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二
惟西当初追求我时,对我说:“我向你保证:要是你成为我的女人,我会尽快在这城市买一个房子,给你一个家。你什么都不用做,只管成天儿待在房间里看书、写小说就行了。对啦,我肯定好好儿给你装修个书房,四周贴上淡绿色的墙纸,地板全铺上地暖,舒适得你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想待在里面。”
我知道接下来他还要说什么,因此我打断了他。我说:“听好,惟西,我也可以向你保证,这辈子绝对不会跟你好;其二,你能不能换个词儿,开口闭口就女人、女人的,难听死了。”
难以置信,惟西和我的这番对话,距离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了七年。七年的时间里,他由空港集团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员工,升职成了技术保障部门最年轻的主任;他买了房子;他即将成为父亲。他心无旁骛地坚守着这座城市一个有限的领域,慢慢向四周拓展,变得越来越成熟和自信。
而我,我依旧仓皇失措、漂泊无定。七年来我不断地离开这座城市,又不断回来。七年来我始终孤身一人,没有谈过一场像模像样的恋爱,没有从事过一份固定不变的工作。我的住地永远换来换去,同一个手机号码,保持通话的最长时间从未超过八个月。
惟西说:“你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
我说:“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惟西定定地凝视着我的眼。我告诉自己,这个时候可千万要挺住。要是一不留神露出一丝半点的软弱相,那我可就彻底完蛋了。于是我满不在乎地迎上他的目光,挑衅地看着他。不到三秒钟,他败阵下来,目光转向别处,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好半天,他才冷不丁地、同时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对着窗外说了一句:“你确定?你真觉得这样挺好?”
惟西成为今天的样子,我应该早就预见到。事实上,我也的确有这个先见之明。在初识惟西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一个宁静宽广的港口,对于所有飘摇在海面上的寻找码头的船只来说,这可是再好不过的停泊之处。即便就在此刻,我也依然能够想见,十年以后的惟西的样子——他又升了职,换了更好的汽车,银行的存折数目一天比一天可观;他的孩子上了小学三年级或四年级;他一掷千金,给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买名贵的皮包和首饰;他依旧勤勤恳恳地工作,脚踏实地地生活;他或许有些发福了,渐渐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中年男人,但他却愈发地干练和精明了。
可我就是不会答应做他的女人。
我把话儿说得死死的,动不动就把“这辈子”、“绝对”、“决不可能”这样的字眼儿给搬出来,彻底斩断自己的退路。
我不知道这一切症结何在。我应该将所有的账都算在冬天头上吗?灰狗给我介绍惟西的时候,是个奇冷无比的冬天。没下雪,光是冷。地板踩上去硬邦邦的,有点儿滑;北来的冷空气被牢牢冻结在城市上空,使得天色从早到晚灰蒙蒙一片。这一切可真叫人厌烦透顶了。就是这样的一个傍晚,灰狗说:“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有没有兴趣?”我说:“随便。”灰狗说:“晚上七点半,我们在卡夫卡书屋等你。”于是我去了,就这样认识了惟西。
