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萝盛开

2011-05-14 09:47语笑嫣然
飞魔幻B 2011年6期

语笑嫣然

【一】

阮筝提着灯笼,一个人走在深夜的长街上。经过一条小巷口的时候,她听见黑黢黢的巷子里传出哗啦一声响,好像是有木架子一类的东西倒塌在地上。她举着灯笼照过去:“谁在那里?”

巷子里交缠的两个人影忽然静止下来。

井澈推开了怀里发痴的楚家小姐,女子微微一愣,伸手摸着自己的嘴唇,嘴唇上似乎还残留着被井澈吮咬过的芳甜。她忽然发狠地一笑,扑上去想继续刚才的缠绵,井澈却看阮筝提着灯笼越来越靠近,他眉头一皱,拂开楚家小姐,急忙朝巷子的另一头走了。

楚小姐错愕地愣在那里,阮筝举着灯笼照过去,关切地问道:“姑娘,发生什么事了?你还好吗?”

楚小姐的目光忽然如鬼魅般飘过来,盯着阮筝,幽幽地道:“我没事。”话音才落,突然随手抄起半截断木头,冲着阮筝乱劈去!

阮筝手里的灯笼啪地掉在地上。

木头的尖刺嵌进她的小腹,她顿时倒在血泊里。楚小姐一愣,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痴痴地道:“谁让你多管闲事了?你一来,他就走了。他不要我了!都是你害的,你……不得好死!”说着,她又疯疯癫癫地朝着井澈离开的方向追去。

阮筝张了张嘴,喊不出声音。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死——她心中的结还没有解开,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小巷子里。她忽然看到面前走来一双银色的长靴,她立刻伸手抓着:“救救我!”

夜黑如墨。

遥遥的更鼓声如泣如诉。

银靴的主人低头看下来:“你放心,你如果就这样死了,我也会很失望的。”阮筝意识模糊,已经听不清他说什么了。

【二】

阮筝醒来的时候,井澈斜躺在床边的竹榻上,单手支着头,另一只手里还晃悠着一壶酒。盯着她邪魅地笑道,“你醒了。”

阮筝摸了摸自己被包扎好的伤口,怯生生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井澈笑道:“我救了你,你不是应该先对我说声谢谢吗?”

阮筝嗯了一声:“多谢公子相救。这里是公子府上?”井澈似乎觉得无趣,道:“难道冰露城里还有像我金陵山庄一样豪华的客栈?你一个姑娘家,半夜三更在大街上瞎晃什么?”

阮筝一听,喜道:“这里是金陵山庄?你是井澈?”

井澈吊儿郎当地笑道:“怎么,你认识我?”阮筝道:“我不认识你,但我表姐常在信中提到你。”

“你表姐?”

“她叫丁无双。”

阮筝一说,井澈倒没有丝毫惊讶,眼神反倒更加意味深长。阮筝又道:“我来京城本是想投靠她,可我用尽了法子都找不到她,公子,你知道她在哪里吗?”井澈笑道:“我也好一阵没有见过她了,她不在绮春楼吗?”绮春楼是烟花地,阮筝说的丁无双是绮春楼里的红牌姑娘。

井澈又问道:“你怎么会受伤的?”

阮筝摇摇头,说不知道,莫名其妙就被那楚家的小姐伤了。“我认得她是大盐商楚家的小姐,我看她当时的模样,好像中了邪似的……”她说着,将井澈的表情盯得紧紧的。井澈不动声色地说:“你休息休息,等伤好一点再走吧。”离开的时候脚步又顿了顿,“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想了想,说:“阮筝。”

【三】

井澈说,那大概是他有生以来做的最有善心的一件事情了。他收留了阮筝。因为阮筝说自己父母双亡,又找不到

表姐,在世上无亲无故,求井澈能在金陵山庄给她片瓦遮头。井澈并没多做犹豫便答应了。

有一日,山庄大门外传来一阵丧乐。阮筝好奇地出门看热闹,却听说那棺材里躺着的正是楚家的小姐。

阮筝一愣:“她死了?”

附近也有看热闹的人听见阮筝的惊呼,过来道:“死了,听说还是自杀死的呢!唉,年纪轻轻的,有什么想不开……”

井澈却毫无惋惜的意思,反倒是优哉游哉地笑着,在阮筝耳边道:“她差点杀了你,她死了,你怎么好像还挺难过的?”阮筝不高兴了,白了他一眼:“公子,你不知道人皆有情吗?”

