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淏
1
那个月色如水的夜晚,我悄然潜入大观园的情景,直到不知已过了多少年的今日,依然恍若在眼前,又遥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那真的就像一场并非理想的梦境。那时候,我寻了一把木梯子,爬上一人多高的院墙,跳进大观园里去的。多么凄惨,多么悲哀,它原本是我贾宝玉的乐园、我的家啊,我现在却像个蹑手蹑脚的窃贼,想到这个,我就禁不住潸然泪下,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
我之所以要翻墙溜进大观园,原因很简单:正门,后门,角门,全都给上锁了,被查封了,这里不再属于我们贾家了,暂时栖居在这里的只有那些飞禽和小走兽,它将来的主人就不知姓甚名谁了(我很羡慕他,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妒忌他),而我想进去看看它,也就只能如此了。
我不得不偷偷溜进去,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此事必须瞒着宝钗。我跟她说出去随便走走,哪会是随便走走就跳入大观园呢?其实,我思谋好几日了,说什么也得再去看看大观园,我心里的那个家,就在今晚!是时候了,不要再迟疑,不能再拖延了。
大观园啊,我的家,今夜我来探望你了,偷偷的;同时,我也是来跟你告别的呀,悄悄的。
2
虽说我是偷偷摸摸翻墙进来的,可我选择的入口处还是正门大路,毕竟我曾是大观园的主人,咱哪能走旁门左道呢?别看我已经落魄到了这种地步,还得大模大样的,堂堂正正的。
跳入大门,迎面就是小山样的翠嶂,参参差差,纵横拱立。白石头或像魔怪,或似猛兽,昔日看见它们觉得颇有趣,怪好玩的,此刻却显得那么狰狞,那么恐怖,便不想多瞅它们了。但我不想立即离开,我闭上眼睛,摸索着爬上了山顶,我要站在至高处,鸟瞰一下夜晚的大观园。这种念头和作为,以往我是不曾有过的。
寒月的辉光似层层薄雾,远远近近的物事,就有些影影绰绰的,看不太清楚了。其实不须看,这整座大观园里的所有一切,哪样我不是清清楚楚的?这里的每寸土地,都有我留下的一重又一重的足迹。在这片乐土之上,每一束花儿,每一块石头,每一株树木,每一只鸟儿,每一个小昆虫,每一棵草儿,每一片水,水里的每条鱼、虾和青蛙,每一拱小桥,每一座亭台,我都熟识得如同友朋,都跟它们说过悄悄话儿,想必它们也全都认得我,同样都跟我默默表示过情和意。至于那一处处院落,就更不必说了,那是我和我的姐妹们生活过的地方,即使是闭上眼睛,倒着走,我也能摸到任何一座院子的门前。是啊,我和她们,在这里一起欢度了无数个梦一样美妙的日子,而今早已是人去室空,我们前后一个个都走了,只留下了这空荡荡的大观园,和那些如烟如梦的故事。我们的大观园,我的家,如今只剩下了这些石头,这些院落房舍,还有那些亭台,那些小桥,那些湖水,那些花草树木,可眼下已是寒冬,水都结冰了,花草们早就萎枯了,树木全都光秃秃的了,鸟儿们都飞到温暖的地方去了,虫儿们也都冬眠了,此处已无活物,一切都了无生机,偌大的一处好园子,眼睁睁地就成为一片废墟了。我觉得眼下的大观园就像一个墓场,我不想这么说,可我感觉它就是,它就是一个巨大的墓地。而我,今晚就是来此凭吊的,凭吊我们的大观园,我的家,凭吊大观园里所有的物事,凭吊那些如花似玉的姐妹们,同时我也是来凭吊自己的,凭吊我在此度过的那些自由,快乐而美妙的生活。我又伤心了,眼窝一酸,泪水便倾巢而出,我听见自己的泪水啪嗒啪嗒,一滴滴掉落在清凉而坚硬的石头上,转眼之间,它们就凝固成了一粒粒晶莹的小冰珠儿,我感觉着。
小山上的风很强大,像是在怒吼,似一声声尖利的唿哨,仿佛是在呼喊着一曲凄厉而悠长的悲歌。我感觉到身上很冷,心里头更寒,竟有些瑟瑟发抖了,于是我便扶着一块块白色的石头,缓步走下了这名曰翠嶂的假山。
站在翠嶂前,望了几眼镜面石上我所题的那五个大字,曲径通幽处,便走入那黑咕隆咚的石洞里,昔日这儿曾是佳木葱笼,奇花烂灼的,更有一股股清流从花木深处的石缝里泻出,听上去似有人在抚琴,弄筝,弹琵琶,那时我出入此洞,总是放慢脚步,看那花木,听那乐音,可眼下过这石洞,却感觉有冤魂在哭泣,身后又如有鬼影在追赶,就不禁脚步匆匆,恨不得一个箭步就蹿出洞口去。可能是我走得很有些仓皇吧,脚下拌蒜,扑通一声摔倒了,我赶紧爬起身来,没顾得揉一下那生疼的膝盖,就一瘸一拐地逃出了石洞。
穿过那黑暗吓人的石洞,定了定惊魂,再慢走几步,便豁然开朗了,眼前就是进出大观园的必经之路沁芳桥,沁芳亭就在这桥头上,桥与亭的后面,就是我和黛玉共读《西厢记》的那片桃林了,再那边,就又是一个小山坡了,那里有黛玉的埋香冢,我和她同葬桃花处,也是我听到她那如泣如诉吟咏《葬花词》的地方。此前,我每回进出园子时,总是要在桥头上立站好一会儿,凝望着那片桃林,眼前便浮现出一幅生动的人物风景画:一对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坐在桃林里,头上桃花一片片,地上落红一瓣瓣,相依相偎着,耳鬓厮磨着,一起捧读令他们心跳脸红的人间妙书。哦,我眼前总是一片鲜艳的桃花,总是桃花灿烂,哪怕不再是桃花盛开的夏日,秋天或冬季,而今晚,我依然在桥头上呆立了一会儿,闭上眼睛,又仿佛看见那幅会动的人物风景画了,再睁开眼望去,我清醒地知道,那片桃树早已无叶,无花,更无果了,等来年这片桃花再绽开时,我也就看不到了。当初和我同在桃花下看好戏,然后一起去埋香冢葬桃花的黛玉妹妹,我心中最美的这朵花,已如同我们共葬的桃花那样,香消于坟冢了。曾与我同行的葬花人已被葬,我这个还苟活着的葬花人,想着那被葬了的葬花女,眼睛又模糊了。
我站在沁芳亭上哭泣了一阵,脚步踉跄地到了黛玉的埋香冢前,我竟又跪在地上啜泣不止,一边哭,一边跟她说了些没有头绪的话,好像这儿就是黛玉的坟墓,她就躺在这里面。我声声呼唤她,而回应我的,只有那无边的寂寞,和凛冽的北风。
肖武聪作品:过客 布面油画 210×158cm 2010
过了一会儿,我又沿着原路返回到沁芳桥上。距离此处最近的院落,也就是黛玉的潇湘馆了,我似乎脑子里都没有思想,腿和心就带着我朝它走去。
刚在黛玉那个坟墓一样的埋香冢前凭吊了一番,接着再来探看她生前的故居。哦,潇湘馆,黛玉妹妹,你的潇湘馆,我们的潇湘馆。过去的这些年,我曾多少回走进去,在里面和你一起度过了多少好时光。如果说怡红院是我贾宝玉的家,这潇湘馆便是我的第二个家了。黛玉,你走了,我又到我们的这个家看望你了,我就不进去了,我是进不去,也不必进去的,里面的一切我早已了如指掌,也是没齿不忘的。现在,我静立在潇湘馆门口,想着我此生深爱的,最爱的黛玉妹妹,她就在这里面,由修竹和诗书,幽怨和孤苦,深情和眼泪,当然还有我的爱,我们的爱的故事伴陪着,度过了她那短暂的一生的。默念至此,我的心又疼得如同正在被摘掉了一样,可我怎么没有流泪呢?或许是刚才我哭得太多了吧。
3
久违了!大观园——怡红院,我的园中之院,我的家中之家。怡红公子,绛洞花王,我回家来了,现在我就站在院门前,可我却进不了家,家门上了锁,而我是没有钥匙的。可我眼下并不觉得多么悲哀,更没有流泪,甚至还笑了笑,是冷笑,还有苦笑。
站在自己的家门口,不进去,进不去,这种感觉怪怪的,颇新奇的,以往我何曾体味过?只是,站在家门外有些冷,那是因为风太大了。不过,这样也好,清醒,冷静,正适合思想呢。在寒冬,在月夜,在风中,在自己的家门前,站站,坐坐,走走,转转,看看,想想,不是也挺好的么?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呢?讲的是,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呢?讲的是,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
这是小时候老祖母讲给我的故事,当初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就闹着老祖母把这个故事一直讲下去,我很想知道,那老和尚给小和尚讲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可老祖母讲来讲去,转了一圈又一圈,还是老样子,还是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这哪行呢?我不依老祖母,就一再缠她继续讲下去,我想,说不定我再多缠她一会儿,她就会把老和尚给小和尚讲的那个故事告诉我了,可是,我缠,她绕,缠来绕去的,还是那个老故事,我那白发苍苍的老祖母也不知道那个故事究竟是什么,结尾端底在哪里。后来,这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的故事,就成了我和老祖母之间的一个小游戏,玩起来就没完没了,我总是要她给我讲这个故事,她也很乐于给我讲这个故事。
