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命金蝉

2011-05-14 09:47橘文泠
飞魔幻B 2011年6期
关键词:金蝉锦屏李家

橘文泠

(一)

黑暗,如深渊,不见底,不知终结之处。

“你的愿望可以实现……”枯涩的女声自黑暗深处传出,带着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一只布满皱纹的手伸出,异常苍白,长长的指甲呈乌黑色,“但是要付出代价。”

民国十一年,湘西,蝉云镇。

这时正是夏天,嘈杂的蝉鸣声令人无端觉得烦躁。走在青石铺就的小路上,李少卿清楚地感觉到了四周异样的目光,这也难怪,在穿着土布衣,头上还包着头巾的乡民中,自己这身衬衫马裤的装扮实在是太显眼了。

“少卿,这里就是你的家乡?”身边蓝衣黑裙,梳着童花头的少女拉着他的胳膊雀跃道,好奇地四下张望,“好漂亮的镇子。”

漂亮?的确,一路行来都是些穷山恶水,眼前的镇子背靠的山是青的,清溪又环镇而行,家家有水户户有花,确实是异常漂亮。他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吩咐少女:“锦屏,跟紧了……这里的路不好走,小心迷路。”

其实就算迷路也不怕,她只要说一声自己是李家的客人,自然会有人带她去。李府是镇子上最大的宅子,朱门高墙雕花牌楼,比镇政府还要气派得多。

他们到宅子外已经是中午,大门敞开着,从外面看进去里面却不见什么阳光,有种阴森森的感觉。管家老宋带了几个下人前来迎接:“大少爷一路辛苦,二夫人从早上等到这会儿呢。”说着他指挥下人搬运行李,同时偷偷用目光打量他身边的秋锦屏。

他十分不喜欢这种目光,于是拉上秋锦屏径直向大门内走去。

李家的花厅很特别,挂着一溜儿六张妇人的画像,其中最新的一张正是李少卿的母亲。就在这张画像下面,一个穿着大褂绸裙满头珠翠的妇人正在抽水烟。他走进去就向那个妇人一欠身:“二娘,我回来了。”他拉了拉秋锦屏,示意她也行礼。

等到他们两个都直起身后二夫人才看着秋锦屏笑了笑:“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我叫——”秋锦屏才说了两个字,他就抢先说道:“她叫秋锦屏,是我的未婚妻,二娘。”

然后明显看到二夫人的眉头蹙了起来,这时候边上有人咳嗽了一声,他这才注意到那个替二娘烧水烟泡的少女很面生,不是家里原有的丫鬟。

她有一张秀丽的瓜子脸,只是皮肤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这么衬托下头发就显得格外乌黑,编成一条麻花辫规矩地垂在脑后。

就在他仔细打量她的时候,她忽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把他吓了一跳。

她的瞳人竟是青色的,就像太阳落山后,晴朗的夜空呈现出的那种最纯粹的深青。

夜里,李少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二夫人显然并不欢迎秋锦屏的到来,而当他问起那个陌生的少女时她露出的笑容更令他感到不安,她只说今天他一路辛苦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却时时刻刻能看到那双青色的眸子。

(二)

少女的名字是杜琢玉,杜家据说是几个山头外清水镇上的一个大户人家。

有这样的家世,她当然不是一个丫鬟——

“什么?成亲?!”听过二夫人的说辞后李少卿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万万没想到那个杜琢玉竟是他的另一个“未婚妻”,二夫人在一个月前为他定下了这门亲事!

“我不会娶她!”他在暴怒中丢下这句话,摔门而去。

没想到一进院子就看见了那个杜琢玉,她正蹲在地上看一只黑猫喝水,一边摸着它的背顺毛一边喃喃自语。他的眉头又蹙起来了——李家盘踞蝉云镇已经上百年,家大业大,但是到了他这一代人丁单薄,只有他和三个异母的妹妹。他的母亲死得早,几年前父亲过世的时候他又在外面念书,回来时头七都已经过了,家里很多事也都被二娘把持着。

他一向尊敬她是长辈,有些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这一次她竟想插手他的婚事!真正的目的无非是想更好地控制他,进而控制李家的财产罢了!钱这种东西究竟是有多重要?

