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舞.冷月倾城

2011-05-14 09:47萧天若
飞魔幻B 2011年6期
关键词:锦城公子

萧天若

【 壹 】

天空一直是铅灰色。乌沉沉的云朵压得很低,仿佛就堆在屋檐顶上。可雨滴却迟迟不肯掉落。

渡锦城已经大旱了好几个月,听说官府请了神人来祈雨,周遭百姓早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雨师庙里,水泄不通。此刻,连带端坐在鼓楼西廊下的灰衣男子在内,无数道目光都落在高台中央那女子的身上。她却恍若不见一般,丝毫没加快脚下舞步的意思,仍旧一步步缓缓在台中兜圈子。

台下有性急之人开始聒噪。

西边廊下。“公子,我瞧着这人的舞步,怎么像是……”袁胤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主子轻摆的手指止住。只见他家公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高台上的巫师,嘴角钩起一抹饶有兴味的笑意,“好生看戏,多说无益。”

通常,所谓的祈雨不过是做给百姓看的傩戏,走个过场而已。祈得到算运气,祈不到,也算尽了诚意。这流苍国也不例外,与诸国稍微不同之处,也不过是把雨师的黑袍子换成了抢眼的红衣——流苍皇族尚红,自诩是凤血之裔,有炎龙战神庇佑——到底也没庇佑住,该亡还是亡了。但国虽亡了架子却还不倒,即使偏僻如渡锦这样的小城,仍遵循着旧日一板一眼的礼仪。想到这里,秋河不由得微微叹了一口气,一抬眼,正逢着那舞者倏忽腾转的一个跳跃,转身面对了他。巨大的面具遮盖了她的面容,可藏在面具之后的那双明眸,分毫不错的,端端撞进了他的心里。

他愣了一下,继而终于肯定,自己没有看错。

那双眼里没有半滴虔诚,也绝不茫然空洞。波光流转的一瞬,他捕捉到的,只有丝丝缕缕的嘲讽。

那么……面具后的那张脸,是否也如此刻他面上的表情,如出一辙?

未及多想,鼓声忽而转为激荡。伴舞者纷纷退却。红衣女子定下身来,反手一袖,右手里便多了把刀——众人屏息声里,青铜打造的锋利匕首悄无声息的沿着雪白的手臂划过。鲜红的血水顺着衣袖婉蜒过刀柄,淌过鎏金的龙凤,而后从刀尖上滴落。

鲜血坠地,赫赫然一道惊雷响过耳侧,沉吟了足足三日的雨水应声而落!

雨师虔诚感动上天。百姓们喜极而泣,欢呼着跪倒在地。那女子却极淡定,仿佛连眼皮都懒得抬似的,轻轻一个转身,便没入庙宇幽暗的后阁。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高台上触目惊心的血迹还没完全被冲刷掉。狂喜的混乱里,没有人注意台下灰衣男子若有所思的神色。

“雨是真的,这血……”眼中浮起一丝不解的笑意,“袁胤,去打听一下,看这城里有什么著名的风月所在,公子今夜要去寻乐。”

转身,无视袁胤那快要掉在地上的下巴,兀自轻声低语:“那血居然是真的……这出戏,有趣,真是非常之有趣!”

【 贰 】

夕阳透窗而入,洒落满地金黄。大雨已经停了,窗外遥远的一角,挂着久违的虹霓。

清澄坐在雅阁一角,漠然看着眼前华衣的男子。她受伤的手臂上缠了绷带,却仍在调校着怀里的琵琶。

亘久沉寂。男人咳了一声,将一袋沉甸甸的金株推过茶盘:“这一遭,你辛苦了。”

“不辛苦。”冷冷应声,目光瞥过他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的那只手,“把你的钱收回去。我说过了,这一次,是我还你!”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对这个无情无义的爹,她虽不能剔肉剜心,却总算用血还清了这份人情——思量至此,又是冷冷一哂。说到底,她欠他的,也不过只这么稀薄的一点人情。“从今以后,咱们两不相欠。”

