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寄燕然
除了这方凤印,我一无所有。我用它交换你的心,却忘了龙袍之下疲累的你,已经给不起任何人完整的爱。
{壹}
马车自山路驶入大道之前,我掀开帘幔,最后望了一眼齐国的山川。
然而浓雾遮挡了我的视线。那一片愁云惨淡,不断使我回想起父亲,被五花大绑,面如死灰。
坐在旁边的女孩催促我,再不赶路,怕要迟了入宫的时刻。我点点头,车夫却急急扯回了缰绳,勒马停车。
官道上来了一队长长的仪仗,锦帽貂裘,华盖堂皇,不巧与我们方向相对,堵塞了整条大路,我们的马车一时前行不得。
我探身望去,高高的旗帜上绣着一个“梁”字。原来这声势浩大的仪仗,是梁王刘武的部下,他们从都城长安来,回封地梁国去。
车夫跪在刘武的高头大马前,求一条偏路通过,哪知对方不屑一顾,置若罔闻。我跳下车,扶起受气的车夫,朝刘武正色道:“我是皇帝待选的家人子,择定良辰吉日入宫,你耽误不得!”
马上的刘武俊朗桀骜,神色傲慢地瞥向我:“区区家人子,牙尖嘴利,当心得不到圣上恩宠。”
我顶回他:“堂堂王爷,如此招摇过市僭越礼数,当心被圣上摘了脑袋。”
满座哗然,车夫哆哆嗦嗦地瘫坐在地,大气都不敢出。而刘武,并无动怒,打量了我一周,抛来一块玛瑙坠。“不如我们打个赌,日后若你当真飞枝成凤,以这玛瑙为信,我就偿还今日抢路之账。”他一副等看笑话的神情,似乎料定我即便入了宫,也是沙入江河,连浪花都激不起一个。
仪仗队步履徐徐地走了过去,我们才终于得以上路。我气得咬牙切齿,同车那位女孩战战兢兢地劝诫我,这性情进了宫务必要改,否则迟早引火烧身。
而我随手将那玛瑙塞进了行囊,不以为然。刘武不过是要在封地待一辈子的小王爷,也只能在家人子面前逞逞威风罢了。
我愿意入宫,是为换父亲一命。
父亲是齐国的地方小官,上个月被揭发贪污官币,数额巨大,按律当斩。恰逢皇上刘启的姐姐长公主游玩至此,她见我相貌标致,便提出选派我入宫侍候圣驾,然后由她出面,说服官员赦免父亲的死罪。
这已是天大的恩赐,我不能不从。公主悄悄叮嘱我,只要我入宫做一件事。
我便意识到,往后我的一生,恐怕也只剩下了这件事。
那就是,将薄皇后,挤下凤位。
薄皇后是刘启仍为太子时,祖母薄太后为巩固外戚地位,强行配给他的妻子。如今刘启即位九五,为独揽皇权,开始排挤薄氏在朝中的权贵,包括,当今皇后。
全国各地的家人子入宫,就是要有朝一日取代薄皇后,不在乎由谁来做到。我们都是如尘草芥,挤成一堆,燃起一把火,只为烧死一个人。
然而由于耽搁太久,我的马车还是来晚了。宫门紧锁,阴森无情。我苦苦哀求守门的官兵,最终他答应,只能放一个人进去,另一个,则去永巷做苦力。与我同车的那位女孩,是逃婚出来的,幸得公主赏识,进宫只为得一条生路。她哭得双眼红肿,我走到她身边,说,你进去吧。
她讶异地望着我,目光中写满疑惑与惊喜。听到官兵催了,她匆忙向我感激道:“栗婉姐姐的恩情,王娡铭记在心。他日得蒙恩宠,我就去永巷接你出来。”
{贰}
永巷的日子不好过,枯燥重复着浣衣清扫,打骂亦是家常便饭。有一次我维护一个被嬷嬷欺凌的宫女,结果我们俩一起被罚禁食守夜。夜里,她怪我多管闲事,害她受到更重的惩处。我不言,裹紧身上单薄的衣衫,挂意着父亲是否已经得救。
正逢春夏之交,御花园盎然斑斓,蝶舞蜂飞。长公主曾知会过各位家人子,刘启犹喜棠梨,这话自然很快传遍。宫中只有永巷附近盛开有一园棠梨,于是园中花不出几日便被采摘一空,花瓣作成各种配饰,蜜粉制进茶果糕点里。
打水经过时,我看着满园秃枝,心中漫开隐隐的伤感。齐国的家中也曾种有棠梨,父亲常常举着我,游玩于花丛中。