这样想着,他顿时对眼前的杜琢玉也生出了一丝厌恶。

但是当她抱着猫站起来,看着她纤弱娇小的身形,他又忍不住想:算了,这样一个女孩子,又会做什么坏事?还不都是身不由己,或许她有一对贪财的父母……

“大少爷?”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杜琢玉发现了他,刚招呼了一下,那只黑猫忽然怪叫一声,挣脱她的怀抱一下子跑得没影了。

她的手背被抓出了三道血痕。

“小心点!”他上前用手帕按在伤口上,“这些野猫有灵性,养不熟的,你对它多好都没有用。”

他叫来一个下人带她去上药:“谢谢大少爷。”走的时候她看了他一眼,目光温柔如水,但奇怪的是那眸子分明是黑色的。

他想昨天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喵——”忽然身后一记轻叫吓了他一跳,回过头看见那只黑猫趴在墙头上,黄玉色的眼睛圆睁着,直勾勾地看向他。

第二天早上李少卿是被一阵尖叫声惊醒的,他辨出那是秋锦屏的声音,于是抓上外衣就跑了出去。

到她住的屋子前,只见她瘫坐在门口,脸色惨白地看着门前——

一具猫尸,头和身体分开了,似乎是被什么东西一口咬断了脖子。他一眼认出就是昨天看见的那只黑猫,再一转眼,似乎看到杜琢玉的身影在月门外一闪而过。

他顿时感到这件事不同寻常,野猫一向被乡民视为灵性之物,这种全身漆黑的更是受崇拜。会死得这样凄惨,很可能与下蛊有关。外乡人听说的下蛊总是和种种毒虫联系在一起,但其实一些无形的,类似于诅咒的下蛊方法更为耸人听闻。

他在北平念过书,对这些乡民中的迷信一向嗤之以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此刻有人非常怨恨秋锦屏,甚至不惜对她下蛊。

不想让她受太多惊吓,他只说可能是野狗跑进来咬死的,然后就扶她进去休息。二夫人那里他也说了同样的话,装作什么都没想到的样子,只在心里暗暗警惕起来。

没想到几天后,发生了更可怕的事。

(三)

老宋的尸体是在南院被人发现的,这个院子里是李家的祠堂,平时一直锁着,这天早上有下人看见门开了,觉得奇怪进去查看才发现老宋竟然死在里面。

他的死状很诡异,整个咽喉被咬掉了,脖子上出现了一个窟窿,血肉模糊。尸体旁有一个很深的坑,铲子丢在地上,边上还散落着几块银圆。

更奇怪的是,南院里有好几棵大树,草木也茂盛,却听不见一点虫鸣,李少卿刚踏进来的时候只觉得静得可怕。

“一直有人跟我说他偷拿账上的钱我还不信,看来真是这样……”二夫人来了,才看了一眼就到边上吐了起来。过后她脸色惨白地对李少卿这么说。

她认为老宋是想把偷拿的钱埋藏起来,南院平时没人来,把钱埋在这里他又可以常来看,所以很是理想。但现在老宋死了,也没见到钱的踪影,一定是正好昨天晚上有什么宵小想从南院溜进来,撞见老宋藏钱就起了歹心,杀人掠财。

这个推断很合理,只是那宵小来得未免太巧了。更何况杀人一刀抹了脖子就行,何必弄出那么大的伤口。

但他什么也没说,仅仅表示同意二夫人的想法,保安队来了以后他也是这么和他们说的。

送走保安队后已经是日落时分,他定下神来忽然想到今天一整天都没看见秋锦屏,于是就到她住的屋子去,中途和行色匆匆的杜琢玉擦肩而过,他到了门外发现门大开着,里面竟空无一人!

秋锦屏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没有他带着她独自一个人又会到哪里去?!他眼前顿时浮现了那只黑猫和老宋的尸体。

“来人!来人!”一阵大喊,下人们陆续赶来了,“谁看见秋小姐了?!”

