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瑜
茉莉从后街回来,对着镜子看自己。都说后街的老孔理发好,她便去试了一下。
刘海一排剪齐了,剪发的时候,老孔说,别眨眼睛,碎发会落入眼睛里。说这话的时候,茉莉便感到有一股热气吹过。老孔吹落了她眼睫毛上的一些碎发。
老孔并不老,80年出生,但因为他的父亲过去是挑着剃头家什走街串巷的“老孔”,所以,他接了班,便也得了这雅号。
茉莉比老孔小两三岁,大体也知道他,是个孝顺的人,父亲临死前让他学剃头,他便也遵了命去学习了。早些年一直在城里开店的,想是出了什么事,村里人也说不详细,版本很多,比如勾引了当官的女人,比如欠了赌债,又比如烫发时烫死了人。总体是不好的事情,他便回了家。
那些议论倒也是有些道理的,回到了村里,老孔的店里并不烫头发。茉莉的一个邻居,新婚不久,想洋气一下,到老孔那里烫头发,老孔便吞吞吐吐地拒绝了。这更加深了大家的猜测。
然而,他的手艺的确好,剪刀的声音好,“嚓嚓”地,飞快,还有,他的手也软,这自然是村里一些留守的妇道人家的评价。仿佛挺享受老孔的抚摸,又仿佛去理发只是个借口,想被他柔软的手抚摸一下才是真的。于是,常去那里理发的村妇便会被大家嘲笑。
这些也都是在串门时听说的,茉莉有时会去后街买一些日用品,路过老孔的理发店,会匆匆地看一眼,她很用力,每一次都看到他在忙碌。他继承了他父亲的手艺,除了给村里的小媳妇大姑娘做头发,他还会刮脸,一些老人躺在他父亲留下的那张躺椅上和他说他父亲的事情,他总是讪讪地笑一下,并不搭话。他话不多。
然而,茉莉去的那天,他倒是一直在说话,是没话找话的那种,说城里的事情,说新闻上的事情。拐弯抹脚又暗藏隐喻,终于说到茉莉小时候的样子。小时候,茉莉总觉得遥远得很,并没有接他的话。
茉莉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童年的人,有一把刀子,直接将她切成了两半,一半永远留在了黑暗的过去里。
茉莉洗了脸,坐在堂屋里发呆。西屋的父亲自己起来了,他去年冬天帮助别人家盖屋,摔断了腿,一直卧在床上。茉莉也是因此回家的。侍弄父亲,竟然让她一点点长大。一直以来,她叛逆不已。因为母亲早逝,她的青春在疼痛中结束,一个高个子的体育生,对她好,她便献上了自己,后来肚子大了,不知所措,自己逃课回了家。
父亲气得蹲在院子里哭,他是一个懦弱的人。不舍得打她,也不会骂人,将她送到村子西头的巫婆那里,喝了几味黑色的毒药,将孩子打下来了。
不多久,茉莉便和村子里的几个姐妹一起外出做工了,她模样好看,老是招惹人。一个工头看上了她,她不从,便被百般地找麻烦。她做的工总是不合格,又或者被其他女工说些坏话,她那时敏感、单纯,听不得那些污言秽语,一个人躲在宿舍里哭。最软弱的时候,一点光便可以照亮。茉莉有一天下夜班晚了,饿了,去厂外的小吃点买些小吃食。回来时便被厂里的保安查到了,她到宿舍里换工装的时候,忘记将工牌带在身上。这是要被罚款的,两个保安中有一个小眼睛的,大约在吃饭的时候遇到过她,对她有印象,又或者一时间可怜她,突然摆摆手,让她走了。
活着有时候真难,有时候一点点小温暖便足以救了她。一个礼拜以后,她便和保安住在了一起。那时正值冬天,两个青春无知的身体彼此取暖。
