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望子
我不认识字母小姐,但我经常看见她。那时,我每天必须接送陆高上学。花了六千元择校费,把陆高弄进城里最牛逼的这所实验小学,我不清楚到底划不划得来。十年前,六千元还不算个小数目,不过我别无选择,人人都想进个好学校,我不能让陆高看扁了我,有些人家拿着钱,还投靠无门呢。瞅着陆高蹦蹦跳跳进出校门,多少还是给了我一些安慰的。
听说我为他进校,花了不少银子,陆高很不高兴。他责问,这么重大的事,怎么也不和他商量一下。我们父子之间一向是互通有无的。我说有什么好商量的,民主之后,不还是集中?他冷笑笑,别忘了,这事关系到我,我可是有一票否决权的。我笑骂道,你个臭小子,别得了便宜就卖乖,让你到一个相对好一点的环境接受教育,难道我还做错了!陆高还是不高兴。不像是装的样子。过了几天,他说要和我谈一谈。谈什么。他说要和我签个合同。什么合同。他说,我不能白花你的钱,这些钱等我工作之后,会如数还你的。唉,生子如斯,夫复何求?这钱花得还真的值了。我说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你实在要签也行,还有初中、高中呢,到时择校,你一并签吧。他想了想说,也行,不过高中就免了吧。咋的。我听说重点高中是凭分数录取的。瞧这小子,其志不在小呵。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陆高,可见再交心的人也会藏着掖着的。择校之前,我曾经揣了两千元,去拜访过校长。不能算很熟,一起参加过两次很无聊的务虚会。他很正直,也欣赏我的一些观点。在他眼里,那些观点呀看法呀都很理念。校长非常喜欢理念这个词。我知道,每次招生,学校总是要预留一些名额给那些关系户,或者机关里的头头脑脑。我是这样想的,老头子要是收了这两千,其实就等于我省去了四千,何乐而不为呢。
跨进校长办公室,正好他一人在看文件。关键是他还记得我。当然,我是晚辈,他是长辈,礼数我是分得清的。客套了几句,我便告诉他,我的儿子今年要上小学了。他点点头,问起我最近的思考方向。我也不想在儿子的事情上说得太多,点到即止,便随着他的指引胡侃起来。我是一个小公务员,业余爱好写作和钓鱼。我的写作不是文学创作,我搞不清什么是文学,也不知道如今什么样的作品配得上“文学”。我主要是为本市的一家晚报,写写思想评论或者时事杂谈。当然用的是化名,眼前这位校长,就是少数几位知道我的化名的人士之一。这类千字文大多不痛不痒,但聊胜于无,也为我赢得了一些虚幻的声名。我指的声名仅限于本市范围,仅限于熟识我的那些人当中。事后,我想也许正是这个声名,让校长有所顾忌,放弃了对我的帮助。毕竟,他也不希望自己成为我评论和杂谈的对象吧。
我们谈得正投机,电话响了。他歉意地看看我,抓住了电话机。我很感激这个来得及时的电话。我也感激校长,他恰到好处地侧过了身子,让我得以从容地掏出信封,放在他翻阅的文件夹层之间。然后,我悄悄退了出来。一到楼梯口,我就快速跳跃下去,无声无息,腾云驾雾一般。没有听到校长的喊叫。我想事情成功一半了,可能还是一大半呢。我心跳加速,但和刚才的紧张不同,现在是兴奋,我没想到举手之间就大功告成了。放眼望去,这所园林式的小学实在漂亮,就算花上个六千块也值,何况现在还打了折!
林木隐映的鹅卵石小道上,字母小姐款款走近。我并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就是这所小学的老师。此时此刻,我眼里只有一个年轻漂亮、亭亭玉立的姑娘。牛仔裤,白衬衫,一根大辫子,一张鹅蛋脸。如果你硬是要我描绘字母小姐的样子,恐怕我只能把她写丑了。我的建议是,你不妨去找找靳尚谊或者杨飞云的油画看看。字母小姐就像那些油画中的系着红头绳的长辫子姑娘。
这么快就搞掂了,我的心情可想而知。字母小姐走到我的面前,把那个信封递过来。我有些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那个信封正是我刚刚送出去的信封,而字母小姐好像认识我已有一千年。在校长办公室,我并没有看到字母小姐,字母小姐走过来的方向,也说明她与办公楼大相径庭。抬起头,我朝办公楼上望望,正巧看见校长大人站在窗口,微笑着,朝我打了个手势。明白过来后,我还是目瞪口呆。信封如同放出去的鸽子,又飞回到我的手里。同样微笑着的字母小姐什么也没说,也没有多瞅我一眼,已经飘然而去,沿着她来时的鹅卵石小道,我只能看到她俏丽的背影。
此后,我多次见识过字母小姐的微笑。她的笑并非定向性的,笑是她的固定表情,仿佛她永远无忧无虑。
到这所小学接孩子有个好处:自行车停在校门外,家长们可以徜徉在校园里,站在教室的窗口也行,老师是不干涉的。我喜欢猫在教室的后门,为的是不让陆高看到,又能看到老师上课的内容和陆高的表现。更多的时候,我还是个规规矩矩的家长,拱着手,或者双手插在裤袋里,站在鹅卵石小路上,等待陆高下课。这时,我会看到字母小姐,像一只蝴蝶,穿行在花园里,从这个楼跑向那个楼。她总是夹着一本书,也可能是一本五线谱。她的高跟鞋叩击在鹅卵石上,就如同五线谱上的音符,也好像是要把那些音符继续谱写下去。
只要见到她,我总是本能地避开,生怕她认出我来。后来发现纯属多此一举。她对每个人都笑着,好像她认识每一个人,但也没见她和谁打招呼。有一次我躲闪不及,和她面对面的站在小道上。我右脚向右,她的左脚便向左,我左脚向左,她的右脚便向右。我们同时立定,望着对方的眼睛笑了。我能感到字母小姐吹气如兰,整齐的牙齿白如扇贝,柔软的舌尖飞快地舔舔红唇。我决定伫立一旁,待她过去。谁知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说:我认识你!
“你认识我?”
