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华
儿女们为了方便父亲接他们的电话,临走时给父亲装了一部电话机。但实际上他们走出家门,落脚到城市的某个角落以后,并没有及时打电话回来。父亲已经习惯了儿女们的忽略,但他不习惯那部电话机。电话机鲜红,父亲的家里没一样东西有它鲜艳。它夺目地卧在那儿,原本是为了传递儿女们的声音。可它却总是沉默着。
这些年,吃的不用到地里头刨了,儿女们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寄些钱回来,父亲的吃穿都用那些钱解决。当然,父亲老了,也刨不动地了。地就给荒了起来。荒了好几年了,野草长了一茬又一茬,地都给盖得见不着影儿了。实际上,父亲已经无所事事了好几年,而且早已经习惯这种无所事事了。今年,他突然看上了后屋檐下的那盘石磨。石磨沉睡在那里已经很有些年头了。这些年来,人往它身上扔放烂蓑衣烂斗笠,鸡蹲上去打瞌睡并拉屎,但并没有谁认真看过它一眼。自从镇上有了第一台磨面机,它就不可避免地退出了历史舞台,一天天被遗忘。
父亲将它收拾了一番,它看上去还算精神。磨齿有些钝,父亲想把它修一下。父亲不是石匠,但他父亲是。石匠出了师以后就给自家打了这副磨。石匠已经走了好些年了,磨还活着。父亲在屋子里翻了很久,翻得一头一脸的脏,才把石匠的工具找着了。他虽不是石匠,但也耳濡目染了好些年,自认为修修磨齿是可以的。錾子生了厚厚一层锈,他拿到磨刀石上磨了一回。实际操作跟想像中的的确大不一样,从头到尾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也没能让他掌握到要领,第二天又花掉一个上午的时间,才总算是有了点模样。
接下来,他开始磨玉米面。玉米是从镇上买回来的。往些年,是农民到镇上卖粮,这些年,反过来了。
磨爪像个爬着的“丁”字,是一棵十多岁的柏树劈成的。磨索是竹筋搓成的,牢。好几十年了,依然牢。父亲架起磨爪,喂石磨一勺玉米,用力推磨。因为他老了,磨就显得很重,有些推不动了。不过,父亲不用赶急,磨转得慢并没关系。推一会儿,再坐下来歇一会儿。歇下来时,掏出草烟来卷。抽烟也不急,也可以慢慢的卷。卷好,再抽完,气也歇好了,再起来接着推磨。
这两年,连麻雀老鸦都不在山里呆了,因为城里的垃圾比自己在树林子里找虫子来得便宜,而且城里还那么热闹。父亲的石磨发出的古老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山里显得那么响,那么不合适宜。
有人听到磨声了,远远的伸长脖子朝这边看。这样看还不过瘾,又跑到父亲家里来看。
你打算喂猪了?
父亲没吭声,别人就接着嚷嚷,不喂猪你磨苞谷干啥?