“说什么欠不欠,雪心是你妹妹,我是你……”

话音未落,清澄倏地抛了琵琶,立起身来。穆书隆被她一惊,那个“爹”字死死噎在喉咙里,硬生生咽了回去。

“穆城主,请你记住,我姓顾。”

夜幕缓缓垂落下来。穆书隆已经走了很久,清澄却还站在原地。静谧无人的雅阁里,只有她自己。甚至连影子都瞧不见。或许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泪水才敢爬出眼眶,稍微泄露一丝情绪……

门外却又有脚步声传来:“清澄姐,该你上场了。”

相比半山腰上荒僻的雨师庙,苍梧苑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古朴雅致的匾额下仿佛摊着打翻了的颜料盘,金红翠绿混作一团。

莺莺燕燕花团锦簇,竹林深处笑语连绵。

打从踏进这院子的那一刻起,袁胤的眉头就一直皱着。自己究竟哪里疏漏了?到底让公子吃错了什么?竟性情大变,流连在这种龙蛇混杂的烟花之地作乐。

秋河懒得跟他多说,敲敲他的肩膀示意他赶紧坐下。正堂上的小锣响过两遭了,压轴大戏马上就要开场。顺势偷眼环顾四周,这苍梧苑据说昔年曾是某位流苍皇子的私邸,如今虽改作了声色犬马之地,却总不失几分雅趣。苑中亭台水榭皆被辟为雅阁,关窗垂帘便是最好的密谈之所。窗外则正对着花木扶疏的中庭,而中庭莲花池的中央,便是乐伎舞女们献艺之处了。

桂花甜酒尚未入喉,鹅黄的裙摆已从水面施施然滑过。一支竹笛伴着远远的和歌响起,女子微笑着立在水面上,广袖长舒,摆开如诗如幻的舞步……

清风掠过湖面,竹叶簌簌飘落,跌在水面上,瞬间变做一只只小巧的竹筏——竹筏上又有灯火闪烁,和歌的调子转了一转,灯火飞起来,变成一只只翠碧的飞鸟,衔着小小的烛光,飞入周围的雅阁。不过眨眼的功夫,檐下的灯笼便一盏盏亮了。

四周静寂无声,诸人屏气凝神,早已看得痴迷。秋河、袁胤从东离来,幻舞是自幼见惯的把戏,此刻却也错不开眼睛——袁胤一直目光谨慎地打探着那女子。若没看错,她那纤若无骨腰身之下,暗藏着相当不凡的身手。他心里紧张起来,一边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腰间的软剑,一边用密语暗示公子多加小心。

很显然,他家公子关注的重点并不在自身安危上,秋河一直紧盯着那女子的脸——确切说,是紧盯着她的眼睛。

没错,是她。

晌午前还在雨师庙祈雨之人,入夜后便摇身一变就化成了苍梧苑里的舞女。秋公子一边把玩着手中的酒盏,一边漫不经心的若有所思:“早上那告示怎么说的来着?求雨之人是?”

“穆家小姐。”袁胤接过话茬,“穆城主体天恤民,穆小姐为父分忧,亲往雨师庙祈雨。”至少,告示上是这么说的。

“嗯,果然孝感动天,血落雨下。”薄薄的讥讽再次浮过嘴角,“穆家小姐不愧德才兼备的美名,成就了一段佳话。”他顿一顿,忽然坏笑起来,像是想到了霸占民女馊主意的公子哥儿,“你说,这样的奇女子,咱们该不该去看看呢?”

“公子你——”袁胤惨叫一声。跟了公子十年,他太清楚他的脾气。反问等于笃定,他老人家是打定了主意要去见那穆雪心了。惯例又要让自己冒名顶替……袁胤对天翻了一个白眼,他真不敢想,这一脚踏进城主府去,自己得置于怎样焦头烂额的境地?