字母小姐微微颔首,目光清澈而透明,没有任何瑕疵。这怎么可能。难道是校长告诉她的!那么她和那个老头子的关系就值得怀疑了。见我一脸茫然,字母小姐接着说:我是陆高的音乐老师。哦。不过,在任教陆高之前,我就拜读了你的不少大作了。现在,我总算见到真人了。说着说着,字母小姐激动起来,她的微笑也如梨花一样绽放。“谢谢你!”她说道,还盯着我的眼睛。我以为她会向我伸出手来的,可是她说完,就轻盈地转身,继续击打着优美的音乐,擦身而过,只留给我一股若有似无的桂花香。
王纯杰绘画行为-水缘1
陆高已上三年级。近来他的学习状态还不错。做作业也不再要我催。尽管还是吊儿郎当相,作业质量倒是挺高的。几乎是和上学期换了个人。我问他,最近心情很好嘛。他白了我一眼,我一直很好。受到表扬了?他摇摇头,难道一定要表扬了才能快活!我发现我出的每一拳都像是打在棉花上。
不过为了奖励他的表现,四年级一开学,我便买了一辆摩托,这样可以节省些时间。结果又惹来陆高一阵埋怨。陆高是这么和他妈说的,他说老陆这个人不地道,很不地道。老陆怎么不地道了,他妈一边洗衣服,一边好奇地问。明明是他自个儿想开摩托,想威风威风,想赶时髦,硬是要栽到我的头上,说是为了方便我才买的。我真是出了灯油钱坐在黑地上。我还没有反驳他的词儿。
以前我骑脚踏车送他,风里来雨里去的,陆高总是喋喋不休,一扯到学校的事,班上的事,他就云山雾罩。现在好了,他什么话也没有。坐在摩托上,他总是与我隔着一段距离。我叫他靠近些,最好是抱着我的腰,这样安全,也方便我加速。陆高鼻子里哼了哼,身子动了动,可我并没有感觉他靠上来,似乎离我更远了。有时候,我都怀疑他还在不在后座上。我喊一声:陆高!怎么了,他回答。没什么。我给他弄得也没情绪说话了。
私下里,我也问他妈,这孩子是不是到了青春期了?那也太早熟了吧。我看不像,他妈思索了一会儿,严肃道,他没长胡子,内裤也是干干净净的。趁着一次全家去电影院看好莱坞大片,我问他,最近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说说。我怎么了?陆高反过来问我。我看你像有心事的样子,你跟我说说。陆高摆摆小手说,电影开始了。
有好几次,我想提起音乐教师,那个美丽的姑娘,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陆高这家伙眼高于天,所有科任老师他都点评过,唯独没有见他提起过音乐教师。以往他会说,“今天语文老师表扬了我”,“政治老师太臭”,或者“手都举麻了,数学老师都没叫我上黑板”。现在,关于老师,再也不见他的只言片语了。我连那个姑娘是谁都不知道,要是贸然扯到她,陆高会怎么想呢。
那天,我跨坐在车上,在校门口等到了半天,都没见到陆高的身影。正要停车去找。陆高在我后面,沉沉的说,走吧。我把他放到家门口,便扬长而去。刚好有个应酬,喝酒前时兴炒地皮,我已经晚点了。才摸了两把牌,他妈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听话音,似乎还带着哭腔。房间里人多,她又支支吾吾的。我只得出来,站在窗口,问她到底怎么了。她说陆高让人给打了。谁打他了。还能有谁,他的同学呗。怪了,陆高不像个惹事的主儿呀。再说我已经送他到家门口了。我说,没伤着吧。鼻青眼肿的,你说咋办。带他去医院吧。他不去。不去就算了,让他好好反省反省。你还是回来吧,他妈终于命令道。好吧,我和他们说一声。
进了房间,我又改了主意。牌不打也就算了,饭不吃酒不喝就回去,再怎么解释,朋友们也会笑话的,再说这种鸡毛蒜皮也说不出口。说出来,还好像我有多护短哩。伤已伤了,现在回去也无济于事,估计也不会是什么大伤。
王纯杰绘画行为-水缘2
我再次坐到牌桌上。不久电话又响了,一响就响个不停。我故意不去看。也没人提醒我看。不过我心里还是犯嘀咕的。越犯嘀咕,脸上越显出处之泰然。没想到的是,我对家的手机也响了,对家瞅了我一眼,好像是我的电话引来了霍乱。对家是个情场高手,待老婆也一样,他接通电话便“亲爱的小乖乖”,然后啧啧有声,搞得全体鸡皮疙瘩,有人朝他踢了一脚,他便叫“亲爱的小乖乖,他们不准我接”。然而电话那头一直没声息。对家吹了吹手机,好像他握的是一支麦克风。他的脸色讶异,看来是个陌生号码。大家便笑他,他的脸上也挂出尴尬,继而庄重道:请问你哪位。里面传来陆高他妈娇柔的声音:我找老陆,老陆和你一起吧。对家赶紧道:好的小乖乖。说完朝我勾了勾手指,递过电话。众人再次哄笑。
我瞪了他一下,心里却不无自豪。陆高他妈在电台,声音是她的绝活。我问她,到底怎么了,还有完没完。我尽量显出不耐烦,同时作好回家挨训的准备。电话再次没有声息,过了一会儿,差不多我快要憋过气时,陆高他妈说:你给儿子的班主任去个电话吧。随即传来盲音。
正发愣,有人拍拍我的肩说,还是回个电话去吧。我立刻让人挤出了椅子。不过那天晚上,我还是坚持到了最后。回到家中,黑灯瞎火。摸索上床,陆高他妈给了我一个漂亮的弓背。直到早晨起床推出摩托等他上车,我才看清了陆高。一夜睡眠,他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也许本来就没大碍,只有眼角处还有些淤青。他一只手举着面包在啃,一只膀子扬起,耸耸肩,为的是把背包整好。送他到校门口,正好遇到他的班主任,陆高恭敬地叫了声老师,就向里走;班主任向我招招手。
校园里书声琅琅,空气清新,这种感觉很好。在班主任的办公室,我向他道歉,说“昨天酒喝多了,便没好意思再打扰”之类云云。年轻的矮个子班主任微微一笑说,也没啥大事,就是通报你一声,陆高和班上的同学闹意见,一言不和,便动了手。我说动手是不对的。不过陆高没错,就是反应过激了点,说完他瞟瞟我,有些意味深长。哦?是音乐课下课后,同学们边走边议论字母老师,可能有些同学的话不太入耳吧,陆高听不下去,就……
班主任没再说下去,但我已经听明白了。我赶紧说,王老师,这个事还请你多多费心,你的话比我们做家长的要管用多了。班主任想了想说,行,那就交给我吧,但要看时机。他说我就担心你们晓得情况后,对他盘根问底的,这种事,过去也就过去了。是是是。字母老师那边,我会和她交换意见的。谢谢了,要我做什么呢。他说静观其变吧,你们最好装作不知道就是了。好的好的。
我打躬作揖的出了校门,脸也阴沉下来,忧心如焚。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当然也可能我们想得太多了。刚才忘了问班主任,陆高他妈知道没有。别看她的声音温柔无比,发起脾气来也不小。要是让她知道陆高是因了这个事动手的,怕要急得火上房了。估计班主任没有告诉她,要不然不会要我通电话。
