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
【一】
余南国,云安城,恰逢三月。
不知道又发生什么事,门口伙计的叫骂声直传到后院,看样子像是被气得不轻,寒白好奇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平日里还算斯文的伙计破口大骂,便披了衣裳出来看,也不知道是谁在自家门前端端正正地摆了香烛纸钱,还有一束开得正好的白菊,俨然一副祭拜死人的样子,任是谁看了都要生气的,这也难怪伙计要骂人了。
“白姑娘,您看一大早一开门就看见这个,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恶作剧,这多晦气啊!我全拿去扔掉,这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真不吉利!”
此时门口也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都直盯着伙计愤愤地收拾地上的东西,只见寒白优雅地蹲下来拿起地上的白菊,似是很欣赏地看了看道:“其他的都拿去扔了吧,这花开得挺好,不如回去给我装点屋子。”
伙计听了不禁大叫:“姑娘,哪有把菊花插屋里的!您要是喜欢花我去买盆兰草……”
众人眼看着寒白施施然进了屋,伙计也叫嚷着跟进去了,一时间没了下文,便三三两两各自散去了。
【二】
倒是一连三天,寒白的铺子真的没有开门,不过想想也是,自家门前出了这样的事,主人不介意客人也会忌讳,想是开着门也是没什么生意的。
月至中天,一顶素白软轿无声无息地落在良辰坊门前,里面走下一个蓝衣女子,是府上的常客狐仙灵姬,朱红的大门像是通灵一般缓缓打开。
一进屋,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鼻而来,蓝衣美人往榻上瞟了一眼顿时大惊:“怎么伤成这样!谁干的?”
寒白半倚着身子抬手指了指桌上,顺眼望过去,是一束开得正好的白菊,拿在手里竟轻飘飘的,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束纸花!
寒白开口,声音柔弱无力:“前天有人放在我门口的,本想将它插起来养着,不想竟着了道,还好纸灵术怕水,插在花瓶里歪打正着卸了它一部分灵力,不然我早没命了。”
灵姬手下微微用力,一簇火舌迅速将白菊淹没,数落道:“也只有你会把菊花往屋子里摆。”
榻上的寒白自嘲地笑了笑,又一脸赖皮地道:“反正我把自己交给你了,我最多还能撑六天,你不想给我收尸吧?”
【三】
都说云安城鼎鼎有名的寒府最近不消停,不久前先是有人在门口放了菊花,没过几天又是一副棺材,寒府好几日不见人出入,今天一早却敞着大门,有好奇的人伸头往里看了几眼,不想入眼的,竟是寒白的灵堂。
不消半日,这个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云安城,这好好儿的一个人,怎么说去就去了呢?
寒府虽是大户,总归也只有寒白一个人住着,人员倒是不多,只是下葬那日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伙计扶着棺木走在最前头,一路上浩浩荡荡到了倾城山,忙完已过了正午,天空渐渐飘起小雨,虽是初春,细雨落进脖子里,冰得伙计缩了缩脖子,赶忙回去了。
雨越下越大,灵姬只在墓地里等了半日,刚到子夜,那人就来了。
砌好的坟包一下子被劈开,棺盖也随着飞到一边,露出寒白安静清秀的脸庞,跟月光一样苍白。
灵姬在暗处静静打量,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头上一枚上好的紫檀木簪,血红色的瞳孔,果然是语兰雪山上的彤族,据说彤族一族精通纸灵术,能够化纸为实,几百年来,一直生活在雪山之上,并不与人交往,实在不知道为何要杀寒白。
只见那人小心翼翼地将寒白的尸首抱出,一副十分珍惜的样子,寂静的夜,突然飘出一句人声:“公子,这是要抱我去哪里呀?”
那人顿时一惊,寒白已经抓准这个间隙从他身上下来,一个翻身就立在了三米开外。
“你……你没有死!”
