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尾
看见张秋萍的背影从街角消失,老光从窗口回到书房。今天他醒得比往常早,因为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他梦见年轻时的几个女朋友居然凑在一块,在老屋前——进村那个宽大的老祠堂里——支起一个红漆的木方桌搓起麻将来了,一会儿就热火朝天地喝起酒,一边碰杯一边七嘴八舌地交流各自掌握的关于他身体的隐秘。比如他的阴毛在三十岁那年就白了一撮,还有一个比喻:像是开在漆黑里的一缕芦花;比如他喜欢对着镜子干,让对方坐在他身上;再比如,穿着衣服他显得精干,但一脱光——了不得,肚子上的赘肉像一个捆茶叶罐的牛皮圈——那是他十八岁时得了一种俗名“蟒蛇缠腰”的皮肤病落下的纪念品。大家兴奋地彼此暴露——许多事情,甚至连他自己也早忘记了。那种氛围很诡异,但让他意外的是,现场没有发生他一直在担心的任何一种事故。就在他沉浸在某种奇特的幸福感当中,赫然瞧见,自己的一排牙床放在餐桌上,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腔,是的,手捞空了。上下两排牙床只剩下一排,桌子上那排冷冷的丑陋的黏糊的衰老的牙床,就是自己的。于是他就醒了。还在惊魂未定时,迎面接收到张秋萍半敞的口腔里传来的口味,是那种已经辨认不出究竟糅杂了多少具体成分的腐败的气味,他赶紧侧了个身——愤然的动作,不大,但足以让警醒的张秋萍从轻微的鼾声里惊醒。
“怎么啦你?”
她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闹钟,还没到点,才六点二十,言语里有点不满。话说回来,她从来没个好语气。
“没什么,”他索性从被窝里爬出来,“屙泡尿!”走到卫生间,他听到背后她的咕哝:“前列腺。”
他现在很清醒,也不想再进卧室睡个回笼觉。尿的时候,他再次使劲回忆了一下刚刚发生的梦——但,他只能记得起一个模糊的轮廓,或者连轮廓都不确定,就像卫生间窗口里看到的天空上的黑云,你说它有,就是有,说没有,也就没有。他抖擞了一下生殖器,几滴尿液甩到了手指上。他顺手就在睡衣上擦了。推开书房,在跑步机上蹬蹬蹬蹬地跑了起来。这玩意儿几乎占据了书房地面的四分之三。还是他确定仕途无望,从单位病退之前,李善芳送给他的。他们将这种私情维持了八年,终于要到谢幕的时候了。摊牌时他惊奇地看到,她脸上居然有某种抱歉的表情,就像主动提出结束这段私情,对她来说是一件亏心事一样。他表现得像她预想的那样,有点年轻人的伤感。实际上,他心底也舒服地叫唤了一声。说实在的,八年了,味同嚼蜡了。但他不能表现,而是朝李善芳需要的那种效果去尽力表演。再洒脱的女人也是不可能接受男人在分手时那种超脱的,这样只会让她在心里记恨你。有什么必要呢?再说,都是知根知底的老同事了。当初在一起是彼此合理的需要,现在分开,也是彼此合理的需要。既然需要,就要配合。此后,他得到了李善芳送来的这件礼物,是从武汉托运过来的。当然,发件人的名字,不是她。这东西在家里已经待两年多了。现在回想起来她是聪明的,甚至是智慧的,既合理地结束了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也永远——至少在很长时间内——让他都无法无视她曾经的存在。这东西其实一点儿也不实用,他是用过几次之后才了解的,甚至还过分剥夺了原有的空间。但是,除了书房,老光找不出任何地方来安置它。这就是女人的狡猾所在了,让你短暂满足过后,却让你一直有那么点儿不舒服。
七点半,张秋萍出门。