吃早饭的时候,陆高他妈问我,碰到班主任没有。我说碰到了。到底咋回事呢。我说也没啥大事,同学之间闹意见也是平常的,只是不应该动手,班主任已经找他们谈了,两个人都认识到了错误,还互相道了歉。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陆高他妈拍拍胸口,舒了口气。
以后的几天,陆高早出晚归,说是忙一个演讲比赛,没有任何异常,只是话少了许多。比赛获得二等奖,奖品是一支钢笔。他把证书和钢笔放在茶几上,但也没见他有什么兴奋劲儿。接着就是期末复习和考试。考试真是个好东西,只要考试,再懒散的学生也会勤快些。
王纯杰绘画行为-水缘12
本来我想找找班主任,了解一下陆高近期的表现,顺便也探探他和字母小姐谈得怎么样了。只是手头在琢磨一篇稿子,又担心进出老师办公室引起陆高的反感,便耽搁下来。没想到字母小姐却来了电话,约我在咖啡馆见见。
我记得那是个星期五的下午。爬上二楼,字母小姐已经坐在大厅,见我到了便飘飘欲仙起身示意。美女相邀,把大厅里的目光都招引过来,我有些腼腆,也有些得意,仿佛真的是在和恋人相会。不过一坐下,我便回归本色了。我知道自己的身份。
“给你添麻烦了!”
因为同时说出这句话,我们惊愕地望着对方,又同时笑起来,我是笑着往后仰到沙发靠背,字母小姐是吃吃笑得捂住嘴巴垂下头。乌亮的黑发下,她的粉颈白如凝脂。女服务员送来了茶、咖啡和原味瓜子。我喝咖啡她喝茶,这才舒缓了气氛,恢复了拘谨。字母小姐说,她早就想找我的,一直没时间,音乐课虽是副科,课时却不少,她带的班又多,只有复习考试期间,她才能松松劲。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
也许我彬彬有礼的外交辞令,让她不舒服,她的目光有些冷。那也只是一忽儿的工夫,再次仰起头,她又莞尔一笑。一笑倾城,再笑倾国,说的大概就是她这样的女人吧。幸好我的定力尚可,心有所动,却淡然处之。她吹了吹茶水上的花瓣,道:你真的不晓得?
晓得什么。
王老师没和你谈过?
谈过,你指的是?
字母老师媚眼如丝,她嗔怪道,算了,你不想说就算了。
这一来,我略显尴尬,真的不知说什么好了。我不想再扯陆高的事,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还提它干啥。她如果说的是这事,我只有装作不知道,也让她少点压力。我点了根烟,只听见字母小姐幽幽的说,你说我这样的女人能做老师吗。
怎么不能?我听说,同学们对你的评价很高呀。
高吗,我怎么听说,我会害了学生的。
你怎么会害学生呢,你是合格的优秀的音乐老师。我还想加上“美丽,多情,人见人爱”之类的字眼,不过这些词儿只能在心里悄悄的说了。
你就别逗我了,她笑吟吟的,跟你说正事儿呢,我想调个班,不再教陆高那个班,又怕他接受不了,所以才找你商议的。
转了一个圈圈,她还是回到那件事上。看来她也很在意。
别,千万别,你要是真的那么做了,才是害了他呢。
会吗。见我这么说,她挺直了身体,胸脯也鼓起来,脸上显出忧虑。
你说呢,你觉得那样做合适吗。不过你好像还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说你真的会害他。我是说,你的音乐教得那么好,他和他的同学们已经习惯了你的教课方式,你这样突然走了,说不定会埋没一大批的艺术人才呢。
你别吓我,有那么严重吗,你怎么也会上纲上线呀。
不是我上纲上线,是你自己念念不忘那件事,我看,到头来,别人没害到,倒把你自己害得不浅呐。
去去去,又来了。字母小姐再次媚眼如丝,搅得我心里怦怦直跳,身体也有了些可耻的反应。她说,那我谁也不教,我干脆辞职得了。她说,那样我谁也不得罪,我就害我自己得了。
那也不行。我故作严肃道,你要是真的辞职了,不但我不答应,你们校长不答应,所有的学生家长都不会答应。你上午辞职,我下午就会组织家长们联名上书,你信不信!
我有那么重要吗。这一回字母小姐笑得前仰后合,再次招来不少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好像我真是个情场高手似的。我清清嗓子,她的笑声戛然而止,咖啡馆里的烛光也恍惚一摇差点熄灭。我们没有再谈学校里的事,而是信马由缰,海阔天空,以致聊了些啥,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是走着回去的。和美女相约,不同于和朋友饮酒作乐。我身轻如燕,仿佛掌握了独门绝技。坐在书房里,我沉浸在那种氤氲的氛围,好似经历了一次奇幻之旅,而字母小姐还坐在我对面。我得承认,我喜欢字母小姐,但我对她绝没有非分之想,偶有悸动,也瞬间被自责所取代。我喜欢的是她的真性情。没有思想,没有深度,没有造作,一切都是天然的。“你说我这样的女人能做老师吗。”想想她的话,我就要发笑。那么她是哪样的女人呢。我记得她这句话,但是并没有留心和琢磨这句话的含义。一直到和她在饭桌上偶然相遇,才有些明白,但也不甚了了。
吃饭时,陆高同学姗姗来迟。上了桌,埋头就扒饭。他妈一个劲地夹菜给他,在他碗口堆成小山,陆高同学哼了一声,又把菜扒到一个碟子里。陆高生气了,这是我们的第一反应。陆高生气时,就不吃菜,只扒白饭,以示不满和抗议。他妈急了,你不吃菜怎么行,这几天很重要哦。他妈朝我看看,见我无动于衷,又说,怎么了,谁惹你了?我赶紧踢踢他的脚。饭后,陆高回到房间,砰的关上他的门,我则破天荒地拉着他妈回到卧室,破天荒地陪她看起肥皂剧。
看了一会儿,他妈调小电视的音响,说不对呀,你今天的表现好得过份了。我啥时对你不好了。好得吓人。你是受虐狂呵。不是对我,她指指门外,以往陆高稍稍不满,你就会弹压的。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候,考试在即,我惹他干嘛。可是,可是我总是感到哪里不对劲。陆高他妈揉揉太阳穴,摇摇头,闭上眼睛,蜷进我的怀里。这个女人不能想事,也不愿想事,一想事就头痛,浑身不舒服,不舒服了就折腾人,所以她很怕用脑子,我也怕她动脑子。
早晨,我照例送他到校。“爸爸再见!”我期待着他招呼一声,可是他头也不回就进了校门,看来这小子对我意见还不小呢。打开办公室的门,脚下躺着一封信。这种事常有,可是面对这封信我却有了不祥之感。信没贴邮票,倒是封了口。把办公桌收拾一番,泡上茶,再次面对那封信,好像瞅着一只烫手的山芋。关上门,拆开信。只有一行字,一个感叹号:离她远点儿!