“有情?嗬,什么是情?”

阮筝盯着井澈,眼神忽然咄咄逼人:“公子,你难道从来就没有爱过什么人吗?那、你爱过我表姐吗?”井澈还来不及回答,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看容貌已是半老徐娘,但说话的声音却如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井澈!”那女人喊了一声,将早就抱在怀里的一瓢烈酒朝着阮筝和井澈泼来。阮筝顿时浑身被浇透,就看对方擦燃了火镰子举在手里,疯疯癫癫地道,“井澈,难怪你对我始乱终弃,原来是嫌我丑,看上了这只狐媚子!我今天就烧了她的狐狸尾巴,看你还怎么跟她风流快活!”

说着,竟扑上来将火镰子往阮筝的身上杵!

井澈脸色一变,一个箭步上来扯开那女人的手,没留神火镰子竟然沾到他的衣袖,他的衣袖立刻烧起来!他倒是不慌不忙,用另一只手拍了拍,火便灭了。他推开那疯女人。女人跌坐在地,大哭道:“你说过的,你说要娶我……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我就变得又老又丑……我才十六岁……十六岁啊……呜呜呜,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你、你不是说过爱我吗?你怎么能嫌弃我呢?你娶我吧?你娶我啊……”

井澈任由她坐在地上哭闹,拉着阮筝回了山庄。阮筝虽然还在气井澈刚才的那番说话,但还是取出药箱,冷冷地道:“公子,把手给我看看。”

“我没事。”

“衣袖都烧成这样了,怎么能没事呢?”阮筝说着,掀开焦黄的布,看井澈的手臂果然只有一点轻微的发红。她还是擦了烫伤药膏上去,又道,“刚才那个女人,她为何来找你晦气?”

井澈轻佻地一笑:“你不是问我有没有爱过什么人吗?那我告诉你吧……没有!从来没有!我只知道沉迷酒色,逢场作戏,刚才那个女人,跟你表姐一样,也是绮春楼的姑娘。我随口说的甜言蜜语她也当真,我玩厌她了,她就上门撒泼……现在你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吧?”

【四】

不出三日,阮筝果然听到了那个撒泼女人的死讯。她就死在绮春楼里,用三尺白绫,悬梁自尽。

阮筝坐在菱花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两手慢慢地抚摸着那张并不太熟悉的脸,眼中清泪缓缓滑出。她想起几个月前,失魂落魄的她爬到冰露山巅,想从高高的悬崖上跳下去,突然有人截住她,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救她的人,是一个面容白净的年轻道长。

道长告诉她,她是受了妖法的迷惑,才会心灰意冷,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她惊恐地看着他:“那我现在,是不是死了?”

“不,你还活着。我已经将你身上的妖法解除,就算你再碰上对你施法的人,他也奈何不了你了。”他说着,负手而立,晚风中的侧影显得尤其萧索,“贫道邪光,这五年来,一直在追踪那只鸢萝花妖。只可惜修为不够,对付不了他。他如今就躲在冰露城里,他就是金陵山庄的主人,井澈。”

阮筝还记得当时的她痛不欲生的心情。她突然将镜子按在桌上,埋头哭了起来。“井澈,你知道吗?根本就没有什么阮筝,我也不是丁无双的表妹……我就是丁无双,我就是那个被你害得几乎丧命的丁无双啊!”

当日,邪光告诉她,鸢萝花妖有一项特殊的本领,可以迷惑女子为他疯狂。在他向她们索吻的时候,他就会吸走她们体内某些无形的东西。她也知道那晚和楚小姐在巷子里幽会的人就是井澈,她不是无意间撞破他们,而是有意想阻止。可还是迟了一步。楚小姐还是被井澈吸走了她的善良。

就因为她没了善良,疯狂的欲望才会扭曲她,她才会失去理智袭击阮筝,想报复她打断了她跟井澈的缠绵。

而绮春楼的那个女人,阮筝也不难猜到,她是被井澈吸走了寿命,所以才会一夜变老。那些受害的姑娘,她们无一例外会变得痴狂,疯癫,最后自尽身亡。她们死时散出的怨气,就是鸢萝花妖提增修为的捷径。

这些也都是邪光告诉阮筝的。半年前的她,就是被井澈夺去了热情,所以才会变得冷漠虚弱,毫无生存的意念。邪光清除了她身上的妖法,可她怨怒难消,执意要回来报仇。邪光道:“你若是真的想报仇,贫道可以帮你,为你换上新的容貌,这样你再回到井澈身边,便能令他防不胜防。而且……”

“而且什么?”