哪想到,多年以后,我成了和尚,现在还不是老和尚,可也不是小和尚。我初入庙门时,老和尚并没有为我小和尚讲这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的故事,我想,等我老了,成了个老和尚的时候,我也不会为哪位小和尚讲这个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的故事的。或许,我会给某位俊秀可人有慧根的小和尚讲一个这样的故事:
肖武聪作品:地址不详 布面油画 253×218cm 2010
从前,京城有条宁荣街,街内有座荣国府,荣国府里有个如诗如画的大观园,大观园里有处别致的轩馆,这个轩馆叫做怡红院,怡红院里有个青春年少的主人,别号怡红公子,因为这天堂般的大观园像个女儿国,里面住着一群鲜花样儿的美少女,惟有他这一个男儿身,于是,这位怡红公子就又自命为绛洞花王了,这女儿国就成了他的梦乡之国,他便是这个女儿国的小国王了,他有一个梦想,就是终日守护着这些清明灵秀,纯洁无邪,花样美丽的少女,竭力不让她们遭受尘世间的侵袭和玷污,每天都跟她们和谐相处,亲密无间,和她们一同念书习字,弹琴下棋,吟诗作画,陪她们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浅唱,拆字,猜谜,讲故事,划船摸鱼儿,踏青,听雨,沐风,看月亮,数星星,放风筝,堆雪人,打雪仗,玩啊,乐啊,直玩乐得天昏地暗,他很想就这样玩乐享受到地老天荒。那时候他一点也不想长大,就只想做这个女儿国的小国王,就只做他的绛洞花王,别的什么也不做,什么都不要,是啊,他就是想让那些花一样的美少女永远都居住在这里,谁都不走,谁也不嫁,谁都不老,谁也不死,谁都不被污染,不受伤害,就这样朝朝暮暮,与他长相守……
后来呢?那位俊秀可人的小和尚一定会这么问我的。我呢,那也就拈花一笑吧,不再给他讲后来的故事了。或者,我会抚摸一下他那明亮可鉴的小光头,诡谲或苦笑一下说,以后的故事,那就以后再讲吧。
4
记得,我当然是记得的,而且是很清晰地记得,住进大观园之后,某个夜晚,我诗兴大发,烛光下,我一口气吟出了一组四时即事诗:春夜即事,夏夜即事,秋夜即事,冬夜即事,计三十二句,二百二十四个字,它们既是我这个女儿国的小国王,怡红公子,绛洞花王,富贵闲人的快乐而逍遥的日常生活之写照,或留念,又是对我所喜欢的这种生活样式之歌颂,或遥想。实话说,我这组即兴而作的即事诗字句可不算少,感觉也还挺好的。不然,也不会被人摘录,甚至被纨绔子弟题写到扇头面上,后来竟有人因此来找我寻诗觅字,那时候我是很有些小得意的,现在想来,觉得很是浅薄。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蟆更听未真。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我站在风中的怡红院门外,吟味旧作,恍惚间听到院里传出来阵阵笑声,嗤嗤,格格,呵呵,嘻嘻。难忘啊,那个温暖而美好的春日之夜,袭人,晴雯,麝月,秋纹,芳官,碧痕,小燕,四儿,她们八个人,瞒着我,拿各自微薄的月例钱,凑了三两多银子,让我们大观园里管厨房的柳嫂子预备了四十碟果子,一坛子绍兴好酒,单为我过生日。她们这么做,我当然十分高兴,比白日里家人为我操办的庆生酒席更让我欢喜,尽管前者更排场,我还收到了一件件贵重的礼物,可我更喜欢她们给我的礼物,那就是她们诚挚的心。如晴雯所说,这原是各人的心意。她们如此之心待我,我心感动,想我平日对她们情深意长的,也就值了,退一步说,即使她们对我不这么好,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可亏的。不必多想,也不必多说了,就关紧我们怡红院的大门,让我和我的丫环姐妹们一起欢度我的生日之夜吧。
其实,我生日不生日的并不重要,只是借这个由头好好热闹玩乐一番。那天夜晚,不仅热闹,我还觉得很热,心里和身上都热腾腾的。可能跟喝了不少酒有关。我建议大家都脱掉外衣,让我们热闹个痛快淋漓。开始的时候她们都不,说要脱你自己脱吧,我半真半假地笑道,我脱不脱你们也得脱,你们不脱我就替你们脱,今晚我可不是什么主子,而是主角儿,我要你们脱,你们就得脱,说着,我就扯住了妩媚得不得了的芳官的衣裳,做出要替她脱衣的样儿,她们都嗷嗷叫着,或格格笑着,绕着圈子乱逃瞎跑,还是老大袭人姐姐让她们安静了下来,她说,过会儿她们还要按规矩轮流施礼,行酒令呢,必得穿得齐整些才像话。我便装出不悦的样子说,那些俗套本人可不喜欢,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咱们自家人就别来那一套了吧,还是随便些好。
听我这么说,她们就依了我,一个个先去卸了装,脱掉了些衣裳,头上只随意挽起籫儿,身上都只剩下薄裙短衫了。烛影里,瞅着她们就显得更清爽,更好看了,且又是五颜六色的样子,我眼前立即浮现出早晨的露珠,雨后的春笋,含苞的花蕾,出水的芙蓉,诸如此类的美好事物。我不禁暗自感叹道,多么美啊,她们,多么好啊,和她们在一起……
接下来,她们就一起举杯敬了我这个小寿星,我也端起满杯酒回敬她们一群。随后就嬉闹着,玩笑着划起了拳,猜起了枚,行起了令,喝起了酒,有人似乎嫌还不够热闹,说看是不是再把薛姑娘和林姑娘等人请过来,大家一起热闹到二更天才好呢。半醉半醒的我迟疑了一下说,算了吧,天太晚了,就别再去打扰她们了,我们就玩我们的吧。这是我的心里话,夜都这么深了,再把有病在身的黛玉拉过来,我是不忍心的。其实,还有一半心里话我没有当场说出口:白天我跟黛玉,宝钗她们都一起喝了酒,热闹过了,夜里就不想让她们再来打扰我和我的丫环了,若再把她们叫过来,就显得有些多余了,她们一来,就会喧宾夺主的,我的这群丫环姐妹就全都要成她们的陪衬了。不,我不要,至少今晚我不想要那样,我的这个生日之夜,只想单独和自己的贴身丫环玩乐个尽兴,就不要旁人掺和进来了。
看我这么说,她们一点也没有失望,反而露出更多的欢喜和笑颜,我想,她们会这么想的,宝二爷心里不仅仅有她们那两位姑娘,一样有我们这些人呢。于是,我们就继续行令,喝酒,嬉闹,我们还玩了一阵掷骰子,拈花名什么的,又让芳官唱了好几段曲儿助兴,反正是怎么热闹,怎么有趣,就怎么来,甚至还说了些或许当时不该说,平日不会说的话,比如,我忽然就冒出来这样的话:你们,这辈子,谁也不要离开我,我不许,你们走!我要你们,永远和我在一起。她们也都脸红艳艳的,七嘴八舌道,宝二爷,你什么时候都不能,把我们抛下呀,我们就跟着你啦,你去哪儿,我们就跟你去哪儿。这么说着,竟有人流出泪来,我也跟着流了泪,接着一个个都流泪了,大家就抱成了一团,又是哭,又是笑的,她们都有些醉了,我早已是醉眼朦胧了,头发懵,心狂跳,酒醉我身,花迷我眼,我整个身心都沉醉了,醉得一塌胡涂,不知所以了。后来,我们就晕晕糊糊,横七竖八乱睡在了一起,你枕我腿上,我趴你胸铺上,至于跟谁做不做什么,全都无忌讳了,全都不知觉了……
徘徊在怡红院门外,耳畔响起丫环姐妹们的串串笑声,我知道,那个叫人沉醉的生日之夜,那么美妙如梦的狂欢情景,离我很远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哦,怡红院,我和她们的那个小家,早已是七零八落了,花袭人已花落人家,嫁给我的好友蒋玉菡了,晴雯早已升天成了花神了,芳官和四儿早被我那面善心不慈悲的母亲撵走了,前者出家为尼,后者不知去向,一样不知去向的还有秋纹和小燕,以及曾跟我一起洗过澡的碧痕,只有排位在第三的丫环,却一直忠心耿耿的麝月,此时还留在我和宝钗的身边。怡红院,我的这个家啊,我家中的这些丫环姐妹们,如今你们走的走了,嫁的嫁了,亡的亡了,无论你们现在哪里,也不管我以后走到何方,我都会想念你们的,都会想着我们一起生活过的这个家,知道么?我亲爱的好姐妹,在这个北风呼啸的寒夜,你们的小主人,偷偷跑到我们的这个家,又回来看望你们了……
5
我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怡红院,又先后到探春的秋爽斋,迎春的缀锦楼,惜春的蓼风轩看了看,当然只能是在她们的院门前呆站了一会儿,每处也都洒下了些心酸的泪水。我的这三个春姐妹啊,全都是貌美如春花,命也如春花的女子,如今她们又都被风吹雨打而去了,去了她们原本不想去而不得不去的地方。
要说命运最惨的,便是迎春了,她是我那一点正经都没有,歪道邪道却有许多的大伯贾赦之女,且是庶出,自卑,木讷,懦弱,才华一般,才干不多,整日抱着《太上感应篇》,她心地纯洁善良,性情温柔可亲,无奈生母早亡,生父贾赦忙着纵情声色犬马,想不起来疼爱她,兄长贾琏的时间和精力全用到寻欢作乐瞎折腾上了,根本顾不上关心她,后来我大伯贾赦硬是把迎春拽出了大观园,许配给了一介武夫,正在兵部等着提升的孙绍祖,哭得像个泪人的迎春出嫁那日,我默默流着泪,仰天长叹了一声,唉,这世上从此又少了个清洁的好女子啊!那个姓孙的家伙,就是迎春命中的杀手,活似一匹中山狼,好色,豪赌,酗酒,滥淫,心狠,手辣,没用多久,就把一个好端端的,弱花样儿的迎春活活摧残至死了。呜呼,我可怜的迎春姐姐!