贫穷很快使茉莉和保安分开了,茉莉又打了一次胎,医生告诉她,因为第一次流产后没有好好疗治,这次如果再堕胎,可能会很难怀孕。可是,又能如何。在城市里漂着,像她这样一无学历二无特长的弱女孩,若不出卖色相,很难赚钱。
茉莉遇到姚大庆的当天,便和他上了床。事后,茉莉在日记里痛骂自己。她去姚大庆的服装店里应聘,姚大庆面试她。她讨好地回答。她想做服装店的营业员,想着,以后也能有一家自己的店。那天,姚大庆说人手不够,便开车带着她去点货,然后一起晚饭,吃饭时在包厢里,姚大庆便手脚不老实了。茉莉知道,这是试探。
姚大庆模样不让人讨厌,他老婆是公务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晚饭时便让茉莉看了那活泼的照片。姚大庆喝了一点儿酒,手在茉莉的手心里写字,茉莉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很羞涩。姚大庆说,我一看到你,就想,你要是能给我生个孩子就好了。
茉莉的心一下跳了起来,并不是怒火,而是那种特别奇妙的跳。
说不好是怎么一回事,便和姚大庆进了宾馆,上了床。茉莉第一次知道做女人的滋味,不是之前生孩子的疼,也不是和保安偷偷摸摸的腥味,是一种说不出的甜,接近于将自己丢掉后又找回来的恍惚。
一直过了两三天,茉莉都还沉浸在姚大庆的身体里,她是一个没有秘密的女孩。姚大庆有几天很忙,没有到店里来,她忍不住,打了他的手机。姚大庆在电话里提高了声音,嘻嘻哈哈地打掩护,将她唤作莫总。
也好,这个称呼一直成了他们之间的暗号。
姚大庆第二天便临幸了她,山盟海誓的话说了一大堆。甚至还搬出算命的人说的话,说他命里有一房夫人,是要帮他生儿子的。自然,也说到她的身份问题,她一定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永远是服务员,和他打电话也可以,甚至也可以到他的家里去,只是要喊他姚总。作为回报,他任命她做了店面的经理,提高了待遇。
成为一个有秘密的女人,原来是这么容易。茉莉在店铺的旁边租了一个房子,自然,钥匙也给姚大庆一枚,隔三差五地,两人生米煮成一锅熟饭,倒也小康。只是一切都和茉莉自己有关,有一天,茉莉在服装店里,竟然看到了保安。她激动地喊住了他。
一起吃饭,回忆了一下她的苦难史,并收获了大堆赞美。不知道是长时间不见面了,想尝一下对方的味道,还是真有说不出的情谊,总之,两个人上了床。
茉莉在日记里又一次骂了自己。感情的事情常常纠缠在身体和味道里。以为将自己的过去洗干净了,却不知,有些身体的温度像温度计里的刻度一般,平时总隐藏在三十度以内,一到感情膨胀,便会迅速涨到三十七度。
茉莉还来不及梳理自己的感情,竟然发现怀孕了。她紧张得不得了,在日记里撕了写,写了又撕,她有些魔怔了,觉得自己是个坏女孩,所有的坏结果,都是咎由自取。
她不想欺骗姚大庆,觉得自己喜欢姚大庆,不能欺骗他。竟然,她告诉了姚大庆实话,说了她和保安的事情。
茉莉设想过最好的结局,是她刚看的一个韩剧的结尾,因为爱情,姚大庆不嫌弃茉莉肚子里的孩子,要了她。可是,现实主义的结局证实,韩剧都是骗人的。
