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伯海
主持人语:诗学和词学的发展,既需要研究具体问题,又需要回顾过去,展望未来;既需要着眼微观,考察宏观;又需要宏观审视,把握整体走向。这次本栏目刊登的四篇文章,正是从不同的视角对相关问题作了有益的考察。陈伯海先生以其多年唐诗学研究的经验,对唐诗学建设作出回顾与思考。王兆鹏先生则以详尽的数据,探讨新世纪以来词学研究的宏观走势。陈伟强先生从王勃一篇作品的自喻入手,阐述王勃作品浓烈的自我抒情色彩。张林杰则从政治冲突的宏观视角,考察了20世纪30年代左翼和现代主义两大诗潮的形成与诗坛的分化。(卢盛江)
参加这次盛会(即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第十五届年会暨唐代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编者按),未提交论文,只能就个人从事唐诗学建设的一点做法和想法,作个简要的汇报。
在我的印象中,“唐诗学”这个名称是于20世纪80年代中叶初始提出来的,我也算积极倡导者之一。为什么那个时候要提出建设“唐诗学”的任务呢?因为自改革开放以来,学术文化的复苏在唐诗研究上率先得到比较明显的反映,一时间空气相对活跃,便产生了大力推进此项研究的意愿,而建设“唐诗学”正是这种意愿的集中表现。“唐诗学”得以成立的依据不外乎这样两个:
首先,我把“唐诗”理解为一种整体性存在,它具有自身独特而不容取代的总体性能,并不仅仅归结为唐代诗人们所写的各篇诗歌的总和。我们知道,“唐诗”一词经常代表着一种诗歌传统,甚至是一种诗歌典范。提高一步讲,它还可以视为我们民族审美心理的结晶和民族文化精神的体现。唐以后的文人士子谈论唐诗,常有“宗唐得古”之说,明清两代在诗歌创作方向上更出现过“宗唐”与“宗宋”的反复争议。而所谓“宗唐得古”或“唐宋之争”,不都是以唐诗为一种传统、一种学习典范来看待的吗?只有承认唐诗的总体质性,才谈得上对这一传统有整体性的把握。故唐诗研究如同古典文学领域内的诗经学、楚辞学、乐府学一样,也是有自己特定的研究对象和研究课题的,值得作为专门的学问加以倡扬。
其次一方面的理由,就是唐诗研究有着丰厚的历史积累,自唐迄今一千多年来从未间断。不仅很多人在从事唐诗研究,还形成了众多的门户、派别,如所谓宗唐、宗宋、宗盛唐、宗晚唐、宗李杜、宗王孟等各种诗学观念并起纷争,在分期、分派、体式、流变等问题上亦有深入的探讨。研究的形态则日趋多样化,不光限于理论性概括,选诗、编诗、注释、考证、圈点、评议、论说乃至习作,都成其为对唐诗的特定的研究方式,是唐诗学建设中所当关注的内容。可以说,唐诗学的历史积累绝不亚于古典文学领域内的任何一门分支学科,其涉及方面之广和探究之深,更常居于上游,这也是它有资格成为专门性学问的根据所在。
既已参与唐诗学的倡导,就必须做点实事。从20世纪80年代中叶到新世纪初的20年间,我和我的合作者们共同编撰、出版了6种专书。我们的路子主要是选择唐诗研究的历史进程为切入点,从收集历史资料、总结前人经验入手,以进入唐诗学建设。已出的6种书大致可归属为三个类型:
一是目录学著作,有我和朱易安女士合作编写的《唐诗书录》(齐鲁书社1988年版),搜采现存有关唐诗的总集、合集、别集和评论资料的书目两千七百余种,一一注明书名、作者(编者)、朝代、卷数、简要内容及各种版本(稀有版本注明馆藏),且以“备考”形式将历代有关此书的著录文字摘要、汇编于后,以便追溯其版本、卷数的沿革并了解前人对它的评述。此书的作用在于探一探唐诗学的家底,可用为研究工作的入门向导。