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探春就很不一样了,她虽说也是庶出,由那几乎人人讨厌的赵姨娘所生,却不见一点自卑,而是格外自尊,特别好强,又那么高旷,那么明朗,犹如一朵绝美而带刺的玫瑰(她的诨名就叫玫瑰花),我知道,这个英气逼人的,玫瑰花一样的妹妹,是很有一腔既高又远的志向的,她曾这样跟我说过:我但凡是个男人,能出得去,我必早走了,做一番事业去!她常恨自己不是个男儿身,在这一点上,我与她恰恰相反,我十分厌恶自己这副男人的臭皮囊,恨不得是个女儿身,如果可能的话,我打算下辈子脱生成个女的。我想过这个问题,探春妹妹,你究竟想出去做些什么事业呢,事业又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呢,干吗一定要到外面去做事业呢?探春天生就是一个管家理财的能手,因此而深得长辈的垂青和器重,于是,在凤姐染病理不成事的情景之下,就让探春和李纨以及宝钗接管了整个贾府的事务,探春大显身手做一番事业的时候到了,她也的确做得头头是道,什么兴利除弊啦,人来客往啦,支出进项啦,财本啦,月钱、例钱,赏钱啦,我这个做哥哥的,我这个荣国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全不摸门儿,听着就头大眼晕耳朵疼的事情,探春却是驾轻就熟,如烹小鲜,看上去她要力挽狂澜,想把我们这个早已露洞百出了的贾府修补出一个新气象来,然而,她的苦心经营最终后还是成了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等凤姐病愈重又出山之后,无论是我们的大观园,还是整个荣国府,又都回到了原先的模样,甚至每况愈下了。大厦将倾,她探春是扶不了的,纵然她才自精明志自高,无奈是生于末世动偏消啊。跟可怜的迎春相比,探春可惜了。让我很想为之一哭的是,探春妹妹到底还是如她所愿——出去了,她最后所能做成的事业还是嫁了人,嫁到了像她的志向一样远的地方。
至于小妹惜春,我真不知该说她是可怜,还是可叹了。她原是宁府我二伯贾敬的生女,这个二伯很有趣的,他只想学道成仙,独爱炼丹烧汞,整天就隐在城外玄真观里和一群道士胡缠,把袭来的官职和一个家都扔给了其子贾珍,他真成了个嘛事不问的甩手二大爷,亲生女就更是浮云一小朵了,我母亲看小惜春怪可怜的,就把她抱来荣府抚养,在我的感觉和感情上,惜春就是我的亲妹妹,她性情古怪,有些孤僻,有些冷漠,不怎么合群,犹如一朵淡紫的小瓣丁香花,寂寞地生在角落里,幽幽地散发着独特的清香,我很心疼她,许多事情上,我都会去把她拉来,或者是让晴雯把她请来,跟大家一起热闹,可我看得出来,她并不太愿意出场,对我们的那些事情她都没有多大兴趣,当时她感兴趣的只是画几笔画,我想她可能是把自己的心和情都付于丹青了吧。而她在我们的大观园里最有光彩的一段,也正是跟她的擅丹青有关,老祖宗带着乡下来的远亲刘姥姥畅游大观园时,那刘姥姥夸奖我们的大观园比画儿还要强十倍,于是老祖母便交给惜春一宗大活儿:画一幅《大观园行乐图》!老祖宗的意思是,要画得仔细,画出大观园的全景,山水花木、亭台楼阁,全都画出来,还要画出她老人家带着一群花样女儿,和刘姥姥一起行乐的样子。这样一来,惜春就很有事做,大有可为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就不露面,而是呆在自己的蓼风轩里,一笔一笔地描绘大观园的美景。在惜春画大观园图这件事情上,宝钗姐姐提了不少中肯的建议,黛玉也出过些好点子,我则是时常跑到蓼风轩去,看惜春画,看画上的大观园,看她画大观园的进程,有时候我手痒得不行,很想亲手画几笔,但又怕惜春想多了,想偏了,就忍着痒,只在一旁看,暗自为她鼓劲儿。可到了后来,惜春的这幅《大观园行乐图》,画着,画着,便不再画了,除了我心里想着它,竟无人再提此事了,可能是惜春觉得这大观园里的行乐跟她无关吧,老祖宗交待的这项大工程便搁浅了,不了了之了,惜春最终抛下没完成的《大观园行乐图》,脱去了罗裳,放弃了玉食,硬是与清风明月做伴,出家当尼姑去了。与她同道而行的,是那失去了主人黛玉的慧紫鹃。
哦,迎春,探春,惜春,我的亲姐妹,亲爱的好姐妹啊!你们亡故的亡故,远嫁的远嫁,出家的出家,此时我站在你们的旧居门外,能不悲伤落泪么?忽然,我想起当年梦里可卿念诵的那两句话,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三春?是孟春,仲春,季春,还是迎春,探春,惜春?我不敢想下去了。真是不寒而栗啊,何况眼下是寒风刺骨呢。
6
从大嫂李纨的稻香村那边出来,翻过一座小山坡,越过一行垂柳,抚着一排泉石,进入木香棚,离开牡丹亭,走到了芍药圃时,我停住了脚步,站在那像小床一样长短的石凳子前,月色朦胧里,我又看见了那幅如诗如画的睡美人图:
溶溶月色下,长发飘散着的湘云,醉卧在青石板上,发出很均匀的呼吸声,看样子她睡得又香又熟,嘴角边还牵出一丝丝浅笑,红色芍药花撒了她一身,头上,脸上,衣襟上,满是唐诗人元稹为芍药花所起的好名字——绽红绡,艳艳锦,正可谓是锦上添花啊。再看她手里的香扇,也掉在了层层落花上,更妙的是,睡美人湘云在沉睡之前,竟还用鲛帕裹了一包芍药花瓣当作了枕头,一群夜不归巢的蜂蝶,闹嚷嚷地围观着这个满身是花的睡美人儿……
当时看到这幅芍药花睡美人图的,不光是我自己,还有我的那些姐妹。那是在我的那个生日酒席之后,散场时独不见湘云了,大家正嚷嚷着去寻找,一个小丫头笑嘻嘻跑来说,快去看云姑娘吧,她吃醉了酒图凉快,在芍药圃那边的青石板上睡着了。于是,我和她们就一同欣赏到了这幅睡美人图。她们又是心疼(恐怕她着了凉),又觉得湘云醉成这个样子很可笑,齐声乱叫着,搀扶起她时,她还梦话一样说着酒令呢。事后,姐妹们还拿此事当成笑话讲,在她们眼里,湘云竟是在众人面前出了一回洋相。当时,我跟她们一样心疼,怕她受了寒,跟她们不一样的是,我一点也没有觉得她这样子有什么可笑的,相反的是打心眼里直赞叹,多么美,多么可爱啊!在我这群花一样美的姐妹之中,惟有我这娇憨飘逸的云妹妹才会有如此情状呵。云妹妹她人醉了,睡着了,美貌和风情却是醒着的。赏画一样,望着那绝色美人儿云妹妹醉卧在花丛之中,不禁平添了几分怜爱和喜欢,真的,看到这样的云妹妹,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好几个跟真字连在一起的词儿,比如率真,纯真,真挚,真性情,我甚至还想到了那些魏晋诗人名士,如阮藉,如刘伶,我的云妹妹就像个女刘伶呢。想到这个,那次大家一起赏雪吟咏时,云妹妹和我冰天雪地里围着火炉烧烤鹿肉的情景,又闪现在了我的眼前,那时候她一边撕肉吃,一边往嘴里灌酒,还不耽误跟我谈笑风生,说喝了酒,吃了鹿肉,正好作诗啊!过来观看的黛玉一旁笑道,天哪,真让人受不了啊,这哪是要赏雪吟诗的公子小姐?简直就像莽汉花子嘛,看你们这样子,我可真想大哭一场啊!湘云又灌了一口酒,大笑着反驳道,哼!你知道什么?!这才叫,是真名士自风流呢。是啊,我的云妹妹,你真的就像个风流名士呢,你从不扭扭捏捏,更不会搔首弄姿,比男人还要大气,像君子一样坦荡。实话说,我真的很欣赏你,当然也很喜欢你的这个样子。
杨锴作品:¥♀♂O 布上油画 300×138cm 2009
今晚,这个对我来说很特别的时刻,我特地来到芍药圃,就是想再看看那幅睡美人图。
芍药圃还是芍药圃,青石板还是那块青石板。可那时是百花盛开的春天,眼下却是万物凋零的严冬了,芍药花当然是没有了的,寒月下的青石板更显得冰一样凉,可我还是试着在上面坐了下来,犹如坐在了睡美人的身旁。我在思想,我在喃喃,云妹妹啊,如果这世上从来就没有黛玉和宝钗,我和你的故事或许就是另外的样子了。可我们家偏偏是先来了黛玉,又来了宝钗,我和你,也就只能是这样了:无家兄的你把我当成了亲哥哥,有亲妹妹的我待你比亲妹妹还要亲。如今,你也嫁人了,云妹妹,现在你过得还好么?