“是啊。”寒白盈盈一笑,一脸悠闲自在,一点也不像个将死之人。
许是老天爷帮忙,下着大雨,任是再厉害的纸灵术也发挥不出效力,二人立在雨中,谁也没有开口,寒白自是不急,找了处避风的地方坐着,像是赏了什么美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你——”那人想说什么,一个“你”字开口却还是转了别的话题,“在下江岳昊——”
“我知道,你是彤族族长,也不对,彤族已经被灭族了,你不是族长了,灭你族人的又不是我,你杀了我也报不了仇啊。”
像是没想到寒白会知道他的底细,打好的腹稿又不知从何说起,她倒是还和以前一样,说话总是这么噎人,而自己在她面前,就显得嘴笨舌拙:“我并不想伤害姑娘……只是——”
“是呀是呀,你没想害我,就是想要我的命而已。”
“……”
有那么一瞬间寒白也怀疑起江岳昊的身份来,要说一个族长怎么这么好欺负呢……
许是觉得无趣,一招引蛇出洞到好像引来一个木头,本来也只是猜测,如今身份证实,想是灵姬已经去寻他的老巢了,这样的天气也没什么顾忌,大功告成,寒白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指着江岳昊道:“你,送我回家。”
【四】
本来寒白交代了次日早上再来接她,偏偏伙计夜里辗转反侧怎么也没睡着,索性搬了凳子站到门口去等,才一开门看见寒白被一个男子横抱着站在门口,二人皆浑身湿透,原本宽大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体上,越发显得寒白身线玲珑 ,伙计瞪着眼睛吞了吞口水,才转头扯着嗓子对这院内喊:“都起来——姑娘回来了——”
寒白实在是支撑不住,早在江岳昊怀里昏睡了过去。
伙计以为江岳昊是救了自家姑娘的大侠,奉茶送膳,沐浴更衣,伺候得十分周到,江岳昊提出要去看看寒白,伙计便乐呵呵地领着去了,一路上还八卦地想着这大侠就是看着年纪大点,不过这样貌、这风骨配自家姑娘,行!
江岳昊进门的时候寒白已经醒了,散开的长发铺在珍珠色的睡袍上,美得让人挪不开眼睛,寒白端着药碗眯起眼睛笑着招呼:“过来坐啊!”
本已聚在指尖的灵力又收了回去,江岳昊拉了一张圆凳坐下,寒白眨巴着眼睛,像是请来一个多年交好的老友:“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为什么要杀我?”
江岳昊轻笑一声:“如果我告诉你,拿你的性命交换,如何?”
“好啊,反正我中了你的咒术,只有四天好活了。”
“我听说你是累世修行的得道之人,早已是半仙之体,不想有一次轮回失了一点魂魄,自此流连人间,不得飞升……”
“喂喂——”寒白扬了扬手中的药勺打断他,“不许转移话题,我要听你说故事。”
这晚寒府一直忙到天明,伙计时不时路过寒白门前总能听到笑声,有时是寒白的,有时是江岳昊的,伙计不禁又暗自得意了一下自己对八卦事件的洞察力,真准!
【五】
灵姬回来的时候已经又过了一天,见到寒白的样子只是叹气,寒白半睁着眼睛道:“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还不一定会死,到是你,跑了两天辛苦了。”
“找他的藏身之所倒是不难,彤族祖先来自地府,生性畏阳,语兰雪山他是不能待了,云安城能藏人的冰窖也没几个,找得挺顺利的,不过我去了趟地府,这才回来晚了。”
“哦?”寒白一听便来了兴趣,索性披了衣服坐了起来。
灵姬凑过去挨着寒白坐下,取下腰间冰蓝色的玉佩向空中一抛,霎时一片银光浮动,似是在空气中展开一幅画卷,画上安静地睡着一个女子,被层层灵力包裹,最惹眼的,是那女子衣服的袖口上,绣着朵朵白菊。
当时灵姬想起江岳昊就是以菊花为凭伤了寒白,心想莫不是与这女子有关,所幸去了地府查查这女子的身份,路过黄泉路口的时候到路边茶摊喝了杯茶,无意间听到来往的鬼差闲聊,得知彤族被灭族的原因,原来,彤族祖先本是地府阴灵师,不知为何离开地府定居语兰雪山,几百年来相安无事,然而,约百年前,第七任彤族族长强闯地府带走一个人的半数魂魄,阎王大怒告上天庭,阎王派兵诛彤族一族,自此,彤族绝迹。
听到这里,寒白揉着太阳穴问道:“魂魄缺失,倒是跟我挺像的。”
“不仅如此,我大概算了一下年数,跟你的年龄很合。”
这样一来,寒白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跟灵姬两个人互相干看着,两双美目凑到一块儿眨巴眨巴,完全没了主意。
砰的一声,寒白的房门被劈成两半,卷着尘土重重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江岳昊一脸杀气地飞身进来扼住寒白咽喉,恶狠狠地道:“她人在哪儿?交出来!”
