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嫁衣

2011-05-14 09:47思无邪
飞魔幻B 2011年8期
关键词:嫁衣桃花婆婆

思无邪

<一>

思卿是无意间来到那家嫁衣坊的。

不大的店子,门口三株桃树,碧树粉花开得格外热闹。思卿好奇,走近了看,那斜斜挂着的旧牌匾上深深印刻着店名:“桃之夭夭”。

走进店里,却是空无一人,只两壁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嫁衣,将整个屋子都映得红艳艳的,似生了霞光,让人不自觉地生出欣欣之意来。

还有一个月就是思卿的婚期,她忍不住细细地一件件地望过去。最后目光凝在屋子最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生白的墙上独挂了一件旧嫁衣。虽旧,但颜色好似落霞,灼灼的桃花开满裙边袖口,配着颗颗圆润晶莹的南珠,美得像是一袭让人沉迷的梦。

思卿的脸上闪过惊艳的神色,就如她对少城哥哥一见倾心那般。蓦然回首,就是知道自己长久的等待所为何事。细看过去,发现这嫁衣衣襟处却有一道奇怪的裂痕,开得正好的桃花被生生劈开,让人禁不住扼腕叹息。

“姑娘,这件嫁衣好看吗?”一个颤颤的声音忽然传来。

思卿被唬得一跳,猛地回过头来,琉璃耳坠打在巴掌大的瓜子小脸上。一位老婆婆不知何时站在身后,花白头发,脸上蒙着面纱。她问思卿,可是目光却落在那件嫁衣上,怔怔出神。

思卿瞧不见她的面目,可那一双眸子却是温和的,便放了心,轻声问:“婆婆,这件嫁衣真好看,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破了?”婆婆的目光停在那件嫁衣上,半晌叹道,“是我剪坏的。”

思卿不解地看着那位婆婆。

婆婆察觉目光,淡淡一笑:“都是陈年旧事了。姑娘你是要做嫁衣吗?”

思卿想说自己只是进来看看,可是不知为何开口却成了:“婆婆,你能帮我做一件这样的嫁衣吗?”

婆婆眼里的笑意忽然就停在那里,眼角的皱纹微微皱起,然后她摇摇头:“姑娘,你做别的吧。这件嫁衣,永远不会再有一样的了。”

思卿愣了愣,恰在此时,丫鬟紫儿急急地跑来,拉了她就往外走:“萧家姑爷来啦,老爷夫人正找你呢。”

思卿被她拉着,只得歉意地冲婆婆一笑,可婆婆的目光蓦地一动:“姑娘的夫家,是城南的萧家?”

思卿点头,随即被紫儿拉出店门,走出不远,忽然听见婆婆颤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姑娘若喜欢这件嫁衣,下次来,老婆子给你量量身形。”

思卿闻言回头,只见那婆婆站在桃树下,一头银发,衬着满树热闹的粉花,分外显眼。

思卿再来到店里时,婆婆像是专门候着她的。细细地为她量了身形,问了她的婚期。倒茶给她,慢慢地坐下来,只盯着她的眉眼端详。思卿被她盯得不好意思,问她:“婆婆,您为什么忽然又愿意给我做了呢?”

婆婆并不回答,却问她:“姑娘夫家,可有一个名唤萧少卓的人?”

思卿被这突兀的问题弄得一愣,随即答道:“他是少城哥哥的爷爷。怎么婆婆你认识他?”

婆婆慢慢站起身来,从墙上取下那件嫁衣,指尖颤颤巍巍地摩挲过去,问思卿:“姑娘,可愿意听听这件嫁衣的来历?”