湘云的命也不怎么好(奇怪啊,我身边的这些女子们的命似乎大多不太好),虽说她是忠靖侯史鼎的侄女,我祖母的侄孙女,可她自幼就失去了父母(唉,又是一个父母早亡啊),只好跟着后娘一样心狠的婶母熬日月,在那样一个感觉不到是家的家中,凡事都不由她做主,要她做的事情是那总也做不完的针钱活儿什么的,我祖母心疼小湘云,时常派人把她带回到我们荣府住上些日子,过上一段自由而快乐的生活。刚开始时,她来了就跟我和袭人住在一处,我和她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了,也曾经耳鬓厮磨过的,甚至也没少玩过家家之类的游戏。那时候,她一来我就欢天喜地,她一走我就会哭鼻子,她不来的时候我就整天盼着她,她走的时候我要送她很远。她就这么来来往往两头跑,来我们这个家,回她的那个家,哪个才是她的家呢?事实上,荣府早已成了她的第二个家了,或许她更喜欢的是我们这个家吧,至少我觉得,她就是我们家里人,就是我的亲妹妹。后来,我们家又来了黛玉,湘云就来得少了些,可能是我祖母有了亲外孙女,便有点顾不上她这个侄孙女了吧,只是我们这边有了喜事,比如嫁娶,庆生或节日什么的,我祖母便派人请湘云过来,跟我们大家一起玩乐上几天,然后再送回她的那个家。而我们贾家那么多人,嫁娶或庆生的事情总是接二连三的,一年到头节日一大串,如此算起来,湘云妹妹回我们的这个家,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还是不少的。
有一桩事情,我一直为湘云难过,甚至有些不平,而私下里壮着胆子跟我父母和祖母争论过,争取过,那就是:在我和众姐妹一起搬进天堂般美丽的大观园,都有了个名字皆诗意的居所时,竟无湘云妹妹一间房舍,看起来他们根本就没有打她的牌。于是,我就跑到当时正在一起议事的父母和祖母跟前,替湘云说话。说白了,我就是想为云妹妹在大观园要一座名字也很有诗意的院落,让她和我们大家日日夜夜一起玩乐。
杨锴作品:¥♀♂ 布上油画 300×138cm 2009
当时,我祖母怔了一下,张了张口,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又似乎有些难言之违,还没等她老人家说出了个长短来,我父亲就迎面给我一顿喝斥:休得多言,这种事情也是要你管的么?你进了园子,给我好好读书才是正经,再多嘴多舌的,我连你也不许入园子里去了。倒是我母亲还比较温和地解释说,宝玉你也不想想啊,要是让你云妹妹住入园子里,人家那边会怎么想?那样就显得人家不好看了。因此呢,你云妹妹就不必再在园子里单独有房子了,她何时来了,跟林姑娘或薛姑娘她们住一起不就行了么?反正每个院子都宽敞得很,多她湘云一个也不显多嘛。
我还能,还敢再说什么呢?即使我多说几句,也不会有用的,就像湘云在她那个家里事事都做不了主一样,在我们这个家中,无论大事小事我也做不了主的,说也白说,想也白想,可我为了云妹妹,毕竟还是这么想了,这么说了。
好在湘云并不是太在意这些事情,也就是说她不在乎大观园里有没有她的房子,我感觉是这样的。有人说她是憨湘云,可我觉得她一点也不憨,她内秀着呢,湘云心胸开阔,无城府,肚量大,豪气多,从不把这事那事,艾怨忧伤什么的放到心上,在这一点上,哪个姐妹跟她也比不了的。因此,只要我们这边派人一去请她,但凡她能抽出身,便会乐颠颠地过来,来了就住到黛玉的潇湘馆,或宝钗的蘅芜苑,她想住哪儿就住哪儿,她们都很喜欢她,她想住几天就住几天,我们都舍不得她走。而她每次来,就像回到了家一样,总是会这么毫不遮掩地问,我二哥哥呢,我二哥哥现在哪里?好像她来荣府,来大观园就是为了见我,或者主要是为了见我,有人就会这么想,就感觉不大舒服,比如黛玉,这个我是知道的,可这不能怪我呀,况且她这么问,我心里是很高兴的。和黛玉或宝钗住在一起的湘云,总是一趟趟来怡红院看我,我也一天到晚跑到潇湘馆或蘅芜苑去看她。事实上,有不少次湘云来大观园,都是我派人把她接过来的,我总是想,也总是能找出理由来让人去请她,比如谁谁过生日啦,谁谁生病了啦,谁谁想她啦,袭人要跟她切磋花样儿啦,姐妹们要一起咏诗,猜谜啦,等等,无论大事还是小情,就等着她来呢,我就是要时常把云妹妹接回来,和我,和我们大家一起吃喝玩乐。在我们的大观园里,虽说没有一个湘云固定的居所,可我就是想让她把大观园当成她的家,我也能感觉到,在她心里头,大观园就是她的家,有时候,虽然人不在大观园,可她的心却在,一直都在。
忽然想起了一个很有趣的细节,湘云说话有一点点口齿不清,她总叫我爱哥哥,总是把二哥哥叫成爱哥哥,总是爱哥哥长,爱哥哥短的,她爱和二不分,我注意到了,湘云她只是不分爱和二,这就有些妙不可言了。在我看来,那也是不必分的,爱哥哥就爱哥哥吧,这没什么不可以的。我知道,她就是爱她的这个二哥哥的。于是,黛玉就调笑她咬舌头,连个二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其实,黛玉也知道湘云真的是爱着她的这个二哥哥的。黛玉这样调笑湘云时,湘云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而是哈哈大笑着,咬着牙齿反击道,我就是说爱哥哥,碍你什么事儿?是不是爱哥哥?她望着我说。她这么一说,反弄得伶牙俐齿的黛玉只是捂住嘴笑,而不知如何应付了,看黛玉有点发窘,我就跟黛玉玩笑道,你就学湘云说爱哥哥吧,日子久了,你也会像她一样说爱哥哥的。黛玉红了一下脸笑道,我才不会那样叫呢。湘云接着笑道,你怎么叫是你的事儿,我怎么叫是我的事儿。我接着她们的笑而笑道,那你两个就都叫我爱哥哥吧。哈,哈,哈,我们三个人就笑成了一团。事后我想,这似乎不是个一笑了之的细节。
杨锴作品:WO的来源 布上油画 (100×400cm)2联 2009
是啊,心细的黛玉总是很注意细节的(我也一样)。我是说,她很有些在乎湘云叫我爱哥哥。不光是这个,她还很在意我和湘云之间的一对小东西:金麒麟。那是老祖宗带着我们去清虚观打醮时,观长张道士送给我的一件小玩意儿。实话说,当时我并没有看上它,也不打算要,我家里贵重的,好玩儿的东西多着呢,可听到宝钗姐姐说湘云好像也有这样一件赤金点翠的小麒麟时,我便活动了一下心思,将那小东西拿起来,看了一眼,团在了手里,还瞟了一圈人,我是怕谁由此想到了什么,好在她们都没在意,只有黛玉瞅着我微微一笑。等湘云再来到我们的大观园时,黛玉就又微笑着跟她说,你爱哥哥有好东西等着给你呢。湘云瞪着一双大眼睛,急乎乎地问我,爱哥哥,你有什么好东西要送我,快拿出来吧。
本来我是想私下里把那只金麒麟送给云妹妹的,让我的这个和湘云的那个配成一对,可眼下黛玉明打亮敲捅了出来,我就不好意思当面出手了,只好窘迫一笑说,哪有的事儿呀,她跟你说笑呢。
后来,我那只金麒麟还是到了湘云的手上,是她拾到手的。我把它丢了,可不是我因不慎弄丢了它,而是有意把它丢了的。那天,我远远地看见湘云带着丫环翠缕要来怡红院了,我就悄悄地把那只亮闪闪的金麒麟放在了她们必经之路上,于是,她们就当然地捡到了。我望见湘云把它擎在手心上,默默不语,端详了好一会儿。等她们进了怡红院,拾金不昧的湘云问这小麒麟是不是我的,我没有否认,却不收回,而是深深一笑道,听说你也有这样一只金麒麟的,那我的这个就送给你吧,让它俩配成一对,岂不是一桩美事儿?