每个人都摇头,他大怒之余,立刻叫所有人都出去找。二夫人也被惊动了,听说了事情的经过赶紧叫人去告诉保安队的李队长,让他帮忙搜寻。

他冷眼看着这一切,临出门的时候忽然看到躲在二夫人身后的杜琢玉,只见她正偷偷地看他。

那眸子竟又闪现着冷冷的深青色。

但这个时候寻人最要紧,他只有带着满腹惊疑出了门。蝉云镇不算大,李家在这里也算一呼百应,几十号人一个下午就把镇子翻了个底朝天,暮色将临的时候众人又进山去找,打着灯笼呼喊了半夜还是不见秋锦屏的人影。

回到宅子里已经快天亮了,李少卿刚从山上下来,又累又急,进了花厅,整个人虚脱一般一屁股坐到太师椅上。

“大少爷,喝了缓一缓吧。”轻轻细细的声音。他看了一眼递到面前的白瓷小碗,里面是殷红的鲜血。

“啊!”他大叫一声,猛地夺过碗来砸得粉碎,死死地抓住了杜琢玉的手腕,“你到底是什么人?!”

“少卿!你做什么?!”这时候二夫人来了。

他手一松,杜琢玉就哭着跑到二夫人的身边,这时他再看了看泼在地上的液体,一股香甜的味道,已经引了几只蚂蚁爬过来——哪里是什么鲜血,是补充体力的红糖水。

他揉了揉眉心,想这两天诡异的事情太多,自己真是有点恍惚。

“少卿,不管怎么说琢玉也是客人,你这样是待客之道吗?”二夫人尖着了嗓子说道,显然对他刚才的举动很不满。

“她又不是我的客人!”他心烦意乱地吼了一句,瞪着泪眼婆娑的杜琢玉看了一会儿,冷冷地说,“不要以为锦屏不在我就会同你结婚,你少做这种白日梦!”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懒得理会身后二夫人气急败坏的喝骂。

(四)

秋锦屏是外乡人,又是李少卿的娇客,所以这场搜寻足足持续了半个多月,直到有一天一个乡民在山中一条十分偏僻陡峭的小路上拾到了一个水钻胸针,李少卿一眼就认出那是她的东西。

但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也不能下什么定论,她又怎么会进山那么深?这些都是无解的谜题,他只好先宣布暂时终止搜寻,然后亲自到省城去拍了封电报给北平秋锦屏的家人。

这一连串的事弄得他心力交瘁,从省城回来后就病倒了,发高烧,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云山雾罩一般,眼前不断浮现奇怪的景象,一会儿是那只黑猫,一会儿是祠堂里密密麻麻的祖宗牌位,再一转眼又是秋锦屏含笑的脸。

还有女人的哭声,幽怨的,不是二夫人,也不是宅子里任何一个女眷……只是好像有很多人,都在哭。

清醒后已经不知是第几天了,睁开眼最先看见的是雕花的床和碧绿的纱帐,然后是一旁半身趴在床头正在瞌睡的杜琢玉。

小脸好像又比之前瘦了一点,浮着一点红晕,好看多了。

他看到水盆和里面的毛巾,自己额头上也敷着一条,明白或许这几天都是她在照顾自己。

其实家里有的是下人,她这么做,想必只是为了博自己的好感。他冷笑着这么想,忽然杜琢玉眨了眨眼。

“你醒了?”她醒过来看见他已经坐了起来,顿时乍惊还喜,急急忙忙地去倒水,却差点儿把一旁的水盆打翻了。

看她手忙脚乱的样子,那种关切和惊喜是做不来假的。他又不禁觉得自己过分了一些,想到之前对她说的那些话,一股歉意油然而生。

再怎么说,也不应该把怒气撒到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孩子身上。而那些诡异和古怪的巧合,或许就仅仅只是巧合而已。像她这个样子又怎么会去害人?再说秋锦屏是受过西方教育的知识女性,不可能轻易被她骗……

这样想着,等杜琢玉端着水杯回来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缓和了许多。

“大少爷,水有点烫,你慢点喝。”她小心翼翼,怯生生地不敢看他。

“你是我们家的客人,不用这样叫我。”他接过了水杯,“你可以叫我少卿,我就叫你琢玉,不算唐突吧?在北平我们同学之间都是直呼姓名的。”