思卿的眼里一下子绽出光来,重重地点头。第一眼见这嫁衣,见它那经过岁月沉淀的颜色,她就知道它一定是有故事的。

婆婆笑了笑,沉缓的声音就像是一坛陈年老酒:“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时候墨城有座明月楼,那一年我十三岁……”

<二>

十三岁那年我第一次来到明月楼。

彼时,家乡发水患,父亲举家外迁之时,丢下母亲和我。母亲是不为大娘所容的侍妾,又只生了我一个丑女儿。我们无家可归,也无处可去。我至今记得母亲的神情,灰暗得像是雨天里屋角的瓦砾。据说,父亲只看了我一眼,便再也没来过我们的偏院。他是墨城有名的美男子,眉目俊逸风流,他不承认我是他的女儿。

母亲最终病死在途中,快饿死的我因为一张饼,一路跟了这人和其他四个女孩子,来到明月楼。

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捏起她们的下巴,左右细瞧。到我这儿的时候,她伸出的手还没放到我的下巴上,便摇摇头,转而去看我旁边的女孩子。

恰在此时,楼上房间里传来砰的一声响。随即女子尖锐的声音响起:“你敢偷穿我的衣服!我这就去跟妈妈讲,让你来当这头牌,给我当丫鬟委屈了你那张狐媚脸!”然后便看到一个生得极好看的女子拖着一个稍小的女孩儿下来。那女孩儿缩着身子,满眼惊慌,一边脸已经肿得很高了。妇人严厉的脸上蕴出一丝笑,问那怒气冲冲的女子:“哎哟,怎么了?”

女子将那女孩儿一把甩在地上:“你看看!这是我新做的罗裙,结果这死丫头竟敢偷穿!我看再过两天就该换我来服侍她了!”

妇人对那女孩抬手就是一巴掌,喝令她去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又转头劝道:“好了,消消气,赶紧回去收拾收拾,张公子还在南湖画舫等着你呢。”

月儿却一努嘴:“这贱丫头我是不敢要了,那今儿个谁帮我抱琴?”

妇人皱眉,忽然瞧了一眼我们,笑道:“瞧瞧,你看着哪个顺眼便挑去。若都不喜欢,我改日再给你买一个!”

女子长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轻轻地扫过来,连我的脸都微微地红了起来。她的视线在我们之间转了一遍,微抬起她那葱尖一样白嫩的手指,指着我:“就她了!”

我就这样留在了明月楼。

<三>

到了明月楼,我竟有一种安定的感觉。许是那几株母亲生前最爱的桃花开得旺盛,在我眼里便无端地带上了三分家的宁谧,好像透过那片片花瓣,能看见母亲的脸。

可是事实上,明月楼不会是任何一个女子的家。它是荆城最大的烟花之地,是那些浪荡公子买花载酒,千金邀妓的地方。与我同来的四个女孩儿,在短短的数月间,那原本与我一样写满饥饿的眼里换上了妖媚的笑意。倚在不同的公子的怀里,身若无骨,衣衫半滑。

而那天将我留在明月楼的女子,花名明月,是这里的花魁。而我,第一次庆幸我没有生得一张美人脸,一则可在这勾栏之地保留清白之身,二则免去明月的忌惮,她是花魁,却也担心色衰爱弛。

不过,明月绝对没有因为我相貌丑,而对我有几分好颜色,一丁点小错都会招来她的打骂,她心情不好就让我罚跪,饿上一天也是常有的。每次我都忍气吞声,因为我知道她只是心中气苦,无处可发。在这青楼之地,谁不可怜?

我夜里饿得睡不着,悄悄来到院中,蜷在桃树下,仰望着桃花在夜风里簌簌而落。

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阿常。

他不说话,只是将一个炊饼递到我的手里,温和地看着我。我握着那个带着体温的饼,抬头看他,慢慢地咧开嘴,第一次,笑了。

阿常会点功夫,是这明月楼的打手。其实他的眉目生得极好看,比进出明月楼的很多年轻公子都好看,可惜生来就是个哑巴。我虽不懂得哑语,但我总是透过他那眉眼就看懂他的意思。又或许他要表达的意思本来就很简单。