大大咧咧的湘云却红了一下脸,很文雅地说了声,谢爱哥哥,那我就收下了。
看她收下了我这份早已准备好的礼物,我当然是很欣慰的。心想,这就算是我提前给她的祝愿吧,祝愿我的云妹妹日后能有美满的生活。而这个细节,黛玉她就不知晓了,我想,也不必让她知道的。
像日月穿梭一样,湘云就这么来来往往的,很多日子都过去了,许多故事都发生了,当然包括我和黛玉的故事,我和宝钗的故事。我和她们的故事,湘云是很清楚的,可她好像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来不问我这些,更很少有醋气妒意的言辞或举止。我想,湘云她很可能是这么想的吧:我跟爱哥哥是我们的事情,她们跟她的爱哥哥的事情,那是她们的事情。其实,我跟她(湘云)并没有太多或太深的事情,而这跟她们(黛玉和宝钗)是有关的,我和她们的事情,跟她也说不清的,因此也就没有跟她多说过。
此时,我坐在湘云曾经醉卧过的青石板上,想着我那已为人妻的云妹妹,最让我欲哭无泪的是她曾多次跟我说过的一句话:爱哥哥,别忘了时常打发人接我过来。每次湘云要回她的那个家去之前,她总是要这么嘱托我一遍。我知道,她不想离开我们的家,也不想离开我。可是云妹妹,你知道么?如今我再也不能接你回大观园——我们的家了,就连我自己都再也不能回这个家了,今晚,是你的爱哥哥,最后一次来探望我们的这个家了。
7
我站在芦雪庵前,围着这座水边的茅檐土壁房舍转了一圈。此时,我又看到了那片片似雪的芦花,看到那场整个大观园都成了琉璃世界的大雪,看到了我和湘云在雪地里温酒烤鹿肉的狂欢场面,看到了我这个绛洞花王陪伴着群芳在这里赏新雪,争相即景联诗的美妙情景。
那个大雪天,真是太热闹了,说是热火朝天也不为过(我是多么热爱这种热闹啊)。除了大观园里的我们,还有她们:湘云,宝钗的堂妹妹宝琴(她真是一个绝美的女子啊,我非常喜欢她,甚至可说是暗恋过她一阵儿呢),被我姨表兄薛蟠买来先当丫头后作妾的香菱(可怜的,可叹的,然而又是很可爱的女子,就连那只知皮肤滥淫的贾琏都心疼地感叹说,这么标致的女子竟让薛大傻开了脸做了房里人,真是被糟蹋了,我也这么认为),宁府我大伯母邢夫人的侄女邢岫烟,我嫂李纨的寡婶的女儿李纹和李绮,还有那自嘲说不懂得湿(诗)和干的凤姐,一大群人,衣着色彩纷呈,聚集在这结了冰的湖畔上的芦雪庵,喊嚷着,尖叫着,嘻笑着,推搡着,争抢着,跺着脚,拍着手,玩起了即景联句游戏:咏雪。
为联句起头的,居然是那个不懂湿(诗)的凤姐,如她自己所说,是句粗话,但大家听了都说很有意思,很有诗味:一夜北风紧,李纨把不识字的凤姐这一诗句写下来,然后自己接联下去,开门雪尚飘。入泥怜洁白,香菱羞怯一笑接道,匝地惜琼瑶,有意荣枯草,接过香菱的是探春,接了探春的是李绮,李纹接住李绮的,湘云早就等不及了,李纹的句子刚吐出,她就对接上了,难堆破叶蕉。麝煤融宝鼎,宝琴粲然一笑接续道,绮袖笼金貂,光夺窗前镜,我给黛玉使了眼色,示意她该出场了,黛玉微微一笑吟道,香粘壁上椒。斜风仍故故,我赶紧接住黛玉的,清梦转聊聊。何处梅花笛?接着我的是宝钗,谁家碧玉箫?鰲愁坤轴陷,这时李纨打断了一下说,你们继续吧,我替你们热酒去,似乎无人顾上应她的话,宝钗笑着让宝琴续她的,却被湘云抢先续上了,宝琴只好续上湘云的,湘云又杀了个回马枪,再续了宝琴的,宝钗一边拍手叫好,一边接续湘云的,黛玉笑了笑应接宝钗的,随即推了推我,要我接她的联,当时我只顾得欣赏钗、琴、黛三秀女轮番战巾帼英雄湘云了,哪还顾得去接应,看黛玉请我出击,我就随便应对了两句,哪想到湘云竟也推了我一把,嬉笑道,你不中用呀爱哥哥,快下去吧,别耽误我的好事儿,我要再跟她们大战三十个回合呢,说话的工夫,才思敏捷的宝琴早已联上了,湘云哪肯示弱,挽了一下长袖,随即就接过去两句妙语,宝钗和大家齐声叫好,稍静了片刻,探春趁机接续上了,湘云口渴了,本想喝口茶再来接对的,却被岫烟接了过来,湘云忙丢下茶碗儿,抢接了过去,黛玉笑了笑接着联,湘云大笑一声,又回接了两句,宝琴也含笑着接对,湘云再次接上一句,还没等第二句出口,黛玉就接替她了,湘云赶紧又接替黛玉的,宝琴再接湘云的,湘云笑得弯下腰,仍然接着联了一句,黛玉又是一句联上湘云的,宝琴再联一句湘云的,湘云直起身子又联上宝琴的,黛玉笑得喘不过气,捂着胸口,又接着联上了,宝琴随后接着黛玉,湘云再接着宝琴,黛玉又接湘云,宝钗接着黛玉的联,宝琴接宝钗的联,湘云再接黛玉的联,黛玉回过头又接湘云的联,宝琴续接黛玉的联,李绮接续宝琴的联……若不是我们诗社的头儿李纨打断,这场雪中咏雪的即诗联句,没准儿会一直联到雪化成水才能算完呢。
好了,好了,够了,够了,嫂子笑道,就先到这里了,大家品评一下吧。
不用评,湘云联句最多,大家都嬉笑道,这都是喝酒吃鹿肉的功劳。
依我看,若要逐句细评呢,都还挺好的,只是宝玉这次又落在最后了。这话是我嫂李纨说的。
我故作惭愧地红了一下脸面笑道,联句我不行的,大家多担待吧。其实,当时我只是顾听她们的联句,看她们的样子,想我和她们的事情,哪还有心思逞强好胜去咏雪呢。
担待?不行!得罚你!嫂子笑道。
罚,罚他!众姐妹一齐起哄道。
嘿嘿,我笑了笑。罚,我不怕的,倒是喜欢她们罚我。
这回罚他什么呢?嫂子沉吟了一下说,我才见栊翠庵里的梅花开得正好,胭脂一般,本想折一枝插瓶的,可我不喜欢那个古怪的妙玉,就罚你去讨一枝梅花来吧。
众姐妹皆叫好,说罚得雅,罚得有趣,我也这么认为。可对我而言,这哪是惩罚呀,简直是奖励呢,或者说是鼓励,鼓励我去栊翠庵见妙玉要红梅,绛洞花王我很乐意去做这等好事儿,我嘴里说着好,抬脚就要走。黛玉和湘云拦住我说,外头冷得紧,喝杯酒暖暖身子再去吧,她们一个执杯,一个斟酒,我看了她们一眼,一昂脖儿灌了那杯酒,湘云扯住我的胳膊很认真地说,爱哥哥,我们的酒你都喝过了,若是你要不来梅花,那可得加倍罚你呀。我只是呵呵一笑,不言不语。便走进那盛开在春风里的千树梨花阵中,踏雪,访梅,去见妙玉了。
8
那时候,我走在漫天大雪里,就像今晚一样思绪如纷。
在我们这个花团锦簇的大观园里,竟有一座栊翠庵,这虚静清洁的佛门之地,住着一个带发修行的尼姑,这尼姑就是妙玉,她年轻貌美,清雅孤高,这本身就是一个意趣盎然的妙故事啊。这妙玉,名字本身就取得很妙,显然比我这个宝玉的名字妙得多,好听得多。她不单是名字妙,人也很妙的,她配得上这个名字,其来历就很妙。原本她也出身于诗书仕宦,因自小多病,买了多个替身也不济事,只得亲入了空门,病才去了,所以就一直带发修行。我们贾家为省亲的元妃筑大观园时,特建了栊翠庵一座,妙玉是贾府下帖从苏州聘请过来作住持的。我跟她不深不浅的几回往之后,感觉着这尼姑妙玉不仅仅貌美,脱俗,还通经典,诗才高,擅奕道,晓音律,对古玩啦,茶艺啦,花木啦,也颇有识见,在我们这个群芳争艳的大观园里,强过妙玉的几乎没有,就连黛玉和宝钗在诸多方面也比不了她。实话说,我是很欣赏,很佩服她的。只是她有些孤高怪僻,众人皆不入她的法眼,就连那看不上很多人的黛玉,她妙玉也不大看得上,因此,在大观园里喜欢妙玉的人并不多,我算得上一个吧。同样的,在大观园里她妙玉喜欢的人更少,或者竟可以说没有,除了我贾宝玉。没错,妙玉独对我有情有意,我感觉是这样的,我想我的感觉不会有太大误差,当然啦,她对我的情意的表达也很曲折隐晦,我有点拿不准她对我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意,而我深怕误解了她,就没敢太造次,不然会弄得很尴尬的。再者说啦,毕竟她是个出了家的尼姑,我得替她着想啊。尽管我很想跟她有更深一些情感上的故事,可我不想污了她的名声。同时,我也曾不止一次地替她这么想过,她这样一个正值韶华,似有芳心的妙女子,就只想守着古佛,青灯,蒲团,经卷过活么?在她那里,真的就清心寡欲,万缘皆空了么?一个个白日,一个个夜晚,她都是怎么度过的呢?我想象过她的生活,暗自揣摸过她的一切。想着她夜夜独守青灯,我就很有些心疼,也不禁豁然心动,许多个清风明月之夜,我都悄然踱到栊翠庵,在外边徘徊,很想轻敲她的门,进去看看她,去和她夜话一场,去探个究竟,可每每都又止了步,觉得那样不免有些唐突,对她是不太尊重的,我吃不准她愿不愿意我这样做。扭头转回怡红院的路上,我是这样想的,下次吧,以后吧,下次或者以后,我说什么也得敲开妙玉的门。然而,我那时候所说的以后,也就是到了现在,在今夜,我所能做的就只是遗憾和回忆了,妙玉早已离开了我们的大观园,她去了哪儿,我就不知道了,谁都不知道,正如她来时很神秘一样,去得也很神秘。
杨锴作品:WO的新娘 布上油画 225×195cm 2009
这时候我才痛感到,我和妙玉的尘缘就不了了之了,而我对她的怀想似乎还未了。那天,我踏雪去栊翠庵求梅时,思路大致如许:妙玉对我是有情的,我也一样对她有意,只是我俩谁也没有过多地表露出来罢了,可那是能够感觉到的,她能感觉到我,我也能够感觉到她,我感觉着她,她感觉着我,我们就这样相互感觉着。我感觉,这种感觉还是很美妙的。由这种感觉支撑着,到栊翠庵去见妙玉,讨要一枝红梅,那当然是一桩很美妙,也很容易的事情,呵呵,之前湘云还说若是要不来梅花得加倍罚我呢,我怎么会要不来呢,若是我都跟妙玉要不来梅花,那还有谁能要来呢?