父亲还是不回答。
喂猪也不用推石磨啊,买个磨面机吧。村子里凡养着猪的人家,都买了磨面机,所以人家认为父亲也该买个磨面机。如果他要养猪的话。
但父亲没告诉他要不要养猪,也没告诉他要不要买个磨面机。他一声不吭,两眼只盯着慢慢旋转的磨盘。
第一袋玉米磨完了,他又买了第二袋。磨好的玉米面装在口袋里,放在一边。第二袋磨到一半的时候,村子里起了一点儿小小的热闹。有个年轻人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媳妇。他的父母像迎来盛大节日一样在村子里大声说着话,逮住点儿什么好笑的就放声大笑。村里的年轻人回来,都喜欢站在院坝里东看西看,好像他已经把这个生他养他的山村忘记了,得多看几眼才能好好记住。这种时候,他们会热情招呼每一个进入他视野的邻居到他家去坐。“过来坐会儿吧,抽杆烟。”他们说。有人就真去。往些时候,父亲也去。但这回,他没去。年轻人回头问他母亲,王二伯耳朵聋了?他母亲在屋头说,耳朵倒没聋,性子变古怪了。
父亲听见了。但他当没听见。
电话机十分扎眼,一进屋,它就必须让你看它一眼。还有早上起床后,晚上睡觉前,它都迫使你去看它一眼。它的任性在于,它总是不忘了提醒你,它肩负着一个传递远方儿女们的声音的使命。但它又总是沉默着。
年轻人很快就带着媳妇离开了村庄。热闹是他带回来的,现在他又把它带走了。重新回来的冷清似乎被放大了,父亲的石磨声显得更响。
手足无措的父母开始串门儿,到这家门口站站,说说话,到那家屋里坐坐,扯点儿闲。逮住一点点儿好笑的事情,便放声大笑。可那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最终还是要回到自家屋头,面对一屋子的冷清。每个人呱呱落地后,就都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时钟。这个时钟原先是无形的,到人老了,它就显出形来了。很破旧,齿轮生了锈,转起来很慢,还发出难听的声音。人到老了最害怕冷清,实际上就是害怕听到这种声音。
于是当天晚上,年轻人的父亲过来了。
你整天推那磨干哪样呢,你不晓得那声音多难听?
因为石磨的声响跟岁月那生了锈的齿轮发出的声音很相似。
父亲没吭声。他递给他一匹烟叶。
他把烟叶接过来,嘴上却不依不饶。别推那破磨了,你要磨面到我家磨去,磨面机两分钟就可以干你十天干的活。
父亲沉默着,把打火机递过去。
再说了,你这把老骨头是想早点儿消灭不是?那么折腾自个儿?
不知是哪家的幼孩在哭,那肯定是他们的爷爷或奶奶在打他的屁股。有时候,这些带着孙子的爷爷奶奶们并不是因为孩子们做错了事儿才闹出那么大的响动,更多的是因为村子太寂寞,故意找岔制造热闹。父亲也有孙子,前两年也会那样做。但后来孙子们都跟他们的父母一起进城去了,父亲就再也没那么做过了。
父亲老不吭声,别人坐着也无趣,就走了。
父亲的村庄不像那种大村庄,几十户人家拥抱在一起。他的村庄很小,八九户人家毫无规律地撒在山窝窝里。年轻时腿快,自家与别家的那几步路显得很短。现在老了,路虽还是原来的路,却突然变得长了起来。开头几年,留在村里的老人们还互相串门儿,那是因为一时适应不了村子突然变空了的日子。往后习惯了,就渐渐的把这种事儿免了。都各自找了一份事情打磨着孤清的光阴。有的好上了喝酒,大清早起来洗了脸就下山,到镇上打二两白酒喝下去,在街上磨蹭个半天再回来。通往镇上的路很长,喝得晕乎乎的往回走,走到家就踩上这一天的尾巴了。有的好上了种萝卜,在自家门前那块地里撒上萝卜种子,瞪着眼看着它们发芽,长萝卜秧,然后长萝卜。萝卜长大了,吃不了那么多,就全拔了,往一家一家送。一村子老嘴老牙,能吃多少萝卜呢?猪吃萝卜就瘦,也不能喂猪的。送不出去了,就放粪池里沤肥。拔完萝卜把地翻翻,又种萝卜,萝卜沤好的肥又喂给下一批萝卜。
