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对于当代中国纪录片人来说,最需要的是去感应自身的文化诉求,去聆听来自血管里的声音。与其费尽心机去揣摩西方标准,不如抛弃功利目的,天真烂漫地绽放自我。”
观念:曾经抚摩过你肩头的那片树叶
新世纪以来的十年,是中国大陆纪录片如同野草一样四处蔓延、如同竹子一样拔节成长的十年。这个十年的纪录片产量不仅远远超过了上个世纪的最后十年,甚至很有可能超过1949年以后四十年的总和。
我拍纪录片起步较晚,但非常有幸见证、参与了新世纪十年的纪录片旅程。从个人的创作经历切入,不乏尴尬与酸楚,但或许更能接近纪录片人所普遍崇奉的事实与本真。
上个世纪90年代中,我大学毕业分配到了苏州,主要从事枯燥乏味的科教片、新闻片的制作。那个时候的纪录片观念完全停留在画面加解说的专题片时代,拍摄完全不关注同期声,视听语言也是教材上的陈词滥调。当时的《文汇电影时报》(1999年停刊)为我敞开了一扇窗口,上面有一些介绍当下纪录片的文章,我就是从那份报纸,开始知道《八廓南街十六号》(段锦川)、《阴阳》(康健宁)等纪录片作品。那个时期的推介文章里,吴文光很明确地反对摆拍,反对解说;纪录片人参加放映交流时,第一句话往往都喜欢这样标榜:没有一个镜头是假的。在某种程度上,那些纯粹通过文字转述的纪录片,在普通观众心目中宣扬了某种新的美学观和价值观。
2000年,我来到北京读研,观摩了大量经典纪录片作品,包括美国纪录片导演梅索斯兄弟的《推销员》、怀斯曼的《法律与秩序》等,开始参加实践社的一些放映活动。在新街口的影像店里,定期去买一些牛皮纸袋包装的刻录牒——杨荔钠的《老头》、杜海滨的《铁路沿线》大概就是这样进入视野的。
2003年3月,在北师大一个礼堂里,王兵长达555分钟的纪录片《铁西区》首次在国内完整放映。日后遐迩闻名的王兵,穿个白色工作服上台,朴实得有些近乎拘谨,但言辞之间不乏睿智火花。现在回过头来,会发现那一拨纪录片都呈现类似美国“直接电影”的流派风格,也就是“不介入、不控制,如苍蝇作壁上观”。问题在于,美国“直接电影”发轫于上个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当它在90年代进入中国时,早已不是国际纪录片制作领域的主流。那么,这样一种已经“过时”的电影方法,为何还能受到中国纪录片人的普遍认可甚至追捧呢?
在我看来,一方面,这是“直接电影”在90年代进入中国后,中国纪录片一种近乎必然的选择:在一个急剧转型的时期,神奇现实扑面而来,无须虚构,你只需采取一种相对客观、冷静的姿态,就能记录下缤纷世相、时代变迁。
另一方面,这也是因为美国“直接电影”的基本观念在无形中与中国传统美学中的“静观之态”、“无我之境”,产生了某种呼应和交汇——这或许才是“直接电影”逆时而动,在中国能够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继续存在、发展的契机。
也就是在2001年前后,我同时在北京香山开始拍摄《夜行人》,在苏州百步街续拍《我最后的秘密》。虽然2006年以后才相继出品,这两部作品秉持的都是相对客观、冷静的记录观念、记录方法。必须承认,处于这样一个特殊的社会时期和纪录片美学发展阶段,趋近“直接电影”,倒也顺理成章。
经常在林阴道上散步的人或许都有体会,走着走着,感觉有谁拍了一下你的肩膀,回头一看,没有人,只有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脚下。
一种思想,一种观念,有时候就像抚摩你肩头的叶子。也许只是偶然的碰触,但却让你回味一生。
资金:我们每日的粮食
中国当代纪录片一直存在两股主要力量:以电视台纪实栏目为生存平台的体制内纪录片——像梁碧波的纪录片《婚事》、彭辉的纪录片《平衡》,都是由他们供职的电视台提供资金制作完成的;以自筹资金为主或与电视台、机构联合制作的体制外纪录片,也就是独立制片,后者包括季丹的纪录片《老人们》、沙青的《在一起的时光》等等。
在上个世纪90年代以前,因为摄录设备的垄断性,基本上是体制内纪录片人独步天下;之后,随着相对低端的数码影像设备的普及,各行各业的有识之士纷纷拿起摄像机,这种局面才发生根本改变。独立制片人往往以高度热情和赤子之心进入拍摄现场,纷纷推出一批批引人瞩目的作品。
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与中央台纪录频道的相继开播,使得电视台体制内的纪录片人得以维持生存平台。来自官方机构的支持,更是让某些大型纪录片能够在制作上应付裕如,如CCTV陈晓卿担任总导演的《森林之歌》,就曾获1000万元人民币投资,虽然投资程度远远不及西方电视台的同类题材,但相对于同时期其他中国纪录片来说,已然成为一道标杆。