这样说过几句,却见她依然不敢抬头,只是红着脸,抿嘴点了点头。

(四)

北平那边一直没有消息过来,这样李少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有点进退两难。比较意外的一件事是在这段日子里他和杜琢玉熟悉了很多,发现她不是他一开始想的那种无知无识的所谓“闺秀”,她念过不少书,什么四书五经诗词歌赋,还很有自己的见解。

相比宅子里的其他人,他反而更愿意与她聊天,讲一点北平的事,讲一点他和秋锦屏之间的事。她都会很认真地听,只是在听到他和秋锦屏如何两情相悦的时候,会有些黯然。

二夫人对他们之间的熟络抱着乐见其成的态度,他知道她的心思,也暗暗给自己定了一条界线,时刻嘱咐自己对杜琢玉的感情不能越过这条界线,他不能对不起秋锦屏。

他想他和杜琢玉之间不会发生什么,直到有一天——

他看见她独自躲在长廊一角,还以为她又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看入了迷,等走近点才发现她是在偷偷地哭。

“琢玉,怎么了?”他上前问。没想到她一开始不肯讲,他再三逼问,最后装作发怒的样子,她才说出来,二夫人看他们之间的亲事迟迟没有进展,想要找她父亲退亲。

他这才知道她的母亲是妾室而且死得很早,二夫人就是看中她有个家世的虚名,实际上无依无靠,花了笔彩礼等于将她买了过来。

如果退了这门亲,她回到家里不知道还有怎样的遭遇。

“怎么不早对我说?!”他怒道,吓得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转念一想,就算她对他说了又能怎么样呢?

他又能为她做什么?

左思右想,他猛地把心一横,大声说:“别哭了!我娶你!”

她吃了一惊,愣了一会儿后,连连摇手:“不成的!少卿你喜欢的是秋姑娘,怎么能……”

他也为自己会这么说而感到诧异,赶紧说:“这只是权宜之计,等一些事定了以后,你要是有了喜欢的人,我会给你休书让你离开这里。”他说着,看到她好像又要哭了,就又补了一句,“要是你没有地方去,我会把你当亲妹子看,你可以住在这里一辈子。”

当然这些许诺等他正式接管李家,打压下二夫人的势力之后才能实现,但他没想把她卷入这场家族纷争的旋涡。

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女孩子,不该承受这些。

最后她迟疑着答应了,当天晚上他就向二夫人表达了自己要和杜琢玉成亲的意思,二夫人当然喜出望外,一个劲地问他婚期定在哪一天。

他说这种事就凭长辈做主,心里却是在盘算另一件事。第二天他就又去了省城,再给北平发了一封电报,想如果这次到了时间再没有任何回音,他就回一趟北平,总归要把秋锦屏的事情交代清楚才行。

发完电报,他忽然想到之前听杜琢玉说过她的生日好像就在这几天,就想买点什么小玩意儿回去让她高兴一下——她就像一个小孩子,简单的一点温柔就能让她很开心。

途中路过省城的照相馆,他无意地往玻璃橱窗里望了一眼,看见里面摆着一张八寸大小的黑白相片,相片上的少女赫然就是杜琢玉。他觉得有点奇怪,就进去问了一下,老板讲那张照片是两年前拍的,但是……

“后来一直没有人来拿,我就叫一个伙计到清水镇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个女娃子已经死了,真是造孽哦,年纪轻轻的……”

后面老板再讲什么他也没听进去,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蝉云镇。浑浑噩噩地踏进李家大宅,远远地杜琢玉迎了过来:“少卿你到哪里去了?二夫人一直在找你。”

他避开了她伸来的手,用一种看怪物一样的目光看着她:“你究竟是谁?杜琢玉早就死了,你究竟是什么人?”

还有一句话他没有问出来:你究竟是什么?