她是谁?不用想也知道。写这封信的人肯定跟她关系匪浅,有着极强的占有欲。他把她看成他的了。我奇怪的是昨天才和她喝了咖啡,今天就来了兴师问罪的警告。也就是在咖啡馆里坐了一坐而已,却好像动了他的奶酪一般。反过来也可以这么说,冰清玉洁的字母小姐其实是很不简单的。
我不是个爱惹事的人,但也不是个怕事的人。我无意于八卦,无故沾上一身腥,还是有些不甘心的。不过打听的结果却非常失望。字母小姐至今单身,好像对男女之事也没多大兴趣,和她这个年龄有点不相称。没谁听说她有男朋友,也没见谁给她送过花。如花似玉的字母小姐没人追求,显然不可能。跟她恋爱的男人开始都兴致勃勃,没过多久就跑的跑了,躲的躲了。反正,字母小姐的每次恋爱都无疾而终,索性不再谈了,谈也是白谈,她是这样认为的,大家也是这么想的。字母小姐的恋爱有一阵子在学校里是个公开的秘密,可这样的秘密经不起冷藏,老师们都是些温文尔雅的人,也怕伤了字母小姐的心,过了一阵子,就是暗中也没人碎嘴了,仿佛那是一个不能触及的禁忌。既如此,我还管这样的闲事做什么呢。
那年夏天我们打算去北戴河。这个计划在梅雨来临之前就敲定了。最兴奋的要数陆高他妈。她早早就和领导打了招呼,台长也答应了,还说到时要给她送行和接风。陆高他妈赶紧说“免了免了”,说你这一搞,岂不是无事生非么,你不要添堵就行。台长是个大度的男人,当然不会计较她的言语不睦。陆高他妈还是不安,不是担心这就是忧心那的。暑假一到,她又忙开了,先是盘算带什么衣服,带多少件,后又准备零食和药品。还拉着我到专卖店买了两套品牌泳装。一套红的,一套黑的。她把我强行拉进试衣间,一定要我点评。就是太露了,不待我开口,她就羞怯道。我说嫌露就别穿了。她瞪我一眼,小心地包好泳装。夜里头,她不是蹬被子,就是踢老陆。也难怪,自从陆高读小学,她就没出过城。瞧她那个乐乎劲儿,我和陆高相视一笑,摇摇头,心照不宣。
应该说,陆高对于去北戴河度假,也兴奋过一阵子。我记得,这个计划最初就是陆高提议的。全体通过,陆高很开心,觉得在这个家里,他也有了一定的话语权。我记得那晚的碗碟也是陆高收拾洗涮的。
王纯杰绘画行为-水缘3
出发前的晚上,打点好行装,我们早早上了床。刚刚进入状态,陆高敲响了房门,弄得我们一阵手忙脚乱。幸好没开灯,陆高的身影黑乎乎的撑在门口,说他不去了。你不去了,你为什么不去!他妈急了,我赶紧给她披上毛毯。因为所以,这就是理由。陆高说完,给我们掩上门。沙,沙,沙,客厅里回荡着他趿拉拖鞋的声响。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发火,你应该扇他的。我为什么发火,他不去,我们去就是了。事实上,我也在纳闷,我怎么就没批评他呢。不错,他去不去,是他的选择,但是他的这个决定来得也太晚了些,他这不是拿我们寻开心么,还要不要一点集体观念了?可我硬是什么也没说。我只是拍拍毛毯,毯子在抖,他妈一定气得不轻:滚!她一声令下,我就乖乖滚到书房里去了。
早晨醒来。卧室里已没人,客厅里的行囊也不见了。推开陆高的门,床上也没人。这小子正端端正正坐在阳台写小楷呢。写一手好字儿,就能找到一份好工作,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但好像长这么大了,陆高只听信了我的这句话:写小楷。从没间断过。这让我忧虑之中又陡增欣慰。你妈呢。走了。走了?大概已经上车了吧。这么说,你妈把我们爷儿俩扔家里了!