公子瞥了他一眼,眼中颇有不屑。“看把你吓的!放心,要去穆家也是明天。你且先安下心来看舞——我给你说,这舞伎还真不错,虽是随意的曲目,但镜湖城里最好的几个舞师,水平怕也不过如此了……”

袁胤扶额叹息,好歹也算半条蛔虫,哪能不明白公子的心意?哪里是要自己看舞,分明是公子他……两眼胶着在那舞姬身上,挪都挪不开了好吗?

【 叁 】

“冷月,爹求你了。”叹息声里夹杂着珠玉的碎落,他赶忙改口,“顾姑娘!只要你肯帮老夫渡过这一关,怎么都好说。”

“把我娘的牌位端端正正地供到穆家祠堂上,让那个女人披麻戴孝跪着上香磕头也好说?”

穆书隆愣住,看了她半晌才讪讪笑道,“嫡庶有别,怎么可能让正妻给……”

“那你们怎么有底气指望我照你说的去做?”浮薄的不屑。清澄看着他,“那蛇蝎妇人害死我娘,将我逼出家门。现如今她的宝贝女儿有难了,却要我去渡她一关。哈,真正的笑话!”

现世报来得太快,她完全没兴趣也没机会给这些人留情面。满口的仁义和道德,被涂了蔻丹的纤指轻轻一撩,菲薄的面皮便层层剥落。

尖酸的嘲讽呛得穆书隆面上挂不住,他到底是一城之主,哪里忍得下这气,拍着桌角呵斥道:“我告诉你,这是渡锦城!我这个城主说话还管用——”

“可你这个城主却管不到我头上。”吓?她是吓大的吗?“流苍已亡,渡锦城名义上依附于云国,实则不过是在三国间摇摆求生罢了。”跟她面前装什么城主架子?九国上下,上至王公大臣各国皇族,下到戍边兵士乡野百姓,有几个人没听过东离幻舞的大名?作为幻舞师聚集地的镜湖城,绵延百代,久盛不衰。在诸国间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何其庞大。就连各国君主都要卖给云游的幻舞师们一点薄面。她会惧怕区区一个渡锦城主?

穆书隆被她气得指节发白,但又无从发作。他知道自己也没别的法子,只得忍气吞声先服软。谁叫那位“爷”点名要见自己的“宝贝女儿”呢?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拧不过心软听了夫人的话——倘若当初不找替身,狠下心让雪心去祈那场雨,哪有后头这么多的事儿?现在可好,雪心隔帘一见钟情闹着非“秋公子”不嫁,秋公子却笑吟吟地说自己曾在雨师庙偶然见过“穆家小姐”……

怎么办?这个时候贸然把雪心推出去是万万不成的,稍有不慎,这场婚事就得泡汤。那可是他最最不愿看到的结果。可拖着……更不是办法!

思来想去,穆书隆深吸了一口气,目光转向清澄的背影,转瞬之间便理清了纷繁的思绪。

“我知道你委屈。”他软下声来,缓缓道,“你娘去得早,雪心她娘苛待你,那几年,你没少受委屈。冷月,我知道你恨我……可不管怎么说,雪心总是你妹妹。雨师庙祈雨你替了她,爹心里都记着。眼下这一场,还得靠你给咱们穆家撑着。”

清澄不做声,静静等他下面的话。果然,穆城主话锋一转,“就按你说的办。无论夫人怎么不依,这个主我都做了。你看,是你来选日子?还是我叫人去选个吉日?”

“择日不如撞日。”清澄侧过身去,微微笑了起来,“您回去跟夫人打个招呼,我收拾一下便过祠堂等着。礼成,我便随你回府。”

屋宇重重,灯火璀璨。

锦绣绫罗铺散一地。挥散婢女,清澄揽镜自照,拔下斜插在流云髻上的飞凤牡丹钗丢在镜台上。煌煌灯烛之下,金翠辉煌晃得人眼花,她愣了一下。流云?飞凤?牡丹?穆雪心虽是自幼娇纵惯了的,但到底还是个正经闺秀,断然不会苟同这种暴发户般的审美。

