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在中国日益庞大的当代画家族群中,丁乙的画与他的名字一样很容易被人记住。他的名字极简,总共只有三 画。画也极简,横七竖八,似乎妇孺皆能。但丁乙的“十示”有一种神秘感,使稍具艺术经验的观众会想得很多很远,并试图去破解它们的密码。当然,丁乙也不在乎更多观众的质疑:这也是画吗?这不就是咱姥姥家的窗帘布嘛!
20多年来,丁乙就在种种质疑声中成为一个具有国际声誉的画家。回顾中国当代艺术,他是一个绕不过去的人,外国艺术评论家则将丁乙当作富有意味的研究对象。丁乙用各种最常见的媒材,从画布到硬板纸,从炭条、圆珠笔,到普通油画颜料、油画棒、丙烯,来铺陈一层层覆盖的“十”字和“X”形图案。形成和发展了一种集“极简”与“极多”为一体的独特绘画风格。“十示”系列作品,看似简洁明了,实则掩藏着另一种繁复绚丽的韵味,言外之意中表达着宇宙秩序和人类秩序间的相互关系。也因此,丁乙在上海这座后现代大都市中确立了自己的风格。
12月10日至明年1月27日,在红坊内的民生现代美术馆,《概括的·抽象的——丁乙作品展》在那里与观众见面。这次展览是带有回顾性质的,从1986年至今的61件作品可以帮助观众梳理丁乙各个阶段的“十示”,它们将告诉观众,20余年如一日的水滴石穿,坚如磐石,沉默寡言,已经成为丁乙艺术实践中最宝贵的经验。
抽象艺术没有现实中的对应物
记者:前不久我听说一件事,或许会令你尴尬。某次拍卖会上出现了你的一件作品,有位买家想得到它。但据说尺幅太大,家里的空间容纳不下,他就辗转打通你的电话,希望将这幅作品一剪二,请你在没有落款的另一半签上自己的名字。
丁乙:这件作品不是我送去拍卖的,是一位藏家抛出来的。这很正常,但这位买家提出这个要求,大大出乎我的想象。当然,这个要求被我拒绝了。
記者:这无疑是对一位严肃艺术家的侮辱。一幅独立的、完整的作品,怎么可以一剪为二?这可不是卖布啊……
丁乙:这样做就可以得到两幅作品,过一段时间抛出,或许能得到更多的投资回报。
记者:不过这件事也至少说明两点:一,许多人并不理解你作品的涵义。二,你的作品在受众的诠释上具有多种可能性。也就是说,你的作品从诞生那天起,命中注定要背负着种种误解和歪曲。
丁乙:是的,前几年有位企业家买了我的作品挂在办公室里,从管理层到一般员工都一直问他:为什么把一块花布头挂在那里,它有什么意思?为此他必须经常解释:没别的意义,就是因为好看。所以,我的作品在公共空间内一直处于防卫和被动的状态。其实,抽象艺术没有现实中的对应物,它的主题是宏阔的、多义的、不确定的,而我们的审美习惯偏偏是要求艺术家给出明确的解释,要有一个对应物,表现什么?展现什么?比如某个精神层面的榜样,图腾或象征。中国不像欧洲国家,抽象艺术在那里已经建立起一百多年的审美基础。
让艺术变得陌生
记者:你是新时期以来较早投入抽象艺术实践的艺术家,80年代中期你就放弃具象叙事而闯入抽象艺术之路。是什么因素触动你毅然转型?
丁乙:80年代中期是中国当代艺术风起云涌的时代,各种艺术思潮猛烈冲击着艺术家的固有观念,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政治波普、泼皮与艳俗,还有行为艺术等都有夸张的机会表现,艺术界一片喧腾,空气自由。我也参与了当时的一些艺术事件,但很快发现中国当代艺术的丰富性是不够的,有些人的作品只是拾人牙慧而已,承载的思想也比较稀薄或软弱。我想自己必须走出一条适合自己的路,让艺术变得陌生,并为当代艺术提供新的角度。
最终我选择了用最简单的线条与最严谨的构图来达成初步想法。我明确地拒绝任何意义,力图将各种人工的痕迹消除掉,实现零度写作的呈现。另一方面,选择“十示”这个符号也与我的艺术历程有关,我在上大美院读的是国画专业,因为我画的是以塞尚为代表的巴黎画派,而且很熟悉,很洋派,这与当时的高考标准和教学模式都不对路,只能“曲线救国”,先读国画系再说。但后来国画的观念与程式也受到艺术评论家的怀疑与颠覆,我就不得不考虑如何走出彼得堡。毕业后我从事教学工作和平面设计,“十”就是规定四色印刷品中的符号,它的基本元素最简单,但经过组合排列后,转换成一种基本形状,情况就不一样了,它具有非常有意思的不确定性和解释上的无限可能。
记者:而且它是中性的,提供的想象空间就比较广阔。你形成和发展了一种集“极简”与“极多”为一体的独特画风,用“十”字一层层地覆盖直到画面形式平衡、可确立不同透视与视觉,展现了经过视觉干扰的都市风景。但是,所谓大都市的意象,难道不是对应物吗?