陆高掷笔,伸懒腰,起身做了几个扩胸动作。他拉开一把椅子,请我上坐,说要和我谈谈。我们谈过多次,陆高还没这么严肃过呢。我有些激动,好像组织上找我谈话,要给我加官进禄。很快我又自嘲,我才是组织,陆高这是在向组织上汇报思想呢。陆高顿了顿,问我是不是和字母老师约会了。我有些懵,一时转不过弯来。不过终于从他嘴里听到字母小姐,证实了我的猜想,我竟有些乐呵。
你听谁说的。有这事儿吗。没有。陆高皱皱眉,换了一只脚站立。你们没见过面?见过。在哪。咖啡馆。那还是约会了,陆高松了口气说,老陆呵,和你谈话好像很累呵。看来你对这事很好奇嘛。我好奇的是你和字母老师的关系。关系?什么关系,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可是你们约会了。那能算约会吗。不算吗,那什么样子才是约会呢。你说算那就算吧。其实算不算约会不要紧,我好奇的是你们怎么计划未来的,又是准备怎么联手对付和安排我老妈的。
“还不都是为了你!”这话差点冲出口了,幸亏我咬紧牙关,要不然会再次引火烧身。真要是告诉他,如果说我们谈了些什么,主要还是围绕着他,肯定是要出乱子的。我无法预断陆高听了之后的反应。
见我一言不发,陆高满意地笑了笑。他觉得他占了上风,可能还攻破了我的心理防线哩。老陆呵,你不老实,很不老实。你要我怎么做。你这个态度就不对,什么叫我要你怎么做?我怎么敢要求你?你就是犯了错,你也还是我的老爸,这一点是不可更改的。作为一个像样的父亲,怎么做只有你自己清楚。陆高就差没说“坦白从宽”之类的话了。我不清楚。老陆呵,你想想,我们父子俩有什么不好说的呢,有什么不便商议的呢,说来听听,说不定我还能给你出出主意呢。你到底要我说啥。你瞧瞧,你又来了,陆高背着手,在他的房间里踱起步子,你要是还这个态度,你的事我就不管了。本来就没什么事嘛。真的没事吗。能有什么事。你以为你这样我就没有办法吗?你有的是办法。
这回我说的倒是大实话,我觉得在想象力与创造力上,一个成人与孩童之间绝对是无法抗衡的。成人已然形成定式,对于孩童来说,每一种方法都是新鲜的。胆大包天,不知轻重,所以他们能够无所不用其极。你知道就好,陆高背对着我道,说吧,我答应你老陆,你所说的一切都不会呈堂证供,我保证严守我们的谈话。说什么?他的步伐停滞了,忽然一个大回转。他愤怒了,可他面无表情,只是伸长了手臂,手指恨不能戳到我鼻头。好吧,他轻轻地说,像是在耳语,既然这样,那我只好把你交给老妈了,她正在火头上,一定想找个机会发泄发泄的。你这是借刀杀人,我嚷嚷道。我要杀人?不会吧。要不就是你妈在借刀杀人!
王纯杰绘画行为-水缘4
说谁呢,谁要借刀杀人呀。防盗门砰的一响,陆高他妈回来了。她一身运动装备,满头大汗,热气腾腾,像是桑拿归来。陆高连忙嘻皮笑脸迎接,妈,你回来了,烧饼呢。没有。豆浆呢。没有,要吃自己买去。愿效牛马之劳,陆高向我摊出手,索要零钱,一只手已经拧开了门。这家伙又玩了一着金蝉脱壳。不过想想,他还是够意思的,他不在场总比在场好。陆高毕竟还是个孩子,难以守住秘密,尤其是面对他妈的时候。
说吧,谁想借刀杀人。陆高他妈开始审问了。我们在讨论孙子兵法,怎么可能杀人呢。我从容不迫。对付成人,对付陆高他妈,我向来不怯场。再说了,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还不杀人吗,你们玩的这一出,简直就是釜底抽薪。唉,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再这么“兵法”下去,我们家快成军事研究院了。看来她对此次没能成行还耿耿于怀。这就对了,这很符合她的性格。是呵,我顺竿子爬上去,深恶痛疾道,要不是那小子突然变卦,黄昏时分我们就能在海边钓鱼畅游了。我这一说不打紧,他妈柳眉倒竖,哼,我怀疑你们俩是双剑合璧,你幕后策划,他出手无情。说着说着,她就啜泣起来,伏到沙发上,身子一耸一耸的。我想伸手抚慰她,又怕被她撂一蹶子。还好,没有扯到字母老师身上就好,她这是武侠剧看多了。
“早餐来啰!”仓皇间,门响处,陆高一声呐喊,援兵到了。
吃完陆高同学亲自买来的早餐,喝过陆高同学亲手调制的草莓汁,他妈去冲凉。再次出现已经换了一身泳装。红色。隔天是黑色。一三五红色,二四六黑色。反正家居时,她不再穿丝绸睡衣,只穿泳装。难怪她要买两件。要命的是,穿上泳装后,她的运动量大大增加,不停地在房间里客厅里厨房卫生间里走来蹿去,到处都有她的身影,仿佛家里安装了无数面的镜子。这个夏天,我们注定要在红与黑的海洋里度过了。炎炎酷暑就要到来,那红色如火,黑色似漆,衬得她雪白的肌肤刺人眼目,要么让你烦躁,要么让你沮丧。午休时,我小心翼翼道,好了,别再闹了,你穿成这样,还真把咱们家当做迷人了海了?那你说我什么时候穿,你希望我穿到游泳场去吗,她嫣然一笑。我嗫嚅道,我还没那么老古董。那我真的穿去啦。随你吧,我有气无力道。
她到底还是没有穿出去,却害得我天天胆战心惊。她一穿泳装我就早搏。她却丝毫没有歇手的意思,直到陆高抗议。陆高说,老妈,你再这么个穿相真的是要杀人了。他妈惊讶道,怎么了,有这么严重吗。还不严重吗,陆高叫屈道,你不会不晓得,我可是一直有恋母情结的吧。这话搞得我和他妈目瞪口呆。是吗,看来老妈在儿子眼里还是有些魅力的哦。她这一娇嗔,让我更加抓狂了。我很担心,一觉醒来,陆高又会暴出什么雷人之语。
