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军的铁骨柔情

张伟

将军是什么样子？

在人们的心目中，将军应该是满头白发、腹部微微腆起，有着威严的剑眉、魁梧的身躯……总之，威风凛凛的样子。而原上海警备区副司令员贾德发老将军戎马生涯46载，看来却是那样平凡普通。今天的贾德发身着便装，个子矮小，说话慢声细语，只是他的身板挺直，走路时脚步始终保持着均匀的节奏，使人隐约感觉到昔日号令千军万马的赫赫声威。

《新民周刊》采访的这位老人已是90高龄，近一年多来，他每天总要带上自己家里烧的家常菜，前往华东医院，来到7号楼的11楼，穿过长长的走道，走进心脏科病房。他要探望的是已经86岁、身患心力衰竭重症的老伴。妻子装了几个心脏支架，老将军与她握握手、说说话。病房周围的许多人，都不知道这位每天都要准时探望、貌不惊人的老头是一位将军。病床上的老伴叫毛遌，他与她携手相伴了整整60年——真可谓“真爱不老”，他们的婚姻犹如钻石一般永恒……

浪漫纯真的革命爱情

贾德发的家在天山公园后面一条僻静的弄堂里，院内，有几棵将军亲手栽种的橘树，初冬时节，金黄的橘子挂满枝头。一楼是客厅、餐厅，还有一间画室，画室的墙上挂着毛遌离休后画的许多国画，有山水、动物和花卉。老将军告诉记者，他和老伴的晚年生活，一个学电脑，一个学画画，生活充满了乐趣，只是一年前，老伴生病住院，家里面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

二楼的书房里，有一排放满了书的橱柜，其中《邓小平文选》、《星火燎原》、《皖南事变》、《淮海战役》几本书格外醒目。靠窗的写字台放着一台电脑，十年前，贾德发学起了电脑，每天都要在键盘上敲敲写写，几年下来，居然用电脑写了一部回忆录，又自己编辑打印了一本没有正式出版的书，取名叫《难忘的岁月》，里面贴上了许多电脑打印出来的照片。记者翻看着一张张照片，倾听着老人慢慢的讲述，坐在一旁的上海警备区第一干休所副所长王如云，帮着老人一起回忆。尽管老人已经90岁了，可是满头银发的他依然精神矍铄、思维清晰，我们的思绪也仿佛回到了激情燃烧的战争岁月，追溯60年前那段浪漫而纯真的革命爱情……

贾德发是从放羊娃一步步成长为将军的。在他看来，一生中有两大财富最宝贵：一是革命经历；二是幸福家庭。他认为，真正的财富，与金钱无关。

1922年3月，賈德发出生在山西省稷山县一户贫农家庭。14岁时就给地主放羊。不论是大雪纷飞的寒冬，还是烈日炎炎的夏天，小德发都要风雨无阻地放着几十头羊，吃饭同羊在一起，睡觉也同羊在一起。他不仅每天放羊，还要为羊准备过冬的粮草，帮助繁殖小羊羔，为地主家一年积50亩地的肥料。16岁那年，一个名叫吴成德的红军找到了他，贾德发从他那里懂得了许多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革命道理。于是，贾德发来不及同父母告别，跟随那位老红军和另外两位新兵，来到了部队。连长见到16岁的贾德发，很高兴，发给他一支步枪和25发子弹，用力拍拍他的肩，说：“你现在就是一名正式的抗日战士了！”贾德发点点头，暗暗下了决心，要做一名好样的战士。

这一走，也从此铸就了贾德发的传奇人生：在此后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贾德发先后历任战士、班长、排长、连长、指导员和营长，他和战友们一起冲锋陷阵，与日本兵、国民党兵面对面拼杀、格斗200次以上。在抗日战场上，他参加过著名的“百团大战”和保卫延安的战斗。在解放战争中，他参加了淮海战役等重大战役，在历次战斗中，贾德发屡建战功，在他任营长时，他的部队被中央军委授予“钢铁营”称号。