“贫道还可以教你如何对付他!”

她想了想,眼中凶光毕现:“好,那便有劳道长了。”

——从那以后,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丁无双了。

只有阮筝。

只有这个喜怒无常,对井澈恨之入骨,却深爱难断的阮筝。

【五】

花灯节那天,整座冰露城都被鲜艳的明光照着,远远看去,云蒸霞蔚。阮筝站在金陵山庄大门外,兀自失神地望着。井澈款步过来,忽然道:“花灯会才刚开始,想看的话现在去正是时候。”

阮筝一愣:“你也去?”

井澈摇着折扇:“怎么,不欢迎我?”

阮筝木讷地摇了摇头:“没有。走吧?”两个人并肩穿行在热闹的集市上,风中微微摇曳的花灯,将他们的影子撞在一起却又分开。井澈看见灯上诗谜,轻念,“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猜一句谚语?”

阮筝不假思索,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你怎么知道?”

“东风不与周郎便,周郎是英雄,没有东风,赤壁无功,他自然难过,这个难过是说他难受的意思。铜雀春深锁二乔,二乔是美人,被幽禁,便是被关押之意。这个谜底,其实是曲解了原句的意思的。”

“那英雄难过美人关原本是什么意思?”

“你竟然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吗?”井澈又轻佻地笑起来。阮筝不无讥讪地笑:“对了,你是不应该知道,你从来就不懂人间情爱。”说着,径自朝前走去。一不小心撞到了迎面过来的人,她连忙道歉。那人却拉住她:“姑娘,一个人啊?我陪你逛花灯会好不好?”

“你放开我!”阮筝喝了一声。

井澈冲上来推开那人:“滚开!”

谁知对方振臂一喊,身后的随从一窝蜂上来,将井澈和阮筝围在中央。井澈屈指一弹,也不知道是弹出了什么东西,那人竟痛得满地打滚。他嘴角一钩,邪笑难掩,一把拉起阮筝冲开人群,朝斜巷里跑去。

阮筝亦步亦趋,看自己的手被他紧紧地握着,掌心的微温令她痴怔。他们跑到空旷的护城河畔,井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井澈想了想,摸着鼻梁道:“我也不知道我在笑什么,就是觉得很有意思。”阮筝依稀又想起自己还是丁无双的时候,也曾看见过他这样狂放不羁的笑容。他觉察到她的沉默,视线对上她的,慢慢倾身下来,吻上她柔软的双唇。她的身体不禁发抖,闭上眼睛,一滴泪水却顺着脸颊滑落。

突然,井澈脸色一变,推开阮筝,体内忽然袭来的剧痛几乎令他无法站立!他背靠着河畔杨树猛喘粗气:“你……你竟然对我用刺魂蛊?”

“刺魂蛊?我不知道什么是刺魂蛊,我只知道,有人告诉我,若是我和你接吻的时候,你心无杂念,便会安然无恙。但你如果还想从我的体内吸走什么,你就会立刻受到反噬,神形俱伤,再不能用妖法害人。”

井澈狠狠地道:“你见过邪光?”

“没错。如果不是他,我早就死了。”

“哼,他倒是煞费苦心,竟然利用你来算计我,丁无双!”

阮筝大惊:“你、你知道我是丁无双?”

井澈冷笑道:“邪光一定告诉你,他替你换了新的容貌,我便认不出你了吧?哼,现如今这世上,只有你自己看自己的时候,会以为你的容貌是变了的,其余的人看见的依然是丁无双,邪光只是用障眼法骗了你一个人……”

“他一定还告诉你,他自己是除魔卫道,所以想收服我吧?哼,他根本就和我一样,是鸢萝花妖。我们的真身,是同一株羽叶鸢萝上的两朵花,相互之间是此消彼长的关系,我越是强大,他便越弱小,反之亦然。所以,他才总是想尽办法要除掉我……”

“当初你在巷子里出现,我折回去救你,收留你在山庄,就是想弄清楚,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原因令你能逃过一劫。只是……我没想到邪光会利用你,对我下刺魂蛊……”