暑假终于磕磕绊绊地过去。开学第一天,班主任就打来电话,说陆高要求调班。调到六(7)班。那个班的音乐课是个男教师,班主任提醒道。我说不行,老师你告诉他,绝对不行,调班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会引发连锁反应。你怎么吓唬他都成,就是不能换班。班主任说,那行,我也是这么想的。晚上接陆高回家,他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吃饭时,我再次观察,他依然云淡风轻相。换班不成,他没有受丝毫影响,这不能不让我有所怀疑。如果陆高提出过调班,那么他也仅仅是一次试探,他可能早就预料到这么一个结果了。如果他没提,那就是班主任在试探我。我要是电话里随口应承,换班就会顺理成章,班主任也就甩了一个定时炸弹了。
深秋时节,字母小姐又给我打来一次电话。这回约我去的是玉米人,喝粥喝奶茶的地方。我不假思索,婉转谢绝了。电话那边一阵沉默,可能她在讶异,我竟然会拒绝一个美女的邀请,不过她既没撒娇,也没询问,只是“哦”了一声,略微遗憾的语气。我有些过意不去,我说有什么事吗,能在电话里说说吗。她说算了,以后再说吧。随即挂了电话。这样也好,要是她再一努力或暗示,说不准我就扛不住了。在漂亮女人面前,没有几个男人对自己拥有淡定的把握,我不会例外。我也没有多少理由拒绝她,可能是那封来历不明的信,也可能是和陆高的谈话,让我不敢再越雷池半步了。她要和我谈什么呢,与陆高有关吗,她知道了陆高想调班一事吗。失落的同时,我不免又有些牵挂她,这牵挂更加坚定了我不再和她联系的决心。我不能想她,而且要坚决遗忘她。既然我们没有关系,那就永远保持这种没有关联的关系吧。
遗忘是人类的天赋。不仅我遗忘了她,学校的老师遗忘了她,陆高也遗忘了她,似乎只是被她的歌声稍稍碰了一下腰。我不清楚,小学最后一个学年,面对字母老师,陆高到底是怎么度过的。反正他再没提过她,他的班主任也再没为此联系过我。至于陆高他妈,可能压根就不知道字母小姐的存在,她从没接送过陆高,除了代我参加过一次家长会。唯一的变化是,陆高和我们的交流少了。一进门就躲进他的房间,吃饭时也不准我们说话,筷子一扔又躲进房间。不久,就会听见他在里面哼哼呀呀的唱起来。他在学唱流行歌曲,但他和我一样,先天条件不足,缺乏音乐细胞,每次他的歌声传来,陆高他妈不是叹息,就是批我,说儿子跟我一样,一副鸭嗓子,怎么就没有遗传一丁点她的基因呢。她有这个资本,她的歌喉一旦敞开,几可乱真,可惜那时还没有模仿秀。
陆高没有食言,他以优异成绩进入附中,交了一万块择校费。正值教育改制,公办改民办,其实是挂羊头卖狗肉,打着民办的幌子,多收择校费,不达线的交三万五万十万的都有。那段时期普天之下卖字当头,什么都可以卖,卖厂,卖医院,卖幼儿园,卖中学,实在没得卖了,才有了后来的卖地皮炒地皮。这也是如今老师们频繁罢教的原因,为了他们的身份权益和退休保障。这些都不是我们小老百姓关心的事,我们关心的是孩子能否进个好学校,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惜倾家荡产。陆高还算顺当,择校没有要我操心,进班后一直担任学习委员,年年都是三好生。
也不是说他一点问题都没有。进入初三,他迷上了自残。他的裤袋里总是装着一两把裁纸刀,稍不如意,他就在身上划两下。开始他还瞒着我们,他妈洗衣服的时候,见到斑斑血迹,才发现他的大腿上胳膊上划了无数道血印,难怪他总是喜欢穿长袖衬衫和T恤了。见我们已经看到,他干脆明目张胆,刀不离手,高兴时就在手里抛出小刀掂两下,手指一拧,刀片伸缩,咯咯作响。陆高他妈怒斥过,哀求过,没用,就把气出在我身上。这一回我躲是躲不掉了。我问他,为何要这么做,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呀。他说这是放血疗法,划过之后,心里才舒坦。就没有别的办法吗。他说习惯了,到时就想划,不划过不了那道坎。我给他买了一只巨大的沙袋,说你要是烦心了,就对着它来几下。他瞅也不瞅。我说你这样做影响多不好,同学怎么看你,老师怎么看你。他说,我杀我自己,怎么碍别人了。
班里议论开了,说陆高文具盒里全是各式各样的刀,课桌膛板里全是沾着血迹的纸巾。胆小的女生避开他,胆大的女生就给他小纸条,劝他想开些,他依旧我行我素。班主任找他谈话,他口头答应,却没有改观。班主任只得找我谈话,说陆高这是对自己太苛刻了,他什么都想做得最好,达不到目标就惩罚自己,这样的孩子真少见呵。给他这么一说,我都不晓得是该为陆高自豪还是揪心了。从教师办公室出来,碰见副校长,他是我的老同学。寒暄两句后,他说陆高的事他晓得了,他的建议是找个医生看看,实在不行就送到三院住一段。我一听火了,我说你他妈说啥哩,你才要送三院呢。可能还没谁敢骂他这个重点初中的副校长呢,老同学一愣,说老陆你激动个啥,我这也是为陆高好嘛。我说好个屁,到了三院,没病也给整成病了,你当的个啥狗屁校长,你就不知道世界冠军张怡宁当年打不过王楠的时候,也经常拿刀片划自己吗。听到我的嚷嚷,办公室的老师纷纷出现在走廊,一见副校长又赶紧缩头。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老陆,从小学到现在,我一直不是你的对手,行了吧!副校长连连举手投降、送客。我想,在他和老师们的眼里,陆高他爸同样是个病得不轻的人了。
回家一说,陆高他妈也责怪我,说你怎么说话哩。我说他都那样说了,我就不能还击吗。人家是希望你重视这事儿。我还不重视吗。你怎么重视的?瞧你说的什么话,你到底是想制止陆高,还是在替他辩护呵!引导,疏导,还能怎么办。那阵子,我们家里沉浸在一片忧愁之中。眼看就要中考,这可怎么得了。愁云密布,陆高反而置身事外,他的成绩始终稳定在班级前五,他身上的血痕也在蔓延扩散,好像不搞个遍体鳞伤决不罢休。因此忧愁的同时,我还得承受陆高他妈的折磨。她说没见过哪个男人像我这样没用,她的父母生养了她们五个,五朵金花,不浇水,不培土,照样姹紫嫣红,现在过得都蛮好的,哪像我,弄了一个孩子还这么吃力,一点不学好。我说,我没用,那你来呀。她说你才是一家之主,哼,我要是个男人,还用你开口!你要是个男人,你会怎样他,揍他吗?他还巴不得呢。
