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荣华

2011-05-14 09:47染指
飞魔幻B 2011年6期
关键词:太后祖母

染指

舒绿从温泉中起身,拾穿起叠在礁石上的白棉浴衣,慢腾腾走上竹帘细卷的游廊。

身后有人轻拍了一下她的肩,她回头便对上一双眸子,一点点青,横波绿水,墨发束尾,腰系楚带。

舒绿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竟是正午时候祖母与她说起的远方表妹。丞相之女胡媚。

幼时她们同处五年,后又分离,想不到两三年间,昔日里的青稚小童已生出窈窕之姿。

“我好想你!”舒绿扑上去抱住她,燥燥的肤上犹泛热气。

胡媚亦笑,伸手揽住她,毫无分别多年的疏离。

不过胡媚没有忘记来找舒绿的目的,托话道:“太后让你快快过去。”

舒绿毫不在意:“别提老太婆!你不是喜欢雪蛤枸杞汤吗?我带你去吃。”伸手扯她,胡媚却未动,面色惨白地立在原地,盯住她背后的拐角处惊恐万分,膝盖一折及地,道:“参见太后。”

舒绿乍觉背脊骨阵阵冷刺。

太后心狠手辣在宫中历来已久,传言先帝一辞世,太后即刻将与她作对多时的华贵人打入天牢,命人将她大腿之上的皮肉一块块割下来,剔得只剩骨架,再将血肉一片片地喂给她吃掉。

而今,地板上每一步轻微的响动,竟令舒绿有些害怕。

千方百计地逃,终究还是逃不掉这一劫吗?

她索性心一横,转身,再黏人不过地柔声道:“皇祖母~。”

啪的一声,眼前勾金线的凤袍一掠而过,脆生生响在空中,绘了虞美人图案的细竹卷帘飞起,在檐下动荡,落英缤纷。

太后垂眼道:“你究竟做了什么,让皇上厌你厌得想退婚?”

距离京城十里外的深山里,有一处温泉行宫为皇家建筑,每年浓冬时候,太后都会驱车驾马,浩浩荡荡来休憩养生。

阮舒绿第一次来,就被安排到专属于皇后的汤池,方圆十丈,白水白烟,她的身子像半透明的莲梗半浮在水里,时不时掬一把温水洗脸上的红掌印,一遍,又一遍。

作为太后唯一的亲侄女,她不是不明白自己生存的意义就是利用与被利用。有人说世上最藏污纳垢的地方一是皇宫,二是青楼。

由华贵人的经历来看,皇宫不是一般人混得的,你看人家混青楼的苏小小多风光啊!

泡得晕了,舒绿沥水上岸,旋即有宫女尾随侍候,她抬手挥退,宫女却坚持道:“别院外的树林时常有百姓乱闯,奴婢害怕主子受惊。”

“我?”舒绿流转了眉眼笑,“我从小习武,不要我欺负别人就可以了。”

“可是——”

“去吧!”舒绿纵身攀上巨岩,翻身跃了过去,动作流畅至极。

地上铺叶,树林憧憧,别院大得过分,舒绿专挑偏僻地儿走,寻找溜出去的机会。

突然,身边树丛里有说话声。

她的心猛跳,愕了住,脚底落叶窸窸窣窣地响,好在有风声掩过,屏下呼吸,一静,说话声就清晰起来,听上去是一男一女,说话声音却越发大了,似乎在吵架。

阿弥陀佛,苍天有眼,她不是有意去窥听墙角的。她不敢再乱走,以免被发觉,索性郁闷地缩在树丛里。

树是冬青,叶与叶之间有隙缝,星星点点的光渗进来,她一眼先看见的是那男的背影。清瘦萧索,双肩笔直,穿着的明黄衣裳素淡得宛如一片临水枯叶。

而他正对面的女人不是别人,竟是舒绿的青梅胡媚。

胡媚一双眼睛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我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你!”