他会偷偷地在怀里藏着饼,递给我时眼里的笑意是叫我快点吃;他在为我被滚烫的茶水烫伤的手上抹药时,皱着眉是在问我疼不疼;晚上他陪我在桃花树下坐久了,脱下外衣仔细地将我裹起来,微扬的嘴角是说当心着凉。

有时候,我在他面前,真的会忘记自己是个很丑的女子。除了母亲,他是唯一一个视我如珍宝的人。

十五岁的时候,他送我一支白玉钗。那是他已故的娘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他很认真地给我插在髻上。月光星星点点地从桃树的枝丫间落下来,我看着他好看的眉目,忽然踮起脚,在他的唇上轻轻地点了一下,转身跑开了。

说到这里,婆婆停下来,眼睛望向窗外那株在微风里开得热闹的桃花,眼角堆叠的皱纹渐次舒展,眼里似蕴了一线光,一晃一晃的。仿佛那个少年就站在那桃树下,眉目清朗地回望她。

“那,这件嫁衣是阿常送的吗?”思卿托腮,好奇地问道。

婆婆慢慢地从桃花上收回目光,低头凝视那鲜红的嫁衣,刚刚的笑意敛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悲喜莫名,轻轻摇摇头:“并不是。”

<四>

阿常早就在偷偷攒钱为我赎身,像我这样不起眼的丫鬟,在这青楼中也是可有可无的,与其留我在这明月楼中占着一碗饭,鸨母倒不如收点小利便把我打发了,也好另买伶俐好看的来,好好儿调教,或许还能成点气候。就像在我来之前那个偷穿明月衣服的侍婢,如今也渐渐有了几分名头。

所以,那个时候最大的念想便是等阿常攒够了赎金,我们一起离开明月楼,未必要凤冠霞帔,只要有一方属于我们的屋檐,种几棵桃树也就够了。

可是这世上,恰恰就有那么多难料的事,谁的双眼也看不穿藏在今朝后的明日。

我那天打了井水正在洗明月的衣裳,忽然想起看看阿常送我的白玉钗戴在髻上的样子。当我低头凝视水中的人时,我发现我和以往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算不得好看,可是至少不会让人觉得丑得那么明显。甚至,我隐约地看出一些母亲的影子。

我呆呆地望着水中的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分不清该喜还是该悲。

自那以后,我的眉眼宛若一朵迟开的花,一点一点地长开,一点一点地变得好看。这种真实改变,让我惊喜万分,多年的夙愿得偿,加之女为悦己容的心思,心里如何能不欣喜。可是,我也并没忘记自己是身在青楼,在这里,容貌艳丽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于是,我暗自有了决定,绝不让任何人看出端倪,包括阿常。并不是我不信他,而是,我想要留在新婚那天,给他一个惊喜。

我照往常一样给明月梳头,卸妆。她盯着铜镜,抚了抚自己的脸,忽然问我:“你说,我是不是老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伤感。我给她梳发的手顿了顿,望着她眼角几条不易察觉的细纹,忽然对她生出几丝怜悯来。

于是我若无其事地道:“小姐现在就叫老,那明月楼里的其他姑娘就都该出去讨饭了!”

一句话说得明月笑了起来,可是她眉间的愁却挥之不去:“这里终不是栖身之所,我也是时候寻个归处了。”明月的哀愁不是没有道理的,先前那有了几分名气的小侍婢,不但明里暗里跟明月对着干,竟抢走了好几个明月的入幕之宾。鸨母见其渐成气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加理会明月的抱怨。

青楼女子要找个托付终身的良人何其不易,况明月已习惯了这样生活,习惯被各色的男子捧在掌心追逐争抢,即使这些荣宠不过是逢场作戏。故说过这话后,她仍如从前浓妆艳抹,周旋于不同的男子之间。