丁乙:对应物……那是受众发现的,不是我预设的。当然,这可能会遭致质疑。我一直生活在上海,从小对高楼大厦、弄堂房子和交叉的街道就有兴趣与记忆,建筑与道路的线条与块面,是我最早获得、也印象最深的艺术形象。这在我落笔画“十示”系列时,很自然地激活了记忆库存,这是一个人的生活经验在起作用,最后我也左右不了它。后来,今天我们现在讲的“文化自觉”苏醒了,我觉得如果有人看到了城市与建筑,也不是一件坏事。你想,整个中国在近30年的发展中,都是在城市主导下的大跃进,城市景观的改观最容易引起围观与联想,如果能从最简单的图像中领悟一个座城市的变化,也不是坏事。
在格子布上展现另一种图像
记者:如果顺着这样的线索去解读你的作品,就会发现,一开始你的十示是单纯的,线条的垂直方案完全打破了对自然的模仿欲望,也阻碍了它的表现冲动。你只使用红黄蓝三种元色,三种颜色的叠加,随着黑色的加入,足以展现整个光谱,也与四色印刷品相呼应。你似乎津津有味地享受着单纯的、精确的构造工程之中。
丁乙:我让艺术与其他门类的艺术嫁接,一开始我甚至用鸭嘴笔来作画,线条是很光滑、很工整的,强调设计感和工艺性。有朋友说我像花布设计,但我心里有底,不争论。
记者:后来,大约在1997年起,你干脆使用苏格兰格子布来作基底,这些格子布对你造成了限制,你必须从规定的情景开始再造一个自我。布料是工业时代的产物,司空见惯的大众消费品,你把“十”字重叠在上面,试图抹去格子布的记忆,展现另一种别有意味的图像。而且我发现有些作品中,对格子布稍经加工,以粗糙的人工痕迹覆盖规整的产品呈现,形成了对后工业时代的嘲笑与讽刺。
丁乙:哈,这个是你看出来的。不过,这一时期我真的一直在跑布店寻找格子布,还请纺织厂定制一批宽幅的格子布,为了满足一份订单的需要,我订了足足有几百米,一辈子也用不完。厂里的老师傅还问我是不是童装厂的老板。
记者:后来,大约是从1999年开始,你引入了荧光颜色,两种红色,一种黄色和一种绿色,这使可能呈现的城市显得更加迷离和炫亮。你是不是想通过这种荧光色来对应城市的发展轨迹?比如有国外评论家认为,你最终的目的是构造一种图像,这种图像在形式层面上对应于现代大都市的混乱状态。
丁乙:我好像没法否认这个企图。这个时候我经常参加国外的当代艺术展,许多欧洲人在我的作品中读懂了巨变中的上海,他们惊讶于上海的大、光、亮,因为欧洲的城市一到晚上归于沉寂,夜色温柔,只有纽约和东京是这样光怪陆离的。中国城市大拆大建过程中的无序、混乱和亢奋状态,旨在吸引消费、宣扬享乐主义的灯箱广告、建筑轮廓霓虹灯的密集与张扬,相信每个亲历者都有强烈感受。这也是历史记忆,若干年后,我希望观众从表面单调、机械的“十示”中看到一个时期的浓缩图像。
记者:你的作品具有很大的外延,也暗藏着诱人的商业价值,以你的“十示”元素进行商业开发可以满足多元的需要。
丁乙:这方面的合作是有的,在2008年爱马仕就跟我合作过,将我的作品印成丝巾。老外很认真,我的画有33种颜色,他们就套印33次,不是传统的四色套印,这样丝巾在色彩上就非常逼真,丰富性也强,每条要卖到3500元。还有一次是杰尼亚与我合作,纪念他们进入中国20周年,用我的作品印在笔记本上作为纪念品分发给嘉宾。但是我还是希望做一个纯粹的艺术家,整天在画室里画画,不必为这些琐事分心。
为中国留下一份写有密码的档案
记者:今年開始,好像在色彩上又回归于黑白灰三种负色调了。
丁乙:在喧哗之后,我们应该静下来思考一下未来的走向。这次展览上的7幅画,黑白灰基调的,都是为这次展览准备的,一年前就准备了。我必须有新的思考与呈现,从颜色中解放出来,重新出发。
记者:我知道你画得很慢,一个月也画不了一幅,这与观众的想象不一样,有人以为你是用尺来画的,很快就可完成。其实在你的早期作品中,我也在平行的线条中看到你故意为之的微弱起伏,这是有思想潜伏在里面的。
丁乙:我没有草图推理,只有大致的框架,在画的过程中经常停下来,考虑一下色彩关系与结构的平衡。这跟下围棋很相似,走走,想想,避免一不小心钻进陷阱,我很享受这个过程。
记者:让我们回头看一下,你的作品一出来,外界的评价如何?
丁乙:无人喝彩。老师,同学,朋友,大多看不懂,有人还斥责为“画花布头”,但这让我暗自窃喜,因为我终于成为另类。而且此时中国已经进入宽容的时代,我被允许生存,并让我走在别人前面。
记者:来自官方的看法如何?
丁乙:1994年,感谢上海美术馆为我主办了个展,在这之前国际上已经频频邀请我去参展,比如柏林中国现代艺术展,还有香港艺术中心的展览等,这些都是良好的铺垫。这次上海美术馆拿出二楼展厅,确立了我在国内的地位。到了第一届上海双年展,我有两组作品入选,给了我很大的空间。
记者:从此你作为抽象艺术家,成了中国当代艺术的一个鲜明符号。国外许多艺术机构邀请你参展,你的作品在荷兰、英国、意大利、加拿大、日本、韩国、法国、瑞士、德国等展出,国际上最有影响的双年展你也应邀参加,国内的重要展览就更多了。西方观众或媒体是如何评价你的作品的?
丁乙:西方媒体近10年来对中国当代艺术的关注度在加强,但他们比较看重那些对应物明确、符号性强烈的作品,比如方力钧、王广义、张晓刚等人的作品,甚至让他们上杂志的封面,而对于我,只是在文章当作个案单独评介,顶多再放一张照片,因为我的绘画语言并不强调中国面孔和中国场景。
但我庆幸的是,我为中国留下了一份写有密码的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