姚大庆摔了她最喜欢的一套情侣杯子,还撕了给她开的一个存折,还认真地说了一句,他不想和一个婊子好。说完摔门而去,连钥匙也送了回来。
茉莉自然失业了。
茉莉当时后悔死了,应该骗他说,孩子就是他的。她无聊的时候,跑到所在城市的都市报感情倾诉版里说了自己的故事,免费获得了一份盒饭和许多安慰的话,事后,记者转过来无数同情的短信,还有交友的电话。
她均没有回复。她那一阵子觉得自己透明了许多,像是一杯被开水泡过的茶叶片,不再飘浮,而是沉在了水的下面。
因为上次堕胎时医生说的话,她决定将孩子生下来,她说不好自己是什么心态。只是觉得自己想要这个孩子。
去医院里做了一些检查,计算了一下时间,她差一点儿想要自杀,这孩子竟然是姚大庆的。她不懂计算那怀孕的日期,但日记里却是有记录的。她和保安碰面的十天前,和姚大庆行过房事。孩子生下来很长时间,她天天都在挣扎要不要告诉姚大庆。
她咬咬牙坚持了下来,带了孩子在天桥上摆地摊,后来,转租了一个学校门口的冷饮店,再后来,因为孩子的衣服太贵,她开了一个童装店。
直到父亲出事前,她一直经营得很好。做服装生意,偶尔会遇到姚大庆。两个人已经形同陌路。
然而,孩子越长越像姚大庆,到了豆豆四岁的时候,姚大庆来看她了。显然,姚大庆已经知道了一切,他提出来要将孩子领养走,她好再嫁人,姚大庆提出给她买一个铺面作为补偿。照理说,故事已经算是有了大团圆的结局了。可是,几年来,孩子的每一声哭喊,对于茉莉来说,都是寂寞时的糖和解药。如果没有豆豆,她都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现在,如果姚大庆将豆豆拿走,她怎么会同意。
姚大庆的母亲来了,看了看孩子,哭着给她说好话,承诺等着家里的姑娘十八岁,让姚大庆离婚,娶她。
姚大庆的父亲来了,看了孩子,说了许多感谢的话,说是,大庆曾经在他面前说起茉莉,说她是个好孩子。
姚大庆的妹妹来了,是个银行的支行长,将一个存折放在了茉莉的桌子上,像是将时间里粉碎的那个存折又粘补好了一样。可是,时间从来只留下灰尘,覆盖了那伤疤,但却无法抹平。
茉莉就是这个时间搬家的,消失在姚大庆的视野里。一个人带着一个孩子,做些小买卖,并不容易。再加上姚家的找寻,茉莉渐渐从城区到了城郊,又到了一个镇子上。店铺越做越小。有一点是好的,她一直没有资金扩大店面,只好一直做一个品牌的儿童服饰,店里的重庆男和长岛女长时间随着她,有了感情,结婚了。她也掏心掏肺地对人家好,帮着他们办了亲热的婚事。这样的好处是,店里基本上不用她打理。她很省心地接送豆豆上下学,辅导功课。直到有一天,父亲冬天从一栋二层建筑上摔下来,她的有节奏的生活才发生改变。
父亲的病改变了茉莉,以前,她从不知道自己是个这么传统的女人,回到那个老宅院才知道自己一直活在这个院落里,幼年的那些叛逆不过是对时间的对抗,总觉得未来太迷惘了,不知道将来是不是也像邻居家的姐姐一样,死守着泥泞的村庄。而今,她忙碌完一天的活计,将豆豆从沙发长椅上抱到床上,将父亲房间里的灯熄了,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有风吹动院门的声音,她总觉得那是旧年的自己在向自己走来。