父亲磨第三袋玉米的时候,他屋头的电话终于响了。是大儿子打来的。问,爹你还好不?说,注意着点,要是哪儿不舒服,就赶早吃药。父亲的家里有个专门装药的纸盒子,是二儿子买鞋留下的,看上去很不错,他就派上了装药的用场。药是儿女们回来时带回来的,治风湿的,治跌打损伤的,治伤风咳嗽的,治拉肚子的,各种药都有。大儿子说,一定要按说明吃,不要吃错了,也不要吃多了。大儿子还说,一天没事就串门儿去,别一个人闷坐在家头。大儿子继续说,下个月吧,下个月我给你寄点儿钱回来。你也别舍不得花,爱吃啥买来吃,爱穿啥买来穿。大儿子一直在说,他似乎一直都没发现父亲这边没有回音,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在意父亲是不是要回答。他自顾自说了很多,最后他说,那我挂电话了?就真把电话挂了。
父亲盯着电话机出神半天,然后把线拔了。他坐到一边儿去抽烟,眼神一直停歇在那部给断了线的电话机上。抽完烟,父亲继续推磨。
以后,父亲每天起床后和睡觉前都要抽着烟看一会儿电话机,但他并没把线插上去。
父亲的磨继续转,日子也继续转。
有一天,村长的爹远远的站在坡那边喊他,说他家二儿子来电话了,叫他去接电话。父亲迟疑了一会儿,继续推磨。村长的爹进去了一会儿,又出来冲他喊,说他二儿子问,既然他在家为什么不接电话。父亲停了磨,冲着村长家那边木木的杵着。村长的爹便接着喊,你进屋等电话吧,我让你老二打过来。父亲进了屋,慢慢蹭到电话机旁,打算把线插上去。但手刚摸到线,他又扔回去了。他坐到一边,慢慢的摸出烟叶来卷。抽着烟,他把目光搁到电话机上,却又似乎并没有看着电话机。
电话机当然始终没有响起。
村长的爹也再没有冲他这边呼喊。
于是,父亲抽完了烟继续推磨。
光阴流进父亲的磨盘,再随着金色的玉米粉流进磨槽,再流进口袋,被父亲装起来,放到一边。
又有一天,村长的爹又在坡那边扯着嗓门儿喊他去接电话。他停了磨,但并没去接。过了一会儿,村长的爹又扯起了嗓门儿,说还是他家老二打回来的,今年他们不回来过年了。
他们,指的是父亲的大儿子、二儿子和三姑娘。老大老二都拖着家口,三姑娘刚嫁。三姑娘出嫁的时候没回家,只打了个电话回来说她嫁人了,说腊月带女婿回家过年。
现在又说不回来了。
父亲感觉有些渴。到屋里喝了口水,坐下来卷烟抽。抽上烟,他拿眼睛去数一边的面粉口袋。一共是八袋。
三两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一个人过年也好,一家人过年也好,都得到镇上去买些年货。父亲下山赶了一趟集,除了办年货,他又买了一口袋玉米。父亲的家离公路三百米远,这条路上每天有一辆中巴车通过。父亲吃过早饭,正好能等上中巴车下山。买好东西,又赶上它回来。
那天晚上,天下起了冻雨。持续下了一夜,到第二天也没打算停下。山里的冬天下冻雨就跟山里的春天长茅草一样自然,父亲继续推他的磨。父亲的磨在屋檐下,冻雨有时候会顺风飘过来,下到他的脸上,再慢慢化成水珠。石磨一圈一圈地转,大地一会儿一会儿变白。石磨不转了,大地还在一会儿一会儿地变白。
吃夜饭的时候,父亲的家里来了两个客人。是从外地回来过年的两夫妻,家住山后面。因为路滑,车上不来,两人是从镇上徒步走上来的。走到这里天已经黑透了,往下的路又是山路,两夫妻想借宿一晚,天亮了再上路。
父亲把他们让到火炉边,把炉火捅大些,又往锅里多放了些白菜,再去为他们盛饭。那媳妇看他忙活,赶忙上前帮忙。山里人跟山里人没那么多客气讲,她一分钟不到,便可以做得像一个主人那样自如。饭很多,足够他们三个人吃。父亲习惯了做一回饭,吃上三顿。菜少了些。她看屋角堆着一堆白菜,便取了一棵舀水洗。水刺骨的凉,她龇着牙,嘴里咝咝做声。火炉上的小铁锅里咕嘟咕嘟响了起来,菜汤已经涨开了。父亲从里屋拿出一块鲜肉交给她,说,切来放锅里吧。父亲锅里的汤只放了点猪油和盐,他嫌这样待客太寡淡了。