说完气话,就出门喝酒。这个忧愁之家我是一刻都不能呆了。站在路口,车没等到,等来另一电话。陈水花要我去东海,我说下次吧,我得去21层,桃花老张正等我去开席呢。陈水花卟的一笑,还桃花老张呐,估摸着你们那儿一片花瓣都没有吧,快来吧,来了保准你芙蓉国里过春宵。那也不行,你不会害我重色轻友吧。那这样吧,你看出租,假如车往东海方向,那你就……说话间,车来了……我最怕陈水花的就是这一点,我觉得没有比她更可怖的小巫婆了。
走进包厢,我像个花痴。一式的芙蓉,水芙蓉。这种芙蓉宴我还是第一次参加。刚刚坐定,字母小姐从洗手间里冒了出来,径直坐在我的右手边。我们相视一笑,是那种礼节性的笑。陈水花拍拍手,说今晚姐妹们聚会,坐下才发现,少一位男士,少一点阳刚气,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怎么样,够交情吧。字母小姐盈盈站起说,水花,我和你换个位置吧,你们应该坐一起的。坐在我左手边的陈水花正色道,字母老师请指教,左边和右边有什么区别吗。女人们笑得花枝乱颤,字母小姐垂下头,耳根都红了。这些女人,有检察院的,有公安局的,有电视台的,有公司主管,有大堂经理,还有几个是包工头的女人,陈水花不介绍,还真分辨不出她们的角色。奇怪的是,最后介绍到字母小姐和我时,我们仍然礼节性地笑笑,谁也不晓得我们早就认识。这种默契带来的隐秘,既让我喜悦,又让我不是滋味。看来遗忘只是不自知的假像,遗忘越坚定,记忆越深刻。
那晚我们喝的是红酒。不知是哪个女人,搞来一箱玻利维亚红酒。喝到中途,字母老师插了一句,说没想到呵,老陆这么能干呵。陈水花拍拍平坦的胸脯说,对不起老陆,我记得你是喝白酒的,我怎么就忘了这一茬呢。此时我已经硬着头皮,围着桌子转圈,一个一个的碰杯,喝了大半瓶,感觉也越来越好。以前我只喝白的,不沾红的。我说算了,这酒不错。不行不行,再好也是红的,回头你肯定要骂我的,陈水花打了个响指,小姐,来一瓶水井坊!我说不要浪费了吧,喝不掉的。你以为呢,老陆我告诉你,只要你这个大才子开口,你想要谁喝,谁就喝。不待我招呼,几个女人主动请战,杯子排了一顺溜。都满上,不能厚此薄彼。这样做的结果,还是我喝得最多。她们只和我碰,边碰边念叨:不能厚此薄彼。三碰两碰,一瓶酒很快见底了。
陈水花提议,去钱柜唱歌,众人响应,唯有字母小姐犹豫,她的电话也适时响了。她的手机已经来过好几次短信。每次她翻看一下就关上,并不回复。此时的电话铃声好像坚定了她去唱歌的决心。字母小姐对着电话说,饭吃好了,正准备去唱歌呢,就这样吧。
那个发短信和打电话给她的人是谁呢。会是那个写信给我的人吗。
我们分坐两辆小车出发。看到字母小姐去了花冠,我就爬进帕萨特。车刚驱动,字母小姐又敲着车窗挤进来,说花冠里面塞满了。我目视前方陈水花的后脑勺,余光扫描到身边字母小姐的侧面轮廓,还是那么柔和。像“a”,也像“Q”。有的女人就是这样,多年过后,还是老样子,岁月在她们身上似乎没有留下任何印记。不过我还是感到她哪里有些不一样了。似乎变得陌生,但我以前跟她也不太熟呵,反正说不清楚。她紧紧靠着我。因为我坐在后座中间,两侧的女人都紧紧靠着我。车子稍一晃动,就能感受到她们身体的弹性。每当此时,左边的女警花就勉力挪开身子,想离我远点儿,字母小姐则弹了一弹,更紧密地贴着我。她的若无其事,使我判定她想借此看看我的心猿意马。偏偏陈水花好像也要看个究竟,她猛的一刹,女警花“妈呀”一叫,抱住前座的椅背,字母小姐顺势倒在我的怀里,我赶紧扶起她:你没事吧。对不起,她撑着我的腿坐直了身子,捺捺她的长发,再也没看我一眼。
钱柜留给我最深的印象,是那圣诞树形的果盘。我数了一数,足足有十四层。不锈钢的托盘。每只托盘里不仅拼装着奇珍异果,还有一支心形小蜡烛。一个包工头的女人点上蜡烛,另一个包工头的女人关灭了所有的吊灯和射灯,包间里只有烛光摇曳。燃烧的圣诞树,映照出人影幢幢,暗香浮动。女人们走马灯般上去点歌嘿歌。《红豆》。《遇上你是我的缘》。《牵手》。《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我等到花儿都谢了》。只有我和字母小姐舒舒服服坐在沙发上。我抽烟,她吃水果,间或还挑一两块送到我嘴边,我慌忙伸手接住。她抿嘴笑了,说我坐在圣诞树后,就像托塔李天王。你还在小学教音乐吗。我试图找到话题。她点点头,我还能去哪。你怎么不去唱歌。我唱得不好,她双手后仰,把蝴蝶形的发夹咬在嘴里,拢拢头发,再别上去。你怎么会唱不好?真的,我真的唱不好,她起了身,拉着我的手,我们去跳舞吧。我不会跳。你怎么不会跳舞?真的,我真的跳不好。不知不觉,我感染了她的句式和腔调。
她的手心里满是泥泞的汗。这不是那个字母老师,我对自己说。我从没想过她是这种样子。或者,她今晚有意要爽一把,与过去的自己划清界限,以改变我对她的看法?跳了一会三步,她把我的双手放到她的腰,她的双手搭到我的肩头,瞅了我一眼,目光洒向我的身后,仿佛黑暗的墙角站着一个隐形人,她在朝那个人示威。我战战兢兢扶着她的腰,保持适度距离,如履薄冰。她对我的举动似有觉察,又满不在乎。与其说她在和我跳,不如说她在独舞。突然,有人推了我一把,把我逼向字母小姐,我们只得一齐往后退,退到无可退处,我赶紧撑住墙,以免真的压住她。陈水花,我要杀了你!字母小姐大叫道。背后响起陈水花吃吃吃的笑。陈水花说,字母你也太贪心了吧,老陆虽说又老又丑,可还是属于我们大伙儿的,你,快去点歌,他,我来接管!
