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刚强
那天的夕阳像一片霜叶,飘起来了,圆圆的,从空中滚下来,隐入湖洲芦苇丛中,把原本葱绿的叶脉抽成了绛褐。青蓝色的云层散开的时候,斑斓纷杂的云影与水光彼此吞没,浓淡相宜地浸染,纠结为朦胧的雾气,袅袅地袅袅地舒卷着,与长堤背后的炊烟汇合,苍矣茫矣悬浮河湖之上。就连无边的寂静也抽成暮色,如期光顾采桑河——洞庭湖东北角一处偏僻的港汊。
采桑河不知何时变得宁静多了,平坦间看不出河水流走的样子,却依然带动河底的鱼群。渔家座船抛泊水中央,鱼形风车缓缓转动,从平顶舱屋踮脚探脑朝来风方向眺望,像值勤的哨雁警惕守护周边的动静。尖头狭肚的渔划子上空无一人,小船大船围拢一起,幽幽地铺盖,连成一片水上村寨。顺水寨再往上,河面支起一排绿色的养殖网箱,箱体深沉河底,上边悬水而居两尺余高,方方正正像一丘丘水田,架往半边河岸。养殖网箱的迎水,竹竿平伸与斜支交合,一个直角三角形浮卧河面。一勾,一弦,成人字,一群鱼鹰蹲守竹竿上,等距离排开,防止它们啄咬打架。这群鱼鹰便是杨老倌的全部生命,自从人工养殖的鱼市在江河湖海间交易,野生鲜鱼便越发显得金贵,采桑河上只杨老倌坚守这一片浪荡水域,依守旧时的生活采集人生的金贵。
“鸬鹚西日照,晒翅满鱼梁。”鱼鹰驻架而歇,从羽翼初丰,鱼鹰的跗蹠就会系上一截绳索,养成约束习惯。夕阳斜照里,鹦鹉般红绿相环的头颈饰羽多么光艳,它们嘴啄苍天,低眼照水,一阵长风拉过来,鱼鹰耸身轻抖珠飞玉溅,把长嘴埋在羽毛里梳剪,长阔型的双翼,暗棕色羽毛勾勒黑色的边缘,疏密层叠有序,像是鳞片编织的盔甲,伸展开来的刹那,每一支飞羽和覆羽如此鲜亮,透现金属般的质地与光泽,如同衣饰华雍的贵妇人一般魅力四射。抖开翅膀的时候,袒露胸腹,幽幽亮亮,说它是个卖弄风情的女子亦不为过。在摆头展翅间,它们把自己就清点了一遍,大大小小20多只。
凉风从芦苇间荡出一箭唦哑粗旷的啸声,那只不甘寂寞的黑鸟便一掠河波,拖曳长长的清浪。
这时高高的湖堤边,出现杨老倌直立行走的身影。从河床望去,逆光,剪出他的瘦高个子。杨老倌伸出右手,手指习惯地弯成丁公姿势,朝河中大喊:“野马!上来!”水中嬉戏的活物,便是他口中唤作的野马。野马听得主人声音,警觉回头,鼓翅跃出水面,身如舟行,双翅抖风,两脚点水掠空滑翔,在水面牵扯出两条细弱的浪线。杨老倌伸出长篙,唤作野马的鱼鹰便稳稳地落在篙尖。
划破的天光很快缝合了水影,暮色抚平了白昼的喧闹。杨老倌不再理会,径自转身。野马是唯一没有绳索允许自由飞翔的鱼鹰,它迈着铿锵武士步伐,在苇洲沙滩上摇摇摆摆冲天一鸣,咯——哦——一任唦喉喑哑搏击长空惊扰野水魂魄。老倌子放心了,只有这声音的武士,会伴随他守护采桑河无尽的岁月和流水。