在书屋碰面后,我们转移到餐馆吃晚饭,又转移到咖啡馆喝饭后咖啡。就我们三个人。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儿,说着近期上映的电影,今年流行的大衣款式,诸如此类。灰狗心不在焉地坐在一旁玩手机,后来她终于不耐烦了,说声“我的任务完成了。你俩爱咋咋的,恕不奉陪”,说完便抓起她的包,扬长而去。剩下我和惟西,我们静静地待了一会儿,随后也离开了。惟西送我回去,他没有走市中心,而是将车子开上了环城路线,整个儿绕着城市转了一大圈。一路上,我满心盼望天气下雪,哪怕下一场倾盆大雨也好。但是天空静悄悄的,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心里想着下一个遥远的未知的地方,恨不得回去就收拾行李,立即启程,趁夜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我和惟西并没有好上。“不为什么。”“我怎么知道?”“什么都不为。”面对灰狗无数次的追问,这是我翻来覆去给出的回答。我不光是敷衍灰狗,我同时也在敷衍我自己。如果非要推心置腹地说出心里话,我也会换一个截然不同的说法——问题并不在于惟西,而是在于我自己。因为我并不想去爱任何一个男人,我不愿意为谁而停留。至于多年以后,惟西对于我,曾经有过那么几次,我在心里涌起一种强烈的失之交臂的感觉。但那已经是时过境迁的事情了。我可不是逞能,我虽然经常失败,却一次也不曾后悔过。在我最初认识惟西的时候,我已经想得一清二楚:即便错过了他,我也犯不着追悔。所以才一口死死咬定,绝对不会同他开始。这一点一直是确凿无疑的。
但不知何故,整个晚上,我的心情糟糕透了。我甚至还有点儿恼怒。以至晚上回到住地,灰狗打来电话,问我对惟西是什么感觉。“什么感觉都不是,”我灰心失意地说。如此还不足以发泄心头毫无由来的恶劣情绪,于是我又补上一句:“是你看不上的才介绍给我吧?”我的刻薄和无理取闹激怒了灰狗,她咆哮起来:“听着,如果只有两条道路让我选择,一是再给你介绍男朋友,二是变成蠢驴,那我定会毫不犹豫选择变成蠢驴。”她无比气愤地挂断电话。我躺在床上,用枕头捂住脸,感到伤心极了,只想好好儿睡上一觉。然而睡不着。时间已经过了凌晨,我关掉房间的灯,闭上眼睛,努力什么也不去想。心里说,一切都无所谓,一切都再说吧。
明天,明天在我的脑海里,是覆盖于灰暗的苍穹之下,一片苍茫如幕的碧蓝色的海面。
后来灰狗跟我说:“惟西可看不上我。我们两个,就算扒个精光并排躺在一块儿,也马上就能背对背呼呼大睡。就是这么回事儿。”灰狗还说:“要是惟西能看上我倒好了。说实话,我还真有那么点儿喜欢他哩!”
王纯杰油画作品-素描系列-素描
那是一个半阴半晴的冬日下午,总算有了点儿阳光。我将椅子搬到阳台上,就那么软绵绵地躺着,用报纸蒙住脸,听灰狗絮絮叨叨地讲着她和惟西之间的那点事儿。我简直大失所望,因为那根本就算不上事儿——有一年的夏天,那时候惟西也刚好大学毕业开始工作,他所在的部门举办了一场个人先进事迹报告会。灰狗作为电视台的编导,与主办方的联系人惟西就策划事宜进行了一系列的沟通。一来二去,两人认识了,并且作为朋友相处了下来。因为始终没能朝着灰狗希望的那个方向发展,于是灰狗也就死心塌地,两个人干脆一门心思地做起了普通朋友。——讲到这里,灰狗去了一趟卫生间。我等待她回来接着往下讲,但是没有了下文。
我说:“就这些?”
灰狗说:“就这些。不然你以为还能怎样?”
我说:“可真没劲透了。”
灰狗说:“有什么办法,惟西不喜欢我这类型的。——对了,这些天他没跟你联系?”
