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一)
九月初七,瑶华女帝的十七岁芳辰。但是在庆祝的宴席上女帝自始至终板着个脸,至于原因众人倒也是心知肚明——首辅齐梦鸿称病没有出席。他人没有来也就罢了,贺礼也是姗姗来迟,更有甚者……
本应装着贺礼的锦盒由红绸重重包裹,可打开后,里面却空无一物。
这一刻场上寂静无声,所有人面面相觑,不明白首辅怎么会犯了这样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而瑶华女帝看着空空如也的锦盒沉默了许久,最终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
“这下麻烦了——”席间开始了窃窃私语。就在所有人都因为帝相间显而易见的裂痕而惶惶时,华涤风却微扬嘴角,为自己满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人生苦短,佳酿当前——十八年醇的梨花烧,岂能辜负。
次日早朝,齐梦鸿依旧没有出席,女帝等得不耐烦,索性自己主持了廷议:“难道没了首辅,朝廷就不用办事了?!”少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人君的威严。
一时间满朝文武噤若寒蝉。
但这只是人前,下了朝,女帝的忐忑便显而易见了。
“皇叔,首辅是不是真的在生朕的气?”卸下冠冕,换过朝服,一国的天子此刻看上去与寻常的贵族少女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她真是太把齐梦鸿当回事了,华涤风忍不住想——两个月前有人上了一道密折,说是传闻流落民间的兰悦公主苏芩近日出现在晋州。
苏芩是先代明琏帝唯一的女儿,明琏帝死后兆京发生了靖华之乱,苏芩不知所终。后来明琏帝同父异母的妹妹临芳公主赫雅平乱后登基为帝,一直多方寻找却始终没有音信。
临芳公主年少早夭,死后便将帝位传给一母所出的亲妹赫瑶,即为今日之瑶华女帝。
然而临芳公主一直对兄长失踪的独女心心念念,甚至有传闻说,她临终前曾给过齐梦鸿一道密旨,言明若寻回苏芩,便要赫瑶让位与她。
有这样一层隐衷在,看到那道密折后齐梦鸿立刻主张派人前往晋州查找,但女帝却有些犹豫,认为仅凭传闻便大肆搜寻,难以确保结果之余还容易引起人心浮动。
分歧由此而生。
虽然最后还是照女帝的意思按兵不动,但从那一天起,齐梦鸿就频频告假,颇有些避而不见的意思。
他更私下里听闻,齐梦鸿已暗中派人前往晋州打探苏芩的下落。
“陛下多心了。”他劝慰道。赫瑶却摇了摇头:“朕没有多心,他定是在为苏芩的事情不快。找到苏芩是姐姐的遗愿……皇叔你也知道的,他一向把姐姐的事放在心上。”
临芳公主与齐梦鸿本有婚约,奈何世事无常,她迫于局势登上帝位,才不得不取消了。即便她死后齐梦鸿仍一心一意地辅佐她的妹子,两人间的感情与羁绊向来为人称道。
而对于这一点,赫瑶则是黯然。
女帝也到了情窦应开的年纪了,他心底暗笑:“就微臣看来,首辅疏远陛下却是为了陛下好。”
“怎讲?”
“陛下亲政在即,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女娃儿,行事判断总会与他有所分歧。”他眯起眼睛笑了笑,“天无二日,国无二君。”
女帝或首辅,大夏朝只能有一个统治者。
赫瑶默然。
“朕明白了。”许久之后,她轻声应道。
(二)
当夜,华涤风去了齐府。
“稀客,不知珑越王深夜造访,有何要事?”花厅上,齐梦鸿端坐主位,面无表情地问道。
华涤风一向不喜欢他——总是淡淡的,波澜不惊的神情,让人难以捉摸。事实上齐梦鸿也像看上去一样有着深不可测的城府与心机。协助临芳公主平乱、登基,辅佐瑶华女帝,历经两朝,他始终屹立不倒。
对于任何一个君主而言,这样的臣子都是莫大的威胁。
“涤风乃是为陛下而来。”他笑着看了看左右,齐梦鸿立刻将闲杂人等屏退,然后他才说,“首辅多日不上朝,非但陛下不安,文武百官也颇有微词,难道首辅不曾耳闻吗?”