我不禁叹息一声,却听得不远处也传来深深的叹息。看过去,一袭淡蓝素裙,竟是薄皇后。
她好不容易从冷宫出来一趟,却已无棠梨可摘。见到我,她友善地笑了笑。
“若陛下能送我一朵棠梨,对我已是莫大的幸福。”她闭上双目,睫毛挂泪。
不过是个无辜的女子,却成了皇位斗争的牺牲品,实在可怜。我对她生出一股怜悯,转头凝视棠梨园,一簇新芽破土而出。
我变卖了首饰,买来棠梨的花种,播在园中。这花生命力极强,数周不到,园子又成了灼灼花海。夫人美人们喜笑颜开,骆驿不绝前来,继续争奇斗艳。我在她们中寻找着,看到了王娡的身影,却始终不见薄皇后。
某日午后,暑气热烈,因而无人前来采花。我独自默默打理着花枝,没察觉有人靠近,等意识到时,被他抓住了手腕。
“好香啊。”
男子面如冠玉,褚褐华服绣龙纹,竟是皇帝刘启。我惊得忘了跪拜,他深吸一口气,满意地微笑起来。“满园飞花,却是种花人的手,香气最盛。”
他看向我的手,我这才醒过神来,涨红着脸慌忙行礼。他问我,为何种这花?我鞠躬道,棠梨乃我北方之花,父亲说它,具有坚忍抗寒的珍贵品质。
说完,胆怯地抬起眼,刘启赞许地颔首。想必,他也爱棠梨的这种品质。九五之尊,不贪恋牡丹国色,却偏好清雅小花。我不禁多言:“陛下是要往何处去?”
他指了指椒房殿的方向,我摘下一枝开得正好的棠梨:“恕奴婢冒昧,陛下可是要去探望皇后娘娘?将这个带去给她吧。”
刘启微愣,接了过去。
这下,薄皇后能开心些吧。
第二日中午,刘启又来到园中,说他好久都没见薄皇后那么高兴过了。我莞尔:“陛下与娘娘琴瑟和谐,奴婢好生羡慕。”
刘启却稍稍变了脸色,恐是想起了,被迫与皇后成亲的不愉快。他沉吟片刻:“给朕讲讲你父亲的事吧。”说罢席地而坐,我惊惶要搀他起来,他推说无妨。
“这棠梨园,是太后同朕亲手种的,那时朕满身泥泞,比你还狼狈呢。”
于是我讲述了父母如何恩爱,一家人在花园中赏花观月,其乐融融。
刘启始终温柔地抿着唇,听我讲完,便拦腰抱起了我。浓烈的日光洒在他肩头的龙纹上,锦绣辉煌。
我知刘启素来孝顺,便编了一段慈父孝女的故事给他。
其实,自从父亲纳了小妾,就再也没有陪我去过棠梨园。母亲病故后,他更受小妾唆使,贪污受贿。他早就命人砍掉了全部棠梨,为那小妾盖了一间香坊,夜夜笙歌。我站在坊外,抱着母亲的灵牌,望着残枝败叶,暗暗垂泪。
我发过誓,不要再过那样的生活。
{叁}
棠梨结缘之后,刘启封我为栗姬。
我还清楚地记得长公主教过的,刘启的喜好。他爱吃蜂蜜凉棕,喜听桐乡戏曲。我发现他睡眠浅,夜半会苏醒一次,便也于那时假装惊醒,在被问是不是他吵到我了后,娇柔地摇头,为他唱一首齐国的童谣,伴他再次入眠。
很快,我已深得刘启欢心,后宫无人可媲。
中秋佳节,棠梨园内搭设了富丽堂皇的赏月台。刘启让我同他坐最高位,我在众人质疑的目光中向他走去,他敬我一杯酒:“今年你不能同家人赏花观月,但现在朕是你的家人,朕来陪你。”
我编造的故事,他竟如此当真。酒光潋滟,映进他的笑容,汹涌入我心。
耳畔回荡长公主的叮咛——皇弟纳美女入宫,只为制衡薄氏。声声刺耳。
旁处杯盏跌落,薄皇后呛咳几声,哀容满面。她起身,独自向园后的桂花林步去。
我跟了过去,欠身问安。那日刘启送了棠梨给她,为何她却更加消沉?还未开口,她回身,重重地给了我一耳光。
“你可知道,当时他送我棠梨,口口声声念的,却都是你的好。”薄皇后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尖,“你与别人一样在心底嘲笑我便好了,为何要这般戏弄我!”