溯采桑河北上,旧时直抵长江调弦口,行走于江湖之间的商船,便捷地南来北往,满河风帆拖带夹岸芦花。舟船从大河上游漂来,帆影又随流水渐渐远去。随着岁月的流逝,长江调弦口建闸堵口以御洪水,水上运输被汽车替代,采桑河渐渐淡出历史舞台。56年的光阴里,膨胀的人口把欲望写在垦耕的每一寸肥沃的水土之上,用长堤锁住湖湘最大的湿地。广袤的荒洲野水原属洞庭湖的本底,鸟类、鱼类,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动物、植物,它们伴水而生,相互依存,凭借湖泽洲滩繁衍生息,终是被扰人的耕作渐渐逼退。
1998年夏秋之交,困缚既久的龙王爷冲天一怒,翻江倒湖搅起滔天洪水,堤破垸溃的灭顶之灾,将大片的粮棉作物与精构其中的土屋瓦舍一并没收卷去。人给水出路,水给人活路,人们试图与龙王爷重修旧好,退耕还湖缩拢铁围般的长堤,收拾起残砖败瓦撤离水窝子,迁往高坡的中心集镇。杨老倌舍不得采桑河,鱼鹰总不能住进城镇吧,任人怎么劝说也不肯离开。无奈,只好允许他和其他几户老渔民依堤岸内坡搭盖,一长溜三层红砖楼房,俨若半边小街。不知是谁,给取了个时髦的名字:迎宾楼。这份美好的期盼,也算是门庭冷落的一种反讽。
日子随着太阳东升西落,采桑河水涨涨落落,无论如何涨落都归入洞庭湖。野马与杨老倌生死契阔,眼下到了秋风萧瑟的季节,寒夜凄清如许,迁徙的鸟阵拉成人字,排成一字,变幻不定挪移天空与云彩。晨雾擦着草尖浸入水的骨肉,一望无垠的外湖洲滩,眨眼之间变成颤颤巍巍的鸟岛,莽青青的湖草洲上羽翼云盖,白亮的浅水把滩涂挤成无数岬角,黑压压的雁子、野鸭攒头叽咕在一起,用毛色勾肩搭背,嘎嘎嘎的叫声随风传来,扯痛了空旷的湖面,把情话从清晨传与傍晚。从哪里来的鸬鹚,又不知飞往何方?它们并不眷顾这家族中的异类,野马知道,它们一定会去围湖大堤脚下那片杨树林里,一夜风流过后,匆忙忙赶去另一个温水的地方。野马也许会嫉羡这些远亲,同一个种类,你守住了自由,年复一年把飞翔送给洋流。我贪吃了一回便让人家卡住了脖子,任凭我扯起喉咙叫几声,甚至扑腾翅膀追飞一段路程,毕竟家野两隔,疏远了。
再说,野马也舍不得离开杨老倌。
杨老倌14岁跟着父亲放养鱼鹰,经他亲手调教的鱼鹰一茬接一茬,许多鱼鹰人家都来他家捉鹰崽,“鱼鹰杨家”的声名随之播满洞庭湖区各州县。不知不觉半个多世纪的时光像河水一样流过,霜雪凝结在他的头发上再不肯消融,阳光浸染的脸庞一天到晚像喝醉了酒,鹰钩鼻子泛起酒糟红点,一双眼睛骨碌骨碌地活泛,望上去他竟然与鱼鹰有几份挂像。
世纪末年的洪荒风景之后,野马意外地破壳出世。野马是杨老倌亲手从代孵的母鸡肚子底下捉出窝来的。一窝十几枚蛋,只孵出它一只宝崽。说它是宝崽一点也不为过,这些年来孵化鹰崽年年竹篮打水一场空,野马的出生,杨老倌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一定是上天送给他们鱼鹰杨家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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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鹰嫩崽刚出窝,一坨光溜溜会抽搐的活肉,就像一只红毛老鼠,眼睛不会睁开,听到脚步声近,便知呼饥号寒。