轻敲栊翠庵门时,我是很兴奋的,干脆说是一副兴冲冲的样子,这可能跟我刚才灌了一大杯酒有关吧。等妙玉打开了她的门,我看见她一脸惊喜,转眼又流出一抹胭脂色,她那红润的嘴唇动了动,像一朵骤然开放的花蕾,刹那间,我头有些晕,血直朝上涌,很想不管不顾凑过去贴紧它,可我还是咬了咬牙,红着一张脸,有点结巴地说明了来意,妙玉哦了一声(听不出她是有点失落呢,还是很有些欢喜),指了指那一树树雪里火红的红梅说,那你就自己去折吧,你想折哪枝就折哪枝。
我点了点头,走到那一蓬蓬炫目的梅花前,绕着它们瞅了一圈儿,就是不知该折哪一枝才好。实话说,它们一束束好端端地长在树上,兀自开放着,哪一枝我都不舍得折,可我就是来要梅花的,不折一枝显然说不过去。于是,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很心疼地折了一枝欲开未开的。
宝玉你眼光很毒啊!妙玉微微一笑说,这枝梅花是很好的。
我还了她一个微笑道,是你的梅花养得好,每一枝都很养眼的。
一来一回两句话之后,接下来我和妙玉就没有言语了,其实我很想再说些什么,看得出来她也一样。
打破眼前尴尬的是妙玉,她那湿漉漉的嘴唇里绽出一声干笑,宝玉,你去吧,她们还等着你呢。
杨锴作品:创世纪 布上油画 (100×400cm)2联 2009
嗯,我迟疑了一下,慢慢地挪动了脚步,到了门口,我扭回头,跟她招了招手。等以后,我专意过来看你。这话我没说,可我当时想说的就是这句话。我想,她或许能意会到的。她也跟我招了招手,为我送行的是一个很甜蜜的微笑。
就要一枝花,怎么用去了这么长时间呢?是不是在栊翠庵里跟妙玉先咏上梅了?黛玉玩笑道。
哪儿呢,我红着脸解释,人家不想给呀,我是好说歹说,好话足足说了一大箩筐,她才勉强让折了这一枝。
总归是讨来我想要的梅花了,也算是你立了一功吧。我嫂李纨笑道,功归功,过归过,刚才你联句太不济,还得罚你一下,就罚你……没等李纨说完,湘云就抢过了话头去,笑道,那就罚爱哥哥作访妙玉乞红梅吧。众姐妹拍着手齐起哄叫喊,好,妙,有趣!
那就开始吧!我们大观园诗社的社长李纨就催促道。
实话说,湘云的这个主意不错,可谓是歪打正着,深得我心哪。好吧,我装出一副被逼无奈的样子,一脸沉吟的样子,其实我早就成竹在胸了。望着那漫天飞舞的雪花,想着栊翠庵那一树树红似火的梅花,默念着那妙不可言的妙玉,一首我自己事后也觉得很有些绝妙的诗,就一句又一句从我心里流出来,犹如那一片又一片雪花从天上飘下来那样自自然然: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槎枒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
我一阙咏罢,她们都说好,就连一向对己对人都很挑剔的黛玉也点了点头说,不错,真的不错啊。呵呵,她们只说好,可她们或许不知其妙,妙就妙在此诗是我因妙玉而作,或者说此诗我是想献给妙玉的,只不过我没有亲手送给她罢了……
9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芦雪庵即景联诗咏雪,是我们大观园诗社的第三次活动,参与者最多,场面最热闹,气象最辉煌,最令我难忘。像这种美妙而有趣的故事,我当然会记得一清二楚的。
同样,此前的,此后的,我们大观园诗社的活动,我也不会忘记的,尤其是第一次,那可是我们诗社的起源呢。说到我们大观园里的这桩盛事,得给探春记上一大功,她是发起人。
那天,我正闲坐着发愁(闲着,并且发愁,我时常这样,如此,就像我忙着,并且很快乐一样,闲人才和诗很亲近,只有闲得发愁的人,才会去写诗,闲并且愁,就写了诗,就成了诗人了),让我喜出望外的事情找上了门:探春的丫环翠墨送来一付花笺,我展开一看,原来是探春的倡议书:效古人,结同志,起诗社。好啊,我一拍大腿叫道,妙啊!这等美事,亏她探春想得出,我怎么就从未想到过呢?不管谁先想出来的,反正是好事,是好事就得赶紧做。于是,我哪还顾得多想,扯着翠墨就直奔秋爽斋去见探春了。
不想我还是晚了一步,黛玉,宝钗,还有迎春,惜春,李纨,她们都已在探春这儿了,正说得热闹呢。一看见我,黛玉就捂嘴笑道,曹操来了!呵呵,她们原来在说我呀,我跟她们笑了笑,借了探春的话,一本正经地说,同志们啊,起个诗社,一起作诗,这可是正经大事,这才是正经大事呢。
黛玉点头应道,宝玉所言极是,对啦,应该说探春此议极妙。
我们的嫂子李纨笑着插言道,好啦,好和妙就不必多言了,我们还是说些具体的事情吧。
而具体的事情很快就定了下来。我们的嫂子李纨自荐掌坛,当社长。其理由是,她不大会作诗,可她很愿意捧场助兴,更乐意为诗社做些事情什么的。对此,大家没有异议,诗社社长是不大懂诗的,至少不怎么会写诗,只是喜欢跟诗人厮混在一起热闹,操诗人的心,替诗人操心做事罢了。有趣的是,李纨她刚当上社长,就任命了两位副社长,一个是迎春,一个是惜春,她俩也不太喜欢作诗,一正二副,配置较合理,也很恰当,不怎么会作诗的人最适合,或者最愿意当诗社的头儿。作为社长的李纨当然是要总管诗社重大事务的,而两位副的也不是闲职,她们也有事做,且做了分工,一位出题限韵,一位誊录监场。紧接着,社长李纨就又制定了些诗社的章程和细则。
大事商定下来之后,黛玉又提了个很妙的小建议:既然我们起了诗社,就都算是诗人了,各自该有个雅号别称的。社长李纨很是赞同,并抢先为自己起了雅号:我的居处是稻香村,你们就叫我稻香老农吧。众诗人皆说有趣。
探春接着说,那我就是秋爽居士了。我摇了摇头说,什么居士啦,什么主人啦,似雅实俗,瞧,你这里有梧桐,又有芭蕉的,不妨顺着它们起个名号。探春沉吟了一下说,我很喜欢芭蕉,就叫蕉下客吧。众诗人皆说别致,惟有黛玉借蕉叶覆鹿这个典故打趣了探春,笑说探春就是一只鹿,当然啦,是只很招人疼的小鹿。
那才华一点也不让人的探春岂肯饶她,也借典开了黛玉一个玩笑说,从前,娥皇女英泪洒在竹上成斑,故斑竹也叫湘妃竹,如今你黛玉姐姐居处叫潇湘馆,又爱哭,日后你想姐夫时,少不了流泪的,你院里那些竹子,将来也要变成斑竹了。那就叫你湘潇妃子吧。
她们一齐拍手说妙,我看着黛玉,也深深地点了点头,可黛玉却低下了头去,不言不语,看来她是默认了。哦,湘潇妃子,我的湘潇妃子……
宝钗的别名是社长李纨亲封的:蘅芜君。探春表态说,这个封号极妥当的,宝钗本人笑了笑,未置可否。
该说我的名号了。没等她们问,我就主动说了出来:就管我叫绛洞花王吧,这是我小时候的名号,我喜欢这个。或者干脆简称为花王也行。
她们都咧嘴笑开了,说我这个名号还好。宝钗还笑着补充道,我想呢,你还可以叫无事忙。另外,我还想再送你一个听上去有点俗,但却很适合你的名号,富贵闲人。富贵难得,更难得的是闲散,此两者你兼而有之,岂不是富贵闲人么?
呵呵,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还有怡红公子呢。黛玉插言道。
这个名号,我喜欢,很喜欢!我点头道。怡红公子,与湘潇妃子,两者很对称,恰好照应着呢。当时我就想到了这个,不过没有说出口来罢了。
二哥的名字多着呢。探春妹妹笑道,谁想叫你什么,就叫你什么好了,你只管答应就是了。
嗯,我笑着点了点头。是啊,她们叫我什么都行,只要她们乐意就好,无论她们叫我什么,我都觉得好,都觉得好听,都会爽快答应的。
最后说到的是迎春惜春,她俩本不想要名号了的,理由是她们不大会作诗,何必起什么名号呢?可我们的社长李纨很认真,说那可不行,既然加入了诗社,就得有名号,再者,你俩还是副社长呢,岂可无名号?宝钗笑着折衷道,那就简单点吧,迎春住紫菱洲,就叫菱洲吧,惜春在藕香榭,就叫她藕榭好了。
眼下大家都有新名号了,像是获得了新生一样,于是就先试着相互乱叫了一通,稻香老农!蕉下客!湘潇妃子!蘅芜君!菱洲!藕榭!花王!无事忙!富贵闲人!怡红公子!哈哈,很新鲜,很陌生,很好玩,很有趣。
一阵热闹过后,社长李纨摆了摆手说,好啦,别闹啦,诗社的事儿就这么定了,过几天你们一起去稻香村,在本社长那儿举行第一次赛诗会。
我兴致正高着呢,可不想就这么散去了,便拦住想要回稻香村去的社长说,干吗还要过几天呢?不如趁热打铁,现在就来一场岂不更妙?
是啊!探春紧接着说,这原本是我起的意,那就让我先做东道主吧。这会儿就开始吧,稻香老农出题,菱洲限韵,藕榭监场。如何?
众诗人皆说好,社长李纨不想败了大家的兴致,沉吟了一下说,刚才看见有人抬进来两盆海棠,我知道,我们的绛洞花王很喜欢海棠花,你们今天就先咏海棠吧。
我这个绛洞花王当然是拍手赞成的,女诗人们也无任何异议,于是我们就咏吟海棠。迎春限了韵,韵是门字韵,又让丫环侍书预备好纸笔,燃起一支只有三寸长的梦甜香,若是香烬了,诗还未成,那就得受罚。不过,香燃得正好时,我们就把考卷一样的诗作交到了李纨手里。这稻香老农虽不善写诗,却很会看诗,人也很公道,大家诗作的优劣,要由她来裁决,她是我们的社长,又是我们的嫂子,这事儿都得听她的。
结果是,我被评为第一名,倒着数的。我哈哈一笑,对此我无话可说,认了,无所谓的。和她们在一起吟诗,我才不会去争什么高低,在乎自己是第几呢。与黛玉和宝钗她们相比,我不过是个二流诗人罢了。但在我们贾府里的男人里头,说到诗,那我可是名副其实的第一呢,或者说,我是惟一称得上诗人的男子。那些忙于别的事情的贾府男人们谁都不作诗,也都不屑于作诗,我父亲贾政早年似乎写过几首诗,可他早就洗手不干了,他也不喜欢我吟诗诵词的。可我最喜欢的就是诗,我偏要写诗,我说过,在贾府里,我只愿意自己是个诗人,而非别的什么,谁也别想让我去做别的这个或那个。现在,我和她们一起作诗,本身就是非常快乐的事情,名次就在其次了,我真的很不在乎。
哦不,我还是有点在乎名次的,在乎她们之间的名次。稻香老农把第一名评给了蘅芜君宝钗,而湘潇妃子黛玉成了第二名,这种名次的划定我不太同意,觉得黛玉应该是第一,我把自己的意见坦率地说了出来,并建议社长李纨是不是再复审一下,社长一脸严肃,再次声明其理由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湘潇妃子的,要说含蓄浑厚呢,那就是蘅芜君的了。
我退了一步,为黛玉尽力争取道,照老农的意思说,就完全可以理解为她俩是各有千秋喽,那要不就让她俩并列第一吧?
