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千紫
一、{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重元殿檐下的金铃忽然响了起来,叮铃铃的声音一漾一漾回荡在幽幽谷寂静的月圆之夜里,我唬了一跳,急忙放下灶台上正熬着的一坛子珍珠雨露,提着裙裾就往苏夫人的房间里狂跑。离得老远就听见连廊上传来男女欢愉的声音,我脸上一红,硬着头皮走到门口敲了敲门,禀报道:“苏夫人……有人闯谷!”
苏夫人是谷主莫凉新纳的一房小妾,长相极是妖冶,据说她本是洞庭湖畔的一条蛟精,后来被一个很厉害的猎妖师司徒冰打伤,奄奄一息的时候被幽幽谷谷主所救,感激之下就以身相许了。哪知蛟精就是蛟精,本性难改,再加上谷主长年不归,她便开始与隔壁山头的狼妖私通。我身为幽幽谷中服侍苏夫人的一个小侍婢,身份很是尴尬,一方面不得不帮她掩饰,一方面又觉得这件事未免有些龌龊。
这时只听房门上传来砰的一声,是苏夫人从里面掷了个什么物事过来,不耐烦地骂道:“胡心晚,你这没眼色的小蹄子,赶紧自己去打发了,不要来打扰本夫人的好事!”
“可是——”我有些为难,可是话还没说完,里面又丢了个什么重物过来,声音比方才还大,我胆子小,吓得转身一溜烟就跑了。跑到谷口方才停住脚步,扶着大柳树直不起腰来,一边喘气一边心想:不知道来闯谷的人是什么来头,万一比苏夫人更凶可怎么办?
今夜月圆,幽幽谷中万籁无声,这时忽见远处月光之下有个白衣人影踏月而来,分外明晰,越走越近。我心中一惊,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那白衣人身法极快,倏忽间已经欺到我身后,一阵淡香扑面而来,我抬起眼,就看到一张素净冷峻有如冰雕的脸,他低下头来看我,忽然皱了皱眉头,啪地一下将我推开,凶巴巴地说:“幽幽谷里怎么会有凡人?这里没你的事,给我躲远一点。”
虽然这个表情凶巴巴的,但是这并不影响月光下他侧脸惊人的美丽,我一个趔趄扑倒在旁边的大柳树上,扶着树干斜斜地看他,有些不解地问:“你……单枪匹马就来闯谷?”
他似乎不愿与我多费唇舌,转身便往谷中走去,白色身影飒爽利落,然而就在这时,忽见半空中掠过几道闪电,劈焦了他的鞋尖。那双白靴立时黑了一块,一缕白烟袅袅腾空,那人面上却无半点惊惶之色,只是抬头环顾四周,说道:“谷口设了结界?看来这个莫凉老怪道行不浅。”
我眨了眨眼睛,纠正道:“莫凉谷主不是怪,他是得了道的凡人,已经练就了五百多年的修为,差一步可就是半仙了。”
他回过头来瞥我,狭长凤眼斜飞入鬓,那眼神配着一袭白衣格外地清爽凛冽,但见一双秀眉一挑,那人说道:“莫凉修仙之时是靠斩妖来增加修为的,杀戮太重,凡人在他身边待久了会中阴气之毒,你这不知死活的小妮子,不赶紧逃了,废话还这么多?”
我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含义,这时只听半空中传来簌簌几声利箭破空的声响,一团黑雾中,那只狼妖揽着苏夫人从天而降,他长得很是壮硕,越加将一旁的苏夫人显得娇小可人,狼牙一撩,又有几道黑色利箭钉在白衣男子脚边,恶狠狠地说:“你什么来头,竟敢打扰老子的好事?”