我错愕地望着她,说不出话来。她曾说只要刘启送花给她,便是莫大的幸福,原来她期望的不只是那些。哪个女子不希望,夫君多爱自己一点。
她继续控诉,我紧咬双唇,突然急火攻心,眼前一黑,恍惚要栽倒在地。我忘了自己体有异恙,闻不得桂花的花粉。
一双手揽我入怀。刘启扶住我,痛声呵斥薄皇后,约栗姬至此是何居心?我急欲解释,不是皇后约我的,张开嘴,却气若游丝,吐字不出。
“这中秋佳节恐怕不适合你,回冷宫去反省吧。”
刘启甩甩衣袖,抱着我走远。昏沉之间,只听见被侍卫捉住的薄皇后,拼命挣扎着喊道:“栗婉,你险恶至此,为何害我!”
许久,晕眩缓和。我清醒过来,第一刻便向刘启道明原委,却被他抬手制止了。
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朕知道。只因朕受够了管制,才迁怒于她。朕想听凭自己内心地对一个人好。”
一旁太医谦恭地通报,栗姬娘娘会闻桂花昏厥,是有了喜,身体格外气虚所致。
殿内跪下一片医官侍女,恭颂万岁。刘启大喜过望,紧紧攥着我的手,眼神通透,满含眷恋,简直毫无虚假。
我突然前所未有地害怕,他现在如此堂而皇之地百般宠我,待薄氏倒台,便会离我而去。
我抱住他的腰,将头深深埋进他的背脊。我多想,就这样留他在我的臂弯里。
殿外,月色温柔,群山温柔。其实从他在棠梨园中拉住我手的那刻,我便暗暗期冀着,永远都不要松开。我们执手一生,相伴白头。多好。
{肆}
次年春,我诞下皇长子刘荣。自古太子立嫡立长,薄皇后多年无所出,储君之位自然花落旁人。
朝中大臣纷纷前来恭贺,我淡然一笑:“列为公卿,怎会猜不到陛下这样做的心思?”不过是对皇后,步步紧逼。
大臣们面面相觑,欷歔告辞。
我不是不懂,在宫中要培养自己的党羽势力,但我不想让我的儿子,一生下来就卷入无休止的宫廷斗争之中。不求他做太子,只求他平平安安地长大。
宫中已春草遍地,薄皇后居住的冷宫仍寒霜未退。我身着御赐的禳凤裙前去,不忍见她憔悴苍白的脸。但还是要狠着心告诉她,废她皇后之名,今后由我代掌凤印。
她端坐在蒙尘的雕花镜前,细细梳理着光泽不再的长发。空荡荡的寒殿内,只有梳齿拨发的轻响。
半晌,她停下,沉沉目光向我投来。
“陛下的爱,就是催命符。他将所有宠爱都给了你,你就成了众矢之的,嫉恨诽谤都会投向你。所以你注定,无法在这后宫之中笑到最后。”一字一句,饱含怨恨。
可我,不在乎刘启的爱会不会变成毒药。我只在乎,那是否只是一枕黄粱,梦里才得贪欢,梦醒,一切皆为虚妄。
刘启对我越好,我的心越揪痛。我逃避面对那背后的答案——他爱的不是我,而是他稳固的皇位。
出神的片刻,凤印狠狠砸向我的头。我躲闪不及,额上霎时血流如注。随行的侍女尖叫出声,挡住扑过来的薄皇后。
她隔着人墙,凄厉地笑,朝后奔去,猛地撞向柱子。震荡过后,她滑落在血泊之中,再无气息。