男子却不动不言。

胡媚揉起窈窕的身子就裹进男子的怀里,双手反扣过他的背,紧紧地揪起他的衣裳,凑过唇要去吻他。

画面太激情了,舒绿不敢直视,垂眼就看见一只毛毛虫在手边蠕动……

“啊——”她甩手,捂嘴,却已经来不及了,刹那间男子抽出腰上的剑猛地刺向自己,一道白光弹过,削落绿叶翻飞,漫天雨落,等她看清时剑尖只差了零点零零壹的距离就要削下她的鼻子。

她在看剑尖,男子在看她。看清楚是她时,男子冰雪般的眸中软化一点温柔。

“怎么是你?”男子反手收剑,沉声问。

“嗯——啊?”舒绿从下往上直视,逆了光,男子眉眼熟悉,竟与有过一面之缘的未婚夫皇帝九畹一致无二。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见她愣怔,男子有些不耐烦了:“我问你,你怎么在这里?”忽然想起什么,钩起嘴角讽刺地笑,“莫非——是太后让你跟踪的?”

舒绿刚想辩解,突然砰的一声,胡媚已经跪倒在地,满脸通红,嘴唇颤抖:“舒娘娘,看在臣妾曾与您一同长大,饶了臣妾这一次吧,臣妾以后再也不敢了。”

闻言,男子眸光更冽,辗转间冷光四射。

舒绿有些蒙了,这演的是哪一出啊……

男子跨步退后,半跪着扶起胡媚,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好似生怕人夺走似的,一双眼睛逼视舒绿:“你要说,就去跟太后说一切由我负责,我晓得我这皇位是她老人家一手扶持的,要撤,也不过是她老人家一句话!”

那番大义凛然,是为了心爱的女子。

舒绿转身怯怯地走了,走着走着觉得不对劲……猛然觉醒!

他,他,他,他干吗不自称朕啊!

有时候并不是你不争,别人就不抢的。

舒绿沐浴更衣后,端一碗雪蛤枸杞汤对着氤氲雨幕慢腾腾地吃,忽然门被推开,是太后身边的嬷嬷过来传话,命她去月殿。

月殿是太后在行宫的住所,琉璃金瓦,飞檐翘角,两列宫女夹道伺立,舒绿踩过及踝深的地毯拐进殿中,一眼就望见跪在地上长发及地的女子。

听见声响,女子回头,白生生的面,眼角掠过暗色,转瞬即逝,化成黛青眉梢的点点水莹,竟是胡媚,脖颈,手腕之上,隐隐渗出紫红色的血痕,看上去像是刚受过刑法。

舒绿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堂上太后冷冷地道:“此女子不识大体,勾引皇上,理应受到惩罚,舒绿你心还是太善了,竟不来禀告哀家,若不是哀家的手下察觉了,这样发展下去还得了!”

太后义正词严,字字刺得胡媚脸色青青白白,匍匐在地,丞相之女哪儿挨得住这样的打骂,抑制不住辩驳了一声:“我与皇上是真心相爱的……”忽然支起身子,不顾一切地膝行向坐在旁侧的圣上九畹,抱住九畹的腿,一双眸子睁得很大,蓄满泪水,“皇上,您为什么不说话啊?”她扯着他的裤腿,又喊了一声,“皇上!”

太后颇不耐烦地使了一个眼色,嬷嬷点头,然后上前去扯过胡媚的头发,往桌角上一撞,闷响过后,胡媚披头散发地倒在地上微微痉挛。

趁她松手,九畹赶紧起身,脸色尴尬至极,他一径跪到舒绿身边,朝太后磕头:“请母后不要听信她的妖言。”

“哦?”运筹帷幄的太后提眉,吊眼,“舒绿,你说呢?”

她?舒绿大脑空白,心中泛起一阵慌乱。

近在咫尺的九畹的眼睛那么深,那么浅,如山川海波,深深浅浅,分不清是真是假,他的面容漂亮得惊心,长睫在脸上投下一扇阴影,呼吸喷到皮肤上,酥了半边身子。

“舒绿,你是我的皇后,你应该体谅我的想法,对不对?”他话中有话。

但不知为何,舒绿偏偏就想到了在树林里的那一幕,明明白白就在不久前,转身已是物是人非,现实碎得比梦还快。

“可我觉得你很讨厌。”舒绿脱口而出。

霎时所有人都哑然,只闻檐角青玉风铃,当——啷——

一声一空。

紧跟着啪的一声,太后连茶杯带桌布都扯翻在地,溅起一地白烟。

外面的宫女都涌进来,场面霎时乱了,太后在衣香鬓影中无奈地揉了揉眉头:“舒绿倦了,快扶她下去休息。”