白衣男子嘴角一挑,神情里有几分倨傲,道:“蜀山司徒冰。特意来拜访莫凉老怪的。”
狼妖吼了一声,将附近山地震得轻微一抖,黑脸之上怒气突现,道:“别在我面前提那孙子!莫凉老儿土埋半截,何德何能竟然娶得如此美娇娘!”说罢低头看了看怀中的苏夫人,一双狼眼中满是垂涎。
苏夫人一直没有说话,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一双水汪汪的媚眼牢牢盯住白衣男子,良久之后说娇声说道:“司徒冰,别来无恙。”
我不由得一愣,眼看那狼妖也是一愣。原来这个看起来文弱儒雅的年轻男子竟然就是在洞庭湖底击败过苏夫人的猎妖师司徒冰。说时迟那时快,眼前忽然白光一闪,他的银鞭已经甩了出去,狼妖脸上浮现一道红痕,随即渗出几滴狼血来,司徒冰道:“我可以说莫凉的坏话,但是你这畜生却不可以。今天我就收了你,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做这种淫人妻妾的龌龊勾当!”
那狼妖有八百多年道行,也不是好惹的主儿,只见他动作奇快,双手从袖中抽出两把黑色连弩,对准司徒冰一阵乱射,一时雷火响动,电光四射……白光黑影交缠在一起,发出轰轰的声响。我从来就很胆小,此时见了这阵势,吓得抱起脑袋蹲在地上,大声尖叫起来。
不知道这样尖叫了多久,我忽然觉得后脖领子一紧,就被人拎了起来凌空丢了出去……伴随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我听见他颇为不屑地说:“没有用的东西,赶紧回凡间去吧,幽幽谷不适合你!”
二、{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也许是顺应了风向,也许是我的体重太轻,又也许是司徒冰的确神力非凡……总之他把我丢出去了好远,当我连夜爬回幽幽谷的时候,已经是第三日的清晨。
入口的结界处还残留着战斗过的痕迹,我望着与往日一样静谧安详的幽幽谷,想起司徒冰所说的话……忽然不知道该不该再往里走。
这些年来,我在这里生活得好吗?如果好,为什么我还是这么胆小懦弱?如果不好,我又为什么要回来?一直以来我就是这样一个纠结怕事又没有主意的人,正站在结界口处徘徊,这时身后有一个沉若洪钟的声音传来:“心晚,你怎么在这里?”
我回过头去,晨曦的熹光将那人的轮廓映照得忽明忽暗,我愣了一会儿,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竟然说出这样一句话:“谷主,你怎么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谷主平时沉郁寡言,待我倒是一直不错,温言道:“难道我回来的不是时候?”
我自知失言,吓得赶紧低下了头,嗫嚅着不敢再出声……这时只见谷主弯腰查看了一下结界附近焦土的痕迹,侧过头来问我:“是不是有个名叫司徒冰的猎妖师来过?他现在可还在幽幽谷中?”
我摇摇头,很茫然地回答:“他跟附近山头的那只狼妖打了一架,不知道最后是谁赢了,因此也不知道他离开这里没有。”
谷主微微踟蹰,想必很了解我的性格,忽然从袖中掏出一粒闪闪发光的夜明珠,说:“心晚,如果你肯帮我个忙,我就把这粒珠子赏给你。”
早晨的阳光十分微薄,那粒夜明珠通体碧绿,一看就是上好的货色。我心中一喜,奔过去盯着它看,说:“听说服食夜明珠磨成的粉末可以补狐胆……谷主,你怎么知道我想要这个?”
谷主淡淡一笑,眼神中似有几分慈爱,循循善诱道:“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做,这粒夜明珠就是你的了。而且我会在暗中保护你,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我生性胆小,却十分容易相信人,听了谷主这话,当下便点了点头,说:“心晚愿听谷主差遣。”
幽幽谷的水牢建在大宅东南方向的角落里。原本这只是一处地牢,后来被苏夫人改成了水牢,又冷又湿,被关进来的人也更难抵御这种阴气。我举着一根人骨火把,来回逡巡了两圈,才终于找到了瘫倒在地上的司徒冰。
他受了伤,身上的白衣也不再似雪洁白,发丝凌乱,只是让人觉得有些憔悴,却不觉得狼狈,缓缓睁开眼睛看我,声音里有几分虚弱,他说:“我不是把你丢出谷去了吗……你为什么还要再回来?”
我俯身蹲在他身边,有些怜香惜玉地说道:“你瞧你这一张脸,秋水为神,白玉做骨……谁舍得伤你?”