冷宫内顿时死一般沉寂。
我见过她在光秃的棠梨枝前垂泪,在静谧的桂花林中怒吼,如一片萧索的落叶,徒劳舞于悲风之中,最后,落为尘土。
我救不了她,就像左右不了自己。
返回住处,已有人等候多时。本以为又是哪位大臣,竟是多日不见的王娡。
还记得我俩因耽误了时辰不能入宫时,她急得满脸通红,求看守侍卫放我们进去。然而现在,她举止稳健老练,面上每一寸肌肤都精心施过粉黛,眉眼间写满世故,再不见了那份纯真。
她向我行大礼,嫣然一笑:“未等妹妹去永巷救姐姐,姐姐就自己飞出来了。快要飞进椒房殿做皇后了吧?”
见我额头的伤,她夸张地“哎呀”一声。
我坦言,是被皇后拿凤印砸的。她便关切地道:“姐姐可要倍加小心。凤印在人手,顶多就是砸伤额头。若在己手,拿不稳可就要砸了脚,以后别说飞了,连路也走不动。”
笑罢,她留下贺礼,恭敬地离开。
当初家人子刚进宫时,刘启雨露均沾,而册封我之后,便甚少再进其他女子的宫房。王娡生下一双女孩,就再无缘圣临。她记恨我,也属自然。
侍女冲着王娡的背影嗤之以鼻,说,一个生不出皇子的夫人,如何会威胁到栗姬娘娘呢?
这名侍女以前去永巷送换洗的衣物时,也曾对我颐指气使,后来,她已完全不记得这事。宫中人情冷暖,逼得人人自危,我又怎能怪王娡,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伍}
每日黄昏,我开始精心梳妆,等待刘启驾临。然而最近,他即便见到我也总是眉头紧锁,甚至已有丝丝白发攀上他的鬓角。
接过我的茶,他撑着额头,道出原委。因北方匈奴屡屡犯境,汉朝军队却无力抵抗。
不愿见他这般神伤,我去园中剪了几枝造型奇特的棠梨,精心修剪,栽进盆中送给他。他终于笑了,抚上我的面颊:“以后见到这花,便像见到了你。”
我故意嗔怪:“陛下不能只看花,直接看臣妾便好了。”
他揽我入梦,可我发现,我的柔情仍不能解开他的眉蹙。
直到某一日,宫内突然大宴群臣,原是匈奴撤兵了。虽有小撮部队潜伏下来,却被梁王刘武派兵杀了个片甲不留。
于是,我又见到了刘武。
许久不曾听到他的名字,如今亲眼见了,他英姿勃发,俊逸飒爽,一身铠甲锃亮。我忽然觉得,若是刘启能有他这般自由,该有多好。
一时歌舞升平,杯盏交错。宴席散去之后,刘启却不见了。我四下寻找,才从宫人那里得知,他去了王娡的住处。
原来,王娡在宫外有个妹妹,已经嫁人,王娡却逼她冒充公主之名,前往匈奴和亲。汉匈结秦晋之好,因而免了一场兵戎。
为了刘启,她竟不惜牺牲亲妹妹的幸福。我浑身一震,歪倒在坐席上。
身为皇帝姬妾,我本不该有妒心,可为什么得知刘启与别人欢爱,我会如此不甘心。更何况抢我夫君之人,是用了艰险的手段。
我一杯一杯地喝酒,醉到七分时,被人挡了杯。
宫殿中只剩我和面前的男人,刘武。
“栗姬娘娘月下独酌,岂不孤单?”