肚子饿,它张开尖嘴唧唧唧唧地叫唤。感觉冷,便像蛤蟆鼓气伸长脖子一呼一噗。杨老倌如同晚年得了个满崽,见宝崽身上发冷,赶紧给它围紧挣乱的草絮。开肚的食物,杨老倌侍弄得特别精细,河洲一种叫做革命草的草窝子底下捉来鲜活鳝鱼,先剪尾滴血,让血滴汩汩流入瓷碗内盛着。操起柳叶利刃,将鳝鱼破肚,剖刺,细细切成肉丝,放入血碗中搅拌,浸润成红殷殷的营养鳝片。小家伙唧唧地张嘴讨吃,杨老倌心中有数,任它再怎么闹,每次当吃5片的,只喂它3片,怕喂得太饱毛病多,宁愿多分几次喂,不怕麻烦。喂上一个星期,小家伙眼睛睁开了,身上长出绒毛,可以喂鱼了。自此眼看一天一个样,约20来天,鱼鹰长出雏羽,雄威的架势便露显出来了。
这天杨老倌下河,误错过喂食时间,匆忙之中,一条毛花鱼递过去,野马早就饿得哦哦直叫唤,性急地扑上去伸嘴一啄,杨老倌来不及缩手,中指尖被戳得鲜血直流。“嗬,这么厉害!”顾不上手痛,杨老倌疼爱地顺手给它脑壳上敲几丁公。或许从那时起,野马便记住了杨老倌的丁公弯指。转眼50多天过去,野马体羽生齐,它不停地扑翅叫唤,得离巢觅食,跟成鹰下河捕鱼。
在外人眼中,鱼鹰看起来仿佛都一个模样,杨老倌眼睛一扫,每只鱼鹰的毛色、体态、性格,甚至于聪明程度,他都一一了然于胸。杨老倌会依据每只鱼鹰的特点,给它取一个叫起来顺口、听上去响亮的名字,如同给孩子取的诨名。比如毛色深浅不同,叫黄毛,叫黑毛,还有灰毛。那只动作总是慢半拍的叫憨巴,凡事打抢冲在最前面的便叫抢食叼。洞庭湖俗语,野马指称成天不落屋具有反叛性格的少年,落在一只鱼鹰身上,可见野马分外的特立独行。
平心而论,生有一双长阔翅膀的飞禽,要想驯化得服服贴贴,听从主人的调摆,把它喜爱的捕获物乖乖地吐出来上交,显然不是容易的事。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杨老倌说,卡住鱼鹰的食物,便捏住了它的生死命门。余下的事情,只不过久而久之让它养成习惯。驯化鱼鹰,几十年来他得心应手,唯独在野马面前险些栽了跟头。
上午9、10点钟的光景,隔夜食消化得一干二净,饥饿会产生捕食的原动力,鱼鹰们急迫地伸颈翘尾叫唤不停,该下河作业了。松开鱼鹰脚绑,杨老倌一把拎着鱼鹰的长脖子,绕喉结系上一根稻草,两个线头从乌黑的颈部呈八字形张支,像绅士礼服上的金色领结。死结套住鱼鹰的喉管,使它无法吞食够上斤两的大鱼。捕上一条大鱼,主人会赏给一条小鱼作为奖励。劳作半个来小时,哪只鱼鹰捉鱼多,就让谁先上船歇缓一会儿。杨老倌坚持一条,不管什么情形,绝对不能让鱼鹰吃饱,吃饱了,自然不会卖力。
或许幼时过于溺爱,野马体质好经得挨饿,并不在乎这种小儿科的激励。一丢入河中,野马扇动它久窝的翅膀,扑扑地在水面上练起踏水舞蹈,东边飞来,西边飞去,搅得满河不得安宁,同伴不再安心捕鱼,毕竟玩乐有时比吃喝更有滋味。
对不听话的鱼鹰,照例得杀鸡儆猴,给挑头闹事者处以严厉惩罚。杨老倌划船拢前,举起手上的挑篙,劈头盖脑扫过去:“老子打死你这匹野马!我教你乱蹦!教你乱蹦!”野马一见势头不对,一个长凫潜入水底,能逃多远便逃多远。它从远处钻出水面,只见杨老倌在船上扬篙跺脚,大骂不绝。它不知素来疼爱它的主人,为何突然之间像变成另外一个人,变得如此粗声蛮气。且不理他,径自偷着玩乐。