直到半年后,真有一位贵公子派人送来了一件嫁衣。

那天明月刚好同人外出游湖,那位公子看不过我的长相,我便知眉会眼,留在明月楼中。恰好替明月收下那件嫁衣,小心翼翼地放在梳妆台上。

夜深了,明月未归,我心下明白她今晚是不会回来了。目光停在那件嫁衣上,再也移不开。

昨晚阿常喜上眉梢地告诉我,他终于攒够为我赎身的钱了!这几日他就去跟鸨母说。他比着手势的时候,眼里光芒闪烁。一如初见他那晚,明亮的双眼仿佛盛了一片夜空的繁星。

我知道以我们的现况,是万万买不起一件这样的嫁衣的。我的手细细地抚过它,沉艳艳的色彩,繁复的花纹,触感丝滑地滑过我的指肚。我的心里忽然涌过一阵无法言说的感觉。

日后的日后,我都在想,如果那天,我不那么大胆,是不是就会有另一个结局?

“婆婆,你偷了那件嫁衣吗?”思卿睁大眼睛问她。

“我倒宁愿是那样,那顶多不过挨明月的一顿打,或者被派去服侍别的姑娘。怪只怪我太鲁莽,如果那时我知道这样会葬送阿常的性命,就算是放一百件嫁衣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动摇。”

“葬送阿常的性命!”思卿倒吸一口冷气。

“是,我为了一件嫁衣,送了他的性命。

<五>

就像每一个待嫁的女子一样,那件嫁衣就像是蛊,我试着收回目光,却力不从心。

最后,我下楼来到了桃花树下。我在那里等了一会,阿常便会意地走了过来。他那清亮的眼神一落到我身上,我便不受控制地双颊晕染,一瞬间忘了该说什么,就好像我也是哑巴一样。他看了看我,眼里有一丝疑惑。我忽然抱住他,伏在她的耳边低低地说:“一个时辰后到我家小姐的房间来。”然后便面红耳赤地跑开。

回到明月房中,我的心怦怦直跳,开始为自己梳妆。洗去那层丑装,然后取出明月的胭脂钗环,仔细地装点自己,认真得就像真要出嫁的新人,手不住地轻轻发抖。最后,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件嫁衣,慢慢地穿在自己身上。

转过身,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镜中那个云髻花颜,腰肢倩倩,风姿万千的人会是自己。

就在这时,叩门声响起。清脆的三声,声声都直震在我的心上。

是阿常来了!我急促地去开门。

他不是阿常!门外是个陌生的男子。

他看着我,眼里满是惊艳的神色,他一把扼住我的手,欺身逼近,问:“你,明月?”

他英气的脸棱角分明,与我的脸近在咫尺,呼吸都纠缠在一起,黑白分明的眼就在我的眼睛上方。我有一瞬间的愣怔。回过神来,慌忙甩开他的手,重重地关上房门。

然后我在嘭嘭的敲门声里,迅速地换下嫁衣,卸掉簪环,恢复我的丑妆。放下明月的珠帘,强作镇定地打开门,垂下头道:“公子,我家小姐说方才失礼了,她要重新装扮,请您在楼下稍等片刻。”

他却微微一笑:“不需妆扮,她这样就比所有的女子都好看!”说完便硬要往里闯。我的心跳到嗓子眼,他一旦发现屋里没人,便会识破我的!拉扯之时,一个家丁打扮的人焦急地跑上来,拉住他:“公子,快跟奴才回去!府里出了大事。”说着在凑近他,耳语了一番。那男子一听变了神色,跟着那家丁匆匆走了。我刚舒了一口气,却见他转过头来,冲我一笑,英气的脸上写满笃定:“姑娘,告诉你家小姐,我还会再来的。”

我不由得一愣。

<六>

他一走,我便匆匆跑下楼,跑得太急,一头撞进一个男子怀里,却是阿常。我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阿常,阿常,你跟妈妈说,现在就带我离了这里!好不好?”