她是个小学物理老师,一生中的任何事情都有其阶段规律性。老光总说她是被格式化的人,一切都严格按照一张看不见但准确无误的时间表行进。到上学年龄上学,在该结婚的年岁结婚。至于日常也是如此,六点五十起床,七点入厕,刷牙,洗脸;五分钟后开始做早饭,不管弄什么内容的早饭,她都有足够的经验使自己在七点半准时出门;十一点四十回家,十二点半吃饭;一点一刻午休,一点五十起床,两点出门;五点回家,六点半晚饭;边吃饭边看本地新闻,等央视新闻联播的乐声响起,她就起身,下楼,从小区一直溜到两千米外的潜龙广场;七点四十五之前,她坐回沙发,看那些老光难以忍受的愚蠢至极的肥皂剧。当然老光承认,她的某些方式看似笨拙,其实很实用。比如在孩子的教育上,如果依他,儿子可能就完蛋了。
他启动电脑,打开书桌上的咖啡罐,舀出一瓢倒入手边棕红色的咖啡杯里,瞥了一眼边上的糖罐,犹豫一下,终于没加。他是喜欢吃甜食的,但最近几年开始有所顾忌。毕竟年纪不饶人,再顽强的生活习惯,也畏于疾病和死亡。他提起烧好的电动开水壶,“唰”的一声,伴随着陡然而下的开水,一股白雾从杯子里升起,瞬间,咖啡的焦煳香味儿弥漫了整个房间。他一屁股坐在电脑前,呷着咖啡,打开自己的“蛐蛐儿”,先看看,有没有儿子的留言。几乎每天都是这样。
这种聊天软件,他随口给它取名叫蛐蛐儿,因为那声音像。有天他在电话里这样对毛妹说,她喷地笑了。“你这名也起得忒暧昧了吧。”他不解其意。于是她解释,“这蛐蛐儿吧,在我这地儿,就是男人那玩意儿。”他也笑,“看来你们那里阳气不足哇。”
儿子深夜总挂在网上,一玩就是一个通宵。说他也不听,知道他不爱听还忍不住要说。于是儿子上网便隐身,目的就是躲他。无奈,他只得给儿子写起信来。写完就直接发送到他的邮箱,这样效果还行,不说每信必复,但多少要给他回上那么几句,有时也争论。比如他对老爸的某些消极观念,和一些哲学上的见解是有冲突的。
然而,儿子没给他留只言片语,倒是从陌生人的对话框里跳出一则留言——结果是一则病毒式的广告:本店批零各种成人情趣用品,物优价廉……他看着那网址,也不敢去点。刚上网那阵,他被广告引诱到一个黄色网站,结果染上病毒,电脑都启动不了,还是儿子暑假时花了一整天帮他清理的——十八岁的儿子一边忙活一边埋怨,以后这种网站少进,都挂着木马。他面红耳赤垂手站立在边上,感觉自己成了儿子。
他点开毛妹的对话框,发了一个“在”字过去。一般来说,能够不打字他尽量不打,能够少写几个字,他就少写。他用的是写字板,手间龙飞凤舞地,对话框里的字迹就显现了,就像水印魔术纸一样。几分钟后,那边还没回音。昨天他们就约好,上午九点在网上见。
他进入象棋社区逛了会儿,几个老对手都没在,他也没心思。随意点开几个场次,进去观战。看了一会儿,水平实在臭得可以,就差惹得他拍起桌子来。就在意兴阑珊时,手机突然响了。
他先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再拿起电话,“喂”。
“是我,”毛妹说,“今天上午我这边老掉网,上不去,可能网络坏了。”
噢,难怪。他操起电脑旁边的一次性打火机,点燃烟,吐出一个又浓又大的烟圈,烟圈浮云一般往上飘去,“我就说嘛。”
“怎么,想我啦?”她咯咯笑道。
“想喔,刚刚做梦,你就在里面。”他吹了一口掉在手指间的白灰。
“屁话,你连我什么样都不知道,你咋梦见我呢?”那边显然不信。
“你嘛,中等身材,微胖——”
“什么?”
“噢,是丰满,丰满。是不是中等身材嘛,你说?”
不说那就是默认了。他稍带自得地说,“你嘛,娃娃脸——也就是圆脸,短发——”
“那你说下我的眼睛。”她打断道。
“眼睛?你的眼睛不算大,但是很亮,狭长,笑起来,眯眯的,弯弯的……”
“咯咯咯,”话筒里传来她的笑声,“你还真会讨好女人。老实交代,你这老家伙是不是有很多经验。”
“什么经验?”他故作懵懂。
“就是……”她嗔道,“你明明清楚。”
“唉,哪个男人真正懂得女人?”他说,“在爱情面前,再老也是婴儿。”
“你想不想我不知道,但我想你了。”那边沉吟了一会儿,又问,“你觉得我们这算什么?”
“算……”他稍微犹豫一下,“黄昏恋!”