我站起身来,到屋里拿了两罐啤酒,扔给灰狗一个。后来灰狗还跟我说了些别的,我漫不经心地听着,心里想着应该如何回复惟西的信息。惟西的一条短信息,此刻在我的手机里,已经静静躺了三个小时。
这条信息是:“今天有空吗?我特别想见到你。”
如果没有记错,那个冬天我和惟西一共见过四次面。两次是我单独和他在一起,另外两次灰狗在场。独处的头一次,就是他发来信息的那个下午。我回复他说:“我有的是空儿。”灰狗走后,按照惟西指定的碰面地点,我也出门了。我和惟西在附近一家西餐厅吃了意大利面。惟西提议去看电影,但我嫌太冷了。然后我们就沿着冬日冷清的街道,一路散步回去。途中我们逛了几个小书店,我在其中一个书店买了阿丽梅·诺冬新出版的小说《独断》。我差不多算得上是个不折不扣的诺冬迷了,但说不清楚是何缘故,这部区区四万字的书我读了好多次,但直到今天,也依然没能够将它读完。
第二次单独见惟西,情形实在是狼狈至极。那时候冬天快要过完了。一个雾漾漾的傍晚,房东来敲门,单方面通知我说决定从元旦开始涨房租。租房协议上写明房租到期是来年的七月份,并且租金已经全部预交了。我认为这不合理,为此和房东理论起来。最后我们闹僵了。剩余的租金被如数退还,而与此相对应,我必须当晚搬离出去。这副倒霉样儿,别说惟西,我甚至都不愿意让一只小狗见到。但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能够求助的人,仿佛也只有他了。于是我给惟西打了一个电话。二十分钟后,惟西把车子开了过来,将我以及我的那些书籍和行李,运到了灰狗处。
我在灰狗那里住了一个多星期。这期间惟西来过两次。他给我们买来水果、蛋糕、披萨饼和各种各样的零食。每天晚上睡觉之前,灰狗往嘴里塞着惟西买来的零食,总是有几分不怀好意地对我说:“我这可是沾了你的光。这些都是你的功劳,一切全部拜你所赐。”灰狗说:“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你真的不打算跟他好吗?”灰狗说:“我认为有必要提醒你一句:你以后可千万别后悔呀!”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报之以一笑。这些并不是我所关心的。我在日复一日地等待、等待。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放在等待一个晴朗的日子上。
直到一月中旬过后,天气才总算稍稍回暖了些。一个星期三的早晨,我收拾了几件像样的换洗衣物,挑上十来本喜爱的书籍,给灰狗写了个便条压在玻璃杯下面,离开了。
王纯杰油画作品-素描系列-3 1981
在那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在西南边陲的各个小城镇窜来窜去。我先后去了大理,丽江,景洪,西双版纳,中甸。我写小说和诗。有时候也充当知心姐姐,给报纸写点儿乱七八糟的情感专栏,换个千儿八百的稿费。这真是可笑,我个人的情感一塌糊涂,但却像个有模有样的恋爱专家一样,专给那些为爱所困的人们答疑解惑。但舍此之外,我又还能怎么做呢?好在生活总是能有办法继续下去。我一直做着最坏的打算,随时准备走到人生中最糟糕的那步田地。我预先设想了种种情况,我想我可能会露宿街头、身无分文、走投无路什么的。但最艰难的那个时刻,我一直等待着,却一直都没有到来。
绝大部分时间里,我的手机处于关闭状态。经常保持联系的,是省外两三家报纸和杂志的编辑。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我用电子邮件将写好的文字发送出去,他们隔段时间会给我寄来相应的稿酬。我再用这些稿费缴纳租房、吃饭、买书,甚至冬天添置件大衣,夏天给自己买上几条裙子,这些都不成其为问题。收支平衡,从来没有多余,却也不见得捉襟见肘。生活本身说来也奇怪,一旦欲望减少,一切就会变得出人意料的简单起来。