杨老倌自然有狠招,野马归群,杨老倌冷不防一把揪住野马的脖子,另一只手卡住双翅腋窝,把它做死的往水里摁住:“我教你乱跑!教你乱跑!老子呛死你这匹野马!”野马起初奋翅挣扎,泼乱一阵水浪,无奈鱼鹰凫水的本领再高,毕竟在水底憋不了3、5分钟,七魂二魄全然失散,野马被杨老倌丢上河岸,瘫软在烂泥里,浊液自喉管往外直冒,连翅翼都无力抖动一下。
从那以后,野马知道杨老倌喊叫:“ye-ma!”,便是对它发出的命令。望着杨老倌手中的挑篙一举,或是鱼招子往船板上一顿,野马便懂醒,自己该是收敛的时候了。
野马蹲守鹰架子上,鱼鹰都缚上了架。脚下的采桑河水有点浑浊,泛起灰黄的光亮。野马微微扬昂头颅,鹰钩嘴斜指天空,不时苍凉地鸣叫一声。蓝宝石眼睛泛着幽亮的绿光,眼先处一点铜钱大的橙黄色,与上喉部半圈白毛相衬,斜照余晖里格外醒目。它头顶和下喉部的短毛间,夹杂丝丝细细的白羽,表明野马正处于精力旺盛的生殖期。
杨老倌一直把繁殖鱼鹰的希望寄托在野马身上,野马膘壮毛齐,游水速度快,追鱼下嘴狠。其它鱼鹰胆敢近前抢食,它会放弃追鱼,先与挑战者啄斗。明明它在划子上歇脚,别的鱼鹰叼着鱼送近来,它喜欢突然来个饿鹰扑食,抢不到鱼,啄几下鱼尾巴,围拢主人邀功讨赏。如此优良健壮的种鹰,一生可遇不可求,杨老倌总是宽慰和鼓励自己,野马是上天送给他最后的礼物。群内养有3只成年母鱼鹰,年关岁末的日子,正是捕鱼旺季,杨老倌宁可减少收入,也不让种鹰下水,让它们吃好,歇好,养得容光羽亮,好让它们承担起繁衍种群的神圣使命。
野马与母鹰的交配,看来无可挑剔。母鹰下蛋,隔天一个,隔一日又一个。母鹰下蛋的时候,野马蹲守窝前寸步不离,哪只公鹰想浑水摸鱼插上一腿,野马“哦!哦!哦!”厉声吼叫,扇扑翅膀拍打来犯之敌,捍卫神圣的夫权、父权。鱼鹰蛋比鸭蛋略大,蛋壳浅绿色,杨老倌一个一个对着光亮挑选,挑选个大体圆的受精卵,送到抱巢的母鸡窝里代孵,最多的一窝,有30多枚种蛋。杨老倌心中充满希冀,期待重新听到鱼鹰嫩崽的唧唧鸣唱,他虔诚地祈祷上天保佑,保佑祖代相传的“鱼鹰杨家”不至于在自己手上断绝了香火。
又是几年过去,偏没有孵出一只鹰崽来,鱼鹰寡蛋就是放油煎也没有人吃,繁衍的希望就在这年复一年的明晦交替中渐渐黯淡,杨老倌终是灰心丧气。野马的交配变成了阉鸡踩水浪费表情,踩不踩水,杨老倌后来不再关心了,自然也不再另眼相顾,不再让野马与母鹰享受那段吃喝玩乐的清闲日子。下湖作业,野马一时来了劲,仍然会追逐异性,挣扎着爬上背去。嫌它碍眼睛,杨老倌总是呵斥一声,棒打鸳鸯一挑篙扫过去。
一个荷花盛开的特别日子,野马给杨老倌长足了脸。
洞庭湖野生荷花节开幕式,特设鱼鹰捕鱼表演项目,同时也是首届洞庭湖区鱼鹰王争霸赛。竞赛以半个小时为限,设尾数、总重、单重3个单项冠军,综合主人与鱼鹰的表现,由评委会评定最佳搭档,授予“洞庭鱼鹰王”荣誉称号。