心念飞转如电。倘若不是有意让自己难堪。只怕是,另有所图。难道说……

清澄眼底一亮,忽然悟出了什么。环顾四周,不由得苦笑出声——时隔八年,她竟然又回到了这里,竟然又回到了穆府!当初拼死逃离的,人间炼狱般的所在,她竟施施然踏了回来。

眼前却不再是当年荒僻幽深的小院,而是鲜花着锦的正厅上房。随手丢开金钗,拈过一朵珠花压在发上,清澄望着镜中的自己痴痴地笑。下午在祠堂里已经见过那个女人——跋扈的,不可一世的穆家夫人,腰间系着垂地的白束,跟在族长和司仪的身后,违心地做小伏低,三步一叩。

就算低着头,清澄也知道她眼里的怨毒仇恨足以诛杀自己千百次,但她不在乎。

心里只有那一刹那的快意。痛快淋漓。

娘亲的灵牌端端正正供在祠堂,穆家上下百十口,全都跟在那个女人后头跪拜上香。她站在远处冷冷地打量,抬眼注视娘亲灵牌的时候,心里响过狠狠的冷笑。

十年生死两茫茫。

她要的,不过是报偿。

【 肆 】

熏风掠过,竹帘起了又落。轻轻一个转身,便是另一番天地。

清澄自己都有点不敢置信。她竟然真就乖乖地替了穆雪心。挽起流云髻,裹在一堆绫罗绸缎里,被送到某个陌生的男人面前去。

好在,眼前的人并不让她感到厌恶。

懒慢带疏狂,嘴角一抹玩世不恭的浅笑,却半点不唐突逾礼。倒是对她的脾气——算一见如故吗?其实她从看见他的一刻就想起来了。祈雨那日,这叫秋河的男人就坐在雨师庙西边鼓楼檐下。按穆书隆的说法,那是去偷窥未婚妻的。却不想却窥错了人,闹得穆家进退两难,没法交代,硬逼着想出这偷梁换柱的计策。

也不知穆书隆到底是认准了这乘龙快婿哪点好,竟舍得在这人身上痛下血本。她偷眼打量身边信马由缰的秋河,心里慢慢猜度着他的身份。不想他却也正回头默默地审视她。目光一撞,略微沉吟,忽然转了笑脸夸赞:“穆姑娘好舞步,那日情景历历在目,在下真是叹服。”

“公子过誉了。久旱甘霖,天随人愿,那场舞,不过是凑巧呢。”

秋河盯着她,不动声色:“姑娘误会了,我说的不是雨师庙里那场雨,而是那晚,姑娘在苍梧苑的幻灯之舞——”

一声马嘶,清澄拢住了手里的缰绳。愣了一愣,猛地问出一句不相干的来:“秋公子是哪里人?”

“东离。”伸手折过一枝花,递在她面前,“我是沧澜人。姑娘你呢?家住镜湖城吗?”

话至此,再无过多遮掩的必要。清澄跃下马来,信步往河边走去,“不,我生在这里。十岁之前,一直都在这里……”

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魔咒,他竟有本事打开她尘封日久的话匣子,让她说出自己的故事。上下嘴唇轻轻一碰,压在心底的枯黑暗黄的记忆便漫卷而来,呛得人满嘴都是苦涩味道。可因了漫漫光阴的洗涤,如今的她,竟可以使用那样淡然的语气——

“我爹是渡锦城主穆书隆,而我娘……虽是城主元配,可过门还没两年,穆家便急着与风临城结盟,照旧的婚姻,城主另娶新妇。新夫人一过门,我娘便从正妻沦为了妾室。连带着做了人家的眼中钉。日子之难捱,可想而知。”

“那你是怎么捱过来的?”他站在她身后,轻轻的问,“她虐待你们吗?”

“怎么会?”她摇摇头,“穆夫人好歹也是名门闺秀,哪里会用如此不入流的手段。可你要知道,很多时候,冷漠严苛比蓄意陷害更有威力。”

“新夫人从不与娘亲为敌,她只是高高的蔑视我们。仗着年轻和出身高门,她顺利笼络住了城主的心——那种情况下,实在也不能指望一个为了与人结盟而随意抛妻的男人有什么道义良心,你说是吧?”