探春笑道,二哥呀,并排第一倒也不是不可以,那先说谁呢?
我红着脸吱唔道,这个,这个嘛……
稻香老农笑着跺了一下脚说,花王呀,你就别这个那个的了,这事儿本社长说了算,你敢不听?
杨锴作品:地母的古事 布上油画 (150×600cm)3联 2009
我呵呵一笑说,好吧,就算你说了算吧。于是,她们就格格格笑开了,被评定为第二名的湘潇妃子黛玉也笑了,她还笑得很甜蜜呢,看来她也没在乎这个名次,或许是她看我当众这么费力为她争名次,而心生喜悦呢。我想她知道的,在我心里,她黛玉永远都是第一。
我们大观园诗社的第一次活动,就这样十分圆满地结束了,可说是皆大欢喜的。我以为,这个头开得很好,她们也都这么说。
第二次诗社活动也很好,跟第一次一样好。这次是性子也很急的湘云起的头儿,也就是在我们咏过海棠的第二天,湘云过来了,听说我们起了诗社没去叫她,直跺脚,直遗憾,直抱怨。其实,当时我是想到了湘云的,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已经来不及去叫她了。怎么办呢?补嘛。就是让湘云先补作两首诗,然后再补充她为我们大观园诗社的社员。于是,湘云当场就依我们的门字韵,补作了两首咏海棠的七律,大家都说好,真心的,然后就又给了她个雅号:枕霞旧友。起因是,宝钗听我祖母说史家原有个水亭,叫枕霞阁,湘云在那儿住过。新入社的枕霞旧友湘云独自作了两首诗,觉得还不过瘾,强烈要求明天就再起一社,由她做东道主。我们的社长李纨犹豫了一下说,昨日我们定章程时说过的,每隔十日或半月起一社,这才隔了一两日就又要起社,太频繁了些吧?我这个爱哥哥可不想扫了云妹妹的诗兴,就赶紧替她说情道,李社长,我们何必拘泥时日呢,大家想起社便起社,想咏诗便咏诗,多好啊!说着,我还朝黛玉和探春使了个眼色,她俩也马上帮我,也就是帮湘云说话。稻香老农笑道,既然你们这些诗人都愿意,我这个社长还能不同意么?
事情就这么定了,明天再起一社。我知道,姐妹身上有的是诗句,心中有的是诗性。其实,我也一样,巴不得天天起诗社,天天和她们一起咏诗呢。
翌日,大家先品尝了湘云带来的肥螃蟹,又陪我们的老祖宗一起赏了桂花,然后才咏诗的,这回咏的是菊花,由宝钗出题,湘云作补充,题目是,忆菊,访菊,种菊,对菊,供菊,咏菊,画菊,问菊,簪菊,菊影,菊梦,残菊,共计十二个,各认一题或数题,随心意,七律,不限韵,随心所欲。
这一回,潇湘妃子黛玉被社长稻香老农评定为第一名,蘅芜君宝钗得了第二名(她俩总算是扯平了),枕霞旧友湘云是第三名。其实,这也正是她们在我绛洞花王心中的次序。
黛玉妹妹得了第一名,我直拍手叫好,宝钗姐姐得了第二名,我也拍手叫好,湘云得了第三,我还是拍手叫好,我是真心地为她们叫好,我是真的觉得她们的诗就是好,反正是她们都比我的诗好,我和姐妹们聚在一起咏诗的感觉就是好。尽管这回赛诗我又得了个倒数第一,可我心里却是甜滋滋的,还故意做出一脸不服气的样子说,等哪天我闲了,一口气写它整整二十四首好诗来,到时候一准儿吓你们好几跳!黛玉就笑话我,她们一齐笑话我,我亲爱的姐妹一笑话我,我就笑得更欢,更甜了。实话说,我愿意输掉比赛,乐意输给她们,甚至我是有意输给她们的,写诗时我成心留了一手或两手,不尽全力,为的就是让她们欢喜,而她们的欢喜就是我最大的欢喜。尽管每次赛诗我必输,甚至必受罚,但我还是乐此不疲,说白了,我只是想和她们一起热闹快活,而不是要逞才使气,争个高低的。和她们在一起,即便是不作诗,不赛诗,随便做些别的什么,我感觉都像是跟美妙的诗在一起,而吟诗,赛诗,都不过是我们在一起玩乐的由头。而真的写诗,那还是要在我自己独处的时候……
杨锴作品:死亡笔记 布上油画 (100×400cm)2联 2009
在那些如诗如梦的日子里,我这个花王,和那些如花似玉的姐妹们聚在一起咏过多少回诗,那就说不清楚了,只记得我们咏过海棠花,咏过菊花,咏过雪花(雪花也是花),咏过梅花;还咏过芙蓉花,咏过牡丹花,咏过兰花,咏过桃花,咏过芍药花,咏过石榴花,咏过玫瑰花,咏过丁香花,咏过荷花,咏过水仙花,咏过樱花,咏过虞美人,咏过美人蕉,咏过睡莲,咏过夜来香;也咏过杜鹃,咏过罂粟,咏过昙花,咏过荼縻……这么说吧,我们想咏什么花就咏什么花,想起了什么花就咏什么花,我们看见了什么花就咏什么花,说咏什么花就咏什么花,咏花的时候,我觉得她们全都是芬芳的花,美丽而娇艳的花,她们每个人都像一样花,或者像好几样花,鲜花朵朵啊,朵朵鲜花!我的眼前全是花,我的心中全是花,我的诗里,我的生活里全是花,我们的大观园就是个花的洞天乐府啊,那时候,我禁不住声声感叹道,宝玉啊宝玉,你这个花王真有福啊,你太有眼福了,你太幸福了……
后来,也就是我们的大观园被抄检之后,我们便不再咏花了,我们的诗社也就如风消云散了,再后来,和我一起咏花的那些花儿们一朵朵凋谢了,飘零了,枯萎了,眼前的大观园,只有我这个偷偷溜进来的,了无生趣的,失了乐园的昔日花王了,在这个寒冬的深夜里,我徘徊在冰湖边上的芦雪庵,禁不住又一次泪流满面……
10
有些事情,我不愿——想,可那不是我愿不愿,愿不愿想的事情,事情就那么发生了,那都是些致命的事情。
我不想说那些事情,却又不能不说,可我还是不想多说。
其实,那些事情,我愿不愿意,想不想,说不说,说多说少,结果都是一样的。
就在我和宝钗姐姐成婚后不久,世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就走了:我那慈祥的老祖母归天去了,是我亲手为她老人家闭上那不想闭合的眼睛的。老祖母弥留之际,我跪在她床前,她眼里汪着些老泪,断断续续地说,宝玉我儿,我走了,你以后,可该怎么办呢?我泪眼汪汪地摇着头,我是不想让她走,我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办,当时只感觉着天昏地暗,感觉着我们贾家的天就要塌了。这种感觉,不久之前我就曾经有过,那是在我姐姐元春贤德妃薨逝的时候。
祖母过世后不久,也就是在贤德妃薨逝之后不太久,灾祸先是如夏日冰雹那样骤然砸在贾府地界上,接下来便如绵绵秋雨似地缠上了我们这个大家族:宁荣二府先后被抄,罪名一宗宗,一条条,什么违旨聚赌啦,交通外官啦,依势凌弱啦,草菅人命啦,逼死良民啦,违例取利啦,辜负皇恩啦,有忝祖德啦,隐瞒罪臣财物啦,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说白了,我们贾家不知何故让龙颜不悦了,或不知得罪哪位朝廷重臣了,贤德妃不知为何薨逝之后,贾家就再也没有保护伞了,于是,我们贾家便被抄了,我那只喜欢歪门邪道大伯贾赦,那从不干正经事的堂哥贾珍,被弄到了同一个地方:监牢。与他们同去的还有我那强势了半生的堂嫂凤姐,后来,她又被放出来了,但又被我堂哥贾琏休掉了,我父亲贾政大人也被贬职流放了,我母亲跟随我父亲去远方了,家仆们早就逃走的逃走了,放出的放出了,贾府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都作鸟兽散了,许多人的去向我都不知道了……
就这样,就是这样的,贾家败了,气数尽了。
很自然的,这座为贤德妃省亲而修筑的大观园,原本是我们的大观园,也就被查封了……
我没有家了,再也没有我心中的那个家园了。
这个寒冬的夜晚,我翻墙跳入大观园来,就是想最后再看它一回,跟我心中的这个家告别的。
11
和大观园告别的这个寒夜,我最后看望的地方是蘅芜苑,那些曾经很诱人的奇异香草气息,在这个时令是闻不到了的,它们早已枯死,而关于蘅芜苑的旧主宝钗姐姐,关于我和她的事情,我已经想得太多了,什么我都想到了,到了不能再多想下去的地步了,有些事情你不能只是想一想,或者想了又想,你得去做,到了该去做的时候了。
在宝钗姐姐的蘅芜苑门前,我并未多停留,只是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离开的时候,我心里涌动着一股股狂风般的愧疚和不安。
12
溜进大观园时,我是从正门那边跳入的。
离开它的时候,我还是从正门这边翻墙出去的。真不知自己究竟是偷偷摸摸的,还是堂堂正正的。
站在大观园正门前,望着那考究的菱花槛窗,依然光鲜的朱漆彩画,看了看门上那把黑乎乎的大铁锁,我梦呓一样喃喃道,别了,我们的大观园,别了,我的家……