“我可还没到黄昏那时候啊,我离天黑还早。”
“是是,”他赶紧扭转话题,“我们在拉锯,中间站着个大胡子的裁判——柏拉图。”
“你的意思就是说,我们这是精神恋爱嘛。”她想了想,“这么说我们这算不算……出轨?”
“出轨?我们男人的看法是,身体出轨才算是出轨。”他顺手将手里的烟头摁进透明的烟灰缸,烟头灭掉后,最后一丝黑烟飘起,很难闻。他皱了下鼻子。
“哈,我晓得了。你跟我虚情假意搞了这么些天,其实心里就等着身体出轨。你们男人呀。”
“我们男人怎么了?”他把烟盒翻过来,一下掉出三支烟,他捡起其中一支。“你们女人不需要吗?”
“哎,你就这么想见我吗?”她沉默一会儿,说道。
“你不同意的嘛。”他说。其实他并没埋怨的意思,这样挺好的。他觉得,在自己这个年纪,性依然重要,但不是最重要,安全的距离才是更重要的。
“怎么?你急了啊?”她笑起来,“我们每天不都见面吗?”
“我们是天天见,但没‘见面’。”他很肯定地回答。
“……其实,我很想见你的,要不是儿子,我现在就——”她停顿了一秒,语气黯然,“我那儿子挺让我闹心的,明年就要高考,他爷俩没事人儿似的,就剩我一个人,愁得哇——”
“那是。”他深有体会。
“哎,你说我要真去了,你带我玩儿什么呢?”她却突然来兴致了。
“你来了我带你去江边打水漂,晚上吃清蒸洄鱼。美容滋补。”
“打水漂?真的可以打水漂呀?哎呀,天呐,这些把戏,简直是上辈子的了。”她问,“真的带我去玩水漂?”
“真的,哄你是地上的爬爬。”
“哈!爬爬,挺形象。喂,你说我们两个老家伙在江边耍水漂,好好笑呀。”她的笑声震得他耳膜有点发痒,听那口气,仿佛已经到了江边。
她突然说:“等等,有人来了。我待会儿给你打过去。待会儿,马上。”
将接听键摁掉,手机的金属壳都有点发烫了。他端着电动水壶去厨房续水,插上电,接连喝了几杯咖啡,感觉小腹有点胀,尽管只有微微的尿意,但十分让人不舒服。他到卫生间撒尿,润物细无声,怎么也感觉没尿干净。这也是一个暗示。虽然脑子保持在上世纪的水准,但身体已经明显迈向下世纪了。
带着某种悲楚,他在跑步机上狠命地蹬了一阵,直到感觉背脊处都发汗了,才停下来。去厨房取回水壶,泡上咖啡,那股舒服的焦煳味儿又回来了。他惬意地靠在电脑椅上,浅浅抿了两口,打开铁血论坛,进去瞧了几篇刚发上来的军事文章。一般他盯着屏幕的时间,不能超过一小时,一过这个点,眼就疼胀——年轻时得过甲状腺亢进,虽然治好了,但眼球凸出的后遗症还是留下了。用眼过度就会疼。尤其在电脑前待着,经常会忘记时间的流逝。几篇文章看完了。座机响了,接起来,还是她。
“喂?”那边的第一声总是很好听,沙哑而有磁性,“家里就你一个人?”
明知故问,他想。“怎么?刚才谁来了?”
“噢,刚刚我老公回来了,告诉我今天他们鸽友要聚会——他今天出门忘记带手机了。”
“哦,他这次放的鸽子回来没有?”
“鬼才知道!”她想了想,“说真的,他放了这么多年的鸽子,我还真没听他说过,哪次有鸽子自己飞回来了的!”她有点愠怒,“你说,明明晓得鸽子不会回来了,他还忙得跟什么似的。是不是有病?”
“哈。这就是个爱好嘛。总比打麻将要强吧?”他仿佛在替自己辩解。
“鬼的爱好,我宁肯他天天去打牌,也不愿闻到那满身的鸽屎味!”她说,“我看他其实没必要跟我一起过,跟他的鸽子过就好了。说不定,他心里正巴不得哟!”
“哎呀,”她叹气,“我倒宁愿自己是那些鸽子。手一伸,一托,翅膀一扑腾,飞了,再也不回来了。”
他被她的描述感染了。天空那么大,那么多新鲜的事物,难怪鸽子都不愿待在笼子里。“可惜呀,我们没长翅膀,要不,我们就不要待在房间里打电话,我们可以在空中画个圈圈,在那里相会。”
“哎,你说,现在科学这么发达,怎么就没人发明出适合人使用的翅膀呢?”