与此同时,灵姬一把利刃抵上江岳昊腰间:“放开她!不然我立刻让菊英化成飞烟!”
谁知江岳昊根本不受威胁,手下反而更加用力,寒白只觉骨头要被捏碎一般,眼泪不自觉地滑下,挣扎着道:“你再不松手我就震碎自己的元神,不管你想在我身上拿到什么都没有了。”
短暂的坚持……他手上的力气果然松了……
那一刻,他看着她的眼睛,恍恍惚惚,仿佛是痴了,脚下好似有些站不稳,霎时间眼前光影不断,像是时光倒流。
【六】
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了,江岳昊实在不喜欢计算年份,只记得自己年少时住在语兰雪山上,身边的人都叫他少主,彤族不与外界交往,日子过得很无聊,时间长了就总对着山顶的雪莲说话。
雪山本是极寒之地,却不知怎的,竟长出一枝白菊,江岳昊想,这肯定是妖孽了,手上运了灵力,打算掐断花萼,突然有另一只手啪地一下打上手背,痛得他立刻缩回手去,身后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喂!你是谁家的小孩,怎么随随便便就去坏人修行?”
江岳昊抚着被打红的手侧头,看见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揉着自己的脖子抱怨:“看什么看,我差点被你掐死。”
没想到看见的竟是这般可爱的小女孩儿,江岳昊站起身来略带犹疑地问道:“嗯,你是菊花妖?”
哪知那女孩扯着嗓子喊道:“哪里是妖!我是百花仙子派来请雪莲仙子上九重天参加百花节的特使!”
江岳昊被她喊得连连倒退数步,站稳了也只是没头脑地问了一句:“那雪莲仙子呢?”
“已经走了。”
“那你为什么还不走?”
已经低下去的声调又一次拔起:“说了你也不明白!且跟你无关!我在这儿替雪莲仙子看家不可以啊?”
江岳昊再次被喊得倒退数步,连忙满口答应着:“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女孩看着江岳昊就笑了,末了又将江岳昊上上下下好好儿打量一番道:“仙子交代雪山上住着彤族一族,都是身怀灵力的人,叫我不要乱跑,也说了彤族的小少主总来跟她讲心事,叫我好好儿招待,不可戏弄,看样子,你就是那个小少主吧?”
江岳昊本就被她看得不自在,听她这样一说,就只能局促地站着,那女孩见她不答话,想必一定是了,扑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披风:“我叫菊英,如果你有不开心的事,要告诉我啊!我会保密的。”
江岳昊一下子不知所措,有点局促地站在原地,菊英一脸笑意地看着他,他嗯嗯啊啊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就跟着菊英一起笑。
转眼便是四年,江岳昊的族长接任仪式菊英没能参加,那天她刚好要回一趟百花苑,宴会结束也有些时日了,像她这样还未正式飞升的小仙是不能自由出入天宫的,这次是领了百花仙子的百花令,如今也要回去交差了。
菊英走到天光落处,回过头来看了看江岳昊,依旧笑着大喊:“不许站在这里等我,你睡一觉我就回来了……”
隔得远,江岳昊只是重重地点头。
其实哪有那么快,天上的神仙打个呵欠,人间已不知过了多少时日。
菊英回来那日落了一场太阳雪,不像往日里大风呼啸,每片雪花都非常完整,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抬头望上去,天还是碧蓝如洗,这样一看倒不像下雪,而是落了一场花瓣雨,她从高处跑下来,一路冲开许多雪花,手里捧着一个晶莹剔透的果子,一看便知定不是凡品,不由分说就往他嘴里塞:“快把它吃了,百花仙子赐下的仙果,沾了太多凡间的浊气就没用了。”
江岳昊也没仔细想,只是菊英让他吃他便吃了,心急火燎地吞下去,好像连核都没吐。
自此多少年,江岳昊的容貌再无变化,时间在他身上,仿佛凝固了一般。
元宵节的时候菊英和江岳昊偷偷去了灯会,城里的富商办了一场焰火会给全城老百姓看,河里的河灯似一条彩带缓缓流动,菊英的河灯漂到不远就烧了起来,云安城早有传说:河灯自燃,是不祥之兆!