他不明所以,却温柔地将我抱在怀里,一只手轻拍我的背,示意我不要害怕。然后他放开我,像是承诺一般在我的额上轻轻吻了一下,转身朝大厅走去。事情比我想像中的顺利,鸨母收下阿常的那些钱,便眉开眼笑地应允了。

我就那样完璧地走出了明月楼,像来的时候一样,时值早春,那桃花开得烂漫,让我想起戏文里的那句词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尔室家。

而生活也确实像我想象中的那般铺陈开来。我与阿常找了个陋巷安顿下来。屋很小,我把它收拾得妥帖干净,白日里阿常出去做短工,我则接些针线活儿。时光静好,长长的青石阶生了苔痕,一条清溪蜿蜒门前而过。我每每坐在台阶上,一针一线地绣着那些鸳鸯戏水,花开富贵。水声潺潺,阳光温和地在身上跳跃。黄昏的时候,我便在厨中做好晚饭,温在锅里,等阿常回来。

阿常在屋前栽下两株桃树,说等桃树开花的时候,他就能攒够钱给我做一件好嫁衣,将我娶过门了。他说我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女子,所以一定会有一件火红的嫁衣,我穿上它的时候一定比满树的桃花都要灿烂。

我就在这句话里失了所有言语,只是将头轻轻埋到他的胸口。

许是老天眷顾,我的嫁衣并没有等很久。阿常在回家的时候看到一群街头混混纠缠一个孤身女子。阿常热心肠,救下那女子。不曾想那女子居然是墨城首富的妹妹,城南萧家的小姐。阿常因此谋到一份护院武师的固定活计。萧家待下人又极厚道。阿常带回来的铜钱比以往多了很多,我们的桌上隔几天会有一道肉菜,我也有了多余的钱买布为阿常缝一件衣衫。

“城南萧家?”思卿重复道,心中莫名生出一种命运注定的感觉。

婆婆被思卿打断,叹了一口气道:“城南萧家。那个园子里也种满了桃花。有些事,就是命中注定的吧,逃也逃不过。”

<七>

萧家家主知道了我与阿常的婚事,因感念他的救妹之恩,居然特地拨了一个小院子来,赠予我和阿常。而且替我们将婚礼打点得一应俱全。大婚当日有些冷,我穿上了大红嫁衣,欢欢喜喜地进了喜堂。萧家的老管家是我们的高堂。宾客都是萧家人,萧家主和妹妹都曾列席。

不曾想拜天地的时候,忽然起了风,我的盖头被吹开,掉落。露出我特意洗去的丑装,想要在洞房之夜让阿常见到我灿若桃花的脸。

这陡然的变故弄得我有些不知所措,阿常的脸上亦是慌乱焦急,分明是以为新娘弄错了。我忽然很开心,阿常宁愿要那个长相连平凡都及不上的我,也不要眼前这个明艳的美娇娘。就像第一次在桃树下相见时一样,我冲他嫣然一笑。

他僵硬的表情就在这个笑里舒展开来,变成惊喜,变成惊艳。我就知道,就算换了容颜,我笑的样子,他也一定认得。

有人捡了盖头送来,我却不期然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英气的眉,棱角分明的脸。如果除了阿常,还有哪个男子让我印象深刻的话,便只有这个误打误撞看见我第一次穿嫁衣模样的男子。他的双眼也直直地看着我,一脸惊喜。我有瞬间怔忡,接盖头的手僵在那里。他微微一笑,当着满堂宾客的面,轻轻地盖到我的头上。

视线被遮住之前,我最后看见的是他温柔微笑的眼。我的心猛地一跳。隔着盖头,弯了弯嘴角。

之后进行得顺利,我与阿常拜完三拜,被喜娘牵着到了新房。洞房花烛夜,阿常吹灭了红烛。黑暗中,他轻轻地掀开我的盖头,温柔而细碎地吻着我,嫁衣委地,窗外风轻花静。

清晨醒来,我含羞的视线落在那个将我圈在怀里的男子脸上,他睡得很熟,嘴角微微上扬,像个孩子做了开心的梦,纯净而无辜。我愣在那里不能动弹,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他不是阿常。他叫萧少卓,是萧家家主。