齐梦鸿不语。
“陛下说,很想尽快见到首辅。”想起少女要他传话时的神态,他不禁皱了皱眉。
他之于朕,并非仅仅是重臣、帝师那样简单,朕很想他。女帝的原话要比他所言柔软多情得多,既为君王,怎能将某一个人看得如此重要。
“下官知道了。”而齐梦鸿,还是平静的,毫无起伏的语调。
“话已带到,告辞了。”他转身而退,不意一段幽幽的暗香萦绕而来。
如三秋桂子的温柔,又像十里荷花的淡雅,闻香识美,仿若见到伊人。
“大人预备何时面圣?”华涤风走后,一个宫装少女自屏风后走了出来,与赫瑶差不多的年纪,依稀有些神似的面容,不过凤目樱唇,美貌犹胜。
此刻她面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齐梦鸿,态度不卑不亢,举手投足间俨然有种天成的高贵。
齐梦鸿看了看她:“此刻时机未到。”觉察到少女的忧虑,他再加上一句,“无论如何,臣都会遵从先帝遗愿,让公主继承大统,这一点公主无须担心。”
尊贵的称呼,如今大夏朝只有一人承受得起这样的尊称了。
兰悦公主,苏芩。
那与赫瑶相似的面容,如果带着她上朝,文武百官一定会说:不愧是皇统一脉,甚有先帝当年的丰姿。
他抹去脑海中栩栩如生的情景,以几乎觉察不到的音量,轻轻叹息了一声。
半个月后的早朝,首要的议题是刚刚平定的浚湖水匪该如何处置。因齐梦鸿不在,群臣争执不下,有主张杀一儆百的,有主张流放的。
“依朕所见,这些人不过是因为前几年的水患导致流离失所,再加上当时的弊案,走投无路了才会落草为寇。如今浚湖水利已然修复,牵涉弊案的官员也已撤职查办,眼下正好是他们回归故里之时……”一片嘈杂中,女帝缓缓说出自己的意见。
“陛下,谋逆乃是大罪……”有人上前反对。
“大凡物因不得其平而鸣,虽是庶民之逆,但罪在君主。朕岂能因一己之过而责罚百姓?”出乎意料,一向委婉的女帝这次口气倒是很坚决。
“陛下所言甚是。”看了看众人的脸色,华涤风出列。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
赫瑶笑了笑:“既然如此,就这样决定了。”
妇人之仁,看着她似乎很高兴的表情,他不禁在心里这么说。这时朝堂上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一个内侍前来禀报说首辅大人求见。
早在赫瑶登基的时候就准他上朝不奏下朝不辞,这样一来通禀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许久未见的首辅忽然出现,群臣纷纷交头接耳。而当齐梦鸿身后的少女步入大殿时,所有人就不只是惊讶而已了。
与女帝神似的面容,从某种角度昭示着少女与皇族可能有的关系。
“齐相——”他看见赫瑶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死死地盯着齐梦鸿身边的少女。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她的目光也可以如此怨毒。
多情是一种毒,中毒的人颠颠倒倒,无法自持。
所以皇族中人,生来就不该多情。
(三)
“她就是兰悦公主,苏芩。”以一贯平静的口吻说出足以震惊众人的事实,齐梦鸿立于苏芩身后,俨然保护者的姿态。
一阵寂静后细碎的声音又在大殿上响起了,似乎大家一下子又想起了那个传闻,那道传说中的遗诏。想到了齐梦鸿今日此举的用意——
逼瑶华女帝退位,让苏芩取而代之。
赫瑶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但她还是在一段冗长的沉默后绽开一个笑容:“齐相说她是兰悦公主,有何为凭?”