果然,回语兰雪山的路上,二人便迷了路,逐渐置身于一片大雾之中,菊英只感觉身边的仙气越来越重,深知该来的总是会来,便恭敬地道:“菊英恭迎百花仙子驾临。”
言罢,眼前出现了一个绝美的女子,以百花为衣,周身弥漫着无尽的香气,甚是醉人。
却是来者不善:“菊英,你一在留恋人间,延误飞升时日,私赠仙果与凡人,已触犯天条,现夺去你的修行,重历轮回。”
一席话,说得江岳昊如遭晴天霹雳,私赠仙果与凡人,他想起自己吃下的那一颗果子,不禁泪如雨下,他扑过去紧紧抱住倒下的菊英,她的容貌迅速褪去了血色,正渐渐变得透明。她抬手握住江岳昊的手,费力地道:“对不起,岳昊,你是人我是仙,我只是……不想看着你老,再……再……看着你死,看你离开我,我不想那样……”离别来得是那样快,短到只有一瞬,甚至来不及留个微笑给他。
【七】
榻上的男子忽然眉头蹙起,额头上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由相遇开始,一切重头来过,而此时好像十分痛苦。
随着他的挣扎,江岳昊头顶的灵光一点点暗了下去,画面也逐渐减淡消失,寒白轻轻一叹,道:“我受着伤,往生咒的效力很弱,他快醒了。”
言罢,最后一点灵光消散,江岳昊已经坐了起来。
寒白眯着眼睛笑道:“往生咒可带人梦回前世,公子在前尘往事中过得可好?”
江岳昊显然不悦,奈何中了往生咒的人会耗损精力,全身没什么力气,只是冷冷地道:“很好。”
“公子觉得好便好,那公子今晚好好儿休息,我们明日再见,公子的故人我会好好儿照顾,你放心。”
说完,一蓝一白两道身影相继而出,江岳昊缓缓抬手抵住额头,似乎还沉寂在梦中喃喃道:“为什么,又要经历一次失去,为什么……”
无法入眠,江岳昊索性打开房门出去,虽是黑夜,寒府处处皆点了地灯,倒是不妨碍视物,空气中隐隐飘来丝丝香气,似是花香,又好像不是。
穿过一道拱门,一袭珍珠色裙角扬在风中,正在自斟自饮,江岳昊冷脸道:“姑娘真是好兴致。”
听得这语气,寒白嗤笑:“公子这是记仇吗?寒白并无恶意,只想知道到底与公子有何渊源,公子不愿说,寒白只好自己查了。”
“故事姑娘都知道了,是不是拿什么来换呢?”
寒白忽然笑得妖娆:“若是可以,寒白自然愿意助公子一臂之力,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只可惜,我并不是菊英的转世,公子认错人了。”
怎么可能?几百年来的查找,不知历尽多少苦难,如今这个人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你认错人了!江岳昊似是暴怒,本就鲜红的双瞳如同着了火一般,看上去甚是恐怖!
寒白默念了一记清心咒,丝丝灵光在江岳昊身边环绕,继续道:“我也知道很多事情跟公子要找之人很吻合,只是寒白是累世修仙之人,带着累世的记忆,约百年前在一场战斗中失去半数魂魄,于菱湖山被灵姬所救,我真的不是公子要找的人……公子若是不信,我可以证明给公子看。”
江岳昊顿觉悲痛,既然不是,为何却要如此相像,说话的语气,笑起来的样子,无时无刻不令他想起那个人,每天看她就在眼前,离自己那么近,而如今却什么也不是了,倾尽一生地寻找,以为终于找到了,到头来却还是一场空。
末了,江岳昊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我相信你。”他慢慢转身,伸手挥散了身边的灵光,似乎没有惊愕,只是慢慢地走了。
“公子。”寒白忽然唤他。
他站住,头也不回地答道:“姑娘放心,待我明日恢复体力,便为姑娘疗伤。”
这一次,换寒白错愕,心头莫名一紧,身上的伤也跟着疼起来,胃里翻江倒海,泛上一股腥气,其实刚才她只是想说,她想帮他找到菊英的下落,却似乎从开口起,就是一个错误。
【八】
刚办完丧事不久的白府突然张灯结彩,前后的反差让云安城的百姓实在接受不了,伙计再一次忙了个天昏地暗,照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自家姑娘大病痊愈,怎么也要好好儿庆祝一番,不就是累点,值!