<八>

那一天,墨城大街小巷的人都看见一个女子,穿一身火红的嫁衣,头发凌乱,发疯地寻找一个叫阿常的人。

可是我最后还是没有找到阿常。他留给我的只有一封信,和三天后人们从河里捞出的阿常的尸体。他是自杀的。可是,在我眼里,这与萧少卓亲手杀了他没什么区别。他抢走了阿常的一切,阿常被强行带走的时候,我还不明所以,欢天喜地,笑逐颜开。

我轻轻地覆上他的眼睛,艰难地支起身子。萧少卓从身后扶住我。我慢慢地转过身,推开他,拔下发簪,直抵胸口:“如果你在我十步以内出现,我便立刻死在你面前。”

然后决绝地转过身,来到明月楼。

是的,我又回到了明月楼。

阿常的大半生都在为我计较,赚钱将我赎出明月楼,攒钱为我买嫁衣。现在,轮到我,做一些事情来偿还我毕生都偿还不了的情。

鸨母按我的要求给了我一袋金子和七天时间,代价是我自此以后留在明月楼。

我用那一袋金子,将阿常风光下葬。我还记得那天下了雨,我穿着阿常送我的那件大红色嫁衣,头上簪着一支初开的桃花,与阿常的灵柩一起,走过墨城长长的街道。萧少卓骑着一匹马,远远地跟着。马蹄踩在青石街道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再见萧少卓的时候,我正为千金买下我第一夜的客人半褪衣衫,萧少卓发疯似的从他手里抢过我,将一大袋金子仍在鸨母脚下。我温顺地倚在他的怀里,不挣扎,一只手却绕到脑后慢慢地拔下发簪,猛地刺入胸口,血花飞溅。

然后抬头,冲着惊慌失措的他嫣然一笑:“我说过的,如果你在我十步以内出现,我会立刻死在你面前。”

萧少卓英气的脸在那一刻就如古城墙,瞬间坍塌。抱着我的手豁然收紧,血越流越多,染红了我素白的纱衣。我被他抱在怀里,微笑地,挑衅地望着他。好像伤的是他而不是我。

鸨母见状给我找来大夫,可是我却拒绝就诊,反而将簪子刺得更深。他的眉毛一动,紧紧圈着我的手松开,然后他伸出一只手,替我掩好滑落的衣裳,转身,缓缓地走出了明月楼,脊背微弯。

<九>

他还是来,我也仍旧无视。而不论我弹唱,起舞,或者依偎在某个陌生男子的怀中时,都会看见他的身影,不远不近,恰好隔着十步的距离。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把玩一只酒杯,定定的目光一直追随我。但也仅限于那样,从无半步逾越。直到某个男子抱我回房时,他才站起身来沉默地离开。

鸨母给我取名‘新月,闲聊时,她谄媚地说:“新月,一年前萧公子也是天天来,说是找一个穿着红嫁衣的女子,那个人是不是你?这等样貌,以前妈妈真是屈才了。说来这萧公子从前也曾是在风月场中待过的人,我以为他不过是一时兴起,没想到他竟是个痴情的,非要找出你不可。你知道萧家是墨城首富,但凡你对他笑一笑……”

“妈妈,我累了,想歇息。”我不等鸨母说完便站起身来,转身往楼上走去。丫鬟双儿借端茶的空当笑说:“姑娘,今儿有位不知名的公子差人送来东西,我接来一看,就想是哪位贵人迷上了姑娘,要将姑娘娶了去了呢!”说罢小心翼翼地捧来一件红似晚霞的嫁衣,放在妆台上。

我的眼睛蓦地一动,靠过去,手指慢慢抚摸过上面古朴华贵的刺绣,眼神渐冷,看向桌边的剪子,在双儿的惊呼声中越发发了狠,一寸一寸地将嫁衣剪成了碎片,散落一地。她不知道,这世上,我最恨的,便是嫁衣!