隔一段时间我会打开手机看一次,能收到几条公共信息或垃圾邮件。起初惟西给我发过信息:“你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见信速回。”“务必给我回电。”类似的信息,他前后大概一共发了十多条。可想而知,在发出这些消息之后,他是怀着怎样急迫的心情,等待我的回音。可我已经是很久以后才收到。在西双版纳的时候,我曾经给他打过一个很长的电话。那时候已经是初夏了,温热的风从远处的寨子里刮来,带来年轻姑娘们阵阵欢愉爽朗的笑声。我说:“惟西,你还不了解我。目前就我来说,这可能是最适合我的一种方式。我尝试过别的生活,在私人小企业当过办公室职员,做过报社的编外记者和景区的临时导游,还曾经远走泰国和马来西亚,担任对外汉语教师。在过去的岁月里,我也曾经深深地爱过和被爱过。但我只能这样了。况且一旦全副装备出发了,再怎么样也得咬紧牙关走完全程再回来。我现在还不能确定,也许秋天就回来,也许得等到来年了……”我语无伦次地说着,电话突然断了线。当我再次拨回去,发现手机话费用完了。我还有最后几句紧要的话儿没有说出来。但我想,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吧。
我扔了那张电话卡,就一直没再换上新的。
当我结束西部长达一年的边境线之旅,已经是又一个来年的春天了。我一身轻便,像是从未离开过那样回到了这座城市。很奇怪,我极少有过大多数旅行者常有的那种落寞之感或伤怀之情。当七八个从未发表的短篇小说和数十首诗安静地待在我的移动硬盘里,当移动硬盘安静地待在我的背包里,当我安静地待在某个小旅馆、火车站或长途汽车上,我觉得一切都很好,没什么可横加指责和埋怨的。我想我唯一需要增长的,可能只是与这个世界周旋的经验。所以当我还在临沧的时候,在决定回来的前一个星期,我就在网上通过中介,预先租下了郊区的一个小公寓。我已经越来越擅长规划,越来越擅长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下了火车,我先到房地产中介缴纳完预付金,领了钥匙。之后直奔灰狗那儿。刚到楼梯口,我便听见从灰狗的屋里传出很大音量的音乐。我用力敲了几下门。很快地,灰狗来了,她将房门拉开一条缝儿。看见是我,灰狗歪着头,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你找谁?”我心想,光是冲着这点,就可以看出灰狗不知比我强多少倍。我说:“我回来了。”灰狗说:“你谁呀,有何贵干?”我说:“别这样,让我进来。我累了。”灰狗骂了一句,将门拉开。关上门,她又跟在我身后吵吵嚷嚷个没完,什么“你到底死哪儿去啦?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回来了。”什么“你怎么瘦得像个猴子,难不成你想进动物园去表演钻火圈吗!”我没理她。卸下包,我在盥洗室洗个脸,又拉开冰箱门,就着橙汁,吃了一个火腿三明治。我走时用来压住留言条的那个玻璃杯,盛了半杯水就放在同样的位置。真是叫人无话可说了。我心想,算了吧。既然生活到死都是这副德行,那我又何必过多期待、过多指望呢。挪了挪塞在灰狗床底下的那三厢书,沉甸甸的,可真叫人头疼。我想了想,决定先将行李带走,姑且安顿下来再作打算。
好半天,灰狗在房间里窸窸窣窣不知捣鼓着什么。我背上包,隔着门打了声招呼,说:“我走啦,灰狗。”灰狗大为光火起来。她猛地一下拉开门,赤裸着身体,手中一条裙子遮住胸口,满脸通红地吼了起来:“真是莫名其妙,没看见我正忙着换衣服吗?就知道你是这么一副臭德行。我就讨厌你这副自以为是、我行我素、目中无人的模样儿,知不知道?”我说:“你还真没穿内裤呀,窗帘可是没有拉上。”她回头看了一眼,吓得赶紧缩回去。我拖着行李袋,刚走到小区门口,灰狗追了上来。我俩在十字路口拦了一辆出租汽车。途中灰狗说:“你还不知道吧,我交了一个男朋友,改天一块儿见个面。”我看着窗外的街景,没吱声儿。车子拐过另一个红灯路口,灰狗又说:“喂,照我说,你最好马上跟惟西打个电话。那家伙可被你折磨得够呛的。”
王纯杰油画作品-素描系列-4 1981
王纯杰油画作品-素描系列-7 1981