说到底,最伤母亲的,是那个人。也曾有过山盟海誓甜言如蜜,可到头来怎样呢?但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依稀在她很小的时候,他对娘还有一丝悯爱,但就是这最后的一点,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被那位强势的夫人抹去。

“说是妾室和庶出,其实等于是下人。我娘积郁成疾,在我八岁那年过世了。”端端两句带过那最惨烈的年华,她语速飞快地代入下一程人生,“那女人看我百般不顺眼,而且这时,她的恶毒,确实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

挑错是很容易的,绣花时绷断了一根线,抑或饭桌上落了一粒米,统统都可以成为斥责的理由——你也是个小姐,怎的如此粗劣?那两年,她睡过柴房,跪过祠堂,捧着戒尺请大娘责罚是家常便饭……飞速的叙述里,她眼中迸出桀骜的光亮:“后来,我逃了出去。”

趁夜翻越了穆府的高墙,混在一队商队的货物里,逃出了渡锦城。

那一夜翻过之后,是她新的人生。

镜湖城,幻舞师,闻所未闻的秘术,见所未见的瑰丽。如锦的画卷推过去,年华徐徐铺展。她不再是那个困囿在穆家柴房里的伶仃孤女,而是幻舞奇才,顾清澄。

末尾三个字,咬在唇边,没有说出。

她还没有摸清他的底细,不敢这么冒失地把自己的底牌都掀出去。只说自己因缘际会,学过两年幻舞。而后话锋轻描淡写地一转:“再后来……渡锦城应了你家的亲事,断不能交不出女儿来,于是便把我找回来了。”

“其实交不出来也没什么。”秋河漠然望着水流,“又不是三媒六聘的正娶,不过是他一相情愿而已。”

“也是。”清澄冷冷地转过脸来,“多一个少一个姬妾,公子怕也不会放在心上。像渡锦城主这样等着要巴结您的人,多了去呢。”翩然转身,她要去拉马缰,却被他一把拽住了手腕——

“我从来都无所谓娶不娶穆雪心。我看上的是你。”

是那个藏在面具背后眼神漠然的你。是那个苍梧苑中宛然微笑的你。是那个,只一道目光便撞进我心里的,你。

“放手!”

“没门!”活了二十几年,终于遇到这样一个人,只一道眼神,便让他意乱情迷。放手?怎么可能!

清澄愤愤地扭过头去,却蓦地定在当地。方才还笑颜温煦的男子,面上忽然换了让她无以挣扎的霸道神色。他盯着她,良久,眼底忽又折射出笑意:“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并没有说实话。没关系,我们才刚认识。刚认识的人,互相总是有隐瞒的。”

她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本能地想逃,却不甘那样狼狈。强拧了脖子瞪回去:“难道你以为我说完这些话后还会听从他的安排嫁你?做梦!”

不知是不是被这话刺痛,身后的人猝然放手,任她翻身上马。

却又在马后扬声:“我知道你放不下心结。别担心那个名分——我并不曾娶过正妻。雪心,若你愿意,我正式向你父亲提亲可好?”

无人应声。熏风渐远,素衣拂过河岸,只留下嗒嗒的马蹄声。

【 伍 】

就在袁胤把聘书送到穆府的第三个晚上,渡锦城里出了大事。

三更时分,猎猎的火光烧红了天际——有人看见火势从小姐的绣房里蔓延出来。后来听说,是某个值夜的丫头打翻了灯盏,被火光吓得呆住,又不敢声张,自顾自地偷偷逃走,这才酿成了大祸。

天干物燥,三个月总共下来那么一场雨。及至从河里汲来水,城主府已被烧了一多半儿去。

亭台楼阁珠宝细软倒在其次。最要命的是那位已待出阁的大小姐穆雪心,被这场大火烧成了残疾,一张秀美娇艳的面孔,生生变得焦炭一般,面目全非。

秋河连夜赶到了穆府。第一眼看见的,是穆书隆退回的聘书。“公子。”女儿遭难,穆城主难掩悲痛,“世事无常,小女福薄。这桩婚事,您就当老夫没有提过。”

“世伯这是哪里话。”秋河把一纸聘书又推了回去,“我与雪心姑娘亲口允诺过的,要明媒正娶她入沧澜。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世伯这样说,难道是信不过我楚家的人吗?”