贾德发的爱情故事要从新中国成立后说起。当时，贾德发随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入南京，到处是欢庆的锣鼓声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声。27岁的贾德发身经百战，打起仗来英勇善战，但是谈恋爱、找对象却不在行。“初到一地，人生地不熟，又无关系，每天都在教室学习，到哪里去找呢？找终身伴侣是人生一件大事，半点也马虎不得”，据贾德发老人回忆，“当时，我们南面部队来的干部，只有我、石耀亭、曹思敬三人是单身汉，战友们想帮我们找对象，希望找个志同道合的伴侣，特别是我们的师长更热心，最后还是我们军的副政治委员廖冠贤帮我介绍了对象。”廖冠贤是学员兼高级速成系一班的班主任，他和班上的文化教员、助教来往都很多，最终为贾德发物色了一位女教师，并约定利用假日辅导学习的空隙时间，先见见面再说，看看是否有缘分。

约定时间，贾德发上门求见。那天，贾德发一进门，就被眼前这位年轻漂亮的女子吸引住了：只见她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头发梳妆得整整齐齐，穿着一件雪白色的衬衣，端正的五官微胖的脸庞显得文质彬彬，一看就知道受过良好教育，她是部队另外几个班上的文化老师。

这位女教师名字叫毛遌，就是后来贾德发的妻子。“因为双方都是军人，政治上，经历上，就没有过多的交谈，主要谈了谈各自部队的情况。一边喝茶，一边扇扇子，一边交谈，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了。”贾德发说，初次见面，彼此的印象都不错，然而在第二次约会时，贾德发却发现对方的话少了许多，她低着头，好像有些不太愿意说话的样子。贾德发有点纳闷，没谈过恋爱，没有见过世面，遇到如此情况该如何办？场面有些尴尬，贾德发没有说上几句话，只好匆匆站起身，告别离去。

初恋遇挫的苦涩，让贾德发苦闷了整整两周。正感到无望时，那天，贾德发和战友正准备去看露天电影，忽然发现毛遌来了，贾德发喜出望外，提了两只小凳子让她和大家挤在一起，边看电影边聊天。这一次，话越聊越投机，为了不妨碍大家，他俩干脆提着板凳板到银幕的背后去看。银幕背后的人少多了，贾德发将这几天自己对她的思念、分别后的焦虑，全都道了出来。毛遌默默地听着，开始她用两只手捂住脸，一双眼睛却透过指尖悄悄注视着他。印象中，两人足足谈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电影散场。贾德发记得当时这样问她：“那天为什么对我那么冷淡？” 毛遌半开玩笑地说：“嗯，我嫌你长得不漂亮。”“噢！前两天不漂亮，今天就漂亮啦？”两人开心地笑了。就这样，两颗年轻的心互相接近了，两只漂荡的小船开始靠拢了。

从那以后，他们每周都有一两次约会，他们相约在新街口的大街上，漫步在夫子庙秦淮河畔，雨花台、中山陵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他们还一同登上了九华山……那是多么令人难忘的日子啊，他们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候说说学习，有时候谈谈工作，新中国刚刚成立，他们还谈到了未来，谈到了家庭。1951年8月1日建军节，两位身穿军装的年轻人，一同走进南京鼓楼区民政局登记结婚。

贾德发在自己的回忆录里专门提到了这段纯朴而浪漫的爱情，而且写了长长一段对爱情和家庭的人生感悟。贾德发说：“不论哪一行，也不管是男是女，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产生成家立业的念头，这是人之本性。20岁以后，常常是看到成家的男人很幸福，可不知养家的男人多辛苦。在周围同事中看到那些磕磕碰碰不幸福不和睦的家庭，既有成家的心愿，也有成家的担心。……当时是战争年代，一拖就是四五年。后来终于感悟到，夫妻之间不光是讲道理，而重要的是讲爱；有了爱什么都能讲得通，爱情高于一切，爱是家庭幸福的源泉。夫妻艰苦奋斗的精神是和睦家庭的基础，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家，就是沙漠里的绿洲，风浪中的港湾，生活的驿站，夫妻的爱窝，又是夫妻之间的心理诊所……”