“臣自然有凭据。”齐梦鸿不是莽撞之辈,当下请出了几个人证,包括曾经服侍苏芩的老宫女,带她逃亡的侍卫。
又有几位老臣上前问话,那苏芩对答如流,不由得人不信。
一番盘问已毕,所有人都没有话说,满朝文武,顿时齐刷刷地看向御座上的赫瑶。
“真的是你吗?苏芩——”她似乎也有些激动起来,起身下了玉阶,慢慢走到少女面前,目光在那张与自己神似的脸上不住地徘徊,“可还记得小时候,你我一同在雪藤廊玩耍的事?你非要爬到架子上去折藤花,结果架子塌下来,你伤了左腿,躺了两个多月。”
她们俩年纪相仿,虽然差着辈分,但自幼就如姐妹一般在一处,这也是朝野皆知的事。
“怎么,陛下莫非想将本宫的腿砍下来验明正身?”虽然也是微微而笑,苏芩的目光却是冷的——断腿伤愈后断口会留下骨痂,这也可以说是一个证明身份的证据,只是难以验证,“再说——”她忽然提高了音量,“陛下想必是记错了,当日本宫所伤的乃是右腿,至今伤痕犹在。”
咄咄逼人的口吻,令在场众臣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显然有了齐梦鸿的支持,苏芩有恃无恐。
“说得对,你伤的是右腿。”却见赫瑶嫣然一笑,“皇兄想让你学骑马,你害怕不想去,朕就替你出了这个主意,让你说……自己摔伤了……”
等众人明白过来她话中之意,那柔婉明媚的笑容已经转成了森森的杀意。
照她所言,真正的苏芩根本没有受过任何伤。
可女帝所说的话,究竟是真还是假?这是只有她们两人知道的内情,焉知不是女帝见机编造的谎言。
可即便明知是谎言,又有谁能揭穿?
没有,至少在此刻,她依然是大夏朝至高无上的君主,受命于天,金口玉言。
所有人都沉默了。
在一片寂静中苏芩感到了恐慌,她不由自主地靠近了齐梦鸿,伸手似乎想要拉住他的衣角……
“来人!将这个胆敢欺君罔上的妖女给朕拿下!”赫瑶厉声叫道。众侍卫动作迅速,即刻上殿。
“赫瑶!你……”甚至还没来得及将这句话说完,苏芩便被侍卫击昏拖了下去。
齐梦鸿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即便到了此时,他依然没什么表情。
“退朝!”就在所有人都在猜测女帝会如何处置齐梦鸿时,赫瑶一声断喝,结束了这次早朝。
退朝后华涤风即奉诏去了重华殿:“皇叔,朕好难过。”一看见他,赫瑶就神色黯然地说。正想安慰她几句,内侍来通报说齐梦鸿求见。
“宣。”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赫瑶向他使了个眼色,他立刻心领神会地退到锦屏后去了。
赫瑶的伤心是可想而知的——那个所谓的“苏芩”真名叫做令儿,只是他的一名手下。赫瑶因为苏芩现身的传闻而不安,想知道齐梦鸿的打算,于是他就献了这么一条计策,派出一个假苏芩去试探齐梦鸿。
没想到他如此轻易就上当了,也这么轻易就伤了赫瑶的心。
愚蠢。听着屏外脚步声由远及近,他不由得在心底说道。
(四)
“敢问陛下,派遣此女可是为了试探微臣?”
没想到在屏退左右之后,齐梦鸿就开门见山地如此问道。
他在屏后都不禁一凛,想不到对方如此快地识破了机关。
“是。”赫瑶沉默片刻便毫不避讳地承认。
“既然如此,还请陛下治臣识人不明之罪。”一点声响,大约是齐梦鸿跪下了。
又是一阵寂静。
“齐相,你明知无论发生什么事,朕都不会治你的罪……”伴随着话语,还有赫瑶的一声轻叹。可随后齐梦鸿站了起来:“既然陛下不愿治罪,那就望陛下准臣请辞。”
“请辞?!”赫瑶吃了一惊,“你请辞做什么?!你要去哪里?!”
“臣要去晋州,臣以为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既然那里有兰悦公主的消息,只要加意寻找,自然……”
“住口!”
在华涤风的记忆里,她从未如此蛮横地打断过齐梦鸿的话。
小丫头一定是气极了,伤心极了。
“为何一定要找她!她的下落与你根本无关!”
女帝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重华殿中回荡,良久方息。再过了相当长的一阵寂静之后,齐梦鸿终于低声道:“臣受命于先帝,务必以找到兰悦公主为念……”
到底还是说了,多年以来,赫瑶心中最忌讳的一件事。
他几乎要笑了。
齐梦鸿,你真是自断生路。
可是赫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发怒,尖叫,而是过了许久才问了一句:“说到底,还是为了姐姐是不是?”