二是史料学编纂,涉及历代评论唐诗的资料,共编三种,两种偏于宏观性论说,又一种则属微观性评议。偏于宏观的,一本叫《唐诗论评类编》(山东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是把历代有关唐诗的论评资料收辑起来,按类分编,这是取法明胡震亨的《唐音癸签》。我觉得《唐音癸签》很有价值,不单因为它汇集了许多资料,还在于它把资料按类编排,这一编排之后,唐诗研究中方方面面的问题得以凸显,唐诗学这门学科的理论构架也就自然地浮现出来了,我们学的便是这个路子。《唐音癸签》是明末编就的,仅30万字,资料限于明以前,采集亦不甚完备。我们扩大了搜采范围,下延至清末民初,分类也更见细密,共编了120万字。另一本宏观性史料书名为《历代唐诗论评选》(河北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是按历史线索编成的,共分唐、宋、金元、明、清五个时段,计164个单元。每单元突出一个主题,选录一篇代表性文章为正文,若干篇相关文章作附录,再加一则说明文字。这是仿效郭绍虞先生主编《历代文论选》的体例,以历史上相继出现的话题为贯穿线索,足以使唐诗学的历史演变过程大致显现出来。以上两本资料书,一纵一横,一经一纬,构成了唐诗学基本史料的宏观构架。至于微观方面,主要是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出版的三卷本《唐诗汇评》,选录498位唐代诗人的5000余首诗作(占《全唐诗》总量十分之一,希望能显示它的一个雏形),各缀以历代评论,少的每首几则,多的可达数十乃至上百条,全书共540余万字。这些都属于史料学方面。
第三种类型为理论性总结,出了两本书,一本是我个人撰写的《唐诗学引论》(东方出版中心1988 年初版,2007 年再版),就“正本”、“清源”、“别流”、“辨体”和“学术史”五个方面阐说了我对唐诗的基本理念,属唐诗学原理的构建。另一本则是我与上海师大博士生合作编写的《唐诗学史稿》(河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按历史时段分别勾画出这门学科自唐及清的发展轨迹,而将近百年来的新变放在“余论”部分略作提挈。
以上简略介绍了我和我的同伴们在唐诗学建设上所做的工作,下面还想结合个人的体会,就这门学科的未来前景稍稍作一点展望。新世纪已经来临,在新的形势之下,可以指望唐诗学向着什么样的方向继续前进呢?我想,前进的路子很多,套一句古人的成说,那就是义理、考据、辞章不可偏废,它们都是学问,当力求并举互通。
先讲考据。我把考据理解得宽泛一些,凡是从历史和文物的实证角度从事文学研究的,我都称之为考据。应该说,考据之学是建设唐诗学的基础学问,因亦成为当代唐诗研究领域里的显学。新时期以来唐诗研究取得的重大成果多在这个方面,包括诗篇的辑佚与注释,作家生平和作品背景的求索,文人集团及其相互关系的认定,唐代社会各项制度、各种机构与唐诗关系的辨析,经济、政治、宗教、文化的消长变迁对文人生活方式及其创作的影响,以及各种相关史料的汇集、编纂等,这些方面都有研究者做了大量的考订工作,卓有成效,有目共睹。考据之学仍大有拓展余地,新世纪里要坚持做下去,做扎实,做深入,一步一个脚印,这都不成问题,用不着我多讲。
我要着重谈的是第二种学问,即辞章之学,这可能是当前唐诗学建设中相对薄弱的环节,亟应提倡。所谓辞章之学,乃指诗歌艺术文本的解析,其实也就是对唐诗意象艺术的领略。我们常说,中国古典诗歌是用意象为中心来构成其艺术系统的。“意象”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概念,在诗歌文本里,它可以分解为“意”、“象”、“言”三个层面。写诗的过程是“立象以尽意”、“立言以尽象”,读诗的过程则是“寻言以观象”、“寻象以观意”,三个层面环环相扣,组成以“象”为核心的文本结构。要深入了解诗歌艺术,就必须掌握其结构法则。古人论诗,倾向直观式的体验,对诗歌意象及其风韵、神采虽时有敏锐的感受,却不擅长于就文本意象结构作逻辑分析,其感受便多停留于印象阶段。比如宋人严羽曾用“飘逸”二字来形容李白的诗风,我以为用得非常妥帖,比我们常讲的“豪放”为好。豪放的诗人很多,陆游也是豪放,但朱熹批评其诗“一气滚将下去,全无文法”,评论稍嫌苛刻,不能说未中要害。李白的诗则不一样,它也豪放,而豪放中又能跌宕往复、摇曳生姿,给人以灵动飘忽的感觉,故非“飘逸”二字莫能传其神理。不过“飘逸”只是在表述我们读李白诗时的感受,究竟怎样形成这种“飘逸”的感受,用传统的印象批评方法是说不清楚的。而若建立起现代辞章之学,从解析“意—象—言”的文本结构入手,看李白如何选用言词以构造诗歌意象,意象与意象之间又如何进行链接、组合,进而考察其意脉运行的方式、体势构建的原理以及诗人自身的情趣、风神如何在其意象艺术经营中得到落实与开显,这样一来,“飘逸”的诗风也许就不那么难以捉摸,而李白的诗歌艺术或可获得某种程度的揭示和理解。