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
不要一看标题,就想到肉蒲团。肉啊入的,其实倒是雅谈。
笠翁(李渔)所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说的就是弦乐(丝)的表现力不如管乐(竹),而管乐的表现力则不如声乐(肉)。
人声最美。笔者年轻时也好这一口。似乎小有本钱,形体虽则羸弱,声音倒还响亮,现在细究起来,不得不承认,彼时歌唱,潜意识都是唱给“邻家女孩”听的,本质上是“荷尔蒙”蠢动,青春期的躁动,所谓“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哺乳动物年轻时都有这种体征,有的闷骚开屏,有的“开锅”亮嗓,有的借情诗或一辆“18型自行车”吸引异性,有的苦逼如我就只剩下大本嗓了,载体不同而已。
我就这样常常沉浸在邻家女因我而崩溃的幻想中,后来混进了什么“小分队”,文化宫来了个教练,要求“声音一根线从脑后绕出来”。脑后有嘴吗?那不成“聊斋”了?后来又一个顾问“彭阿五”,说要“吃人一样”,暴出上牙龈,“把声音竖起来”!结果大家又都弄成了狒狒。领队的是条色狼,动辄觑着靓女的腿部叫嚷“打开!打开!”或者“声音打到天花板上”!
“天花板”?大着呢,齿腭?软腭?咽腭交界处?看不见摸不着,他自己也说不清。我第一次发现,世上最玄的学问,东方有个中医,西方就是声乐了。
父亲给找了声乐老师,上海师范学院艺术系的,记得叫“陈荣权”,印尼归侨。他先教气息,又叫我所有吐字“只能从一个地方出来”。人体发声吐气还能有什么地方?天哪,除了咽喉,难不成走谷道吗?
最后给搞得无所适从地去了安徽。干脆谁也不听,想发骚,亮开大本嗓就唱,同去安徽的一个叫“吴祖耀”的,自称是“施鸿鄂”的学生,说我声音“太洪亮”,他纠偏地示范了一下,那声音又细又颤,鼻涕一样,比霜降后的“裁节”(蟋蟀)还寒伧,我说这也叫美声唱法?拉倒吧你!
仍然是笠翁,曾无限感慨地说,“声音之道,幽渺难知”。唱唱容易,声乐实在太难,几乎开口就错,圈子里各种偏方、秘方、验方比张悟本还多,所幸不久,全民大嚎丧的时代来了,“美声”惨遭空前奚落,卡拉OK,谁都进去嚎,后来选秀类节目横行,海豹都可以上去发飙,我后来碰到过“吴祖耀”,靠着话筒,这只裁节居然还可称雄一方呢。
许是荷尔蒙含量暴降,我对嚎丧真是一点兴趣都没了,直到遇见“声乐沙龙”——我的朋友,雕塑家严友人年轻时是个男低音,早年就心仪著名声乐大师温可铮,年过花甲忽然童心萌发地组织了一个“声乐沙龙”,虽然各路人马都有,但温氏门墙最多。
我一辈子向往真正的歌唱家,这会零距离忽然来了恁多真人版,真高兴得气也透不过来。
曹妮婻,温氏弟子,“沙龙”的指挥,戏剧型女高音,虽然年过五十,但饱满的声音仍然纯得跟水晶一样;余笛,温可铮得意门生,男中音或次高,厚实宽广圆润;刘湘生,男高音,高音区金质小号一般……
但最让我着迷的还是马懿威,“金属男中音”,一旦发飙竟可轻松达到高音降b,原上海歌剧院主力,著名歌剧《原野》男一号,身材高大,形象英武,什么叫“黄钟大吕”?他一开口就是,音质宛如灵璧一样的通透铿锵!他是温可铮晚年的弟子,尽得温氏三昧,听他解惑最解渴,比如一口长气将尽而曲未终,怎么办?回答干脆:后腰发力,往前一顶就是。又问,高音区,声音竖起后,怎么走?回答更干脆:往前冲!
玄而又玄的声乐,在他,似乎可以量化,可以數字化,遗憾的是,鄙人已老,所谓“书生老矣,机会方来”。他却笑笑:真正的喜欢,无所谓功利。肉声虽难,放下功利心,你就进入了。
放下功利心,就进入了。世间万般难事,其实无不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