听到父亲说话,那媳妇脸上露出了意外。她傻傻的去看她男人,眼睛分明在说:“我还以为这老人家是哑巴。”
她不接肉。她说,肉就算了吧,你老人家留着过年呢。父亲试着笑了笑,说,过年的还有呢。说着就把肉放到砧板上,自己转身回火炉边了。那男人便说,老人家说切就切吧。
那媳妇这才开始切肉。
肉放进锅里,又加了些水。菜是一边烫一边吃,这种吃法被山里人称做“火锅”。炉火很旺,父亲吃得浑身热乎乎的,背心冒起了汗。
两夫妻大概很不习惯一声不吭地吃饭,更何况是吃别人家的饭。他们努力地找些话来打破父亲的沉默,但父亲有时候只浅浅的笑一下,有时候连笑也没有,似乎根本没听见。吃完饭,那媳妇收拾洗碗,男的围着火炉烤火,父亲又去推他的磨。以往这个时候,父亲已经不推磨了。他一般都是推到天傍黑的时候,进屋做饭,吃完饭,抽杆烟就睡下。但今晚他破了例。
那男人上前帮忙,要拿过来替他推,他又不推了。他关了屋檐下的电灯,进了屋,那男人也只好回屋里来了。他进了一趟里屋,拿出来一张烟叶,掐一半截递给那男人,自己也坐下来慢慢的卷。两夫妻很不习惯这种沉闷的气氛,两双眼睛总碰在一起。
父亲似乎觉出了他们的不自在,上前把电视打开了。电视里正在讲春运,画面是拥挤不堪的各地的火车站。两夫妻对这样的画面表露出莫名的兴奋,可父亲却相反地表露出厌倦。电视里很热闹,他并不朝那边看一眼。他甚至都不能好好的坐下来抽完一卷烟。他到另一间屋收拾了一会儿,出来后冲他们说,你们歇这屋。
两夫妻忙应,哎哎。
那媳妇还补了一句,给老人家添麻烦了。但他们的眼睛却依然盯着电视,脸上闪耀着兴奋之光。
父亲说,年年都这样。
那男人说,你是不晓得那种滋味……他回过头来看着父亲,他是那么渴望与父亲分享他的那份感受,可父亲鲜明地表示,他并不想听。所以他只好打住。
父亲说,睡之前记住封火。交待过了,父亲就顾自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屋外的世界彻底变了模样。白,而且透明,世界突然给装上了一个厚厚的玻璃套子。被装了玻璃套子的世界逼得很近,像自家的墙壁那么近。天空还在纷纷扬扬,细得很,却是有模有样的刀子状的凌花。那男人把脚踏出门,脚下一滑,险些摔倒。退回来,他回头冲屋里说,硬的,凌冰子有一寸厚!又抬头看到屋檐上挂了整整齐齐的一排冰挂,大的有他的手臂粗。他挤弄了两下眉头,说,这回好像比往年厉害噢。父亲也把头探出来,眼神迟钝地环视着半透明的世界,却一言不发。那男人眼巴巴看着他,说,这个样子怎么走?他在担心他们回家的路,那段路有三里多,全是山路。照这个样子,那山路该是个什么样的状况他很清楚。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得回家。他们专门回家来过年,不能半途而废。媳妇已经把他的背包拿了出来,他们的脚上都捆了草绳,他们惯用这种方式防滑。媳妇在拿钱给父亲,昨晚住了一晚,又吃了一顿夜饭,他们商量好,决定给些钱。但父亲死活不接,脸色还不好看。后来那媳妇把钱放在炉盘上就走,父亲就拿了钱跟出来,捱进她没拉严的背包里。两夫妻想说点儿什么,但看到父亲并不想跟他们多扯,又把话吞回去了。媳妇重新放下背包,把钱揣回衣服里,又从里头拿出一包糖果,放到父亲的桌子上。她说,这个你老人家无论如何也要收,要不我们脸没地方搁。父亲没有拒绝,但他并没有去看那包糖果一眼。他给了他们一人一根木棍,看着他们上路。
两人一溜一滑地去了,父亲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脚下每滑一下,都将牵动他脸上的皮肤。好像他们之间连着个机关。父亲冲他们喊,你两个拉着。他们两个就真拉着。脚下的路变成了鱼脊背,他们脚上绑着的草绳也没多大用。两人连爬带走上了马路,媳妇一屁股摔下去,把男人也扯趴下了。马路滑得像抹了肥皂的玻璃,他们滑出去很远。回头看父亲伸着脖子张着嘴,那媳妇冲他扬扬手,喊道,进屋去吧大伯,外面冷。父亲也冲他们喊,要是走不动,还回来。她答,哎。