说过了这样的话,可我还是没舍得扭头就走,仍然在那里呆呆伫立了许久。哦,我贾宝玉此生最美妙的故事,都发生在这大观园里,我美好的年华是在这里面度过的,现在我真的就要离它而去了,所有的美妙和美好也将跟我一同离开了,我的好日子真的到头了。哦不,其实我的好日子早就到头了,自从黛玉去了,我被父母他们哄出了大观园的时候,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哦不,其实更早的时候,也就是我们的大观园被检抄的时候,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唉,到头就到头吧,所有的好日子都会到头的,所有人的所有的好日子都会到头的,足够了,已经足够了,已经足够美妙了,已经足够我回忆的了,当时,我也就只能这么想了。
现在和以后,我也就只是靠回忆与怀念度日月了。
13
又下雪了,天和地又是一片白茫茫了。就是在这个雪花纷飞的夜晚,也就是我跳进又跳出大观园的第二个夜晚,我就瞒着我的妻子宝钗姐姐,离家出走了。
临走之前,我倒是很想跟宝钗说一声的,可我又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再者,我不忍心,或者说我不敢面对那种伤别离的情景。我也想过,要不就给她留下一首诗,或者一纸字条之类的,可我又能写下些什么呢?我想过了,我说不说什么话,留不留下什么东西,结果是一样的,宝钗姐姐她都会知道的。想来想去,末了还是横下了心,决计就这么不辞而别,一走了之吧。
是的,就是一走了之了,走了,就是了了,想了不想了都是了了。记得小时候,我做错了事情挨了父亲一顿饱打之后,老祖母曾很心疼地教我一招说,他以后再打你,你就赶紧跑嘛,别挨死打,事大事小,一跑就了嘛。可那时候我偏就不跑,觉得挨打时逃跑的样子很难看,脸面上过不去,于是我宁愿挨死打也决不跑掉。可是这一回,我没有挨打却逃跑一样出走了,这就跟脸面无关了,而是心逼着我这么做的,我再也管不住它了,就像我父亲再也管不了我一样。
有必要更正一下的是,临行之前,我还是跟宝钗姐姐打了招呼的:下雪了,我想到外边随便走走。
正在做针线的她头也没抬,只是嗯了一声,又加了一句话,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我说,我喜欢在下雪的时候,一个人出去走走。于是,我头也没有回就走出了家门。
我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头,就走到了这座山上(一路上的艰辛,就说来话长——路长了,那就不说它了吧),就走到了这座寺庙里,做了个和尚。至于这座山是哪座山,我不想说,这座庙是哪座庙,我就更不想说了,至于我为什么不说,我也不说。
似乎应该说的是,这座山很大,山上的这座寺庙很古老,庙里的方丈清远法师待我很好,像个慈爱的父亲,比父亲贾政待我要好呢,他给我取了个法名叫悟觉(呵呵,悟觉,觉悟也,有趣啊。我贾宝玉成了悟觉和尚了。其实,我哪有什么悟觉呢,我不过是组织上入了佛,思想上并没有入佛),他不让我像其他和尚那样住广单(通铺),而是像他一样的待遇,一丈见方的单独房间,房间里有笔墨纸砚,写诗作画任由我。这也不太难理解,清远法师当年是我祖父的小跟班儿,后来出了家。
另外,还可以说的是,至今,我在这座山庙里已经住了一年又一年,已经有很多年了,我都不知道有多少年了。
杨锴作品:聆听者 布上油画 (100×600cm)3联 2009
14
山上,又是一个春天了,我已记不得,这是我在山上迎来的多少个春天了。人说,山中才几日,世上已千年。是不是这样呢?我不知道,我现在在山上,山下边的世界我就不清楚了。我只知道山上的日子很慢,很长,哦,是日子很漫长,只觉得我在这山上已经呆了一辈子那么长了。有人说,出家的和尚是耐不住寂寞的,而寂寞苦闷之极的人想要出家,是不是这样呢,我说不好,我不好说。
每年的春天,我都会时常站在山岗上,望着这满世界的烂漫山花,遥想到大观园里那些娇媚迷人的鲜花。有时候,我会发出一声浅笑,呵,如今我还是花王,是山花之王呢,我成了个遍野的山花之王了。多年之后的今日我才知道,当初我为自己所取的绛洞花王这一名号,竟是如此的贴切呢。
虽说我早就是个庙里的和尚,成了这满目的山花之王了,可我还是时常怀念当年大观园里那些花一样的女儿。别说是到了山上,做了和尚,就是去了黄泉,做了鬼魂,我还是会深深远远地想念她们的。
而我这个当年的怡红公子,绛洞花王,如今的山花之王,庙里的和尚,之所以念念不忘她们,这也跟我手头里的一个物件有关,跟我只在春天才去做的一件事情有关。
这个物件,就是《大观园行乐图》;我只在春天里才来做的那件事情,就是画我心中《大观园行乐图》。案上的这幅《大观园行乐图》,也就是当年惜春所画的那一张。
起先,我是接着惜春的那张图画的,后来我就另起了炉灶,那是因为我不想拘泥于她的构思,而是要画出我自己心中的《大观园行乐图》,惜春的那幅未竟之作,就成了个纪念品,或提醒物了。
我一直记得当年老祖母对惜春的嘱咐,画就得画得仔细,画出大观园的全景,山水花木、亭台楼阁,一一都要画出来,我就是遵从着她老人家的嘱咐去做的,甚至做得比她当年的咛嘱还要多,还要细。而我只在春天才去画《大观园行乐图》,那是因为在这百花盛开的季节里,万物都醒,都活着,都很生动,去庙外看看花儿,再回到庙里画画,是很相宜的,是很惬意的事情。再者,我也不想很快就把它画完,我愿意慢慢地画,一天只画一点点,一个春天只画某一部分,我打算画它很多个春天,我已经画了很多个春天了。甚至我还这样想过,假如有一天,我真的把它画成了,很可能会不满意,我还要再重画一遍,甚至两三遍呢。
在这幅《大观园行乐图》上,我已经画出或将要画上的人物有:黛玉和她的丫环紫鹃,雪雁,春纤;宝钗和她的丫环莺儿和文杏;迎春和她的丫环司棋,绣桔,莲花;探春和她的丫头侍书,翠墨,小蝉;惜春和她的丫环入画,彩屏,彩儿;李纨和她的丫环素云,碧月;湘云和她的丫环翠缕;妙玉;凤姐和她的丫环平儿,丰儿和小红;我的老祖母和她的丫环鸳鸯,还有那个跟着我祖母逛游大观园的刘姥姥,以及她那个贪嘴又贪玩儿的小外孙板儿;当然更有我贾宝玉,还有我的丫环晴雯,袭人,麝月,秋纹,茜雪,芳官,碧痕,绮霞,小燕,四儿,坠儿,靓儿,五儿。还有戏班儿里的龄官,文官,宝官,玉官,蕊官,藕官,艾官,豆官,茄官,药官;甚至还要有秦可卿,我想要有她,尽管早在我搬进大观园之前她已经香消玉殒了,可我在怡红院梦见过她,梦见她来大观园看望我,梦到我去请她了,梦里我陪她游览了我们的大观园,因此,我的《大观园行乐图》上理应有她这朵绝美而早谢了的鲜花……
在我的这幅《大观园行乐图》上,已经画出或将要画上的房舍等建筑物景观有:翠嶂,沁芳亭,沁芳桥,沁芳闸,大观楼,芳阁,缀绵阁,省亲别墅坊,怡红院,潇湘馆(当然还要有一片竹林,院子里的那只鹦鹉),蘅芜苑以及院子里的那些奇花异草,秋爽斋,蓼风轩,稻香村,暖香坞,清堂,茅舍,长廊,曲洞,方厦,圆亭,栊翠庵,嘉荫堂,凸碧山庄,凹晶溪馆,藕香榭,芦雪庵,紫菱洲,柳叶渚,荇叶渚,花溆,榆荫堂,编花牖,红香圃,木香棚,荼縻架,葡萄架,埋香冢,滴翠亭,翠烟桥,蜂腰桥,折带朱栏板桥,翠樾埭,柳堤……
在我的这幅《大观园行乐图》上,已经画出或将要画上的花卉有:海棠花,芙蓉花,牡丹花,兰花,桃花,杏花,梨花,芍药花,石榴花,玫瑰花,丁香花,栀子花,月季花,茉莉花,凤仙花,紫藤花,百合花,玉兰花,荷花,樱花,桂花,菊花,凌霄花,迎春花,梅花,水仙花,牵牛花,虞美人,美人蕉,睡莲花,夜来香,昙花,罂粟花,杜鹃花,荼縻花……
在我的这幅《大观园行乐图》上,已经画出或将要画上有:大大小小的假山,或流或静的河湖池塘,舟船,车马,很多的树,很多的草,很多的石头,鱼和虾,昆虫,天鹅,鹿,马,松鼠之类的小动物……
我不知道,眼前这幅《大观园行乐图》算是人物画,还是山水画,抑或是花鸟画;笔法,也很混乱,大多是工笔,也有写意,还有兼工带写;尺寸,亦不确定,不知它最后究竟会成为多长的一幅卷轴。我才不管它这个和那个,这些和那些呢,反正只要是我所能想到的,我所想要画的,全都要画上,全要请到画上去。说白了,我所画的,就是我的回忆,就是我的想象,就是我的怀念。
我所能知道的是,只要我的这幅《大观园行乐图》画不完,我的回忆,我的想象,我的怀念就不会完;只要我贾宝玉——和尚悟觉(呵呵)还活在人世间,我们的大观园和她们,就会鲜亮亮地活在我心里,活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