“这玩意儿要是发明出来,世界就得毁灭了。”他笑道,“那全人类都不待在家里了,全去会情人去了。这天上不比地上,走再远,一点痕迹都没有。”
“那倒是。不过,还是很值得向往的。”她问,“你要是有一对翅膀,你第一个要见的女人,是谁?”
“第一个?”他装作很慎重地思考中——他感觉她屏住了呼吸——“当然是,冯程程。”
“谁?”
“冯程程呀。”
那边扑哧一笑:“你喜欢她什么嘛?”
“我喜欢她黑裙子下面那双白色的短袜子”——他说的是实情,第一眼看见冯程程的那双短短的白袜子,他心里震动了好长时间,念念不忘。
“我是问现实中的人。”
“当然是你啦。”他说。
“为什么是我?”她像个小女孩那样。
“我想知道,我喜欢了三个多月的这个让我咬牙切齿的鬼女人,到底长什么样了。”
“我已经老了,也不漂亮。”她有点低沉。
“你还没到天黑哪。”他模仿她的语气,提醒她,“别忘了,你小我八岁呢。八年,日本鬼子都打跑了。”
她转悲为喜:“嘿!那是,跟你比我还年轻。”
“笃笃笃”——手边的手机在桌子上震动,他对电话里说,“先别挂。我接个电话。”
“谁?”
“我呀。老文,文化馆的老文。”对方说,“老光,忙不?明天要去渝北区办点事,顺便拜访一下噻,嘿嘿,也是好久没见了。蛮念想的。”
“噢,我不晓得有没时间哦,”他下意识地回绝,“这两天我要到儿子那边去几天。”
“哦,这样啊。那你看哪天有空,明示一下嘛。”对方十分不知趣,显然并没掌握他已经退下来的信息。
“确实抱歉,确实,我没法给你个准信。”他挂了电话。
“喂,是谁啊?”她俏皮地问,“哪个小情人打上门了吧?”
“老情人呢。是一个文艺内刊的主编,又想跑到我这里来捞点赞助。”
“能够支持就尽量支持嘛。再说,你自己不也喜欢写几句吗?”
“这你不懂,两码事。”他解释。
“喔,对了,你不是说要专门给我写一首诗么?怎么?还没完成!这可有一个半月了!”她质问道。
“写是写了,但不满意。所以……”他嗯嗯地搪塞着。
“我不管,只要那是给我的就好。你去,找来,念给我听——我活这么大,还没哪个男人给我朗诵过诗歌呢。”
“只要你不嫌弃。”他在书桌上四下翻找,终于在一大堆信纸里翻出了一页稿纸,“听好了哇。”
“我听着呢!”她的声音有点紧张。
“家里有绿茶不?”
“什么?”她问。
“绿茶呀,碧螺春,西湖龙井——有么?”
“有有,”她似乎转身就能看见,“有铁观音……”
“不,铁观音太浓,要绿茶。你再看看。”他果断地说。
“哎呀,还这么麻烦。要茶做什么嘛?”她显然有点好奇,还有些小小的兴奋。
“你按我说的做就行了。找一个透明的茶杯,用手指捻一点绿茶,放进去,开水冲泡。”
“好好,我的大老爷。”“哐”的一声,她撂下电话,去找茶叶了。
“泡好啦!接下来呢?”她问。
“坐在椅子上,嗅一嗅茶叶的清香,闭上眼睛,听我给你朗诵。”
“哇!”她隔空拍了拍手掌。
他拿起稿纸,清了清喉咙,正准备开始,邦邦——不知谁在敲大门。他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石英钟——才十点二十,这点上,是谁呀?他对着电话说:“等等,我先挂上,不知谁在敲我门。”
他放下电话,才觉得手臂酸得厉害。一边甩着胳膊一边朝门口走去,拉开大门,站着一位邮递员,您的快件。他用邮递员的圆珠笔签收了文件,将邮包甩在客厅,到卫生间,从身体里挤出了几滴尿液,再折回书房,点了一支烟,吐了一个烟圈。然后将电话重新拨过去。
“喂。”
“喂。”
“没什么,刚才是送书的。我订了一本书,刚刚送来。”
“什么书呀?”
“《兔子歇了》。你知道厄普代克吗?”