穿过马路,他们回家的路就很细了。连续不断地下了两天两夜冻雨,这个属于大山的世界已经草木皆冰。那羊肠山路也像博物馆的收藏品一样,给装在厚厚的玻璃柜里,可望而不可即。人能直立行走,前提必须是脚下稳当。由两寸厚的冰铺就的陡峭山路,别说人,大概连螃蟹都难。
父亲推着磨,两人又回来了。他们显得很狼狈,看得出都给摔得不轻,男人还一瘸一拐。
那媳妇讪讪地看着父亲,说,走不动,尽摔跤子。
那男人说,连爬都不行,到处都滑溜溜的,光摔还不怕,就怕摔下坡去。男人就是因为一跤滑下了坡,中途给树杆拦住,才没有继续往下滑。他把那场景描述了一番,父亲便知道他的腿为什么会瘸了。要不是那棵枞树挡着,我就摔下坡去了!那下去……男人一脸的后怕,脸皮白惨惨的。险得很,怕没走到家,早就给摔死了。男人说。
还得在你老人家家里歇歇,等天好些,我们就回。那媳妇一脸的不安,她真的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给父亲添麻烦。
两人重新回到父亲的火炉边,父亲往火炉里加煤块,把火捅旺。那男人脱了鞋袜,查看自己的脚。那媳妇也凑上去看。脚踝青了好大一块,他说是在树杆上撞的。自己龇着牙轻轻按几下,又将鞋袜穿上。父亲想起自己有红花油,往鞋盒子里去翻,翻着了,递给那男人。那男人面露感激接过去,往自己脚上抹药。父亲拿来了瓜子,像晒谷子一样铺了满满的一炉盘。火炉上坐了一壶水,父亲往里头放了一把茶叶。那媳妇见了,抢着去取碗。茶水咕嘟咕嘟开了,那媳妇抢着给每人倒了一碗。然后,两夫妻呼噜噜喝茶。他们喝得很迫切,很陶醉。父亲忍不住朝他们看。看两眼,他便站起来去了屋外,继续推磨。
那男人又抢来帮忙,这回他没有拒绝。那男人说,你进屋歇着,我推。父亲没做声,也不打算离开磨爪。男人只好和父亲并排着,把着另一边磨担。两人合力,磨就轻得没谱了。父亲不习惯,也不喜欢,就对那男人说,你进屋歇着吧。那男人说,你老人家歇着去,我来推。父亲不再吭声,他用无声的表情表示了他的不喜欢。那男人只好讪讪地退开。帮不了忙,他心里很不安。回到屋里,他自作主张找了些别的活干。父亲没反对。
中饭是那媳妇一手做的。吃饭的时候,父亲看到桌上放了一只袋装的北京烤鸭。他默不作声拿了烤鸭放到那媳妇的背包上,那媳妇就急了。放下碗过去抢了烤鸭又放回到桌上去,一脸认真地说,我们打搅你老人家一两天呢,孝敬上这点儿小东西也是应该的。你老人家要是不收,就是打我们的脸呢。说,也就是只烤鸭,我们这地方没这东西,才好意思给你老人家尝尝,别的我们也拿不出手。说,我们也是讲不起才来打搅你老人家,真是不好意思……她还想没完没了的说,那男人给她递了个眼色,她才打住了。
父亲一如既往地沉默。
两夫妻也只好紧紧把嘴闭着。
吃完饭,那媳妇收拾洗碗,那男人往火炉里添煤块。父亲坐在先吃饭的地方,接着开始抽烟。
媳妇在一边洗着碗,忍不住又出了声。“怕春儿他们眼睛都望穿了喽。”春儿是他们的娃,六岁了。从生下来就跟着爷爷和奶奶,一年盼到头,才盼到和爹妈见上一回。那男人说,原来跟他们说的是昨天就能到家,今天都回不去,他们肯定着急。
父亲慢吞吞起身走向电话机,将电话线插上去,说,你打个电话回去说一下情况吧。
那男人说,家里没电话,接电话要跑到村长家,好远哩。
那媳妇说,还是算了吧,冰天雪地的。她担心公公为了接他们的电话摔着了可不好,再说,冰天雪地的,村长也没法给他们传话。
父亲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确信他们真的不打算打电话回去了,就把线拔了。
那男人问,老人家为啥不让电话通起?