井澈说着说着,已是满面银灰,双唇乌黑。阮筝直觉他所言非虚,她或许是真的被邪光利用了,但是……

“那又如何呢?只要我能报仇,你们之间的私人恩怨,与我何干?”她几乎是带哭腔地问道,“可你既然早知道我是丁无双,也应该知道,你已经从我这里夺走过一次,这次你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井澈微微一愣,却又仰天大笑起来。他踉跄地走近阮筝,揽住她的纤腰:“你知道我刚才想从你身上拿走的是什么吗?双儿,其实我还有一句很重要的话想对你说,可是,这些……我现在都不会告诉你。”

他喊她,双儿。那久违的称呼,刺得她心痛难当。她仿佛又看到了曾经,他抱着她吻着她,在她耳边诉尽缠绵的那些光景。她痴怔地望着他,突然,他竟扼住她的脖颈,指甲像尖刺一般扎入!

她满脸惊恐,却不觉得疼,只觉得有东西从井澈的嘴里涌入她的身体里。

不一会儿,井澈的手一松,瘫倒在地。

她惊魂未定,颤声泣问:“你……刚才对我做了什么?”

井澈邪笑不减,道:“我既然中了刺魂蛊,已是在劫难逃。我将我的精元都逼入了你的体内,很快你就会变成一个半人半妖的怪物。如果你想摆脱,就必须种出一株只开一朵的鸢萝花,终日以鲜血浇灌。花开之日就是我复活之时。只有我能召回在你体内的精元,解开你半人半妖的魔障……”

【六】

夜风幽凉,仿佛吹来缕缕鸢萝花的清香。冰凉的月光将阮筝照着,片刻之后,阮筝再也看不到井澈的身影了。

她的世界一片黑暗。

她忽然觉得头胀得难受,仿佛有一股力量要把她撕裂了似的。突然,一阵疾风吹乱了她的衣裙,邪光面目凶狠地出现。

阮筝看了他一眼,木然地道:“他死了。”

“我知道。”邪光方才感觉到自己的道行忽然大增,便猜到井澈已是自毁而亡。可是,他如今的道行却还只达到第九成,若要达到第十成,他必须吃掉井澈的精元才可以。他是为了精元而来,两指突然抵住阮筝的额心。阮筝顿觉疼痛难当,奋力想挣开他,腕间忽然有一股强大的气流冲出,将邪光逼退两丈。

邪光大怒,他知道那是井澈的精元在作祟,精元令阮筝变成非魔非妖的异类,她此刻再也不是任他宰割的普通人。他又再冲上前想制住她,她慌起来,再次排出几掌,纵身一跳,便凌空飞了起来。

极短的时间,她便飞出了冰露城。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也不知道可以逃去哪里,渐渐地,眼前迷雾霭霭,古树参天,突然,身体急剧往下坠去,眼看就要触地的时候,下坠的速度却猛地放缓,安然无恙地落在碧草堆里。

草堆旁立着一块石碑。上书断冥谷三个大字。底下几行小字则是说,在这山谷里,大凡有生命的东西,都不会遭遇伤害或死亡。

这是一片世外仙境,却也是人间最清冷的所在。

须臾,邪光也从半空坠了下来。但他显然早就知道断冥谷的存在,看见那三个字立刻脸色一变,愣怔地站着。

【七】

从那以后,阮筝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断冥谷。

只有在那里,她才是安全的。

她开始种植羽叶鸢萝。那几乎令邪光愤怒发狂。可他用尽各种办法也没能伤到她一根头发。阮筝明白他为何始终不肯放弃。

“你是怕我一旦令井澈复活,他又将重新威胁到你,是不是?”

邪光震怒,道:“你忘了当初他是怎么对你的?你千方百计想报复他,难道要让你之前所做的一切毁于一旦吗?”