舒绿绕开嬷嬷伸来搀扶的手,径直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向胡媚,弯腰在大片软红光影中眯起了眼睛:“随我去喝雪蛤枸杞汤吗?现在回去,估计还热着。”

胡媚的眼泪滚滚落下,点了点头。

扶持着相互长大的青梅走在药石色的苍天下,耳边有风呼啸而过,舒绿觉得有一道目光停在背上,回头就见槛内的那抹明黄色的影子,看不清眉目,却让她觉得那么单薄而无助,像摆弄在高台之上的皮影戏。

软帐深处,小室生香。

浮了点淡白月色,泛起香,白生生的雪蛤甜味涌上鼻翼。

胡媚忽然沉腕,将盛了汤的薄胎瓷碗放在腿上,说:“我不争了。”

舒绿迟钝的思绪犹自停留在那抹惊魂摄魄的剪影上,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胡媚无奈,扳过她的脸,四目相对认真地道:“既然姐姐不喜欢他,要我也不争了。”顿了顿,继续道,“你晓得的,我从小就爱跟你争,跟你抢,你不要了,我留来何用。”

舒绿笑着伏在桌上,斜眼看胡媚:“你的丞相父亲会同意吗?”

她太了解她了,简直是一针见血。

胡媚极其烦躁地在屋子里踱了一圈,又踱了一圈,最后还是坐回凳子上,嚷道:“那我该怎么办?”

舒绿拉过她的手,十指尖尖,如葱白鲜嫩,舒开的眉眼寸寸生软:“就像现在这样姐妹相处,就已经很好了。”

那夜月色薄的人心扉心凉,她原以为就这样好了,原以为……

却没料到几日后,胡媚竟是要死了。

那时候已经打道回宫,姐妹俩分住荣锦宫殿,共侍圣上。

半夜舒绿感觉有冷冰黏腻的东西滑过脖颈,一摸过去疏忽消失在指尖,舒绿打了一个寒战,披衣开门猛地嗅到一股血腥味。

明堂堂的月光洒落整个庭院,青石板上蜷缩着一个人,七窍流血,印堂发黑。

“胡媚——”她尖叫,指间灯烛落地,摇曳而灭,烫到了地上一根细细长长的绳子,绳子瞬间弹入墙角,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是——蛇?!

舒绿猛地警觉,墙边有人!

那人顺着后门溜走,舒绿紧追上去,殿外有竹林,白的月色,黑的竹影,黑白交错宛如深水底,那人脱身跑入太后住的宫殿。

檐下的灯火一闪而过,照亮了那人的侧脸,皱瘪干枯,那是……太后身边的嬷嬷?!

舒绿心中咯噔一下,遍体生寒。

站在游廊上的舒绿身后有光亮起,门嘎吱作响。

一晃晃的烛火醺迷了太后的脸,眉梢一叠儿的黛青深色,雍容的宽袍笼在灯影里,衬得肤色白净光滑,宛如年轻少女。

舒绿坚硬地转头,错眼见桌子边还坐着另一个人,也没怎么在意,她的脚发软,几乎哑了声:“皇祖母,你为何要害死舒绿?”

“哦?”太后钩起嘴角款款地笑,“哀家只有你一个乖侄女儿,你怎么怀疑到祖母头上了?”

舒绿双肩发抖:“宫中别人不晓得你的秘密,难道我还不明白吗?”

雕花蓝纹的房梁,梁间漆黑森森,似有什么潜藏着,她还未继续脱口,太后大怒抢过话:“来人!将她给我拖下去!”

暗地里有黑影晃动,太后豢养的暗卫一涌而出。

“等等,”屋里有人曼声传来,窸窣衣响后,那个一直没说话的人走到门口,竟是九畹!