看着她一点一点露出伤心的样子,他竟有点不忍心问。

“我——”她迟疑地开了口。

就在他屏息期待答案的时候,忽然脑后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五)

三天后,李家办喜事。

不办流水席,甚至没有宴请亲朋好友。只是将李少卿原来住的屋子挂上红绸布置成了洞房的样子,然后由家里的下人唱礼,拜过天地,就把一对新人送进了洞房。

李少卿坐在椅子上,看杜琢玉自己揭掉了盖头向他走来,只觉得背后一片冰凉,都是冷汗,偏偏手脚一动也不能动。

他从来不相信那些关于巫蛊的传说,却没想到二夫人就是一个施蛊的高手,她只是在他面前烧掉了他的一根头发,他就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了。

而杜琢玉是二夫人找来的,她是不是也会用蛊,又或者二夫人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因为被她下了蛊?她才是幕后黑手?

他一无所知。

只能看着她倒了两杯酒走到他面前:“少卿,我听人家讲……交杯酒又叫相思水,喝了以后,我就不会忘了你,你也不会忘了我。就算过了鬼门关喝了孟婆汤,到了下辈子两个人遇见的时候,还是会一下子就认出对方来。”

她一边讲,一边露出一个悲哀至极的笑容。而他,只能充满恐惧地看着她。

忽然他又听到了那种哭声,在他发烧昏迷时听见过的那种,仿佛有很多女人聚集在一起低泣。

杜琢玉皱了皱眉,显然她也听到了。下一刻她含了一口酒,然后轻轻吻上他的唇。

微暖的酒液度进他口中,辛辣而苦涩。随后她抬手擦着嘴角,看着他轻声说:“少卿,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像喜欢你一样喜欢过其他人。能够遇到你我很开心,等这些事结束后你要快点回北平……你一定会很高兴……”

他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

突然,屋子里的蜡烛一下子都灭了。

黑暗中,他看到杜琢玉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脸向门外,静得似乎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这时他意识到那阵哭声越来越近,似乎正向门口走来,其中还伴随着奇怪的摩擦声,似乎有什么重物正拖过地面。终于,哭声到了门前——

“嘎吱——”木门打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越发清晰。月光照了进来,在地面上形成一个苍白的方形。

这一刻,李少卿觉得自己似乎连呼吸都忘记了。

他永远都忘不了眼前所见。

出现在门口的是一只巨大的,足足有一人高的虫子,看它巨大的肚子和脚,很像他年幼时从土中挖到过的蝉的幼虫。但是再往上看,那本该是头部的地方,此刻却被月光照亮着——

那里长着六个女人的头颅,紧紧地挤在一起,每一张惨白的脸他都那么熟悉,正是花厅上那六张画像中的女人!其中一个正是他的亲生母亲!

哭声是她们所发,哀怨憎恨,如泣如诉,仿佛从幽冥的最深处传来。

“啊——”当他看到巨蝉一跃而起,将杜琢玉扑倒在地的那一刻,忽然感到手足自由了,恐惧的叫声不由自主地发了出来。

黑暗中他听见了啃咬和咀嚼的声音。“琢玉?琢玉!”他大叫着勉力爬起来想冲过去救她,冷不防一只冰冷的手摸了上来,如同蛇一般死死绕住了他的脖子。

视线涣散的最后,他看见了母亲苍白而诡异的笑脸。

(六)

“少卿?少卿?!”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竟是二夫人焦急的脸。

他猛地坐起来,只见屋子里灯火通明,还以为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但一转眼他就脸色煞白地看到了不能无视的证据——巨大的,蝉蜕。

但是没有杜琢玉,连尸体和血迹都没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死死抓住二夫人的肩,现在只有她能给他答案。

她说了很多话要他冷静下来,然后递了一杯茶给他,才说出了原委:“那是七命金蝉。”

这是这一带流传了几百年的传说,如果一户人家能供养一只七命金蝉,那么不光这个家族会兴盛,甚至所在的整个村庄都能因之受益。百多年前,蝉云镇还是一片贫瘠之地,李家的先人为了让此地繁盛、家族兴旺,就找到一个年近百岁的白毛巫,由她指点找到了一只七命金蝉的幼虫,放到家中供养起来。