“大学时馆读过一本,《兔子快跑》。”
“噢,那就是了。他的兔子四部曲我集齐了的,前年有个朋友来,把《兔子歇了》借走了。我就一直缺了这一本。”
“你让他还呗。”
“呵呵,怎么还?”他深吸一口烟,有点悲愁。
“借人东西就该还呗。”
“他还不了啦,人过世了。”
“噢,对不起。”她赶紧解释。
“没什么。”他对着空气挥了挥手,仿佛要把陡然的黯然从自己的内心挥走,“挺好一个朋友,说没就没了,比我还小三岁,才五十,你知道吗——”
“我在听。”
“他走的前两天,我们还在一块儿喝酒。真是挺好一个人,成日乐呵呵的,也不跟人结个什么仇怨,出了名的老好人。人也仗义,年轻时还吃了一些苦头,人是有能力,但走仕途就是不顺,前几年离职自己搞了个公司,红红火火的,赚了一笔钱,临到快享福的时候——人却没了。”他仿佛在问自己,“你说,这人活着,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意思。”她说。
“真鸡巴没意思。”他说,“之所以想到要重新集全这套书,一是想起这好朋友了,再一个,这不,厄普代克不是刚死了嘛,咳,这老家伙!”
“是啊。”对面一阵欷歔。
“不说这个了。”他转移话题,“你说可笑不,我老婆看了几页,就判定这是一套黄书。”
“哈。没错,当初我印象也是。”
“黄?那才真实。哪个人不黄?白天不黄,晚上也不黄啊?我算看出来了,兔子这一生,实在!他的一生,硬是向女人下身里使劲钻的旅程,性这个玩意儿,就是他生活的全部意义。”
“你们男人哪,就看重这个。”她轻笑。
“你们——女人难道不看重?”这是他第二次这样反问。
“……也重要,但我们更看重其他的东西,比如——”
“比如虚无缥缈的那些东西。”他带着一丝讥讽。
“不,是细节。我觉得吧,女人可能要求的只是一些小细节而已。”
“女人都是靠想象而活的吧?”他有点莫名的恼怒,女人为何非要把男人按照自己的想象来捏造,就像摄影师摆拍那样。
“也没错。”她承认,“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在形象方面。”
他很警惕:“我对相貌没有特别的要求,如果非要说,就是不能太瘦。”
“难怪你一口咬定我丰满呢。”她咯咯笑,“不过,你倒没猜错。”
“真的吗?”他把烟头甩进烟灰缸,有点激动。有时,想象就是最大的兴奋剂,“你这话可构成了诱惑罪哟。”
“哈,就当我在引诱!你可劲想象吧。”她的声音透出一些自信,“反正我不是最差的——至少在我这个年龄段的。”
“能抱着就好了。”他带着一丝遐想。
“你看你,你就不能不往下半身想么?”
“还没到下半身哪!”他提高嗓音,“再说,你能控制我不见你,还能控制我不想你啊!”
话筒里传来扑哧的杂音,显然,对这个回答她是相当满意的。她悠悠地说:“我也想见你啊。”
“是,是!”他哀叹着说,“一见面你就失贞了,是吧?我就是狼,你是羊。”
“你真能说,你长了一张能言善辩的嘴巴。”她轻轻叹气,“你跟你夫人也有这么多话吗?”
“跟她?”他有点泄气,“还正常。”
“正常——这是什么意思?”
“基本还行呗。除了在儿子的问题上——我们如果吵架,一定是因为他。”
她笑说,“跟我一样。哎呀,你也真能扯,我的茶都喝凉了,你还没给我念诗呢!”
“不是念。”他更正,“是朗诵。”
“是是是,我没文化。”
“等着啊,我还得调整一下情绪。要不,”他带着一丝祈求,“你先唱首歌——我又想听你唱歌了,你一唱,我就安静了,心里特别特别的安静。”
“好吧,”她对着话筒轻轻哼唱起来,“月亮出来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哥像月儿天上走,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他执着话筒,萎靡地陷落在躺椅里,好久才从歌声里振作出来。感叹道,真好。要是晚上就完美了。
“你就快给我朗诵吧!”
“我普通话不标准,朗诵起来——很可笑的。”他突然有点紧张,像是回到二十岁,给单恋的女同学写信。
“不会的,”她大方地鼓励他,“我就喜欢你那种口音,四川怪味胡豆。”
“是重庆,没知识。”他再次更正。接着戴上老花镜,拿起稿纸,对着话筒念道,“致命情诗——给毛妹。”
“还写了我的名字呀?”她很兴奋。
“当然。”他念道——
岁月里低头,斜坡上种豆
我已经老了,你还年轻
你的身体是一枚豆荚
今夜,谁睡入你的茎叶之家?