可是,第二日,又有一件嫁衣静静地躺在梳妆台上。

那件嫁衣与昨天的一样,在我手中成了碎片。我抓起一把,奔到萧少卓身前,随手一扬,满地残红。这是阿常死后我第一次离他那么近,他瘦了很多,眼神却依旧笃定。

他看着散落一地的碎片,忽然冲我一笑:“我会等你!”

我漠然地转身,踩过一地碎片。

当他送来第九十九件嫁衣的时候,我习惯地拿起妆台上的剪子,可是当我一刀剪破绣着火红桃花的衣襟时,我的手忽然颤抖了。

然后我停下手中的剪子,忽然就明白,就算我剪碎再多,也无法掩饰自己其实从第一眼就爱上他这一事实。

我恨他!他爱我穿嫁衣的模样,我就偏偏此生白衣,悼念死去的阿常;他与我拜过天地,入过洞房,我就偏偏回到勾栏之地,散尽芳华;甚至,我恨他恨到不惜亲手杀掉他爱的自己。

可是,我也爱他。我爱他,所以才会那么惶恐地要阿常带我离开;我爱他,所以新婚之夜才会那么容易就错将他当成阿常;我爱他,所以宁愿伤害自己来赎罪也不忍伤害他。

我放下剪刀,忽然决定,等他送来第一百件嫁衣时,我就穿上它。

可是,那一件嫁衣再也没有送到我手中。

“为什么?那个人放弃了吗?”思卿急问。

婆婆既不点头也没摇头,颤颤地站起来,看了看天色说:“孩子,天晚了,你快回家去吧。婆婆也好赶做你的嫁衣。”

思卿还想说什么,可是婆婆已转过身,缓缓地走入里屋。思卿望着那佝偻的身影,出了一会儿神,不情愿地往店外走去。夕阳西下,思卿抬首正好有一朵桃花迎面落下,贴在她的额间。思卿单纯,拈起那朵花,笑逐颜开。

没有看见屋里的婆婆缓缓地摘下面纱,露出一张伤疤纵横的脸。

<十>

不是萧少卓放弃了。

而是当他送来第一百件嫁衣的时候,我已经不在明月楼了。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因果报应吧,我负了阿常,自己也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那一夜,我装作一个寻常恩客,眼睁睁地看着他闯进明月楼中掘地三尺地找我。

鸨母对他说,新月被人赎走啦。她说,那位公子长得和已故的阿常一模一样,新月死活要跟他走,我拦不住啊!

他就在这句话里安静下来,怔怔地站在那里。然后,他奋力地将那件嫁衣撕成几片,随手一扬,大步走出了明月楼。

一直等他完全消失在我的视野,我才慢慢地弯下身去,泣不成声。

没有神秘公子,更没有长得像阿常的人。因为昨夜,自我重回明月楼便倍受冷落的明月,在我熟睡的时候,用阿常送我的白玉钗,划花了我的脸。

我再也没有如花的容颜,来配他那件华美的嫁衣,配一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思卿好奇,每每来问婆婆那个故事的结局。可是婆婆总是笑了笑。只是专心地缝制嫁衣。佳期至,思卿出嫁了。跟在人群中的婆婆晃晃悠悠的视线落在那个迎亲的年轻公子身上。一瞬间似乎时光流转,回到从前,那张英气的,棱角分明的脸就在她的脸的上方,呼吸都交缠在一起。他笃定地说:“不需妆扮,她这样就比所有的女子都好看!”

两天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来到嫁衣坊,却已是人去楼空。只有屋前三株桃花,兀自开得热闹。老者定定地望着空屋桃花,许久许久,脸上堆叠的皱纹在春风里一点一点地展开。

自己送她的一百件嫁衣里,她至少留下了一件。

至少留下了……至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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