轻轻的,满含委屈的声音。
她是天子,不应该也用不着对任何人这样说话。
可面对齐梦鸿,她只是一个求而不得的少女罢了。
“臣——”
“不要再说了!朕在你心中从未有一刻占过比她更重的分量,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趁现在朕还没有想杀你,你滚!现在就滚!”
越到后来,越能感受到那语气里冰冷的寒意。
或许假以时日,她真能成为一个睥睨天下的君王,华涤风这样想。听着屏外的动静,在脑海中勾勒出齐梦鸿起身、拂衣、作揖的情景。
“臣遵旨。”这是当朝首辅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直到齐梦鸿走了很久他才从屏后出来,见赫瑶脸上泪痕未干,就取了帕子替她拭泪,柔声问:“陛下就这么放他走了?”
“不然还要如何?”赫瑶没好气地说,“难道要杀了他不成?”
话语出口,她眼神一凛,随即又乍然沉默下去。
这是起了杀心了,看她这样子他就知道,她狠不下心,舍不得。
这就是多情的结果,应该除掉的人不除,纵虎归山,后患无穷。“既然陛下不忍心,齐相也是于朝廷有大功的人,真杀了他反叫臣子们心寒。”他温言说着,替她抹去最后一点泪水,想出一个绝佳的借口,让她宽下心来。
赫瑶点了点头,神色稍霁,片刻后忽然抓住他的手说:“皇叔,现在朕身边只有你了……”
以这样哀婉的姿态说出的话,纵然贵为帝王,也只让人觉得是个楚楚可怜的少女。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陛下放心,微臣是不会走的。”这样说着,顾不得暨越的罪名,他小心翼翼地握紧了赫瑶的手。
齐梦鸿走得悄无声息,连朝堂上的正式请辞都没有,赫瑶也没有公开宣布。以至于百官都以为首辅大人只不过是又在称病,至少表面上,所有人都这般以为。
华涤风私下打探过,他果真在请辞当日就离开了兆京。
真是走得一点留恋都没有。
“皇叔,你看。”这天早上,赫瑶急急召他觐见,递给他看南州官员呈上的奏折。“南州大旱?”他粗粗览过,“陛下以为该如何处置?”
“朕已派了工部的官员前往,引虹渠之水加以灌溉,再视灾情权宜是否开仓赈灾。”
“陛下做得很好,”他笑了笑,“微臣无用武之地。”
赫瑶笑了起来,笑过后又自顾自地出神:“井涸水枯,不知道凤凰池怎样了?”
“陛下去过凤凰池?”他很惊讶,凤凰池是南州境内一处胜景,水分五色,斑斓鲜艳。但南州是大夏朝最南之地,没想到女帝竟然去过。
“去过——那也只能是在梦里了。”赫瑶笑着看了他一眼,随即一脸向往地说,“只是在书上读到过,但齐相去过,他回来后曾描述那里的景色给朕听……”
忽然间话语打住,她也出了神。
又想起齐梦鸿了。
“陛下,离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他提醒了一句,“亲政大典在即,陛下切勿再为外事烦扰,乱了心神。”
赫瑶点了点头,可看上去也不知究竟听见还是没听见。
他暗自叹息。
(五)
亲政大典定在春分这日。自前夜,春雨便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天未亮,华涤风带着侍卫检查各处,沿着曲折的回廊走,千重阙笼罩在蒙蒙细雨之中,湿凉朦胧的水汽让它比平日显得更为庞大幽深。
一个时辰后天色将明,雨也渐渐地停了,他上到最高处的北阙楼,俯瞰远处文武百官已在宫门外候立,恭贺新帝的仪仗也准备妥帖。
嘴角不禁泛上了一丝微笑。
晨曦初现,重华殿中已经灭了烛火,他进去的时候赫瑶更衣已毕,繁琐的织锦礼服有着宽大的裙裾,如孔雀的尾羽一般铺在身后。
“皇叔稍待,只差一点了。”她笑着叫侍女去拿盘中的玉带。
“你们先下去。”他忽然出声打断了所有人的动作。