阮筝忽然觉得体内有一阵撕裂般的疼——那是井澈留给她的——他的精元在她的体内,将她变成半人半妖的怪物,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承受难以名状的剧痛。她摔倒在小溪边,低头一看,竟见溪水中的自己已是满头白发。

她仿佛已经不觉得惊愕了。因为,她总是在某个醒来的清晨,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某种异样,先是眉毛变成绿色,然后指甲突然变得细长而尖利,身体一天瘦过一天,而此时,她呆呆地抓起一缕白发,抬头望着邪光:“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复活他了吧?我不想永远都是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

邪光奈何不了,只能拂袖而去。

阮筝跌跌撞撞地回到茅屋,屋前种下的羽叶鸢萝还是奄奄一息,委靡的叶片仿佛总在风中泣诉。她知道,她纵然在邪光的面前扮得理直气壮,说自己复活井澈,是因为想过回正常人的生活。可是,真实的原因,她却不肯对别人,甚至不肯对自己承认——

她是想知道,当时的井澈到底想从她身上夺走什么,他还有什么话要对她讲。

——如果那个吻并没有暗藏杀机,她与他,会有着怎样的后续?

【八】

春来秋走。

一年一年的时光便那样过了。

断冥谷中万花流转,屋前却独不见鸢萝。阮筝几乎已经数不清,她与那株寂寞委靡的羽叶鸢萝到底在一起过了多少年。

有一日,她体内的疼痛再度袭来,她丢开怀里抱着的野兔,昏倒在门前。

迷糊间,她好像嗅到一阵独特的芬芳,淡淡的身影总是在她眼前晃动。她伸手抓了抓,喊了一声:“井澈,是你吗?”

忽然,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地抚在她的额头上:“是我。无双,鸢萝花开了,我终于能回来见你了。”

【九】

阮筝醒来以后才知道,那不是梦境。

井澈回来了。

那样俊朗的眉目,那样伟岸的身影,一切都鲜活如昨。他就站在她面前。门外的那株羽叶鸢萝果然盛开了一朵。

井澈温柔地执起了阮筝的手,那举动让阮筝觉得受宠若惊。“这二十年,我每天都在鸢萝花里,看着你一个人受苦,受疼……我才知道,我的心原来也是会为你而疼的。我想我当初也许不应该那么自私,用这样残酷的方法要挟你。无双,你能原谅我吗?”

阮筝错愕地看着他的眼睛,漆黑的瞳人,映照出干枯白发的自己。她痴痴地问他:“那你告诉我,二十年前,你还想从我身上拿走的是什么?”看井澈不言,又问,“你说你还有一句很重要的话对我说,那又是什么?”

良久,井澈道:“无双,我曾经那么无情地伤害了你,那些事我不想再提了。但我要告诉你,我当时想跟你说的那句话……就是……我是真的爱上你了……如果不是邪光,我们之间也许就不会浪费掉这二十年的光阴……”阮筝的手一抖,从他的手里滑脱出来,他重新握着她,“跟我走好不好?”

“去哪里?”

“我要召回我的精元,单凭一己之力是不够的,我必须回雾峰山,我修炼成人的地方,向山妖老前辈求助。”

阮筝想了想,点头道:“我听你的。”

【十】

清晨,淡如薄纱的烟雾将山谷笼罩着,阮筝一直紧紧地牵着井澈的手,两个人向出谷的方向缓缓而去。

井澈始终神情冷凝,并没有太多言语。阮筝越走越觉得心乱得慌,忍不住停下来。井澈立刻皱眉:“怎么了?”她道:“也许是早晨吃的梨不太干净,肚子有点不舒服。”井澈想了想,蹲在她面前,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一股暖流顿时传遍。

“怎么样?好点了吗?”

“嗯?”

“好点了吗?”他又问。她如梦初醒:“哦,好多了。”她忽然愁容倍添地盯着他,“井澈,我们一定要离开断冥谷吗?”他道:“如果不拿出你体内的精元,你还会一直受苦,我不忍心。”

“嗯——”她不再说什么,重又低着头跟他走。跨出断冥谷地界的一刹那,她眼中忽然清泪满溢。

井澈仿佛觉察到,回头来看,正欲询问,却猛然觉得体内有一股真气乱走,五脏六腑犹如火烧。他立刻明白了什么,奋起一掌击在她的胸口,她飞出几丈远,坠地时骨头发出断裂的脆响。

“早上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阮筝口吐鲜血,吃力地道:“你喝的水里面,有符咒。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了……邪光!你还记得吗?这符咒的绘制方法就是你二十年前救我的时候教给我的,今日,我将它还给你……”

“你……你竟会识穿我?不!不可能……”

邪光的模样瞬间一变,变回了他本来的面目。对阮筝来说,如果井澈的复活是一个梦,她多希望这梦能持续得久一点,多希望从昨夜到今日的柔情,都是来自那个真正的被她所想、被她所爱的男子。