这些年,在外面,堕落有时,苦痛有时,挣扎有时,绝望有时,却不过都是浮云,只有坐在自己幼时生活的院子里,才觉得活着踏实安稳。
孩子早晨起来看着她的眼神,让她觉得,她有一个特别重要的角色需要进入。父亲躺在太阳下眯着眼睛不说话时微笑的脸,让她觉得她现在是父亲微笑的源头。
然而,这样安稳的日子不久便被姚大庆的到来打破了。姚大庆定是费了不少周折才找到茉莉的家。父亲一眼就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了,因为豆豆长得和他一样。姚大庆倒也是个通晓人情世故的人,没有和父亲解释什么,只是问个好,便和茉莉说话。说什么呢,不过是想要回豆豆,方案有三个,一是让茉莉和他一起回去,但他不离婚,因为怕伤害家里的小公主;方案二是先让豆豆回去,他保证公主长到十八岁便娶了茉莉,一起和豆豆幸福地生活;方案三近乎强迫,是最后的办法,他会起诉她,说她蓄意欺骗他,一开始说孩子不是他的,现在发现是他的,他一定要索取做父亲的权利。三个方案说完以后,姚大庆立即跪下了,说,三个方案不是他一个人想出来的,是家庭会议通过的。他绝不想做任何伤害茉莉的事情,他现在的生意很好,钱并不缺,可以用钱来弥补一下。
茉莉没有让他说下去。她知道,她这一生若不是那么不懂事地就上了眼前的这个男人的床,她接下来的事业不会开始。是姚大庆给了她启动人生的第一桶金。
然而,经过这一段时间在旧院里的梳理,她已经清晰地梳理了自己以前的生活和今后的打算。是啊,正像姚大庆的妹妹说过的,茉莉还年轻,可以将孩子交给姚大庆,换一份日后温饱无忧的生活。可是,茉莉知道,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在社会上懵懂无知的少女了,她有了自己的生活秩序和自觉,她开始明白人生中哪些是最重要的,哪些是可以舍弃的。
比如坐在姚大庆的面前,她知道,她这辈子肯定要欠这个男人一份情了。如果这个男人对她还有情谊,那么便会克制地尊重她,这样,或许他就会多一个儿子。茉莉想过了,让豆豆认下这个爸爸,她不想孩子问起她的时候,她老说爸爸在国外工作。
父亲在院子里修理一个坏了的电扇,已经修了两天,其实,父亲并不懂的,只是试图在阳光下做些事情。大约是修好了,又或者是感觉姚大庆是来接女儿的。总之,父亲在外面哼唱了两句豫剧,是喜气的那种越调,《收姜维》,诸葛亮的唱段,有好听的旋律。小时候父亲是唱的,麦子熟了要唱,母亲蒸了新馒头要唱,可是,自从母亲去世后,便很少唱了。
这一次听到,茉莉觉得五味杂陈。她看了看姚大庆,尴尬地笑了一笑。
姚大庆大约也听出父亲在外面的喜悦,往茉莉身边靠了靠,说,你的化妆品味道没有变过。
茉莉说,换了的。
姚大庆便找不到话说了,沉默着。
这时候,豆豆便回来了,在院子里叫爷爷。
意料之外的是,竟然是后街的老孔带豆豆一起回家的,原来是豆豆在后街和别的孩子争执一段拔河用的绳子,是老师叫豆豆保管的,可是后街馒头店家的孩子欺负豆豆,想抢了去。豆豆自是不给,结果被两个小胖子压在了地上,两个小坏蛋竟然将自己瓶里没有喝完的水浇到豆豆头上,让豆豆尖叫起来。好在,豆豆聪明,看到了理发店门口站着的老孔,大声地叫伯伯。