“老夫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不想耽误公子——”

“世伯放心,就算访遍九国名医,我也会将雪心医好。”话是这么说,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从事出到现在,方圆百里内的大夫都已经请遍了——

无一不是摇头轻叹,回天乏术。

纵是如此,秋河仍旧不离不弃。甚至不顾逾礼,伏低身份亲自照拂。一时间各种传说闹得纷纷扬扬,满城的人都交口称赞这位公子真是有情有义。

大抵又是情感动天的戏码再次上演,不过半月光景,穆小姐竟慢慢地缓了过来。只可惜,容颜尽毁之余,一把甜美的声线也遭损毁,粗嘎难听不说,话也说不利落。偶尔勉强说出几句,也是简单如孩童咿呀学语的词汇。

秋河对此并不在意。不过此时他已不在渡锦城里,而是转头回沧澜去了——据城主说,是回去预备婚礼。

一想到“婚礼”二字,穆书隆便欣喜得合不拢嘴。到底是圆了他的如意算盘,只要能傍上秋河这个靠山,不但女儿一生有靠,渡锦一城此后亦可高枕无忧。人逢喜事精神爽,当下吩咐夫人亲去磨墨,修书寄与秋河。信中内容亦是一早备办好的:经人指点,偶然觅得世外高人,高人妙手回春,为小女修复容颜……美中不足只是,几番修补之后,仍难回复当初的模样……

他笃定了秋河见信一定会欣喜若狂。就像他坚信秋河公子对自己女儿的爱背后也藏着缜密的心机。雨师庙祈雨是他整个计划里铺排下的第一步棋:东离皇族虽然不信流苍那套神巫之术,但对一个掌控了几国水源的国家来说,能娶到一个孝感动天血坠雨落的女子,还是大有益处的。眼下正是夺嫡的关键时刻,这位“爷”必然不能免俗,要给自己多争夺些筹码。

拈须而笑。现在,一切都在照着他的计划行走,按部就班,不差分毫。只消最后一步,只要雪心能顺顺当当嫁过去……穆书隆扭头与夫人对视一眼,掩不住的得意:“夫人现在可还觉得委屈?”

为了让那个逆女答应演这出戏,他们夫妻俩也算是隐忍至极。现在总算可以舒了一口气:聘书送达穆府的当夜,清澄戏班立马开拔,离开渡锦城去了赤松。

穆夫人眼中波光一转,端庄笑起:“将来女儿当上东离王后,有的是机会为咱们出这口恶气。”她现在心花怒放都来不及,哪里还会有什么委屈?区区一个舞姬算得了什么?镜湖城怎么说也在东离地界上,王后要灭她,还不比捏死一只蚂蚁更容易?

心念忽地一转,夫人蹙起眉头。真就这么放那丫头去了赤松?万一她回来……不行,她不能让这种意外发生。沉吟一下,穆夫人丢下沉浸在喜悦中的丈夫,转身去了后堂。

现在联络赤松的杀手,也许还来得及……

【 陆 】

渡锦城有快二十年没办过这样大的喜事了。

城主嫁女儿,总需得地方来摆排场。可穆府刚遭了火灾——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城主一道命令下来,强征了苍梧苑。连夜修整改造。好在苍梧苑本就是豪门私邸,混成声色所在的时日不多,陈设依旧风雅。几番折腾,终于赶在迎亲队伍到来前,张罗起令人炫目的排场。

还没等渡锦城的百姓赞叹完城主嫁女儿的大方,沧澜城来的迎亲队伍就进了正门。及至此时众人才恍然明白,原来那传说中情比金坚的秋河公子其实姓楚,乃是东离夺嫡大战中炙手可热的四王子。上回那是微服私访,而此来,是要接穆家小姐回去做王妃的。