美满如玉的家庭生活

“家有爱妻，美满如玉。”这是贾德发老人常常对爱妻的赞赏。他曾专门为妻子做了一首诗：“家有贤内助，胜似神仙脱凡俗；日常生活不用愁，一心创事有劲头！”如今，他们夫妻相亲相爱、和睦相处已经60个春秋了。每每提到爱妻，他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和爱意，“她是我们家每天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人。她不仅每天下厨做饭，看着儿女们吃得舒坦，忙上半天最后吃的却是剩下的，还要赶着去上班。她数十年如一日，苦累从不吭声。”

“我这一生真幸福，有她理财、管家，我毫无后顾之忧，不仅工作顺利，精神愉快，还能多活几十年。”看着幸福美满的家庭，老人毫不掩饰对妻子的爱和感谢，“为了关心我，什么样的苦她都能默默承受，事事处处想到为我的工作创造一个好环境，为家里做好一切后勤工作。有一年，我患了慢性气管炎，于是她每天早上给我蒸一个冰糖梨子，再放一点川贝，使我的病得到根治。后来她打听到：核桃能健脑、枣子能健美，补血保皮肤，她便每天早上都会蒸三个核桃、五个枣子，五颗白果。她是个有心人，又有恒心。就连她生病住院，也不忘老伴的饮食保养，叫司机小王托专人制作，以前她在家时非她亲手做才放心。她还经常翻阅保健杂志，觉得药补不如食补，便从五谷杂粮中找最有养营价值的各种豆类还有南瓜、山芋等，每天早上专给老伴做一碗八宝粥喝。几十年如一日，从不间断，还根据季节，分别加白参、红参、西洋参、野山参或冬虫夏草、灵芝、三七粉、三七花等。”

听着贾德发老人用朴实的语言讲述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爱情故事，令記者也为之动容。如今不少人终日在感情漩涡里挣扎痛苦，越来越不知爱情为何物，而老一辈的爱情简单、纯朴、真挚，却也是最永恒、最幸福的。

新中国成立后，贾德发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担任了团参谋长、兵团作战科长、处长、师长，之后又担任上海警备区参谋长。1984年离休前，任上海警备区副司令员。

贾德发将军是一位传奇式的战斗功臣，是一位百战将星。从上海警备区副司令员的岗位上离休退下来，贾德发仍然不忘过去牺牲的同志，不顾年事已高，到处奔跑，他还花了几年的时间，亲自到全国各地，走访当年战斗过的地方，把自己的离休金拿出来，制作墓碑，并亲自写碑文，把数千名烈士的名字都刻在碑上，让人们永远纪念他们，进一步激发革命精神。

贾德发夫妇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他们的名字大多留有当年的时代烙印：贾德发参加志愿军赴朝作战时，长子出生了，所以取名叫贾援朝；大女儿生于1952年8月1日，取名贾建军；二女儿出生在第一个五年计划时代，取名贾计；三女儿生在梅花盛开的冬天，叫贾梅；小儿子生于1958年，叫贾跃进。在老贾的眼里，妻子毛遌是里里外外的“一把手”，家务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对亲朋好友总是热情相待，周全圆满。

在贾德发离休时，他的五个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而且都在部队任职。五个孩子中，三个女儿都是部队医务工作者，分别在海军港口医院、八五医院等处工作，大儿子在东海舰队任职，小儿子从部队转业后在邮电部门工作。贾德发身为将军，却有吃亏是福的信念，他时常教育自己的子女，做人要谦虚，遇事不计较，要宽宏大度，为此他还专门在客厅正面的墙上挂了一块匾，上面写有“难得糊涂”四个大字。按理说，儿女们都长大了，他和老伴儿应该松口气、放下心了吧！可他们的心又操到孙子辈的身上了。两个孙女，一个在东京读书，一个在上海读书，看到他们学习都很辛苦，总想给小辈们身体上补养补养，买这买那，忙得不亦乐乎。

如今，孙子辈们的孩子也长大成人，他们老两口也完全步入了耄耋之年。因年事已高，如今86岁的毛遌因患有严重的心力衰竭症一直住在华东医院，为此90岁的贾德发每天都在那里守护着自己的老伴，与自己相伴一辈子的人说说心里话。前一阵子，毛遌的气官被切开，已经不能说话了，可是贾德发老人却说，她能听懂他的话，他能够感受她的爱：“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老到哪也去不了，我还依然把你当成手心里的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