阴暗寒冷的水牢里,他忽然笑了,明媚得仿佛在漆黑的夜里有一丝阳光照耀进来,他垂着眼睛看着我,说:“你当那些妖怪都与你一样花痴吗?”
我被他这句话给噎到了,咬着嘴唇想了好一会儿,才想出一句话来讽刺回去:“你的银鞭不是很厉害的吗?怎么最后却被狼妖和苏夫人给收拾到水牢里来了?”
他这人看起来冷冰冰的,听了这话却也不恼,只道:“我身上有伤,原本就是来幽幽谷寻找药引的。苏夫人得了谷主莫凉的指点,功力大增,我已不是他二人的对手。”
谷主吩咐我来探他的口风,只要司徒冰不是来找他寻仇的,就可以瞒着苏夫人偷偷放了他。我听了这话,便将他扶起来扛到肩膀上,说:“走吧,我救你出去。”
他身体很虚弱,却试图要甩开我,说:“你不是很胆小的吗?怎么敢做这种事?一会儿让苏夫人发现了,她还不抽了你的皮?”
是的,一直以来我都很胆小,可是眼前这个男子,他却能给我一种轻松自在的感觉,让我忘了害怕,仿佛只要看到他明媚的笑脸,就觉得心里很有底似的。于是这个时候,我豪气干云地拍了拍胸脯,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你人也不坏,把我丢出谷去也是为了我好……”
这番话还没说完,眼前忽然闪过两道碧光,黑暗之中格外阴森可怖。我定睛一看,原来是苏夫人的一双眼睛,正不怀好意地盯着我看。
我到底是很胆小的,平时也被苏夫人欺负惯了,此时便本能地低下了头,怯怯地叫了一声:“苏夫人——”
这一刻,却是他拖着受伤的身体反手将我挡在身后,很不客气地说:“苏蛟,你也算是一只老妖了,何必跟一个凡人小姑娘为难?”
苏夫人直直望着他,眼神中波澜起伏,仿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沉浮在黑暗中她的眼波里……水牢里面水汽很重,可以说是她的地盘,这时只见她的动作奇快,忽然俯身冲到司徒冰身边抽出他腰间的银鞭狠狠一甩……
司徒冰本能地将我护在身后,那一道银光却直直落到了他身后……这时只听嗷的一声狼叫,我回头一看,只见狼妖捂着一只流着血的眼睛,指着苏夫人的鼻尖骂道:“苏蛟,你这是干什么?”
苏夫人眼中突现冷厉,二话不说,回手又是一鞭子。那狼妖猝不及防,一下子竟被抽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到墙壁上,然后满身是血滑落到地上,恨恨地望着她说:“最毒妇人心——苏蛟,你——你——”
苏夫人看也不再看他一眼,只对司徒冰道:“三年前你在洞庭湖将我打伤,我心里恨你怨你,时常想将你抽筋剥骨……可是今日一见,却发现自己心里原来竟然还是很惦记你的……”她的长相本就极是妩媚,说这话的时候眼波流转,更添妖冶,忽然走上前来执住他手,道,“妾是蛟精,原本以为这一生随波逐流,玩尽天下男人,不会动心……可是当我再遇见你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也会心有所属……”
我愣在一旁,手里还举着一根人骨火把,煌煌的橘色光焰之下,苏夫人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倒似真有几分真情,这么多年来我倒是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听她说了这些话,我心里却觉得很难受,那种酸涩的感觉就像是吃了很多很多的葡萄……这时司徒冰却浅浅一笑,说:“你这蛟精又想迷惑人?我不是‘色狼,不吃这一套。”
我忍俊不禁,不由得轻笑出声,随即微扬着嘴巴望向他,心想虽然这个笑话很冷可是我倒是很爱听。
苏夫人的脸由微红转向微白,随即突现青色,扬手一甩,用银鞭将我们二人一齐卷在中间,恨恨地说道:“冰君,既然你如此不识抬举,也就休怪我心狠手辣了。”
三、{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此番营救他的结果是,我们被扔到了一间更寒更冷的水牢里。人骨火把熄灭了,四周都是水,黏在身上很不舒服,我打了个喷嚏,为了转移注意力我试图与他聊天:“冰君,你冷吗?”