但供养七命金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只享用两种供物:爱和死。

它要吞吃的,是这个家族中爱侣的女方,积聚她们的阴灵、爱情和怨恨。直到吃满七个人,金蝉就会羽化登仙脱壳而去,变成护佑一方的神明。而就像普通的蝉一样,在成虫之前金蝉都会待在地下,每二十年出来一次,如果这时它没有找到供品,那么整个蝉云镇就会遭殃,就像那只黑猫和老宋,都是因为惊动了将要秋醒的金蝉才遭了那种毒手。

“我知道你讨厌我,是因为觉得我抢走了你娘的位置。”说着往事,二夫人神色凝重,“但其实你爹这辈子心里头只有你娘一个人,我与你娘自小是金兰姐妹。当年你娘死的时候,你爹正好不在,他对你娘的死因一直很怀疑。我也很疑惑,就嫁到李家来……我们俩一起查了很多年,终于被我发现了其中的秘密。”

她不能原谅这件事,为了财富和繁荣,她的好姐妹变成了牺牲品,于是她决定杀死七命金蝉,终止蝉云镇的繁华。

“那个杜琢玉,她死的时候已经定了亲却没有成,她的父母就想为她配一个阴亲,嫁到我们李家来,也算有一个归宿。”二夫人平静地说,仿佛对这些匪夷所思的事已经司空见惯了,“我用转命术让她复生,老宋一死我就知道金蝉要完全醒了。就想办法把秋小姐送走,再将秋小姐的头发和指甲放在她的身上,让你们俩成亲,这样七命金蝉就会以为吃掉的是秋小姐……”

吃了死者,也不是他的爱人,用不了多久金蝉就会因为体内尸气堆积而死。

“李家很快就会败落的,蝉云镇也不会再有好日子过。”二夫人冷冷地说着,起身慢慢地向门口走去,她推开门后,回头看了他一眼,“早点为自己打算吧,少卿。”

她走后,四下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他默默地看着屋子里满铺的红绸,眼前浮现的却是先前那恐怖而离奇的一幕,但一旁巨大的蝉蜕却又在提醒他一切都是事实。

杜琢玉,她真的存在过。

只是未曾在对的时间,与他相遇。

(七)

一个月后李少卿到了北平的秋家拜访,却原来秋锦屏早就回来了,她不记得在蝉云镇的事,只以为自己和他吵了架赌气回来了,想必是因为二夫人下的蛊她才会这样。

但她还活着——所以杜琢玉说他一定会很高兴。

这么想着,他看着在生闷气的秋锦屏,想只要自己去赔个不是,说几句好话自然就能把她哄回来。

但最后,他只是对在蝉云镇的事说了声怠慢,然后离开了秋家。

回到蝉云镇,繁华依旧,往来的商队络绎不绝,比往年更热闹。他到了李家大宅,只见二夫人脸色惨白地前来迎接他,一边讲话一边用有些哀悯的目光看着他。

他想她已经知道了,或许那只金蝉也知道。

只有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或者说是最后一个承认的。

他早已爱上了杜琢玉,那个小心翼翼的,只要一点温柔就会觉得幸福的女孩子。

所以金蝉已经成了仙,李家的,蝉云镇的兴旺还会一直一直地持续下去。

而他,一无所有。

但其实就算早就知道一切又怎么样?从一开始他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还记得很清楚自己做的那些伤害她的事,说的伤害她的话,有心的,无心的。

那时她一定很伤心吧?在南院的祠堂里,他看着最新的那个檀木牌位上“杜琢玉”三个字,露出了一个苦涩至极的笑容。

他们有缘无分。

唯一可以欣慰的是二夫人说,既然金蝉已经成了仙,那些被它吞噬的女子的魂魄也就自由了,可以进到轮回里再转世为人。这样或许有一天杜琢玉也会再回到人间,而那天晚上他们已经饮过了相思水,这样就算来生于茫茫人海中再相逢,他也一定可以立刻就认出她来。

到那时,他一定不会再吝惜,一定会倾出满心的情意,只求换回她一个鲜活明媚的笑容。

这样想着,他独自伫立在南院里,临秋风渐起,听蝉鸣渐远。

终至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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