鱼鹰人家守着一份古老的传统业次,却又眼睁睁地看着鱼鹰种群的衰败而无可奈何,听说有了这么一个展示与竞争的舞台,东洞庭、西洞庭,还有南洞庭湖,包括湖北监利、石首、洪湖的,本省长沙、益阳、常德的,岳阳本地南津湖、黄盖湖、芭蕉湖、鹤龙湖的,各路鱼鹰高手踊跃应召,争决雌雄。
采桑河附近的团湖荷花公园,5千多亩荷莲蔽水连天,享有中国野生荷花之乡。火辣辣的阳光下,团团荷叶撑起绿伞,密密匝匝地遮盖水底世界,偏是盏盏荷花争奇斗艳,如同点点红烛,将满湖无边无尽的生命欲望照亮。黝黑的团湖鲫鱼,油黄的团湖鲤鱼,成群结队在花枝莲蓬之间快活游戏,绽起浪荡的水花。撑开一只采莲游船,移射枝动花摇的吱喳声,艳丽的光影飘逸,将沁人的寂静荡向荷湖深处。白鸟不时惊起,款款地从绿湖腾升,在明净的空中盘旋,复落入远处的荷莲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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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花花絮絮,野马当然不知道。杨老倌点篙,渔划子朝指定水域撑去,一片荷莲稀疏的宽阔水域,下湖的鱼鹰特别多,围观的人特别多,吵吵闹闹的。野马蹲在船舷,它本是“人来疯”,弯颈仰头,双翅耸抬,尾翼上翘,朝天伸展长嘴,喉咙深处不停地发出咯咯的叫声,全身抖颤像一只被激怒的斗鸡格外兴奋。
只听一声哨响,杨老倌横挥挑篙,野马收翅扑下水去。各路鱼鹰浮游四散,乌黑的颈脖在水面左顾右盼,主人急切地用挑篙尖尾拍打水响,溅起水花催促自家鱼鹰快快潜水追鱼,湖上一时风生水起。野马不慌不忙划水,杨老倌不紧不慢划船,顺势用橹片挑水泼戽野马,替它助威鼓劲。就在这时,岸上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谁家鱼鹰首开纪录,死死地叼住鱼脑壳,鱼尾巴一抖一抖,扑扑地朝主人船边游去。主人立马伸出长竿的鱼招子接应,鱼鹰一吐嘴,猎物落入网兜,主人高高举起向四围观众炫耀,一条约半斤来重的黄牯鱼。接下来的时间,掌声,笑声,欢呼声与水浪声连成一片。各路鱼鹰好手尽显身手,有连鹰带鱼泼喇喇挑上船的,有主人俯身探手掰开鹰嘴取鱼的,团湖鲤鱼,团湖鲫鱼,大头雄鱼,胖鲇鱼,肥草鱼,刺鳜鱼,各色鱼种像是有意助兴,纷纷被鱼鹰长嘴叼上来。
眼看比赛接近尾声,人家捕了两三条,杨老倌连鱼招子还没有打湿呢。野马依旧不紧不慢地扎下水去,又浮上来,一双祖母绿宝石眼睛左右搜寻,微张的嘴里空空如也。杨老倌心里有些着急,一边加快摇动双橹,一边用脚踏响卧搁在小舟上的鱼招子,哒哒!哒哒!哒哒哒!节奏越来越急促。
就在这时,野马游水动作明显加快,它一边往前游,一边回头注意主人是否跟上。杨老倌会意,用力加速荡船,野马对上眼神,一个猛子扎下水去。杨老倌一边随手荡橹,一边注目巡视,只见船头不远处,湖面犁开一道浪痕,野马乌黑的背脊露出水面,脑壳却一直浸在水里。逮着大鱼了!杨老倌心头一喜,歇橹稳住渔船,双手举持招子,严阵以待。果然,野马忽然掉转头直奔渔船游来,杨老倌双手举稳招子,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箭影与划子平行的刹那,招子直插野马嘴下将猎物截住,杨老倌顺势猛然将鱼兜沉沉地提出水面,哗啦啦水响,哦嗬!好大一条团湖鲤鱼,尾巴伸出招兜外边好长一截,观众的欢呼声摇醉满湖荷莲。