在苍梧苑,四王子见到暌违多日的穆小姐。神医果然是神医,几轮医治下来,面上的黑皮已经渐渐退去。只可惜……一如穆城主信中所说,修复后的容貌,却与从前大相径庭。

同样如城主所料,四王子对此并不在意。反而安慰雪心,“经此一场,倒比先前更加标致”云云。哄得女儿破涕为笑,小鸟依人般紧随着他,寸步不离。

流苍旧例,上轿前夜女家摆酒。是夜,天幕低垂之后,苍梧苑里笙歌漫舞,纸醉金迷。

酒过三巡,有人提起幻舞,说先前苍梧苑有著名的舞姬,演得一手漂亮的幻术。秋河停住酒杯,颔首示意。

“此来渡锦,本王倒也带了些随行的歌舞。大家若是不弃,不如召唤上来,博个一笑。”

大概是入乡随俗,一排舞姬俱是红衣。水袖清扬,幻出蝴蝶花朵,纷繁舞动席间,倒也别有生趣。穆书隆心里却隐隐觉得不安。到底是在沙场上滚过的,一扭头,便吩咐手下防备起来。

可已经迟了——

簇成一团的红衣舞姬如流星般四散,湖心池水里升腾起素碧衣衫的丽人。扬手甩袖,遮面的青纱飞上云霄,正席上的秋河猛地站了起来:“雪心!”

遽然回首,望向自己身侧。身披吉服的穆雪心,刚治好伤的穆雪心,可不正端端坐在自己身边?!

眸光一冷,凛冽地问句直逼渡锦城主:“敢问岳父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穆氏夫妇的脸色已如死灰般难看。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我来告诉王爷这是怎么回事。”清澄悬立碧波之上,冷声道,“为了能让穆雪心当上东离王妃,穆城主可谓是煞费苦心——”

以幻术祈雨欺瞒百姓,偷梁换柱让自己替代雪心接近秋河,借穆府大火雪心毁容不动声色地掉包换人,还有……她眯起眼来,不屑地笑:“沿途安排几路杀手,试图将我谋害。”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楚秋河怒不可遏,抽开佩剑劈过桌角。“渡锦城主,你好大的胆子!你这哪是不把本王放在眼里,分明是不把我东离放在眼里!”

一时之间,杀声震天。苍梧苑里乱作一团。

穆书隆瘫倒在地上,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早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圈套……秋河王子确实热衷在夺嫡战中抢占筹码,只是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女人,或是和某一座城的联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暗自得意的所有的动作,早已将渡锦城送入别人织下的网罗。

现在全明白了,只是,太晚了。

【 柒 】

“居然想溜?”

清澄回眸,身后那人,可不正是刚刚凯旋的四王子秋河。“王爷这话可说错了,民女不是溜,是走。”

“我还在这里,你往哪里走?”霸道地掰过女子的柔荑,硬生生地塞给她一块玉璧,“可还记得那日我在这里说过,若你愿意,我会明媒正娶。”

眉峰一挑,戏谑而漠然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幻舞师不嫁,封魂师不娶。难道你没听说过吗?”

“你是幻舞师?不是被后母虐待一心想要报仇的穆家小姐吗?”

“那你又是谁呢?”清澄反唇相讥,“哦,对,当日是这么说的,一心要将渡锦城拿下归入东离版图的秋大将军。”

“我——”他扬了声,却忍不住笑了出来,“罢了罢了,这一页翻过。横竖你我都有隐瞒过。”略清了清嗓子,他正色道,“在下楚世勋,字秋河。家住沧澜城,东离王之第四子。敢问姑娘,尊姓芳名?”

“我?我姓顾。是个幻舞师,四海为家,居无定所。”慢慢旋身,她将那玉璧抛到天上——冷月光华之下,玉璧迸射为无数颗流星……

待他从幻象中回过神来,女子的身影早已没入不可知的夜色。只留遥遥一道娇笑,不知从哪个方向丢了过来:“至于我的名字……等你找到我,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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