父亲没回答。他像没听见他的话。他又出了门,来到了石磨旁。天空又开始倾洒起如烟如尘的冻雨,而且大有一发而不可收拾的阵势。父亲看着漫天尘雾,慢悠悠抽着烟。那男人跟了出来,看着这样的天气,他的眉头都要拧出水来了。
照这个下法,怕明天也回不成。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冲着父亲在说。父亲没有接他的茬,他的烟已经抽完了,抖抖烟斗,他又开始推磨。到这个时候,那两夫妻已经大概弄明白:父亲是一个古怪的老头儿,喜好推磨。那男人再没上去帮忙,似乎也没心思。两口子坐在父亲暖融融的火炉前想着山后面的那个家,想得满脸愁苦。
很快天就黑下来了,那媳妇只好再做了一顿夜饭。
天再亮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大年三十的早晨。冻雨终于停下了,天空因为大地炫目的反光而变得出奇的明亮。一天一夜的时间,地上的冰凌又加厚很多,屋檐上的冰挂有的已经长到了碗口粗。
那男人的两条眉毛怕冷似的挤成一团,手不住地抓着后脑勺。他的脚还在痛,走路还瘸,昨天摔的那些跤还记忆犹新。但今天的路况显然比昨天更差。
那媳妇已经下了决心,她着急回家见孩子。她说她已经想好了法子,她提出让父亲借他们一把锄头,她就是现挖条路也要回去。父亲就真借了他们一把锄头。那男人提了锄头照着脚下就来了一下,可厚厚的冰面只给挖出一个白印子来。再狠狠挖几锄头,冰总算是破了一个口子。有了个口子,往下就容易了。那男人很快就在院坝里开出了一条路,而且大有所向披靡之势。那媳妇脸上露出欣喜来,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家门。两夫妻很隆重地跟父亲道别,父亲浅浅地笑一下,又递了一把锄头给那媳妇。几里路呢,多带上一把稳妥些。父亲说。
两夫妻十分感激,说过完年一定还他两把新锄头。
两人一步一锄头地去了,父亲回到屋里抽了杆烟,慢吞吞准备年夜饭。山里人过年,最重要的是给故去的亲人献饭烧纸。父亲一样也没忽略。献饭时,他还放了一挂鞭炮。鞭炮声响过,树林子里一片哗啦声。那是冰挂从树枝上摔了下来。家家过年都要放鞭炮,那天下午,树林子里便响了好几回。
吃着年夜饭,村长的爹来了。还在门口就发起了火,好像他气喘吁吁过来,就是为了找父亲吵架。
你三姑娘打电话来了哩!打你家里为啥打不通呢?村长的爹是真的很生气,他进屋直奔电话而去,发现电话没插线。气哼哼自作主张把线插上了,又回头冲父亲瞪眼。你怎么就变憨了呢?不晓得这电话线掉了?父亲木讷讷地坐在那里,半嘴饭包得很严,嘴一动也没动。村长的爹身上很多新泥,一看就明白他刚才摔过跤。这笔账他显然也是要算给父亲的。但父亲的样子似乎并不打算买账,村长的爹瞪得没了趣儿,只好把眼睛瘪回去。不过不能就此罢休,临走前他还要抢白父亲两句。你怕不是得老年痴呆了?一天疯疯癫癫的,推磨?你磨这么多苞谷面来搞哪样?喂你那副老肠子?他不光恨父亲,还恨父亲磨下的那些玉米面,一边抢白,他还没忘记将那些面口袋踢上两脚。完了,他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父亲的嘴慢慢动起来,继续嚼那半嘴饭。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了,父亲给吓了一跳。他木然地看着电话机,却并没有打算去接。可电话一直响,一直响,完全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父亲吃饭的兴致已经彻底被破坏,他把饭碗放下,不打算继续吃下去了。