司徒冰没有说话,只是片刻之后丢了一件外衣过来,他说:“你穿上点吧,这里阴气重,并非寻常凡人可以抵御的。”
我拿着他的白色外衣,不知为什么光是看着心里就已经觉得很暖了,然后我把它围在了脖子上,沉默一会儿又没话找话:“你说……苏夫人会怎么处置我们?”
司徒冰神色坦然,道:“也许她会吃了我吧。毕竟我是在蜀山修炼过的猎妖师。妖精吃了之后不但能强身健体,还能增加数十年的道行,可谓是大有裨益。”
我有些悚然:“那她不会连我一起吃了吧?”
黑暗中,司徒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似有几分温柔,他说:“明天是七月初七,对她来说是个好日子。她来牢里抓我的时候,我会找机会缠住她,你趁机快逃……出了幽幽谷之后,嫁个寻常人,不要再回来了。”
嫁人……这个问题我之前倒是从来没有想过。不知为何,此时脸上却是一红,说:“那你呢?你就甘心被她吃了?”
司徒冰眼中弥漫出一丝伤感,说:“我中了很重的妖毒,倘若找不到药引,反正也是命不久矣。”
我下意识地接口道:“你要什么药引?幽幽谷里有吗?我帮你去找!”
这时我身后的木栅栏后忽然发出轻微的响声,好像是铁锁断开的声音,这片阴暗的角落里缓缓明亮起来,是夜明珠的碧色光芒。
我回头一看,果然见到牢房的门已经被打开了,草丛里映着一颗夜明珠,正是那日谷主说要送给我的那一颗。
虽然我不明白谷主为什么要暗中帮助司徒冰,不过现在可算是得救了。我心中一喜,上前拉起他的手,说:“我先带你出水牢,然后去谷中寻找药引,你可要撑住啊。”
司徒冰的手很大,很凉,轻轻回握住我的时候却很有力,他忽然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胡心晚。”我说。
他怔了怔,重复着我的名字,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
水牢很大,像是一个迷宫。扶着司徒冰沿着狭长的小路往前走,我怕遇到牢中守卫,所以走得很快。可是他的身体比昨天更加虚弱了,我不忍心让他受累,便先将他安顿在一处角落里,说:“你在这里等等,我去寻找出路,一会儿过来接你。”
他却抓住我的袖子不让我走,说:“不行,你一个小姑娘家,太危险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心里却是暖的,我蹲下去劝他:“冰君,现在可不是怜香惜玉的时候吧。”
然而他在这一点上却很固执,趁机点了我的穴道,强自撑着站起身来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寻找出路。”
我为了不让他去冒险,只好跟他兜了底:“冰君,其实,我也不是凡人……”
司徒冰一愣。
我又说:“我是一只有五百年道行的小狐妖……只是因为胆子太小,身上几乎没有妖气,你才将我认作了凡人……”
司徒冰看我的眼神忽然充满了惊异,千回百转,却不知是为何。
我以为他是在嫌弃我,声音不由得低了几分:“冰君……你是出身蜀山的猎妖师,一生斩妖除魔,是不是不屑与我这样的小妖为伍?”
司徒冰的脸沉浸在阴影里,一时之间暧昧不明。我有些伤心,此时却还是从袖袋里拿出那枚夜明珠,张嘴吞了进去,说:“夜明珠是补狐胆的。冰君,无论你怎么看我,今天我都一定要保你周全。”说罢我用他方才点我的方法去点了他的穴道,司徒冰立时动弹不得,嘴唇动了动,像是有许多话要说,最后却让我听到了一句:“胡心晚,你不亏是只小狐妖,竟然这么狡猾!”
夜明珠在我身体里绽放出莹莹的绿光,虽然补胆,可是却很伤胃。我忍着剧痛低下头去看他,说:“冰君,你是我第一个下定决心想要保护的人……请你好好儿在这里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脑海里却浮现出方才那一刻他的眼神……那么深,那么动容,像是一池晃动的春水,惹得我一颗心肝凌乱如麻。
在水牢里转了十几道弯,前方还是一点光亮也没有,我正有些灰心,这时身前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水声。四周骤然光亮起来,数十个小喽啰人手一个人骨火把,将一脸杀意的苏夫人簇拥在中间,她冷冷地看着我,说:“胡心晚,没看出来你这个小骚狐狸还有这样的本事,竟然将司徒冰哄得服服帖帖。我现在就帮他杀了你,看他日后如何谢我!”
