花的艳丽,写时光流逝,今不如昔,美景不再,来隐喻词人郁闷压抑的情愁。
在韦庄词中更多的是写落花与暮春,梁德林大师认为,落花“蕴涵生命意识”“象征青春的离去”[4](P139)。如“独上小楼春欲暮”、“坐看落花空叹息”;“落花香露红”(《更漏子》)、“正是落花时节”(《清平乐》)、“满地落花红带雨”(《归国遥》)、“含嚬不语恨春残”(《浣溪沙》)等词中,“落花”便隐喻着青春、生命的短暂,更蕴涵着乱世亡国之民的隐喻感伤。
“花间词”作多见女性形象,韦庄词虽已有所开创,更多的还是以男子而作闺音。但由于韦庄独特的个人经历,加之中国诗歌自屈原《离骚》以来就有“以香草美人以喻君子”的传统,他的词也就更多地具有了喻指功能。
香花(草)美人的传统自《诗经》、《楚辞》肇始就绵延而不曾绝,从“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诗经·郑风·野有蔓草》),到“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屈原《离骚》)。在国人的思维中,恋情闺思的主体,幽居深闺的美人思妇与花草的芳荣凋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坐看落花空叹息,罗袂湿斑红泪滴”(《木兰花》)是诗词中经常营造的一种愁怨意境。
梁德林先生认为“中国文学素有以男女关系影射君臣关系的传统”[4](P173)。韦庄词就往往借写美人来托喻自己的个人情怀。这些女子的背后深藏着词人的一片苦心和用意。如其《浣溪沙》词:“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干。想君思我锦衾寒。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唯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用美人凭栏意象,将相思之情及恋阙思君之伤痛表现得既含蓄又有力度。
又如其《小重山》词:“一闭昭阳春又春。夜寒宫漏永,梦君恩。卧思陈事暗消魂。罗衣湿,红袂有啼痕。歌吹隔重阍。绕庭芳草绿,倚长门。万般惆怅向谁论?凝情立,宫殿欲黄昏。”这首词刻画了一位长年幽居永巷,埋葬韶华于寂寞红墙之内,“梦君恩”的“万般惆怅”的宫女形象,汤显祖评此词曰“何等凄绝”。词中实则隐喻着词人报国无门、志不得展的凄怨。
“惆怅”、“断肠”等语可以作为人物情态意象来考虑。关于“惆怅”,叶嘉莹先生有过非常精当的解析:“惆怅者,是仿佛如同有所追求,仿佛又如同有所失落,是一种精神上没有依傍的一种落空的感受。”[5](P107)
韦庄词中多次用到“惆怅”、“断肠”等来表达痛切之情,隐喻着家国之伤。例如“惆怅梦余山月斜”(《浣溪沙》其三)、“惆怅夜来烟月”(《应天长》其二)、“惆怅晓莺残月”(《荷叶杯》)、“惆怅香闺暗老”(《清平乐》其二)、“万般惆怅向谁论”(《小重山》)、“断肠君信否”(《应天长》其一)、“一曲离声肠寸断”(《上行杯》)、“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菩萨蛮》)、“断肠芳草碧”(《谒金门》)等。此外如“销魂”、“含恨”、“伤心”等词在韦庄诗词中也反复出现。刘熙载《艺概》说韦词“留连光景,惆怅自怜,盖亦易飘扬于风雨者”。[6](P107)指出了其词所蕴涵的浓郁的流落情怀。
韦庄词作中的这些隐喻意象在表达效果上能化抽象为具体,增强了词的形象性、境界性,使情感表现得更生动含蓄有力。这些隐喻意象的作用正如李西建所说“它所追求的,不是有限时空中有限事物的美,而是突破了有限物理空间而呈现于无限心灵时空的美的理想”。[7]
由于意象的隐喻特质,共同营构出了韦庄词主题的意境深远,蕴藉深沉,正如刘勰所说的“隐秀”。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也称“韦端己之词,骨秀也”。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认为“作词之法,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顾沉郁未易强求,不根柢于风骚,乌能沉郁?”“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韦端己词,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最为词中胜境。”“皆留蜀后思君之辞。时中原鼎沸,欲归不能,端己人品未为高,然其情亦可哀矣。”“端己菩萨蛮四章,惓惓故国之思,而意婉词直,一变飞卿面目”。[8](P4-8)这段评论充分说明了韦庄词的特点及主题倾向。
可以说,韦庄词表面的离愁别恨,留连光景之外,更多的实际上是一种对故唐的追念和哀悼。恋阙思君,深沉地表达了一个封建士子的真切情怀,这也成为他一生文学创作的基本主题。比如韦庄的《菩萨蛮》五首可以说是其晚年留蜀,怀念故国的作品。词人通过对江南的描写,隐曲地表达了一种深沉的思乡之情,家国难回的痛苦。以“春水碧于天”写江南景美,以“画船听雨眠”写生活之美,以“绿窗人似花”、“垆边人似月”写江南人美。然而“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的转折,透出游子还乡而此时不宜的意思,骨子里有着深层意蕴,是乐极哀来,以乐写哀的手法。当中包含着较为宽广的社会生活内容,更渗透着词人许多不便言说的痛苦。其中既有国破家亡之感,又有思乡怀国之愁;既有漂泊流离之苦,更有壮志未酬之悲。显得含蓄蕴藉,意味隽永。故清人谭献评论说:“亦填词中古诗十九首。即以读十九首心眼读之。”(《复堂词话》卷六)