我别开目光:“不劳王爷费心。”
酒杯却给他夺了去。他盯着我:“我看不惯你黯然神伤,还是牙尖嘴利的样子更适合你。是刘启让你伤心的吗?”见我紧闭了双眼,他猜到几分,笑道,“他利用你反抗薄氏,你又何必对他认真。”
我睁眼怒视他,我爱一个人,不在乎他对我怎么样。
刘武挑眉,真的?
再经不住他这一问。与刘武相识是在宫外,此番重逢,不免令让我回忆起入宫前的种种,想起家乡与父母。如今却物是人非,转头已成空。
心中蔓延一片凄凉,我抽泣起来。刘武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
没想到,宫中竟传开了谣言,污蔑我不守妇道,背着皇上,与小叔子拉拉扯扯。
更没想到,王娡用妹妹的和亲换来的一夜恩宠,使她有了身孕。
那一日,刘启从王娡的寝宫离开,到椒房殿找我,屏退左右,沉静地凝视我片刻。“婉儿,你问心无愧便是,朕会相信你。”
我抬头:“如果问心有愧呢?”
从玲珑屉中取出那玛瑙坠,溢彩流光,就如定情信物。上面,是刘武的名字。
刘启倒吸一口气,万分失望地后退半步。我却走上前去:“臣妾卑微,任凭陛下处置,只要陛下肯。”
刹那间,他捏住我的下巴,并不用力,眼神如破碎的琉璃,竟隐几滴泪光。“你知道,朕最讨厌被人威胁。”
我用这种方式激他,想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真实的分量。这时我懂了,帝王的心,不能轻易去试探。前有皇后之鉴,我试他不起。
他走了,孤高的背影让我想起桂花林中,亦是如此抛弃了薄皇后。现在,我成了她。
九个月后,王娡诞下男婴,取名刘彘。
传闻这位皇子出生时,五彩祥云笼罩了整座汉宫,天色奇诡如苍龙盘旋。而那日,刚巧是刘启的寿辰。
之后一连数月,刘启都留在王娡的寝宫,夜夜陪伴,夫妻恩爱。
我独坐椒房殿内,座旁是我为刘启亲手制的棠梨寿糕,一点点冷掉,变质。
{陆}
我从未想过,椒房殿竟也会变成冷宫。
与刘武私好的流言飞语依然散布着,而我始终一言不发,不向刘启讨饶。他,再未踏上椒房殿玉阶一步。
窗外草木,一岁一枯荣。我想起棠梨园的花,怕是许久无人打理了。
当我已心如死水,长公主来找我。四下打量几圈,她堆起笑意:“你替皇弟除掉了薄皇后,他不感恩,我可念情。”
她可助我东山再起,只要将她的幼女阿娇,许配给我儿刘荣,她便出面,让刘启回到我的身边。
就如同,当初救下我的父亲。
我哼笑一声:“公主想让荣儿做第二个刘启吗?”会选中我,只因我现在失宠,易于控制,日后我母子俩,必要受她这个恩人摆布。
几案被重重拍响,公主勃然大怒,骂我惯于恃宠而骄,如今落魄至此,竟还傲慢如斯。
我不需要她扶我上位,亦不屑做未来太后,我只要刘启的爱,就够了。如今我终于知道自己在他心中不过尔尔,已然心冷似铁,还有什么可去争抢的?
然而,我错了,还有东西要我必须去争。
梁王刘武向长安发兵的消息,于宫中不胫而走。传他平素行事皆以皇帝之礼,早就对皇位虎视眈眈。
如今梁王大军在城外按兵不动,刘武却只身一人偷偷进了宫。
他径直到了椒房殿。
我吃惊又充满戒备地盯着他,那英气爽朗的脸上多了一份稳健,与老辣。
“你当刘启是你在宫中唯一的依靠,才让自己倾慕于他。如若我来做皇帝,你爱的人,会否是我?”