晚上寒白被伙计拉去跨火盆,说是要除晦气,寒白跨了他就一阵欢呼,像是看了什么精彩表演似的,之后又拿了柚子叶蘸了水对着寒白一阵猛洒,寒白觉得这几千年的晦气都给除干净了。
脸上笑着,心里却想着别的。
快到子夜,寒府少有这样欢乐的日子,加上几天连着不开店,大伙都闲着无聊,寒白也由着他们欢腾,自己默默先回后院去了。
灵姬在将这一切看了个真切。
“你若真想帮他,倒也不难,何必愁成这副样子?”
寒白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说得轻巧,人海茫茫,一点线索也没有,到哪里去找?”
“你忘了一个人,与其自己在这里瞎找,不如直接去问百花仙子,这种事情,定是有记录的。”
窗外,一顶素白的软轿停在院中。
寒白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你这是要走了?”
灵姬点头:“你的伤好了,我也该回去了,这块令牌你拿着,免得你上不了百花苑。”
灵姬袅袅婷婷地上了轿子,转眼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今夜无月,寒白推开江岳昊的房门,他没有点灯,黑暗压得人有点透不过气来,她听到他的呼吸声,她知道他在,便对着他的方向道:“我去找百花仙子询问菊英的下落,你等我回来。”
又是一场天上人间的等待,他看着她转身而出,唯一的光线也随她而去,他已经怕了,怕等来的又是一场万劫不复。
【九】
许是来对了时候,百花苑殿前百花盛开,引来了不少蝴蝶,远远望去五彩斑斓,如同彩霞一般美丽。
门口的小仙娥对寒白十分恭敬,百花仙子也很亲和,只是——
只是菊英已不在尘世!
空气中香气四溢,正是又煮好了一壶百花酿,百花仙子为寒白续了杯道:“那孩子本是我靡花幻境中的一株菊花,只因为有一次玉帝在园中宴饮,无意间将杯子打翻,那酒本就不是凡品,加上沾了玉帝的仙气,一下子全倒在一株菊花上,顺间便成了人形,本来一直留在我身边,后来王母娘娘举办百花节,也正是一些小仙女进阶品级的时候,服下仙果,便可正式飞升,只是菊英一再耽搁,迟迟不见她来报道,名册上总是少了一个人,王母娘娘下令追查,她本是一株菊花,入了轮回便回到靡花幻境中去了。”
寒白点头,原来是这样,难怪江岳昊怎么都找不到,既然知道下落,也许还有法可循:“那仙子可否带我去靡花幻境一看。”
百花仙子笑道:“当然可以,只是靡花幻境枯死有一阵日子了,都是些光秃秃的枝丫,没什么意思。”
枯死了?“靡花幻境”号称三界七大奇景之一,拥有的百花种类不仅包括世间所有,有些甚至连西方诸佛都没有见过,居然全部枯死了!
“你也不用惊讶,是本来照顾靡花幻境的那个人走了,那些花便全死了,我怎么养都没养活。”百花仙子说这话的时候,像是想起什么人来,眼中一丝落寞,让人看了心疼。
“这天宫里,每天都有仙人落凡,也有凡人修炼成仙,像菊英这样的小仙子,更是不计其数,昔日玉帝十分喜爱这靡花幻境,如今,若是你们能让靡花幻境复苏,到时我向玉帝引荐,别说让菊英复活,直接成了上仙都是有可能的。”
寒白勉强笑了笑,谢过百花仙子,便由小仙娥领着出去了。
【十】
天上喝了两壶百花酿的工夫,人间便等了一个多月,寒白直接落在后院,还没站稳,一个身影一下子扑上来大喊:“姑娘你可回来了,你这一去去了半个多月,可担心死我了,不过你放心,咱家姑爷我照料得非常好,他也天天盼着姑娘回来呢。”
寒白听得有些恍惚,咱家姑爷,这样的称呼,倒是惹得寒白有些鼻子发酸。
江岳昊听到声音便走了出来,就只在门口站着,寒白朝他走了过去,心中颇有些视死如归的感觉:“寒白幸不辱命,已为公子寻到菊英姑娘下落。”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他,若要寻得菊英,他便永不可能再和菊英相见。这样的代价,他可也愿意?