当时的情况太过紧张,所以我也没来得分析她的话……为什么杀了我司徒冰会谢谢她?只道是她忌妒司徒冰与我关系好,心里还忍不住泛出了一丝甜意。苏夫人张开双手,只见四周空气迅速聚拢,像是水面的波浪一样朝我汹涌而来……我平素胆小怕事,可是到底也是个有五百年修为的狐妖,此刻又吃了夜明珠,便随手抽出旁边小喽啰腰间的一柄铁剑向苏夫人砍去……
苏夫人见我如此,又骂道:“你这小骚狐狸,平时胆小怕事,为了个男人倒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今天就拆了你的狐狸皮!”说罢只觉得耳边妖风呼啸,她张开嘴巴,喷出如火焰一样的蓝色的液体……我刚要壮着胆子仗剑而上,却被什么力量弹出去好远,隐约听见身后传来苏夫人的声音,似乎在惊声叫道,“谷……谷主!”
四、{鼻倚琼瑶,娥眉带春山之翠;牙排珠玉,双目凝秋水之波。}
按理说幽幽谷中的地方我应该都曾到过,可是却未曾见过此处,大殿四周有数十个烛台将这个空间照得灯火通
明,前方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女子的画像,轮廓很美,并且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气息,竟让我一时无法移开视线……
这时司徒冰的声音忽然自我身后响起,轻声念道画像旁边的两行字:“鼻倚琼瑶,娥眉带春山之翠;牙排珠玉,双目凝秋水之波。”说罢他顿了顿,又说,“这样的溢美之词,用在此处倒真算得贴切……”
我百感交集地侧过头去,他的脸庞近在咫尺,秋水为神,白玉做骨,干净儒雅,光是看着就让人心安……我一把扑到他的怀里,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脖颈,眼泪无声地涌满了眼眶,温热而安静地流淌下来,我哽咽着说:“司徒冰,我好担心你有事。”
他怔了怔,良久才抬起手来回抱住我,声音听起来比往日温柔很多,他说:“你走以后,前面传来打斗的声音,我担心你,就挣扎着过去看看……结果眼前蓝光一闪,就被一股力量震到这个结界里来了。”这时他捧起我的脸细细看着,说,“还好你没事。”
我垂下头,又一串泪水无声地滴落下来。直到此刻,我才发现原来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是能说出这样的话的一个人……
可是这时,他却缓缓松开了我,侧过头去说:“那边有风声,应该会有出口。我们过去看看。”说罢他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往那边走去,我怔了怔,顺从地跟随着他的脚步,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不经意地回头望一眼那幅画像,忽然觉得苏夫人与她有几分相像……似乎也有几分像我……
这时出口处的光亮越来越近了,我能感觉到迎面而来微弱的风声,他忽然停下脚步,声音低了几分,说:“胡心晚,就送到这里吧。”
其实我也明白,他跟我之间,迟早都有这一刻的离别。我明白,可是原来我还是没有办法坦然接受。沉默半晌,我几乎是哀求着说:“司徒冰,让我再陪你走一段好不好?”