老孔将豆豆衣服上的泥拍打干净了,将他的头发也用吹风机吹干了。还夸他长得好看。
豆豆的作业本也被两个小胖子浇湿了,老孔也拿出来用吹风机吹干了。豆豆淘气地站在房间里尿尿,对老孔说,伯伯也给我吹干吧。
老孔哈哈地笑,作势要给他吹,吓得豆豆求饶了。
豆豆喜欢老孔,因为上次老孔给他理发的时候,给了他一块糖果吃,桔子味的,他很喜欢。所以,吃完了以后,很多天,豆豆都会有意无意路过理发店,伸出头看一眼老孔,希望还能吃上那桔子味的糖。但每每失望,这一次,老孔满足了他,给了他满满一把糖。豆豆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糖塞进了嘴里。他想起老师布置的作业里有一个造句,问老孔,说,伯伯,用大雪造句,造一个比喻句该如何说啊。
老孔便回答了他,并没有思考,只是随口说,大雪像一堆没有融化的冰淇淋。
豆豆很高兴地接受了,仿佛还没有满足,又问,那伯伯,还有什么像冰淇淋,老孔一时间想不出,用手摸了一下豆豆的头,尴尬地笑笑说,伯伯送你回家吧。
老孔也一眼就看出了姚大庆是豆豆的父亲。这是茉莉回来后,老孔第一次进这个院落,可是,老孔和豆豆亲热的样子,让姚大庆起了误解。茉莉介绍老孔,又介绍姚大庆,豆豆自然听到了,是他的爸爸。他有些怕羞,连忙将口袋里老孔给的水果糖掏出来,让母亲看。茉莉误解了孩子,以为是让她吃呢,便想也没想剥了一颗吃了。
豆豆生怕叫做爸爸的人也拿去一颗,将手缩回来,将糖果抓紧了,跑到院子里。
老孔跟着出了门,告辞而去。房间里的空气僵硬起来,茉莉不知道该如何说豆豆的事情,她是想将刚才的想法告诉姚大庆,让姚大庆能尊重她,由她带大孩子。她慢慢会告诉孩子一切,条件真的具备了,也不排除以后可以让孩子跟着姚大庆过,可是,现在不行,现在孩子是她的一切。但这样的话却不能说,说出来显得过于文艺了,姚大庆想的肯定不是这些,他只想着让豆豆的亲生爷爷奶奶看着他生活,让祖辈知道,自己的香火没有断掉。那是另一个家族的世俗生活。
然而,茉莉短期内又不可能参与到他们的家庭里去,姚大庆不是一个寡义的人,这一点茉莉是知道的,茉莉也从未想过要去他的家里取代谁。
这是一个没有合理答案的数学难题,然而,公式的两端都有力气要争夺豆豆。
感情的事情常常坐在那里想许多天也梳理不清,一想到当初自己奋不顾身地和姚大庆上床,茉莉便觉得气短,是啊,当时的自己究竟是中了什么邪。是爱情吗?茉莉咬着手指也不能确定。如果不是爱情,那又是什么?欲望,还是被生活挤压在冬天时紧急抓住的一件御寒的外套?往事不堪回首,哪怕是真的动过情,也慢慢沉淀成泛黄的茶叶渣,被倒在岁月的垃圾箱里,腐败,并沾满蚊虫的腥臭。
一个人带着孩子,时间被许多琐碎的事物占据,茉莉总觉得自己苍老得很快。别的女孩和自己一般大小,不过是一个刚刚研究生毕业的公司白领,去夜店喝酒,或者在网上发一个征友的帖子,而她呢,三十岁不到,却已经有了半生苍茫的感觉。
晚上的时候,豆豆让茉莉检查他的作业,豆豆特地告诉茉莉,说是孔伯伯告诉他的比喻句,大雪像一堆没有融化的冰淇淋。
又问爸爸的事情,爸爸很晚才离开,坐着车消失在夜色里。爸爸又要去国外吗?爸爸怎么不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呢?