江岳昊呆怔了半晌,终究叹道:“只求她补全魂魄得返天上,便是永不相见,我也认了。”
寒白听罢,只觉得心如刀绞,却故作欣喜地笑着,看着自己的脸庞映在他深红色的眸子里,堪比枝头桃花。她将令牌交到江岳昊手中:“令牌只有一块,我不能陪你去了,祝公子早日达成心愿。”
江岳昊长揖到地:“感谢姑娘大恩,日后若有机会,当涌泉相报。”
说完,青色的身影一闪,已然没了踪影。
什么时候连白天也变得这样安静了,似乎风停云止,寒白突然哭出声来,是自己亲手送走了他,从此一个天上,一个人间,再不相见。
只是有一天,如果有一天得以与她团圆,会不会有一瞬间会记起那个留在人间的女子?
【十一】
时光如梭,那个人走了,已有五百年,其间,寒白看昔日上蹿下跳的伙计渐渐变成一个小老头儿,最终归于一抔黄土。
看着一个人一天天老去,再看着他离去,真的是莫大的痛苦。
她现在不住在云安城,那个昔日遇见他的地方,寒府留给了伙计的后人,有时也会回去看看,大门口伙计跳着脚骂人,前厅搭过自己的灵堂,昔日自己的房间,曾和他在床前笑谈,那时他嘴笨很好欺负,也就是在那一夜,她爱上他吧?
犹记得伙计离世时跟她说的话,那时候他牙齿掉了好多,说话都会漏风:“姑娘你真傻,我知道姑爷是成仙去了,你应该叫他留下来,又或者,你看我都这样了,你还这么年轻,姑娘你也是神仙吧?那就去找他呀!”
那时的寒白使劲地点头,伙计便笑着去了。
其实那时候留他又怎样呢?他满心都是菊英,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的位置,而自己是失了半数魂魄的落魄神仙,是永远都要留在人间的,又怎么去找他呢?
不知这天宫中的靡花幻境,是否已繁花似锦?
【十二】
算算日子,今天伙计走了快七百个年头了,那人便走了快八百年。
迷迷糊糊中,竟看到一队天兵落在自家院中,高宣御旨,是玉帝召见。
南天门前,又见故人,是百花仙子。
金銮殿上听封,寒白因帮助百花仙子复苏靡花幻境有功,特许位列仙班。
脚下祥云飘飘,寒白有些不适应,一路直奔靡花幻境,这里,果然已经百花盛开,繁花似锦,一眼望过去,满眼都是花,她急切地寻找着想见到的那个人,终于,绕过一棵巨大的银霜月桂,看见不远处的花舍。
她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欣喜,一下推开花舍的房门唤道:“江岳昊。”
没有人回答。
身后花香弥漫,百花仙子现身道:“我就知道你会来此,他不在这儿,我带你去见他。”
一片华光过后,寒白睁眼,像是身处一个甬道之中。
“这里是靡花幻境的地下,他就在前面。”
寒白跑过去,果然是他,却安静地睡着,任寒白怎么唤他,都没有反应。
“你不用叫了,他不会醒的,这里是靡花幻境的百花之源,我们无意中发现这里的百花吸取人在梦境中的思念为食,而饲养它们的人便会永远陷入沉睡,除非自愿醒来,不受外界干扰,他最后提出的要求就是如果百花复苏,你便位列仙班,他说这是他欠你的,算是还了。”
寒白忽然失声痛哭,什么还清!他害她八百年孤寂,他欠她八百年情感,又岂是一个仙职就可以还的?
只是这一次,她要听伙计的话,不会再放他走,寒白握着他的手,在他身侧缓缓躺下,她的梦里,也有她对他的思念。
在哪里都无所谓,至少她现在就在他身边,可以永远陪着他,千年万年,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