司徒冰没有再说话,只是他的手还握着我的手。
那样长的一段路,我们从清晨走到日暮,仿佛有一万年那般长久,又仿佛只有短短一瞬。那是远处村落的一个渡口,夕阳西下,将一汪河水照得深红晦暗,岸边站着一些人,来送别的,要离开的……
虽然都只是淡淡的神色,可是想必内心里也都有着自己的小心事,以及脆弱的不想触碰的小角落,一个身穿布衣的夫人背过身去跟她的丈夫说:“早点回来……家里的地我一个人种不过来。”
而我所站的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见她眼角涌出来的晶亮泪水。我是一只狐,我没有哭,但我希望,我们都可以好起来……
我再抬头的时候,正对上司徒冰的眼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习惯了他这样看我的眼神……可是这一次,我却忍不住先他一步移开了目光。
司徒冰的声音很轻,像是与这茫茫暮色融合在了一起,他说:“胡心晚……其实我也不是没想过要带你走。可是……”他微微垂下头,眼中一直不曾有泪。
那番话他没有说完。我也永远都不曾知道那“可是”之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缘由与怎样的悲哀。他转身离去,我亦如此。
忽然之间,我觉得渡口这个地方真的很残忍,那一漾一漾的白雾,弥漫着,蒸发着,多少无法想象的泪水。而我真正佩服的,是那些即使泪流成河也不会回头的人。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可以回头再看他一眼,可是我终究还是不敢。
背对着他越走越远,我只是想……如果我不是一只小狐妖,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这么勇敢。
五、{当你能飞的时候就不要放弃飞,当你能爱的时候就不要放弃爱。}
回到幽幽谷的时候,谷主正站在入口处等我。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借着微弱的光亮,我看见他脚边盘踞着一条很长的蛟,应该就是苏夫人。
谷主看我的眼神很复杂也很凝重,仿佛透着一丝慈爱,然而更多的是纠结与为难,他说:“心晚,你知道画像上的那个女人是谁吗?”
我摇了摇头。其实这个时候,我根本无法思考任何事,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回旋着司徒冰的身影……也便是此时,我忽然发觉他与谷主竟有几分相像。
其实从谷主的脸上并看不出年纪,只是从那双眼睛里能看出几分沧桑,然后他提着苏夫人的尾巴,从那句“鼻倚琼瑶,娥眉带春山之翠;牙排珠玉,双目凝秋水之波”开始,给我讲了一段很长的故事。
然后他说,心晚,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你当亲生女儿一般疼爱。我看见你与司徒冰相处的样子,本来想告诉你,当你能飞的时候就不要放弃飞,当你能爱的时候就不要放弃爱……
可是,我终究还是有私心。
尾声
当我找到司徒冰的时候,他正在回蜀山的路上,奄奄一息。
可是当他睁开眼睛看到我的时候,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却是:“胡心晚你快走,不许再跟着我!”
我坐在他身边,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喜欢一个人有原因吗?
我想……应该是有的吧。
反正,如果你会问我这个问题,我一定是这样回答:冰君,我既喜欢你温柔体贴,聪明英俊,又喜欢你霸道多情,吹毛求疵……
可惜,那么长又那么短的时间里,你从来也没有问过我。
然后我仿佛也渐渐忘了,我只是一只丑陋的小狐妖,从来就没有喜欢上你的资格。
很久以前,幽幽谷的谷主也是一个很出色的猎妖师,可是他后来爱上了一只狐妖……最后还为了抚养她的女儿而隐居避世,抛弃妻子……最后,他娶了苏夫人,也是因为她长得像我的母亲。
可是司徒冰是他在人间时所生的儿子,他不能眼看着他死。所以他最后终于告诉我,司徒冰来幽幽谷寻找的药引,原来就是我的狐心。
此时此刻,司徒冰就匍匐在我的面前,一动也动不了,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双眼睛虚弱地望着我。
我一向胆小,怕事,更怕疼,可是这一刻,我在他面前毫不犹豫地剖出了自己的心……他的眼泪沿着脸颊滴落到泥土里……我一直以为像他这样的人,是不会为任何人流泪的。
我举起手,将我那颗尚且在跳动的狐心捧到他嘴边……
“你要开心地活下去啊……”我扬了扬嘴角,说,“虽然这句话有些自作多情了……可是,就算是为了我,你以后也要开心地活下去……知道吗?”
我的视线渐渐模糊,耳朵也丧失了听觉……所以我听不到也看不到,这一刻他的声音和表情。却仿佛看到初见时,他一袭白衣踏月而来,一张俊脸有如冰雕,秋水为神,白玉做骨……拎起我的领子就丢出谷去……也曾经捧起我的脸细细看着……他对我说,还好你没事。
“司徒冰,让我再陪你走一段好不好?”
他那时没有说话,只是握着我的手。
那样长的一段路,我们从清晨走到日暮,仿佛有一万年那般长久,又仿佛只有短短一瞬。
那一天,我永远也忘不了。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
我只是希望……当初可以爱你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