侍女们面面相觑,随即赫瑶使了一个眼色,她们方才退下。
“皇叔可是有什么话对朕说?”她笑了笑,若非礼服厚重,可能已经走到他身边来。
还像个孩子……华涤风在心底轻叹。
从怀中取出早已拟好的诏书,薄薄的黄绫却有着异乎寻常的分量——他很清楚,此物递出,他将永远失去少女的信任,再也看不到她对自己展露笑容。
可他还是递了出去。
赫瑶早看到了那是什么,满腹狐疑地接下,匆匆看过,笑容便凝结在嘴角。
脸色也变了。
“这是——”她抬头看他,惊讶得难以置信。
“禅位诏书。”他平稳地说出这四个字。
看着赫瑶的神情,他想放声狂笑,又有些不知所措。这一刻是他多年隐忍,沉心谋划而来。费心离间她与齐梦鸿,留在她身边对她温柔,所有一切都是为了今天。
但此时此刻他却没有一点欣喜的感觉。
倒像如释重负。
终于,要结束了。
“皇叔想要朕禅位与你?”微微拔高的声音,在空荡荡的重华殿中回荡,这是质问,没有痛心疾首,只有愤怒。
赫瑶的表情也变了,是为人君者,皇权受到侵犯时的杀意。她的眼中泛着寒冷的清光:“倘若朕不答应呢?”她冷笑了一声。
他胸有成竹:“不,陛下会答应的。”
三击掌,亲信们将一个人押了上来,看到他的瞬间赫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
“齐相!”
披头散发、五花大绑,狼狈不堪的人正是齐梦鸿。
“陛下不同意,臣就只好杀了他。”
最直接,赤裸裸的威胁。
齐梦鸿投来恼恨的目光,能看到他与平时不同的表情真是有趣,若非哑穴被封,这会儿应该已经破口大骂了吧?
令他诧异的是赫瑶居然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沉吟起来。
或许当日齐梦鸿的请辞,真的让她伤了心,断了念想。
他不禁皱眉——那样自己离间他们二人,岂不是弄巧成拙?倘若赫瑶不再以齐梦鸿为念,他就只有动武了。
手下的死士,此刻已将重华殿围住。
但他不想走到那一步。
“小瑶。”轻声叫了赫瑶的小名,“禅位给皇叔不好吗?皇叔登基了,就放你们自由,你想去哪里都行,南州的凤凰池,晋州的百岭岗,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天下胜景……”
他一直觉得她不适合这千重阙,太善良,总是将人往好处想,又有妇人之仁。他看得出她对自由的向往,才有这些说辞。
出乎意料的是,赫瑶那些不快的表情竟然随着他的话一点一点敛起,最后她笑了起来:“皇叔,朕讲个故事给你听。”
也不需要他的回答,少女自顾自地用轻快的语调讲起来:“很久以前,在西疆有个小伙子爱上一个姑娘,小伙子家里很穷,姑娘家里却很富有。姑娘要他送一件东西来证明自己的心意,过了一天,小伙子便送了一个盒子,打开,里面什么也没有。”
他想起了她的寿宴上,齐梦鸿送的那个锦盒。
“皇叔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赫瑶哧哧一笑。
“我所有的一切,均是你的,一无保留。”
答案如同西疆的诗歌一般被念出来,声音却是低沉的男声。
他惊诧回头的同时,只闻机括开动,弩箭在空中划出银色的弧线破风而来。“啊——”身边的两名亲信各自身中一箭,麻药发作,顷刻间两人便两眼翻白晕厥过去。
几乎同时,外面传来重物扑地的声音。
没有血腥和惨叫,但他能想象自己手下的死士正在一个接一个地被打倒,擒下的画面。
一阵寒意袭上了颈边。
齐梦鸿几乎在一瞬间内就挣脱了那些绳索,抽出隐藏在袍子下的软剑,向他攻来。
快得他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是令儿?”受制于人,他立刻开始思考为何会发生这样的情况,首先想到的便是那个被赫瑶关押起来的少女。
她背叛了吗?