九畹径直绕到舒绿跟前,亲身相挡,暗卫动作滞了一滞。

趁此机会九畹从袖底握住舒绿的手,面对太后依旧低眉顺眼:“皇儿的爱妃莫名死亡,皇后调查也是无可厚非的,还求母后原谅她的冲动。”

灯影里的太后脸上一丝笑容都没了。

寒光绽在她眸中,辗转间,碎尸万片。

舒绿瑟缩地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然后亡命似的转身就逃。

疯了,这个宫里都疯了。

她要找到证据……她一定要找到证据……

黑白交错的竹林里卷地风起,敷在脸上凉凉的,她抹了把脸,满手是泪。

她唯有这么一个皇祖母。她唯有胡媚一个朋友。

融了雪,水积了一院,月亮落在黑潭上,圆了,又碎掉,最后支离破碎。

舒绿白裳溅了星星点点的泥,方圆十丈的院落寻了个空,都没有见到胡媚的尸首。

动静惊醒了殿中宫女太监,她翻来覆去,一个一个,都说没有见到胡媚。

舒绿像是失去了最珍惜的宝贝,颓唐跌坐在地上。

黑沉沉的夜里,错眼而过的宫人们宛如纸上画影,渐渐淡色,最后统统消失在哑然的背景里。

天亮时候,荣锦宫的大门从外锁上。

是太后暗地里下令,将舒皇后软禁,不得懿旨,不准放她半步。

佛堂。青灯。古佛。

舒绿手执一串珠子跪在团蒲上,低垂着头,有模有样的念经,看似端庄肃穆,细听了去,来来回回却都只有一句: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有人叩门,说进来送晚餐。

“送到跟前来。”舒绿背身说道,手中拨弄的长串佛珠是生铁制成,待会儿只要往宫人脖子上一套,威胁换过衣裳——

良久无声过后,乍然一双手伸到她面前,挡了一壁阴影。那双手极白,像是从雪地里挣出来的,末端染了淡淡的香气,她从未觉得白与黑能这般惊人。

愣怔间,走路如凌波无声的人蹲下身,流转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瞧自己,温柔得不见一丝浮躁。

舒绿指间的佛珠应声落地。

九畹凑近道:“我怕宫人们趋炎附势不待见你,特意给你做了一份送来。”

还是雪蛤枸杞汤……

舒绿吞了一口口水,抬眼一瞬不瞬的望向对面的人。风掀起他袍子一角,衬得身高颀长。

“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现在再来,也不知道晚不晚。”九畹望向花圃,一簇簇虞美人鼓出粉粉嫩嫩的花蕾,宛如暗红色的火苗,染了他眸色,泅开若有似无的忧伤,“温泉那次,我之所以不承认胡媚,其实是为了保护她。”

欺骗是为了保护?舒绿手一抖,薄胎瓷碗斜斜一歪,漾出几许。

九畹起身,颇为牵强地笑了一下,伸手抚了一下舒绿如墨柔顺的长发,滚水般烫,舒绿脸迅速烫火,啪地拍开了九畹的手。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突然手忙脚乱。

九畹突然笑开:“初春已至,玫瑰花紫罗兰都能制成好吃的糕点……你不必始终留恋在冬季。”

人散后,一弯新月凉如水。

长长的影子画片儿一般翩跹着飞开,滑过屋瓦片,挂到树枝丫上。舒绿捻着块糕点,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嘴里塞,满嘴都是糕点。

她抬头看月亮。

月圆如幻梦,梦回几时空。

檐下有人在看舒绿。

隐在一壁阴影里看不清容貌,只身形窈窕,单薄得可怜,似一阵风掀起都能吹走似的,舒绿一眼掠过,觉得有熟悉,她一愣,豁然站起身来。

“胡媚!”

膝上的糕点撒了满身,舒绿穿过婆娑树影奔到木栏边时,地上只有月光一晃晃的亮,再无其他了。

是胡媚的鬼魂?

那晚的一切,化作浓稠的梦,搅得她不得安生。

一觉醒来,舒绿抓起打火石,一小捆剥了皮的小松枝,偷偷摸出荣锦宫。最后停在太后宫外深吸了一口气,踩上围墙攀上屋顶。

琉璃金瓦铺成流水般大片,纵横梁缝间,隐约有窸窸窣窣声,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舒绿始终不忘,那晚上她是为了追踪嬷嬷而弄丢了重伤的胡媚,她甚至没来得及查看她是否还活着。

一切还得从蛇伤开始——记得曾听人说过,家豢养的蛇,都爱盘在房梁间。

执了打火石去湿草,一次未燃,颤着去点第二次,脚踝上一凉,以为是乱滚的小松枝,随脚踢开,银线勾绘的裙扬伸出一缕油光水滑的绿条,两只绿幽幽的眼珠子盯着她。

蛇!顿时她头皮发麻,下意识地退后两步,脚后跟着一空,跌下屋檐——

耳边狂风呼啸,还未触地,已跌进一个柔软的怀抱。

转眼便见压在身下的嬷嬷憋紧了气,舒绿仓皇地爬起来,刚想道谢,眼角却掠过了一痕黑底金纹的流光。

“皇祖母——”舒绿仓皇唤住。

太后却不想见她,一言不发,反手就关门。不料一只手居然伸进门缝中,只差了几寸,险些被生生压断,太后的手抖落,舒绿像猫一样滑了进去:“只有我晓得,您向来养蛇,胡媚定然是您杀死的。”

太后的双肩崩成一条线,冷声道:“侄女,你是要以哀家为敌吗?”