以水中冲力硬拼,野马根本不是大鲤鱼的对手。野马机灵,它死死啄住鲤鱼的一支划鳍,不弄痛鱼,它自然不会挣扎乱窜,猎物却已是无法脱逃,野马咬着它游走,顺势把鲤鱼带上水面。野马知道,主人一定会张网以待。
鸣金收兵,比赛结果,大鲤鱼重12斤8两,单重和总重第一。毫无争议,野马和杨老倌扛回了“洞庭鱼鹰王”金匾。
杨老倌一高兴,操起剖鱼刀,将野马脚上绳索的死结挑断了。
紧随野马身旁,鹰架上有6只雏鹰分叉两排站立。雏鹰上体羽毛棕褐色,胸脯仍是白色的,像系着白兜兜的幼儿,看起来比家鸭大不了多少。它们晾翅摆势的,似乎随时会扑下河去显试身手。这批接脚鱼鹰,杨老倌费了老大的劲。它们从微山湖采买,坐汽车转火车,像侍候老祖宗似的,总算安然带回洞庭湖。
杨老倌这群鱼鹰,如今恐怕是洞庭湖上最后的人工饲养种群了。只几年功夫,昔日与野马同打擂台的鱼鹰,大多杳无音信。洞庭湖上到处是迷魂网阵、电打渔船,养鱼鹰算不来账,采桑河上昔日与他一同放养鱼鹰的伙伴,早就改了行当。鱼鹰老的老,亡的亡,像人一样会寿终正寝,再不补充接脚的,洞庭湖鱼鹰莫非在自己手上绝迹?杨老倌一辈子与鱼鹰为伴,这号断香火的事,绝对不能发生在自己手上。杨老倌四处寻访,访得数千里之外的微山湖,虽然心痛捕鱼换来的票子,别无它法。
杨老倌心里清楚,无后绝种的结局不能归罪野马,就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连神仙也无法挽回。就在洞庭湖畔的巴陵古城,有座金鹗山,过去金鹗翔集,金鹗比鸬鹚更为凶猛,会像老鹰一样用爪子捕鱼,渔民敬为神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金鹗在洞庭湖上悄然绝迹。后来听说是农村使用化学农药,稻田、菜地里到处喷洒,污染了河水湖水,农药残留在鱼身上,金鹗吃了受污染的鱼,便孵不出嫩崽来了。
人类用科技手段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化学药剂最险恶的特性之一,是它们会通过食物链上所有环节,由一种生物传到另一种生物,而许多食物链的终点,指向我们自身。
又一群鸬鹚荷着暮色匆匆忙忙从河上飞过,飞向夕阳燃烧的天边,寂静的湖野,传来翅膀振动空气的扑扑声,如风吹草地,亦如野马掠过水面。野马的鹰眼,随着飞行的鸬鹚阵队转动,它的目光与思绪或许已经起飞,身子却是一动也不动,呆呆地保持晾翅的姿势。莫非它已经忘记一举冲天,尽管主人早已挑断它脚上的绳索。
最后一抹斜晖像往常一样,从鱼鹰脚下随采桑河水无声地散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