“她在狱中咬舌自尽,只是为了维护你。”齐梦鸿冷冷地说道,“你的破绽不在她,当日看到关于兰悦公主的奏折我便怀疑朝中有人图谋不轨……因为真正的苏芩,早已死在我手中。”
(六)
那是赫瑶十四岁时的事,流落民间的苏芩找到齐梦鸿,要他助她夺位。
“可惜齐某认定的大夏天子,只有一人。”
他不仅杀了苏芩,还将先帝要求赫瑶让位与苏芩的遗诏当着赫瑶的面烧毁了,作为她及笄之年的大礼。
原来如此,原来从一开始君臣二人就只是在演戏,等着他自以为是地自投罗网。
华涤风笑了起来。
怨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齐梦鸿,离得这么近,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又一次,败在这个人的手下。
“好!成王败寇!”他仰天狂笑,撩开衣摆跪下,“请陛下赐臣一死!”
他是大夏的珑越王,只能胜,或是死。
可身后赫瑶说:“朕不杀你,皇叔。”
“混账!谋逆大罪乃十恶之首!你不杀我来日必定后悔!”他大怒,终于说出一直只在心里说的话,“天家无情!天子无情!你这般妇人之仁能成何大事!大夏朝必然毁在你的手上!”
手握皇权,多情就是最重的罪。
“皇叔,若今日是姐姐在这里,你也会这么说吗?”
胸口,如遭重击。
齐梦鸿忽然收回了剑,行动被放了自由,可他却不由自主地僵硬了。直到许久后,才慢慢地,犹豫着回过头去。
赫瑶的眼中,满满的全是悲悯:“皇叔,你也不过是个伤心人。”
终究,被看出来了。
心底深处,那一直尘封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发出了细微的哀鸣,多年加筑的重重枷锁在迅速腐朽,脱落……
他就知道,总有一天会被某个人看出来,隐藏得再深,隐藏得再好也没有用。真正的情意就像春日泥中的种子,垒上层层巨石,还是要破土而出。
一直用那样宠溺与恋慕的目光看着赫雅,不可能没有人觉察的。
只是所有人都不说,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这有违礼法与伦常的感情。
更重要的是,赫雅不爱他。
她的心里只有齐梦鸿,即便齐梦鸿只敬重她,拿她当妹妹看待。
多可笑,想爱的人不能爱,爱着的人不爱你。
所以说,多情有什么用。
只能换来痛苦。
他慢慢伏拜于地——
“臣,听凭陛下处置。”
因为最想要的东西得不到,所以就想用权力来代替,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有多么愚蠢。
竟然直到现在才明白——
之所以那个人会住在你的心里,就是因为他或她,总是无法替代的。
他从未忘记过赫雅。
而这一刻,什么都无所谓了,终于有人知道了他一直以来经受的痛苦。
是赫瑶胜了,她与齐梦鸿一起胜了他,他们能如此相互信赖,这信赖甚至胜过了皇权。
他们做到了他从来不敢想的事。
他心悦诚服。
这一天,大夏朝的胧越王被判了流放。
空气中的紧张感还没有完全除去,望着华涤风被带走的方向,赫瑶出了许久的神,才像自言自语一般说:“其实,刚才朕还真想答应皇叔的建议,能去南州亲眼看看凤凰池,多好……”
齐梦鸿忍俊不禁。
知道少女只是说说罢了,她从没想过要放下自己的责任。过了今日,她的一生都将在千重阙中度过了。
“有臣在。”
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换来了赫瑶的笑颜。
而他的一生,也将因为她从此束缚于此。
无论多么寂寞冰冷的宫殿,多么漫长的岁月,有人相伴着度过,就不会那么难挨了吧?
“齐相,朕是不是真的太妇人之仁了呢?”犹豫着,赫瑶问道。
“那正是臣之所以愿意侍奉陛下的原因。”他笑了起来,她不是一味地良善,只是比他更明白上天有好生之德的道理。他不会忘记听闻苏芩丧于他手时她的震惊,不惜以死逼他立誓从此不再做无谓的杀戮。
她不会杀那些还能得到别人期待的人。
这就是她与他最大的不同。
所以血腥也好,阴暗也好,所有的这些便由他来做,他愿意倾尽此生来守护她,不为她是否能成为大夏的明君,只为她是赫瑶。
对他而言,她从来不是任何一个人的替身,她只是赫瑶。
洪亮的钟声远远传来,在千重阙每一处殿堂中回响着,那是亲政大典即将开始的信号。
他上前取过玉带捧到她面前:“吾皇万岁。”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
口角噙着笑,他跪下,奉她为此后,今生唯一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