可惜,现实却太残忍。

井澈根本就没有复活。那株羽叶鸢萝也没有盛开。

阮筝看见的那一朵,是邪光再次用障眼法骗了她。

邪光变成井澈的模样,想将阮筝引出断冥谷,可阮筝却早已识破了他。

——纵然容貌可以复制,声音可以模仿,但眼神却是最难撒谎的。阮筝又怎会分辨不出,站在自己眼前假装深情的男子,并不是她爱的那个人。

所以,她便猜到了这一切又是邪光的计谋。她将计就计,假装顺从,却骗他喝了符咒。在断冥谷里,因为伤害和死亡都不会发生,所以邪光暂时还觉察不到身体的异样,但他们一离开断冥谷,符咒会立刻生效,邪光顿觉神形俱乱,癫狂欲裂。

忽然,阮筝依稀看到谷外的荒地里盛开了大片大片的鸢萝花,风一吹,花叶翩然,映着碧空如洗,犹如梦幻仙境。

她噙泪望着,试图从中找寻出自己牵挂的眉眼。

可是,那里到底还是没有,有的只是无尽的哀伤和绝望。她渐渐觉得疲累,身体虚弱地倒下去。邪光的咆哮声还在鞭打着她:“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我就算灰飞烟灭,也要在那之前毁了你,让井澈再也无法复活……”

【十一】

阮筝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让她在承受了邪光疯狂的攻击之后,仍然还能跌跌撞撞地走回茅屋。

因为邪光已经灰飞烟灭,他的法术也便失去了效力。

阮筝看见的羽叶鸢萝又是奄奄一息,连花苞也没有了。她虚弱地倒在花盆旁边,用簪子刺破了自己的掌心,还像往日那样,挤出鲜血,一滴一滴地滴在泥土里。她觉得身体越来越沉重,视线越来越模糊,就连挤出来的鲜血,也流得越来越缓慢,最后,竟是一滴也流不出来了。

她死了。

流尽了最后一滴,冰凉干枯地躺在那株羽叶鸢萝旁。固执地不肯闭上的双眼,仿佛还在期待着什么。

然而,她等了二十年的答案,却姗姗来迟。

那株羽叶鸢萝是在阮筝断气的一刹那怒放的。片刻之后,平地涌起白烟,烟雾之中渐渐生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他款步走过来,负着手,居高临下地盯着死去的女子。愣了好久,忽然轻轻地喊出:“双儿。”

一阵风起,吹乱他的头发,他那时才发现,自己的头发竟也变得雪白。

【十二】

井澈葬了阮筝。他站在她坟前,冰凉的手指轻轻抚着墓碑上的名字。

“也许这就是我受到的惩罚吧?双儿,我竟然变得跟你一样,非人非妖,这辈子再也无法摆脱疼痛的折磨。每逢疼痛来袭,我都会想起你……”

“……我为什么要想起你?”

“双儿,我还欠你一个解释。我现在就告诉你吧,那次,我想从你体内拿走的,就是你说的……爱情……你说我不懂,我却不知为何,突然想尝试。其实,我只要控制好施术的程度,就算吸走人体内的某种东西,但只吸走一部分,而不是全部,那个人是不会变疯狂,也不会死的。”

“所以,我想吸走你的一部分爱情……我想,那样的话你不会有事,而我也许还能试着与你相爱。”

“是你教我的,英雄难过美人关,我至今还是不懂它的真正含义。”

“双儿,那个时候我其实也恨透了你,恨你跟邪光串通来对付我。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很重要的话想对你说,我只是想利用你的好奇心,希望你会更加卖力地为我种羽叶鸢萝。这二十年我虽然无法成形,但自从你的第一滴血渗入根茎,我便存在了。”

“我一直在那株羽叶鸢萝里,看着你。事到如今我还是会想起你每次照料我的时候,那种落寞却温柔、憧憬之中还满含绝望的眼神。”

“我渐渐觉得,我不恨你了。”

“双儿——”

井澈说着说着,疼得弯下腰去。他便靠着墓碑坐着,看天空飘来簌簌的雪花。他仿佛又看到了她,在高高的云端望着他,时而微笑,时而落泪。他的心似乎瞬间就裂开了,盖过了所有的疼痛。

可惜,却再也没有人来告诉他,那就是爱情。

他终于拥有,却已经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