毛妹也,我的凹!
你的花蕊里,装着一个马达
你的蜜蜂在黄昏飞来飞去
你的村庄已经潮润
你硕大的瓜结在我触不到的夜晚
我已经老了,你依然年轻
你就是我遥远的痛啊
毛妹也,我爱你的凹!
怎么样?他问道。
一阵沉默后,她说:“那个‘凹’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
“那个也许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凹’是达成完美的前提。”他说得像绕口令,但他相信她是能理解的。
“说真的,”她顿了顿,“昨夜我梦见你了。你比我想象的年轻,也很有——”她费力搜索到一个词——“活力,我是说真的,我梦见我们躺在一起——”
“睡在一起?”
“是,是睡在一起,我们做爱了。我很舒服,好久好久都没有那么强烈的感受了。”
他心里一阵惊悸。
“老光……”突然,她叫了一声。
“哎。”他热切地回应。
“爱我吗?”
“……爱的。”
“那你说。”她鼓励他,“你说出来。”
“……我爱你。”他飞快地说。
“不行,你要清晰、大声说出来,告诉我!”她说。
他有那么一阵胆怯:“我……爱你。”
“不对,大点声!”她几乎吼起来,“我听不到,你大声说,说给我听!”
他下意识地、带着点抖索地环顾四周——房间里除了他,家具、桌椅、窗户、茶几、跑步机还有电脑……所有的一切,都是没有内容的东西。他对着话筒,用自己最大的气力——就像婴儿吃奶的那种力气吼了出来——“我——爱——你——!”
房间顿时涌起一股巨大的回响,他被这飘来荡去的声音吓了一跳,突然看见衣柜镜子上的自己——鼻子和嘴巴紧紧贴在满是黑斑的面庞,瘦削的身躯因紧张而缩成一团。突然,某种比苍老还可怕的感受将他死死攫紧——仿佛站立在巨大的旷野,对着手里的话筒嘶声竭力地吼道:“我爱你!我爱你!操他妈的,我爱你!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她大声答应着。
他僵直地站立,握着她在话筒里的哭泣。
“老光。”她说。她带着某种抑制不住的冲动,“你就要见到你的毛妹了——我现在就去你那里。”
“好呀。不许坐火车,要飞。”他说,“飞机有翅膀,你来回都没有痕迹。”
“我说真的!”
“我也说真的。”
“那——我现在就出门。”她说,“毛妹就来了,你的毛妹来了,等着我。”
“哎,”他还想说,但已经挂上了。他猛然意识到,这不是玩笑。她真的要过来了。
这个下午,老光一直被某种难言的矛盾交替折磨,有种鼓胀的期待,但隐隐又夹杂着某种恐惧。
张秋萍今天回来得稍迟,比往常晚了一刻钟。进门时她一边脱鞋一边说,看到学校门口有小贩兜售野生鲫鱼,她也抢了两斤。按平常老光会重复提示她,这不是野生鱼,现在哪里还有野生鱼。但这次他没有任何回击,不声不响地接过那袋鱼,甩进厨房的水池。
她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刻打来的。她从未在这样的时间段打过电话给他。他紧张地走到阳台上,摁下接听键,随后,她略微不安的声音飘出来。
“……我不去了,老光。”她沙哑地说,“我没走成。”
“哦,好,好。”事实上,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同时,紧张一个下午的僵硬的身体也随之放松了。
她在电话里急切地解释了大约三分钟,直到最后梦醒般地叫道,“哎呦,锅烧煳了。”电话掐断了。
老光有点恍惚。
他看着远处的黄昏,像是一幅水墨,图像是缓慢移动的,一不小心,又会变成另一种形状。就在这团氤氲的昏黄的第一层轻薄的夜幕中,一对灰白的鸽子掠过。他几乎是嫉妒地注视它们的翅膀,直到它们彻底消失在一栋黑糊糊的建筑背后。鸽子有那么漂亮的一对翅膀,但它们依然要听着哨子,它们要赶在暮色里回家。他有些释然。
“吃饭了。”张秋萍在叫唤。
“噢,好,好。”
他离开阳台,忘了手机。整个晚上,它被遗弃在栏杆上,发出冷冷的银白色的微光。清晨,它会带着尖叫跟老光一同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