但对于独立制片人来说,第一个作品固然可以不计付出地自筹资金,但第二个、第三个呢?没有资金支持,往往会使创作变得难以为继。因此,他們往往需要参加各种提案会,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推销自己的方案,以获得必要的制作经费。以阿姆斯特丹纪录片电影节的预售单元为例:先是从全球征集、遴选出15个选题,然后邀请提案人前来参加提案会,面对来自各国主流电视媒体的国际买家,提案人通过3分钟的片话,4分钟的陈述,8分钟的现场对答——在短短15分钟内,基本上就能决定你的提案能否得到资助。这种纪录片预售单元也成为了广州纪录片大会、上海电视节的保留节目,吸引了部分急于找到投资的纪录片人。
2005年,我和贾恺自筹资金拍摄的纪录片《夜行人》完成之后,才切实体会到了纪录片行当的残酷性。几个电影节走完了,发现进院线根本没指望,发行DVD也遇到阻碍,除了在电视台的播映费和若干机构的收藏费,回收资金非常可怜。物质上的窘迫直接影响到了我在苏州另一个纪录片的拍摄。2006年底,在一个朋友的推荐下,我带着从苏州素材中剪出的片花,来到北京参加CNEX纪录片制作机构的提案会。那是CNEX在两岸三地搞的第一次纪录片提案会,有大约20位左右的纪录片人入围,最后我和其他5个提案人获得了后期资助。钱不是很多,但对于长期入不敷出拍片的我们,的确是雪中送炭。就这样,《我最后的秘密》采取与CNEX联合制片的方式,得以于2007年顺利剪辑完成。值得一提的是,CNEX的提案会活动一直持续至今, 推出的其他纪录片如《音乐人生》(张经纬,香港,2008)、《博弈》(王清仁,2009)、《街舞狂潮》(苏哲贤,台湾,2010)等,也都引起了较好的社会反响。
与民营机构推动纪录片创作相映成趣,2008年开始,作为主流媒体的上海电视台纪实频道也开始在资金上支持独立制片,在上海电视节设立“MIDA”基金,开始投资低成本的独立纪录片作品。为了补充片源,激励创作,纪实频道总监应启明作出承诺,纪实频道将在5年之内全部返还独立制片人的全部权益。在这种情况下,丛峰的《未完成的生活史》,于广义的《小李子》,顾桃的《雨果的假期》等相继通过提案会的形式,获得投资并最后顺利完成 。
传播:一路上花朵自会开放
与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比较,新世纪十年的中国纪录片可以说是大步跨出了国门。中国走向世界,世界关注中国,中国纪录片无形之中成为西方了解中国的一扇窗口。
近年来,独立纪录片人中,王兵以纪录长片《铁西区》,李一凡、鄢雨以纪录片《淹没》入围众多国际电影节并屡获大奖。就在今年,和渊导演的《阿仆大的守候》、顾桃导演的《雨果的假期》已获得山形纪录片电影节主要奖项;即便是体制内纪录片人也纷纷在国际影视节上寻找竞技舞台,如上海电视台干超就以纪录片《红跑道》获得十余项国际影展奖项。一时间,给人造成一种感觉,仿佛中国纪录片已经成为世界纪录片的“翘楚”。
然而,“国际声誉”在大多数时候只是一种坐井观天式的自我期许。中国人口占全世界人口的五分之一,但在国际电影节上和国际电视频道中,中国纪录片的参赛和播出比例少得可怜。更多的优秀纪录片,遑论体制内外,因为不合西方口味,根本无法进入西方视野,因而也就“理所当然”地被国人忽视乃至鄙弃。比如,纪录片人季丹的《哈尔滨的螺旋楼梯》、《空巢》等一系列关注普通民生、具有人性深度的纪录片,比如胡新宇长期聚焦家庭生活、直逼内心现实的《姐姐》、《我的父亲母亲》等系列纪录片,他们在同行中颇受好评,因为不能“出口转内销”,往往无法被唯西方电影节马首是瞻的专家、学者看到。
不过,香港导演张经纬的《音乐人生》似乎是个例外。该片跟拍数年,表现了音乐少年黄家正的现实处境与心路历程,影片最打动人的,就是作为前大提琴手的张经纬,在别人的故事里倾注了自己最深切的人生感悟。或许因为这只是一个本土故事,关注的只是东方人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该片在西方电影节颇受冷落,几乎没有入围任何重要西方影展。幸运的是,这个纪录片却在华语地区的院线得到热映,获得普通观众广泛共鸣。更难得的,该片还曾一举获得台湾金马影展包括最佳纪录片在内的三项大奖,张经纬亦荣获香港新晋导演奖——西方不亮东方亮,一部优秀纪录片,最终还是在东方、在本土得到了认可与表彰。
在某种程度上,西方纪录片的价值标准就如希腊神话中阿基琉斯苦追不上的乌龟,不管怎样追赶,还是落在人家标准后面。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把目光收回来?
我常常想,中国纪录片发展到今天,是否有必要寻求来自本土的美学支撑?是否有必要去构建立足本民族的价值评判体系?
或许,对于当代中国纪录片人来说,最需要的是去感应自身的文化诉求,去聆听来自血管里的声音。与其费尽心机去揣摩西方标准,不如抛弃功利目的,天真烂漫地绽放自我。
正如泰戈尔所说:一路上,花朵自会开放。
(黎小锋,纪录片导演,现为同济大学传播与艺术学院副教授。主要作品有《遍地乌金》、《我最后的秘密》、《无定河》、《夜行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