这些问题,都像是往岁月深处游弋的船,带着茉莉进入,便回不到现实中来。
当初如果自己没有和保安遇到,又或者遇到了,只是礼貌地问好握手道别,一切都将是另外的样子。茉莉在无数个夜里咒骂过自己,一切的困难和窘迫都是咎由自取,她并不同情自己。然而,回到幼年时生活的村落里,一切都有了新的逻辑。她开始试着与自己的过去和解,她那天看一本小说,书里一个姓顾的女生对一个姓沈的男人说,我们都回不到过去了。她看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是啊,如果能回到过去修饰自己,那么每个人都会离美满很近。
可是,这几乎近于痴想。
所有经历过的一切都是有营养的吧,她慢慢地想,不然,自己怎么会这么坚决地和豆豆一起生活。
豆豆关于父亲的话题越来越多了,自从他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他开始在同学们面前炫耀自己的父亲在国外工作,还将老孔给他的糖果掏出来给大家看,说是父亲从国外带来的。但他的谎言很快被捅破,因为那水果糖后街的小卖店都有的。
姚大庆回去以后近一个月没有音信,忽然有一天,茉莉刚从县城里回来,她给父亲订做了一个轮椅,是那种轻便的,便于父亲在院子里来回走动。
一到院子里便收到法院的起诉书,是姚大庆的。父亲从不过问她的事情,但这一次,知道她扛不过去了,对她说,豆豆是个好孩子。
父亲不会安慰人。
这几天为了父亲的腿,茉莉忙着在村子和县城之间来回跑,终于做好了一个轮椅。这也是医生的建议,老人用轮椅恢复骨折,是有帮助的。豆豆的头发长长了,一直说痒,中午放学后,茉莉便带着豆豆去后街老孔那里理发。
老孔和豆豆很聊得来,东一句西一句的,大概又说到比喻句,豆豆还是关心冰淇淋,老孔一下说出好多答案了,比如,米粥,豆豆的鼻子。豆豆摸着自己的鼻子,问,为什么我的鼻子也像冰淇林呢?老孔笑着说,伯伯看着想咬一口,所以像冰淇淋。两个人笑成一团。
茉莉想着那法院来的起诉书的事情,她决定了,要去省城一趟,见姚大庆的父母亲。
剪完了豆豆的头发,老孔对茉莉说,你的刘海要修一下。并不是商议。
茉莉照了一下镜子,果然很凌乱。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仔细打理过自己了,茉莉解嘲说。豆豆坐在一旁写作业,又遇到一个比喻句,问老孔,伯伯,用苹果造一个比喻句。
老孔将梳子插在茉莉的头上,然后用力梳到一侧,这样,茉莉整张面孔便清晰地铺在镜子里。茉莉是随着时间越来越好看的女人,她眼睛好看,是两湖水。
老孔转过身取一个发卡,对着豆豆说,妈妈的脸像苹果一样红。
豆豆嘻嘻地跑到茉莉的前面看她,说,妈妈的脸真像苹果一样甜。
老孔哈哈笑了,是的,一样甜。
姚大庆的母亲不见茉莉,说是她伤了她的心。倒是姚大庆的老婆和她见了一个面,说了一大堆做人的道理。她大约是做人事工作的,举的例子全是关于人生啊前程啊升迁啊降职啊,茉莉第一次感觉到人和人之间是有话语的差异的。她完全不能和姚大庆的老婆对话,两个人像是生活在两个不同国度的人,所用的词语不同,自然,所造出的比喻句也不同。
她只是微笑着接受她的批评,并承认自己早些年的年幼无知,荒唐可笑。但是,关于豆豆,她是丝毫也不会让步的。
意料之外的是,一切冠冕堂皇的话说完之后,姚大庆的老婆,突然压低了声音,叫了一声妹妹,茉莉听出了她的姿态,是放低了的。她出了一个主意,让茉莉找到那个保安,去做一个亲子鉴定,说明孩子是那个保安的。不等茉莉嘲笑她,她便说,保安需要多少钱她都出,只要保安配合做一个假的证明,连医院都不用去,她可以直接到医院的朋友那里拿出结果来。她说,这件事情是一个双赢的结果,你不希望失去豆豆,我呢,不希望失去家庭和女儿的幸福,所以,只好出此下策。
说完,她将一套亲子鉴定的资料给了她。竟然,她已经提前策划好了一切。
美好与阴谋常常比邻而居,原来丑陋的行径也能达成美好的愿望。事情被姚大庆的老婆策划得天衣无缝,除了承担一些骂名外,茉莉收获得更多,比如豆豆含着糖一般的叫喊和依赖。