真是个孩子。我不禁笑他,将这情爱看得太简单。
刘武依然直直凝视我,说他做了皇帝,绝不像刘启这般怠慢我。
刘启的名字,如一根刺,直捅我的心窝,渗出血来。
可我在宫中遇到,且视为依靠的人,终究不是刘武。单这一点就够了。所以我爱的是刘启,而不是他。
我拎出那块玛瑙。
“王爷还记得这坠子吧。当日你许诺,如我掌得凤印,便还我让路之礼。”今日,我要他还的礼,恐怕有些大了,“帝位是我儿子的,你若守信,就不要同他抢。”
刘武目光一震,仿佛燃起烈火,最终,还是颓然覆灭。
他没有食言,黯然离开,还了当年的礼。而我知道,他的情,我则一生也还不上了。
梁王大军退了。半途中,遭刘启派兵截杀,刘武死于乱石之下。消息传至椒房殿,我顿感凉风袭心,丝丝透骨。
汉宫恢复了平静,后宫却不得安宁。之前我拒绝阿娇的婚事,得罪了长公主。她转而将幼女许给王娡的儿子刘彘。长公主一向手段高明,不多时,圣旨到,削去荣儿太子之名,贬为临江王,改立刘彘为储君。
我被冷落多时,荣儿被废,亦是早晚之事。
交还凤印,场景似曾相识。凤印之上,还有当年摔落在地上,磕出的瑕疵。
见我望着那瑕疵出神,王娡凑到我耳边。“姐姐,薄皇后会拿凤印砸你,是我事先挑拨的。她难得那么开心,说只要让你不好过,她死也甘愿。”
不愿听她再讲下去,却无法不想起薄皇后那凄厉的叫喊:“栗婉,你必定同我一样的下场!”
我淡淡一笑,要王娡好好儿照顾陛下。她道:“姐姐放心,娡儿深爱陛下,怎么会对他不好。”
“深爱陛下?你妹妹已有夫婿,你却将她送往匈奴蛮境,一切只为给自己铺就夺嫡之路。你不爱陛下,因为你全无慈悲之心。”
我认为自己赢不了王娡,是因我对刘启动了真情。在宫中,尔虞我诈虽让人如履薄冰,却总算能渡至彼岸。而敞开心扉全心全意去爱一个人,就像刺猬拔掉了刺,卸掉所有的防御,轻易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王娡一番话,如一道霹雳落在我身上。
“栗婉,你自认为是世上最爱刘启的人吗?爱他,应该匡扶汉室,大汉好,他便开心,我也就开心了。我助他与匈奴交好,不比你的温甜耳语更令他舒怀?”
竟是了。那时刘启紧锁的眉头,我无法解开,却是被王娡抚平了。
他是帝王,生命中不只有儿女情长。
到头来我给他的只是一架桎梏,一片废墟,他终于承受不住,也无力再爱我。
仰首悲叹,漫天浓云苍雾,遮了眼。
{柒}
离宫遣往封地之前,我见到刘启在宫门前等我。站在日光中,恍若天人,一如我们初遇那天,他就那么静悄悄地来到我身边。
沉默片刻,他低沉开口,刘武走时,留了封书信给他。
“他退兵,是为了你。你若钟情刘武,为何不告诉朕。就忍心让朕为你沉沦,然后自己抽身而去?”