电话机还在响。父亲慢吞吞走过去,将听筒摘了起来。三姑娘的声音迫不及待地扑面而来,因为着急,显得有些走调。
爸你为啥不接电话……
父亲把听筒扣到桌上,声音便向后退了很远。那感觉,像是三姑娘站在对面的山上,冲着这边的父亲喊话。她一直在那边放着连珠炮,生完气以后大约又讲了一个什么笑话,讲完了自己还嘻嘻哈哈笑了一回,然后才挂了电话。
电话机终于安静了下来,父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他又拔掉了电话线。
又接着下了两天的冻雨,冰雪压断了电线杆,父亲的村子里断了电。没了电,磨面机用不成了,就有人想起父亲这一阵都推着磨,背着玉米来借父亲的石磨。看到玉米,父亲的脸上起了笑,说你把苞谷籽放下,背那边的面粉回去吧。接下来的几天,又有好几个人来找父亲。他们没说要借磨,直接将玉米交给父亲,就去扛一边的玉米粉。村长也来了。过完秤,他要给父亲工钱。父亲不看他手里的钱,看着他的石磨说,别个的钱我没收,你的我也不收。村长说,你应该收,没有你替我们白磨的道理。父亲懒得跟他多说。他吐泡口水搓搓手,推起磨来。石磨的声音很响,村长说什么都很费劲,只好闭了嘴,背着面粉回了。
冻雨持续了好些日子,电路很久才修通。停电那一阵儿,父亲的玉米粉供不应求。从早到晚,村子里都响着他的磨声,轰隆隆轰隆隆,像远方在打雷。这些日子,他忘记了屋子里的电话机。早起后,晚睡前,都不会去看它一眼。即使有时候眼睛碰上了它,也能像没看到一样。他已经习惯它的存在了,就像以前习惯石磨一直静卧在后屋檐下一样。
磨齿钝了,他又修了一回。
电通了,磨面机又能派用场,人们已经不需要他的玉米粉了,他不用像前一阵儿那么赶早赶晚。但是,他的磨声,依然是村子里最持久、最响亮的声音。再没有人讨厌他的磨声了,时间长了,人们都已经习惯了听这种声响。偶尔的,因为父亲歇下来抽烟的工夫,有人没听到磨声了,就远远的扯着嗓门儿喊,喂!王二伯,磨为啥不响了?你不是推不动了吧?
又过了些日子,村长的爹又在坡那边扯起了嗓门儿,说他大儿子打电话回来了,问他还好不。“你还好不呢?”村长的爹问。父亲没有回答,他让磨转了两下,村长的爹就知道他还好了。村长的爹就在那边说,行,只要能听到磨声,我就晓得你还好。他回到屋里,对电话那边说,你爹还能推磨的,很好。
那以后,父亲又想起他屋里是有一部电话机的。他慢吞吞进屋去看,它依然忠实地静卧在原来的地方。不同的只是现在它披了一层灰,看起来不如以前夺目了。父亲把它擦干净,把线插上去。
自那以后,父亲再没有拔过电话线,但电话却始终没有响起来。也不知道是石磨的声响太大,它曾经响过也没能让父亲听见,还是一直就没响过。反正,后来村长的爹又在那边为电话的事情扯过一回嗓门儿。不过这一回他只是告诉父亲,他老二来过电话了,问他好不,他已经回答老二了,说他还推磨哩,好。村长的爹这一回不知为什么嗓门有点儿喑哑,不如以前响亮了。往后的一回,村长的爹喊不动了,直接过来了。
“你家老大来电话说,今年过年他们又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