从省城回到村落里,天气便突然降温,北方的秋天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喜欢让人突然打一个喷嚏。茉莉奔波加失眠,感冒了。去后街的小诊所挂吊瓶,发现老孔也在打吊瓶。
一样,竟然都感冒了。
豆豆在诊所的院子里扔纸飞机,跑进来,问老孔,伯伯,纸飞机为什么飞不过墙头啊。
老孔说,因为纸飞机感冒了啊。
诊所里的人满满的,天气变冷了,从京城打工的人家都陆续回到了村子里。
有几个年轻后生,抽着烟咳嗽,还开老孔的玩笑,一边开玩笑一边还不时地看着茉莉。茉莉不喜欢烟味,闭着眼睛,仿佛看不见那烟就闻不到了似的。
液体滴得慢,一直到深夜才滴完,自然地,老孔送茉莉和豆豆到家门口。要进门了,茉莉听到老孔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转过头来看一眼老孔,又仿佛并没有叫,只是一直看着她。茉莉家门口的侧墙上架了一盏泛黄的灯光,入夜后,这种色泽让茉莉显得尤其好看。老孔看得痴了一样。直到大门关闭。
然而,大门忽然又开了,茉莉说,老孔,明天我想去你那儿将头发剪了,剪短一些。
老孔“噢”一声,答应了。心里知道,她要剪掉过去的一段时光,或者记忆。
老孔的手真柔软啊,第一次,茉莉如此安静地感受老孔的手指。他的手的节奏感很强,让茉莉想到一些街边的流浪艺人的吉他声,不,或者更像钢琴的流水声一样。怪不得村子里的那些少妇们都沉溺于他的剪刀下。
老孔自始至终没有问她的要求,剪完后,说,你现在已经是董堂村的茉莉了,和以前的你关系不大了。说完了,指着镜子边上的一张小照片。那竟然是十年前的茉莉,十七岁,微笑着的样子,大抵是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在一次踏青时拍的,黑白照片,那笑容真好看,连茉莉自己都觉得陌生。
老孔说,是十年前我在照相馆求老板加洗的,你不知道,我一直保存着。
茉莉对着镜子看自己的头发,果然和照片上的女孩的头发一模一样。她有些恍惚,一张照片,在一个男孩子手里,放了十年,还这样整洁。
老孔说,照片存放有一个诀窍的,就是天气冷的时候,对着照片哈气,可以让照片不泛黄。老孔说完便笑了。
哈气。茉莉说着往镜子上哈了一口气,镜子竟然模糊起来。
老孔将一双手搭在茉莉的双肩上,轻轻拍了两下,说,你现在的模样,像一个公主。
茉莉奇怪一上午都没有人来剪头发,大概因为是星期一。
茉莉从父亲的谈话里隐约知道老孔在省城有一家很大的理发店,也没有关闭。茉莉忽然想到自己,心跳了一下,但马上又暗淡下来。
将老孔的手拿了下来,茉莉说,豆豆挺喜欢你的,说完便发现说错话了,想岔开话题,一时间又想不出,便又接着豆豆说,豆豆说你的比喻句造得很好吃。
老孔笑了,说,是啊,我给他造句不是冰淇淋就是苹果。
苹果,茉莉看到镜子里自己的模样一点点在光晕里清晰,红了吗?她的身子挑直了一些,果然有些红。
老孔突然问了一句:毕立工作还好吧。毕立?茉莉愣了一下,毕立是跟了她几年的重庆男。
老孔说,那是我的第一个徒弟,他很有理发的天赋的,只可惜现在不会了,我派他到你店里潜伏的。
挂在梁上的十四寸的小电视正在重播昨天晚上的《潜伏》,老孔说完,茉莉一下子笑了。
真的?她问。
真的。他答。
一下子没有话说了,《潜伏》里翠平一枪将陆乔山打死后,余则成眯着小眼睛,对翠平说,你真好看。
老孔连忙也跟着电视里学了一句:你真好看。
茉莉匆忙地从理发店出来了,门口有一个牌子,还有两个街坊在看,茉莉一看便笑了。上面竟然写道:十月十六日本店理发每人一百元,或请大家另择日期。
茉莉一下笑了,怪不得没有人来理发呢。
街坊看着茉莉出来了,都笑着问老孔,你宰人成功了吗?后面还有人在重复地问,宰人成功了吗?
茉莉想着老孔的手,心里莫名地就有些柔软,想起一个比喻句,要等豆豆放学了,再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