我见到了灰狗的男朋友,省电视台新闻节目的一名主持人。长相自然是没法儿说,否则的话也出不了镜。主持人对我十分友好和客气,人也亲切随和。但就是不免多了几分自以为是。我前后一共见过他两次面。每次出门,主持人务必要戴上帽子和墨镜遮住脸,一副生怕被普通市民认出来的模样儿。在这件事儿上,我和灰狗态度就截然不同。换作是我,肯定无法忍受这样的一个男朋友。再说了,电视镜头上的新闻主持人和作为现实生活中的灰狗的男朋友,其实二者可是有着天壤之别。此前我一直不知道,男主播也是需要化妆的。
也见了惟西好多次。确切地说,我和他差不多一直待在一起。尤其在我刚回来的那段日子里,惟西几乎每天都来找我。他给我打电话,约我吃饭。来我简陋得不成样子的住所里,帮我接电线,修下水管道。每天晚上临睡前,他务必往我的手机里发来道候“晚安”的信息。时不时会有个把女孩的电话打进来,惟西也不回避,而是当着我的面落落大方地接听。他有意在我面前表现出一副光明磊落的、无所隐藏的样子,这我清楚;我也深知那些女孩儿的把戏。惟西对女人出手可是够大方的,这一点尤其对年轻女孩来说,可是一个致命的吸引力。有一回,我实在忍不住问他:“近段时间有不少女孩在追求你吧?”惟西说:“那又如何?”我说:“有看上的吗?那么多女孩,总有个把看得上的吧。”惟西说:“你说得对,我是看上了一个。但那家伙非常骄傲,像只刺猬一样,叫我无从下手。”我既不是傻子,又不能装傻。我说:“知道吗,惟西,你应该好好儿找个像样的姑娘,而不是像我这样吊儿郎当的。我是个彻底不靠谱的人,这一点你很清楚,不是吗?”惟西说:“我太一清二楚了。这个可用不着你来教我。”
我起身来到阳台,不远处是一个公共汽车站。我目不转睛地盯住往返的车辆,看它们在站台上木然地吐出一批乘客,又带走另外一些。
惟西正式热烈地追求我,是五月份,他过完29岁的生日以后。仿佛有一件无比重大的事儿要发生,他把周围空气都弄得异样了起来。他表现得还蛮像那么回事儿的,毫不掩饰地过问起了我的饮食、作息,打听我一天之中都做了些什么。他在工作的间隙给我发来柔情蜜语的信息。他在每次外出的时候,务必详细地告知我要去的地方,回来的时间。在喝醉的深夜,他打来电话,一声接连一声喊着我的名字。他含糊不清地把我介绍给他所有的朋友和同事,要是有人误以为我们是一对儿,他就笑而不答,好像巴不得大家都这么误解似的。
六月份,一个星期一的工作日下午,我突然接到惟西打来的电话。他兴冲冲地将我叫到楼下,并且不由分说将我塞进了汽车的副驾驶室,随后“砰——”的一声儿使劲关上车门,一踩油门,车子弹了出去。我简直一头雾水。我问:“这是干什么,你要拉我去哪儿?”惟西颇有几分洋洋得意地说:“去了你就知道了。”看得出来,他在竭力掩饰住内心的狂喜。“对啦,给你放首歌儿,来个节奏明快点儿的怎么样?”他放了一曲美国乡村民谣Travinglight,还跟随旋律吹起了口哨。我可不喜欢男人流露出这股子自以为是的聪明劲儿,因为这样会使得他们看上去非常傻气。何况被他这么不明不白地一弄,我心里头已经生出了几分恼怒。我说:“这到底是要去哪儿,不说清楚的话,我可是要下车了。”惟西这才别过头来跟我说:“带你去看咱们的新房子。头头们终于正式下达通知,咱们可以分到单位的福利房了!这会子我可是擅自离岗,偷偷溜出来带你去看房的呢。”我说:“谁是咱们?”他说:“我和你呀。”我说:“惟西!”他说:“好啦,别急。不等这张CD放完就到啦。”
交通有点儿拥堵。惟西不停地拍打着方向盘,时而轻微摁几下喇叭。又开了将近四十分钟,我们才来到一个工地。惟西说:“看见没有?正在封顶的这十五幢楼房,其中有一户,就是咱们的家。”工地上各种搅拌机和大型混凝土机械在施工,发出隆隆的巨响,吵得我脑袋里一阵轰鸣。惟西激动不安地在工地外围走来走去,一会儿用脚踹几下裸露的钢筋,一会儿又看看四周的地形。“这儿什么都不缺,看见没有?”他一一指点给我看,“将来地铁直接通到咱家门口。看看附近,医院、超市、银行、菜市场、学校、电影院、餐馆,一应俱全。”
我说:“好啦,行啦,咱们回去吧,一会儿天要下雨了。”直到我一连催促了好几遍,惟西这才重新回到车子里。他还打开钱包,翻出一张银行卡在我眼前晃了晃。“咱们的首付款和装修费都在这里面。房子暂时还不能装修得太豪华,不过,我肯定给你装个漂漂亮亮的书房。对啦,你喜欢什么风格?给你装个日本的榻榻米怎么样?总而言之,挣钱的事情就交给我,你只管待在家里边看书写东西就OK啦!”