像这类有关文本构造法则的探讨,西方形式主义学派、新批评派、结构主义学派等都很热衷,海外汉学家也有拿来应用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但往往不能完全切合我们的实际。我们应该从自身的文学实践经验入手,提炼出切合古典诗歌意象艺术的原理法则,以促使传统批评向现代辞章之学转化。研究唐诗的目的毕竟是要落脚于领会其诗歌艺术,而历史考证也只有与文本赏析相结合,才能取得相得益彰的效果。这后一方面的建树目前还相对欠缺,希望新世纪里能有一个较大的开拓。
最后来讲义理之学,亦即通常所谓的理论研究。“义理”要在考据和辞章之学的基础之上归纳总结出来,不同于发空论、泛泛而谈。义理研究的根本指向是要确立我们的唐诗观,即对唐诗的总体性能有一基本的把握,而其核心问题亦有两个:
其一可定名为“唐诗何以是”,就是要讲清楚唐诗为什么能成其为唐诗,这是建立唐诗观的前提。关于这个问题,前辈学者闻一多先生做了很好的提示。他在《说唐诗》一文中谈道:“一般人爱说唐诗,我却要讲‘诗唐’,诗唐者,诗的唐朝也,懂得了诗的唐朝,才能欣赏唐朝的诗。”这话说得十分精辟,读后便一直印记在我的脑子里,但直到现在并没能彻底解开谜底。唐朝何以能成为“诗的唐朝”?唐代社会制度和唐人的生活方式何以能帮助激发诗情并造就众多卓越的诗人?又为什么只有唐朝成其为“诗唐”,而诗歌也很发达的宋朝却不能称之为“诗宋”?尽管我们今天就唐代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作了大量考证,在其对诗歌创作的影响上也有了不少发明,而这些考证和发明如何落实到“诗唐”的总体概念以及“诗唐”与“唐诗”的内在关联上,则似乎仍解得不太透彻和说得不太分明,这应该是一个需要进一步解决的重大理论问题。
唐诗观里的第二个核心问题,可以表述为“唐诗如何是”,即唐诗是怎样形成并发展起来的。我不打算追问什么是唐诗,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唐诗作为整体存在,它具有多侧面性,从不同角度来看它,会看出不同的性能来,要坐实它是“什么”,极容易流于片面。况且唐诗又总是处在不断演变之中,初、盛、中、晚各有区别,后世人心目中的唐诗理念则差异更大,想要给它下一个实体性判断,必然会感觉力不从心。但“如何是”却是可以追问的。唐诗并非自李渊立国之始就已完全确立,早期的唐诗多还处在“六朝余风”的笼罩之下,尚不具备其成熟时的质态与质性。究竟通过什么样的作用、什么样的途径,它演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唐诗?而在粗具规模以至彬彬大盛之后,它又为何以及如何发生了型态上的转化乃至质性上的蜕变,终于成了非唐之诗?这些问题学界虽素有研讨,但多还停留于历史过程的一般叙述上,若能将历史考证与文本解析结合起来,使历史的演进透过文本意象结构的变异折射出来,让一部诗史真正成为诗体艺术流变史,则我们对唐诗性能的把握必将更为深入也更为确切。“唐诗如何是”还有另一个含义,便是唐诗在后人心目中如何呈现。唐王朝结束后,唐诗的直接生产是终止了,但其流衍、传播、接受从未停止。而接受的过程实际上是一个再生产的过程,每一个接受者的观念里,都孕有他对唐诗传统的重新理解和重新解释。这些新的理解和解释,往往反映出人们在新历史条件下的不同艺术理念与艺术趣味,但仍然关联着唐诗自身的固有质性。所以考察唐诗在后人心目中“如何是”的演变过程,亦可更进一步了解唐诗意义的历史生成。
总之,我以为,只有把唐诗“何以是”和“如何是”这两个题目,放在考据学和辞章学的基础上进行具体研究,再从义理学的角度作出概括,我们对唐诗的整体性存在才会有比较确切的领悟,而唐诗学的建设也才算具备了雏形。当然,雏形仍只是雏形,完善绝无止境,期待一代又一代的唐诗爱好者将这项建设工程不断推向前进。
按:本文原系作者在南开大学举办的唐代文学学会第十五届年会上的发言,据录音整理,经作者审阅加工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