舒绿陡然像寒冬腊月被浇了一桶冰水。

“你以为你在屋顶造成那么大的动静,宫中人都不知道吗?我宽容你这么多次,你为何依旧这样心慈手软?”

太后凛冽拂袖,回身兜袍坐到檀木软椅里,吊起慵懒的眸子:“你就没想过,要以后哀家不在了,你如何在宫中生存?”太后顿了顿,端起桌上的青花瓷碗,漫不经心地搅了搅,“胡媚非除不可。她可不是你看上去的那么单纯。”

然而舒绿已经没再多听了。

她一瞬不瞬地望向太后碗中的汤肉,盛在雪白瓷里,衬得红的红白的白,渗出的肉的乌血还在流,恶臭四溢——这是,活蛇胆?只见太后抬起染了蔻丹红的长指甲,将蛇胆放进嘴里……

舒绿胃中一阵翻滚。向来她只晓得祖母在宫中养蛇,却不知是为了模仿蛇蜕皮般的美容养颜。

而宫中最多能喂蛇的肉是什么呢?

人肉!

舒绿遍体彻寒,连退数步,撞上了坚硬桌角都不觉得疼。

桌上有奏章,掉了下来。舒绿赶紧转身去捡,纸上写有丞相的名字,巡抚的……朝中要事,都由太后经手了。

舒绿脑中渐渐浮现出九畹那双忧伤的眼。

九畹并非祖母亲生,然而依照宫中惯例必须尊当时的皇后为娘亲。这么多年在一个手腕铁血的长者面前,九畹他,活得也很不容易吧……

有些时候,真想亲手去抚平他眼角生出的细细皱纹。

思及此,舒绿给自己的想法惊得发抖,她莫名地慌了神,赶紧拂过滑落的一缕头发走到窗边去吹风。

春风料峭,拂过满庭院织成锦绣的虞美人,妖娆生姿。

吃过了蛇胆的太后口中腥膻,恰巧命她端一碗茶水漱口,桌在窗边,阳光一线线扫落在茶盏上,而她站的位置恰好挡住了太后的视线。

深春时候,檐外绵雨,不大也不小,只是没日没夜的纷扰,浇湿了一地惨败软红。

宫中传来惊天消息,太后,薨了。

舒绿折断了指间的虞美人,豁然起身,怎么会……明明她走的时候还很好的!

传话的太监望着她,连连后退,直让出门外一列御林军。

“……御医道,在娘娘的茶杯里发现了虞美人根茎的汁液。”

植物虞美人浑身有毒,以果实和根茎为重,误食者轻则心脏麻痹,重则死亡。

天牢。

依旧听得见墙外绵绵细雨,窸窸窣窣都酥在心上。

舒绿蜷缩在墙角,脑海中掠过一幕幕。

首先,她不是没有心动,但并没有将虞美人毒汁放进茶杯,又怎么会偏偏查出是她的那杯呢?再则,她夜访祖母,除了贴身侍婢再无人知晓,如何会传到大理寺来抓人?

她每细想一层,心底就有隐约的线索被挑起,细想去全是骇然。

想着想着,牢房的光影陡然低沉,打从暗处悄然走出了一袭曼妙的倩影,一张脸好像是从黑暗中开出的芬芳白花,喜挑眉梢地对上舒绿,清楚得瘆人。

舒绿下意识地瞥向她的双脚,却突然被广袖兜住了视线。

“你是人是鬼?”指尖触及一阵冰冷。

“你输了。”胡媚的嗓音如珠落玉盘清清脆脆,“太后一死,你就没能耐了吗?皇后。”

舒绿眼前一黑,颤声道:“是你下的毒?”