当惟西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几次三番想要打断他的话,告诉他并不是那么回事儿。但我最终还是忍住了。不过后来回去之后,我们正式谈了一次。我说:“你听我说,惟西。我并不是适合你的那个女人。将来你需要一个居家过日子的妻子,但我不是。我会到处跑来跑去,走很多的地方,过上的完全是一种未知的生活。但你想要有个孩子,有个妻子待在家里给你洗衣煮饭什么的吧?但我不是。我没有固定的工作,如此便无法拥有固定的人生。你的一切规划得有条不紊,而我可能一觉醒来就不知身在何方了。我们的生活没有交集。”惟西伸出三个手指头,说:“三点:一,有没有固定的工作,这有什么关系?二,我并不需要一个煮饭洗衣的女人,所以你大错特错了;三,等将来我和你结了婚,这就是交集,咱们的人生就因此而固定。”顿了一下,惟西又说,“再说了,你照样可以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做任何你喜欢做的事情,这就是我喜欢的你的样子。只要能够同你结婚,这些对于我来说,统统都不是问题。”我摇摇头:“并不是你设想的那样简单。总而言之,你就听我一句劝,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和精力了。”惟西说:“你这是蛮不讲理。你所有的论据都支撑不了你的观点,知道吗,小朋友?”我气鼓鼓地瞪着他。惟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眼神热辣辣的。忽然间,他凑近我,在我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你这样子,我真想一把搂住使劲儿亲个够。我说,要不咱们试试?”我赌气抓起包,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惟西跟在我身后说:“我相信,总有那么一天,你会爱上我的。”
我可没跟惟西不明不白地纠缠下去。十月份,我再次离开了。这一回,我去了更远的地方,足足有将近两年的时间没有回来过。我去了北京、广州、武汉、成都和南京,期间还去了一次台湾和韩国。我给杂志社撰稿,为企业做宣传策划,帮大型出版社做新书发布会。有时候为了挣上那么几个小钱,还绞尽脑汁给广告公司写广告语,参与汽车展销会的会场布置什么的。在贵州的时候,我做了半年的志愿者,在山区的一所小学校教孩子们英语。我干得好好儿的。要不是因为母亲脑溢血突然住进医院,或许我会就一直那么待下去。因为就在当时,我已经隐约地产生出了这样一种想法——一所能够遮风避雨的小屋,二三十个天真烂漫的山区孩子在我左右,那对于我来说,或许将是我最后的归宿,也将是我最好的归宿。
在此期间,我和灰狗通过MSN,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络。她同新闻主持人分了手;她捡回了一只流浪的拉布拉多犬养在家里;她又交了一个新的男朋友,他居然是个部队的高级军官;她烫了卷发,但还不到一个星期又去拉直了……我喜欢听到来自于灰狗的这些消息,有时候对我来说,那竟是一种安慰。
我并不确切记得,这样的日子到底又过去了多久。直到有一天,灰狗从MSN上冒出来,神神秘秘地跟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儿,你听了可千万别难过。”我说:“什么难过的事儿?你把我的铺盖扔到大街上,把书拉到废品收购站卖啦?”灰狗说:“惟西好像是有交往的对象了。”我说:“这关我什么事儿?”灰狗说:“你可别嘴硬。不过也许你说得对,这真的不关你什么事儿。反正你从头到尾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我就这点闹不明白,你这么一个尖酸刻薄、傲慢无礼的人,长得又很一般,脾气还那么糟糕,并且身上的缺点多得跟天上的星星一样。惟西到底是看上了你哪一点呢?”