又如《归国遥》这样写道:“春欲暮,满地落花红带雨。惆怅玉笼鹦鹉,单栖无伴侣。南望去程何许,问花花不语。早晚得同归去,恨无双翠羽。”词中抒发了漂泊他乡的游子的孤独之感、对故乡故国的思念,以及欲归而归不得的怨恨之情。“几时携手入长安”(《浣溪沙》)、《荷叶杯》“如今俱是异乡人”(《荷叶杯》)等词句,与其诗《遣兴》中的“声声林上鸟,唤我北归秦”一样,表达出思念故乡而又难以归返的惆怅。
再如《菩萨蛮》“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一句,俞平伯先生在《读词偶得》中说:“端己在蜀功名显达,特眷怀故国,不能自己耳。”“以风流蕴藉之笔调,写沉郁潦倒之心情。”(《唐五代四大名家词》),貌似洒脱而实则抑郁。
例如(《清平乐》)“柳吐金丝莺语早,惆怅香闺暗老”一句,李冰若《栩庄漫记》云:“韦相此词以‘惆怅香闺暗老’为骨,亦盛年自惜之意。”中国历来喜欢把诗词与君国大事联系起来考察。虽不免有附会之嫌,但像这一类情旨内含、寄托深远的词在韦词中却是有的,且占多数,这也就使得他与一般的“花间词”词人区别开来。
俞平伯先生也认为端己词“表面看是故乡之思,骨子里说是故国之思……更进一步说, 不仅有故国之思,且兼有兴亡之感焉”。故从韦庄词中总是能感受到其感情的深厚抑郁,凝结着个人身世之感和家国之愁。韦庄作为一位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文人有着积极进取的精神,但难有进展,壮志难酬又颠沛流离。尤其晚年仕蜀“虽身历显要,心所难堪”,所作词章往往借男欢女爱、离愁别恨及流连光景之语,把平生漂泊之感、饱经乱离之痛和思乡怀旧、眷念故唐之情融注在一起。发之为词,实谓缠绵哀怨,言近旨远。
韦庄词所表现出的深隐的内蕴首先与词人所处的时代密不可分。晚唐五代时期,社会动荡,政治衰落腐败,许多文人追求破灭,理想与现实严重冲突。沉重的失落感使得韦庄对社会政治日趋失望, 衰乱的时世又给其词作蒙上了浓重的感伤色彩,促使他将目光由外部社会转向自我内心,以求得心灵的慰藉与精神的满足。
需要指出的是,韦庄词有着深厚的诗学渊源,呈现明显的诗化倾向。从韦庄众多诗作来看,他颇有儒家忧国忧民之心,深受杜甫及魏晋时人影响,故可以认为其词作并非单纯的艳情之词,而是在倚红偎翠、浅吟低唱中追求一种悲慨、隐晦、内蕴的美。韦庄词中的哀怨之情虽看似个人的某种情绪, 其实质是时代折射于作家心灵的产物, 曲折地反映了一个乱世萧条的时代悲剧。故余成教《石园诗话》所谓:“唐自大中间,国体伤变,气候改色,人多商声,亦愁思之感。”
韦词的隐喻内蕴源于作者特殊的人生经历。韦庄一生于动荡中颠沛流离,漂泊无根。《唐才子传》记载:“庄早尝寇乱,间关顿踬,携家来越中,弟妹散居诸郡。西江、湖南,所在曾游,举目有山河之异,故于流离飘泛,寓目缘情,子期怀旧之辞,王粲伤时之制,或离群轸虑,或反袂兴悲,《四愁》、《九怨》之文,一咏一觞之作,俱能感动人也。”[9](P199)韦庄最终在人生的暮年逃避到偏安一隅的西南。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在“洛阳才子他乡老”的伤痛中,在儒家从一而终、君为臣纲的传统观念的愧悔无奈中,屈身事二主,遥望故国,“别后只知相愧”(《归国遥》)。蜀中九年,韦庄虽有所重用,但又时时流露出对生活的惆怅和忧患。忧患意识是对社会民生的关注、对个体生命的忧虑,是中国文化中最富有文人气质的传统意识之一。词人表面上似乎忘情于花丛与美人之间,内心深处这种末世的仓皇和入世的良知通过诸多意象隐喻地表现了出来。词人清晰地感受到了笼罩着整个时代的日薄西山般的衰颓气氛,故而“夕阳”、“残晖”、“落花”等衰残意象成了他笔下常用的意象。
可以说,韦庄词作中所抒写的个人穷愁既是其理想与现实之间矛盾的体现,也是词人流离颠簸、苟且偷生与始终不忘故君、故国的矛盾心情的表露,身处末世而渴望有所作为却志愿难遂的痛切心声。正是这种矛盾的心情和难以明言的隐衷曲折地表现在其离情别绪的词作当中,从而使看似华美的情词具有了深层的蕴藉和隐喻意义。
[1][梁]刘勰著.王运熙,周锋译注.文心雕龙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苗力田.亚里士多德全集(第九卷).修辞术(卷三)[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0.
[3]〔美国〕韦勒克,〔美国〕沃伦.文学理论[M].北京:三联书店,1984.
[4]梁德林.意象与主题[M].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04.
[5]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M].长沙:岳麓书社出版社,1989.
[6][清]刘熙载.艺概.词概[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7]李西建.审美文化学[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2.
[8][清]陈廷焯著.杜维沫校订.白雨斋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9][元]辛文房著.王大安校订.唐才子传[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