她根本就没有死。

她的死亡,尸体丢失都只是假象。

一切都只是骗她的,骗她的。

舒绿头昏脑胀,她的眼里只看见胡媚薄红的嘴唇开开合合,敛尽一室光华:“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让你与你祖母闹矛盾,让你恨她,疑她,全宫皆知,再一网打尽——姐姐,你要了解我是为了我父亲的大业入的宫,我都是听的他的。更何况——”辗转了眉目,“我说过,我从小就爱跟你争,跟你抢,权力如是,男人如是。”

逐字逐字,寒透四肢百骸。

不知怎的,舒绿突然想起祖母评价她的话,说她太过心慈手软成不了事。

果然,在这个人吃人的后宫,谁弱,谁就是案上鱼肉,任人宰割。

陷入震惊中的舒绿没注意栏外胡媚的欲语还休,依旧沉浸悲痛中。

更没发觉胡媚兜了兜袖底,阵阵铁钥匙当啷作响。

本想悄无声息地开了门锁就走,却不料钥匙捅入锁眼的刹那,猛地被人攥住了手。

胡媚惊惶抬眼,竟是九畹!

毒害太后,欺君罔上,策划谋反……

殿下舒绿听得懵懵懂懂,心想一个人怎么会做这么多恶事?

再见九畹时,又是在御花园,或许现在应该称他为夫君了。

下朝后的他一身轻薄明黄春裳,明眸善睐,看上去比从前跟好看了。

舒绿愣怔地看着他,看着他,好似要将他看做——永恒。

九畹微笑道:“舒绿,朕以后会对你一个人好的。”

那般情真意切,宛如在温泉时候她撞破了他与胡媚的对白,舒绿思及此,就感觉心中有根削尖的针刺着疼。

刚在殿堂上九畹不顾情面地颁发诏书诛灭胡丞相九族,明明白白一丝旧情不念,于胡媚如此,何况她?

“皇上,臣妾且问你一句话,问过之后便不再问了。”舒绿掐紧了指甲,很快在掌心渗出红色的血珠。

九畹挑眉:“什么?”

“太后的死……是您告诉大理寺受理的吧?”舒绿心中畅明,名义上失踪的胡媚怎么可以调动大臣?想着想着舒绿就笑了起来,笑了一声,又一声。

胡媚为了丞相利用舒绿,九畹为了江山利用胡媚——谨慎了一辈子的太后只有在品尝侄女儿的茶水时不要人尝试——太后死后,九畹再来个捕蝉在后,一举灭掉丞相九族。一环环,一扣扣,都是云淡风轻的九畹手中的引线,他悄无声息地操纵着这一切!

闻言九畹的脸色霎时苍白,眸光辗转,近乎悲哀地看着舒绿,舒绿笑得太开,呛着了,便咳嗽起来,眼泪直往下掉。

她再忍不住,一低头,号啕大哭。

片刻九畹叹了一口气,抬起袖子,小心翼翼地擦去舒绿脸上的泪珠,他的袖口染了淡淡的兰芷香气,嗅上去令人黯然销魂。

“你最不该自作聪明的,”九畹俯身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如风过痕,“自始至终,我最不想让参与的人就是你,所以刚开始才会做出讨厌你的样子——我只是不想让你,受伤害……”

有些时候,欺骗只是一种保护。

只是,晚了。九畹,皇上,泱泱大朝的一国之君。

这一切都已经晚了。

你要我如何担着祖母与好友的死亡度过余生?

自始至终,九畹无所防备,而她亦舍不得伤害,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

只是,她晓得,她身体里有些东西已经死了。

她再也不会肆无忌惮地笑了。

她独自一人,穿着极其普通的男式衣服,手里捧着一盏黑色浓茶。走在民间夜市。

月光晃如银线,那一线线的银粉就那样洒落在穿街小巷的白墙黑瓦之间。

灯下还聚集二三人在谈论今晚的皇城荣锦宫发生的一起大火,等宫人们发现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传言皇后没逃出来……

殊不知旁边路过的她微微轻笑,低头对茶盏中泡了水的骨灰道:“胡媚,你不是从小就想跟我一起远走江湖,逃离宿命吗?现在,我们就一起吧。”

她仰头,一口饮下。

眼角是夜市灯火,突然散了,糊了,化作千点朱砂。

都道是人死灯灭,便如这灯会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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