多年情分,他还是看不清我。多么可悲。
要不是我替他消弭了一场兵变,他恐怕都不会来为我送行。罢了,好歹,我也算为大汉尽了绵薄之力,为他分了忧。如王娡所说,这才是他真正需要的。
自始至终我都是孤身一人。除了一方凤印,我一无所有。我以为拥有它就能拥有刘启的心,却忘了龙袍之下疲累的他,给不起任何人完整的爱。
突然,刘启猛咳几声,竟咯出血来。宫人乱成一团,我慌忙扶住他,他已不省人事。急掐他的人中,我向侍卫喊道,快送陛下回宫。
刘启被抬上本该送我出宫的马车,我正要上去,被侍卫拦住。“本宫没有座驾,如何赶路?等陛下苏醒,本宫自己会离开,绝不多留。”侍卫犹豫片刻,总算放我上了车。
太医诊断,是突发哮喘。
寝宫床边,摆着那盆我送的棠梨。望着刘启苍白无血色的脸,嘴唇微启,似是在念,婉儿……
泪水轰然砸落,我知道,今生今世,我都离不开他,不论生死。
所以我乘马车出了宫,却在官道送走荣儿之后,又悄然折返回来。走的,是当初刘武入宫的密道。
刘启见到我,虚弱笑起:“婉儿,你看那盆棠梨,快要败了。”仿佛他已忘了,我是被流放的戴罪之身。
我求他在宫外为我建一座小屋藏身。每当入夜,我从密道进宫陪伴他。等他痊愈,再去封地。
这最后的请求,他准了,以为我是留恋宫中富贵生活。
而他卧于榻上,却总半闭着眼,我不言,他亦不语。枯坐一夜,晨曦乍现时,我起身离去。
半个月过去,他的病全然不见好转。床边棠梨,也日渐枯萎。
终于有一日,清风入窗,花瓣凋落。他似闻香而起,睁开眼看我,神色安宁。
他从枕下摸出一个锦囊给我,里面,是他的一缕发丝。
“你收着吧。”
一缕青丝纵成雪,不负与君到白头。他竟将这最郑重的礼,留给了我。
念我至此,受再多的苦都值得。
夜光中,他吐气若兰:“当年,别的夫人处心积虑邀宠,摘秃了花园,你却为朕种回了满园棠梨。那时朕想,朕总算遇到了,可以倾尽真心去喜爱的好女孩。”
他说,若非看到刘武那封信,自己不会痛下杀手。
他以为,我全是为了刘武,才与他恩断义绝。甚至废黜太子,我也毫不介意。他用这般极端的手段,将我越推越远。
“人言伴君如伴虎,可在你身边,朕才是最惶恐之人。朕真的不知,怎样才能得到你的心。”
我猝然怔愣。他竟同我一样,不顾利刃伤人,只为一探,自己之于对方的意义。
即便没有薄皇后,他依然会对我好。为何现在我才知晓,那一晌贪欢的,并非镜花水月,无关权势争斗,只要我探一探手,便可紧揽入怀。
然而他等我那么久,伸着双臂空空,我始终未与他一拍即合。
他拉住我的手,掌中细纹摩挲着我冰凉的肌肤。我一动不动,生怕稍一用力,便脱开了他的碰触。感受着他渐渐冷掉的血液,一点一点流进我的心里。
最后他问我:“你不走,是舍不得朕,还是为了向朕报仇?”
我低头看相握的手:“陛下,栗婉得与你执手,还有何仇可报?”
回来,自然是舍不得你。从来都是为你,只能是为你。
他释然宽慰:“只要你说,朕便相信。不枉我将苦药,损了那一盆棠梨。”
那些汤药,他一次未曾喝过,全部倒进了棠梨的花盆。无怪他的病情药石无医,棠梨也日渐枯败,全为多留我几日,多看我几眼。
他的手从我掌中脱去,软软垂在了床边。
随着凋落的花瓣,他也一同离去了。
{捌}
这才发现,王娡不知何时早已站在了门边。威仪凤妆,遮盖不住直白的恸伤。
她没有将我赶开,抬起衣袖,轻拭眼角。“栗婉,论心机你胜不过我,却得到了我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我惨然一笑。她所忌妒的,直到这最后一刻,我才晓得自己得到了。
错过了半生,起码这次,我第一个去见他。就如那落花零败,仍有清风不弃,相随相伴。
一把剪刀,白刃染血。
殿外,依旧月色温柔,群山温柔。恰似他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