在灰狗告诉我这些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我才在手机里翻出惟西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惟西距离我,犹如在世界尽头一般遥远。然而一直以来,我却又依稀感觉到,他已牢牢驻扎在我心底,一刻都从未远离。电话响了两三声,惟西接了起来。我说:“惟西,是我。”惟西在电话那头机械地应了一声。我猜想,他可能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我不想兜什么圈子,于是就直截了当地说:“听灰狗说你有了正在交往的女孩儿?”惟西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我说:“你还好吧?”惟西说:“你指什么?”我说:“所有一切。”惟西说:“你真不该这么问。”
沉默了大约有一两分钟,我和惟西谁也没有说话。我突然意识到,也许自己确实不应该打这个电话,于是我说:“那么,就这样吧,再见了。”我正要挂断电话的时候,惟西说:“你若真想要知道的话,我也可以一五一十告诉你——没错儿,我跟姑娘们在一起,有时候也带个把回来过夜。我跟她们做爱,没有一次不幻想在我下面的人是你。你不喜欢我,但我依然想你、牵挂你。在清醒的时候我会感到心痛,不知是为你还是为了别的什么。”我说:“别说了,惟西,求求你别说了。”我们沉默了大半天,在我看来,无异于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心里突然涌起一丝尖锐的疼痛。为了不至于失态,我迅速挂断电话。
最后一次见到惟西,是在一个连我自己都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那时候我在南宁,准备同一个新认识的钦州女孩,在广西大学附近合伙开一个工作室。无所归依的生活,已经迫使我越来越远离写作。直到终于有一天,我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用来做平面设计,用来做动漫,用来打印那些乌七八糟的资料。我提前接受自己失败的命运。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接完那个电话,我以最快的速度退掉刚刚租下的房子,把省吃俭用才攒钱买下来的全新家具送给了合伙的女孩儿,回到了我无数次离开、无数次以为再也不会回来的城市。
我跑去找惟西。我站在楼下,朝着他宿舍的阳台拼命喊:“惟——西!惟——西!”我一连喊了十多遍,没有回音。我给他打电话。我说:“喂,惟西,你跑哪里去啦,你没听见我叫你吗?”惟西说:“什么?”我说:“你聋啦?我嗓子都喊破了。快出来,我在你楼下。”好半天,惟西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惟西说:“我已经不住在原来的地方了,不过我很快过来。”
十多分钟后,我见到了惟西。我们在附近找了一个酒吧进去,要了两杯啤酒。我感觉脸上烫乎乎的,也许看起来别提有多可笑。我说:“惟西,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再也用不着东奔西跑,再也不会去干那些乱七八糟的活儿了。我获得了省政府的一笔创作基金,你可听好了,是创作基金!喔,天哪,简直叫人不敢相信,这样的好事会落在我头上。他们还给我提供了一个空缺,叫我去做文学期刊的编辑。尽管眼下还只是临时的,但干得好的话,不出一年就可以转正。嘿!你知道我肯定会干好的。这消息可真叫人意外,得好好儿感激人家。”我说得颠三倒四,简直停不下来。惟西说:“我可真为你高兴。”我说:“我相信,从今以后,一切会开始慢慢儿好起来的。”惟西说:“你要好好生活,好好写作。”我说:“知道。”
我几乎喝光了一大杯啤酒,惟西面前的那份儿还纹丝不动。有那么一会儿,我们安静地坐着。我有些后悔自己说得太快,这么一口气就将所有的话儿都说完了。我等着惟西也跟我说上点儿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说。酒吧的男歌手在翻唱林忆莲的《至少还有你》,听上去居然如此动情。唱完这一曲,他又唱了另外一支我此前从未听过的歌。
而我,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说:“惟西,你要结婚了吧?还是,已经……结了?”
惟西说:“结不结婚已经不再重要。我现在,是一个还未成形的两个月胚胎的父亲。”
我本来想说:“恭喜你。”我想说:“喂,惟西!作为朋友,你也太不够意思啦,居然瞒着我们。”我甚至还想扯点儿别的:“你看昨天的报纸了吧?双城州的州长被逮捕啦,嘿,他竟然吸食海洛因!”但我一句话儿也说不出来。我在心里一个劲儿告诉自己——好啦,行啦。这么些年以来,你可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要是此刻忍不住哭出来,那你可就彻底完蛋啦!我同时还对自己说,这一次见面过后,在明天,在下个月,在未来不久的岁月了,你在他心底,也就不复存在了。
CD机里,左小祖咒一遍又一遍地唱: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灰狗说:“难听死了,就跟念经一样。你能不能换一首别的?求你了。”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声不吭。灰狗走过去,将CD关了。我爬起来,又打开。又回到床上,闭上眼,从头到尾没吭一声儿。
灰狗说:“搞什么,吓我一大跳。你干吗没事老装死?”
灰狗说:“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