陈水花吊到我的脖子上,双脚乱踩。我说你疯了,别人还以为我们怎么的呢。你就别自作多情吧,她白了我一眼,小气老鬼,你就不能借个光让我疯一小会儿吗。说归说,她的小手还是挪开,不再那么紧缠我了。我终于吸了口气,好似解除了魔咒。一时无语。可能和陈水花熟悉些,我们还算默契。离她远点儿,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哦。什么?她说得没头没尾,可这话我是那么耳熟,仿如晴天霹雳。嘿嘿,要是让人家老板晓得了,我看你也活到头了。
我们跳舞的时候,字母小姐唱了一首《今天是个好日子》。字正腔圆。谈不上好,也差不到哪。主要是这类歌与这个场合格格不入。她的歌声和认真的表情如同一个采茶姑娘走进了酒坊。大家鼓掌。今天为啥是个好日子,快讲快讲!一个女人问她。我是不是唱得不好?字母小姐走到我的身边。唱得很好,不过你还是唱首流行歌曲吧。我不会唱。我向点歌台的公主招招手,给她点一支《白狐》吧,会唱吗。听过,没唱过。会哼就行。
毕竟唱歌的底子摆在那,除了开始一两句有些生涩结巴,她很快跟上了节奏。复唱第二段时,她已经圆润有余了。这回太太们拚命地鼓掌,字母自己也激动得热泪盈眶:我没想到自己会唱得这么好,是真的,我都让自己感动了。她这么说的时候,我感觉到从前那个字母小姐又回来了。她没有变,她还是她。我们再次跳舞。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进歌厅。你没来过?从没。真好。什么,是白狐,还是我?都好。那我就是那只修行千年的狐了?你觉得呢。我觉得是,就是。就像昙花一现,那个字母小姐又消失了,她又成了另一个女人。偏偏她还说得那么认真。喂,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请讲。我有些心不在焉。你可以送我回去吗。可以,可是我没车。打车呀,老小气鬼,大不了你打车我付费就是了。
曲终人散,当我从洗手间里出来,太太团的香车美人都跑光了。字母小姐一定以为我存心拖延的吧,事实是我不知因为吃多了洋水果,还是心里紧张,突然腹泻不止。徒步回家,月亮照得我抽空了的皮囊,像一簇虚浮无根的枯枝败叶。
王纯杰绘画行为-水缘5
开门入室,什么声息也没有,他们已经睡熟好久,我的心情却奇异地晴朗如洗。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将改变。在书房里冥坐了大半夜,我心境开阔,思绪翻飞,唯独没有了烦恼。烦恼都是自寻的,顺其自然最好。其间,陆高他妈来看过我一回,我紧紧抱住她,她双手齐下,在我头上猛爆栗子,我竟然痛得发出笑声。第二天早晨,我准点起床,送走陆高。在校门口,我喊住了他。背着书包的陆高身形有些佝偻,他缓缓转过身子。我笑了笑,做了个手势:加油呵。他瞅着我,不认识似的。也许他在想,我有多久没有对他笑了!
“嘿!”
放晚学时,他叫着笑着朝我奔来。我要他把书包放到车踏板上,他摇摇头。我便推着摩托,和他并肩跑了一段。我说,嘿,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什么?你想划就划,想划多少就划多少。真的吗?当然真的了,不过得注意影响,最好是别让你妈发现,女人嘛,胆儿小,再说在身上划两下三下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谁说了不起了?他辩解道,还有些腼腆,这是一个新生的表情。那一瞬间,我知道,我与他之间,又回到了斗嘴吵架嘻闹的童年。想到这一点,我快活得有些辛酸。
中考一结束,陆高主动交出了十一把大大小小的裁纸刀,让他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令她惊讶的是,我还扔回他一把:留着,做个纪念吧。
高一,足球场上,陆高给人揍得够呛。我说,谁揍你了,下次给我找回来,只是别玩命。高二,一个女同学给他写纸条。我说陆高你烦不烦呵,这种事也问我!我就不信你不能处理好。高三,陆高会考时碰到了小学女同学。那个同学在下面一所完中就读。你还想着她?嗯。长得怎样,很漂亮?嗯。人品怎么样。她不怎么爱说话,就不知道现在怎么样。那还不赶紧追。怎么追。你觉得你有什么追她的本钱呢。我不知道。那你还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晕,老陆你也会主旋律呵。
每当我和陆高有一搭没一搭的谈笑风生,陆高他妈就很嫉妒。她问我们都在谈些什么。她很忙,要做节目,要做家务,可她不想错过和我们消闲的机会。我当然欢迎她加入的了,但是这个问题该由陆高回答。那小子闪烁其辞,很让她不满。她挖苦道,陆高呵,你真会见异思迁呀,什么时候由异性恋变成同性恋了?原来她还记得陆高的“恋母情结说”。我做了个鄙夷的神色,陆高干脆就“呕”。没想到她就哭了,也许晓得自己哭得很丑,她捂住了脸,嚎啕大哭。这一来我们慌了。也许她想到了陆高的幼年,她是怎样鼓励他走路,怎样调教有些结巴的儿子说话,怎样回答他的无数个为什么,那时她自信,不厌其烦,她是一个母亲,眨眼之间,他不再需要她了,而我还在一边看笑话,她被遗弃了,她很伤心……不待我示意,陆高走过去,抱住了她。尽管他的身体并不强壮,甚至有些单薄,还是抱得很男人。他紧紧抱住她,一言不发。她的哭声小了,渐渐止住,他的眼窝却渗出了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母子连心,也许,此刻他感受到了她的绝望与孤独。
记忆就像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所有的事情,而现实就是一场喜雨,淋湿,并把生活的细微之处冲涮得有棱有角。这一情景也告诉我,回到过去是不可能的。
高考前几天,陈水花来电,说好些日子没聚聚了。我说是呵是呵,好些年没有聚过了。她说这回我们换个地方吧,我们去江边吃刀鱼如何。我说陈大小姐呀,你真会挑日子呵,你说这个节骨眼上我走得开么。这次是字母安排的,她说,她那个大老板做东。哪个请我也不去。怎么了,怕了?我为什么怕,有什么好怕的。字母怕请不动你,特地要我来说的。那你转告她,谢谢了,我要陪太子读书呢。
说到做到,陪读倒没有,那些紧张的日子,我天天和他游走在翻身河边,散步,聊天,看火烧云,赏倦鸟归巢。我努力想让他放松些,再放松些。晚上十点前后,我还陪他到操场上,我射门,他守门。回家的路上,不知怎么的,就扯到了字母小姐。我说,陆高你还记得吗,那个字母老师!怎么不记得,就是那个音乐女老师,傻傻的那个!你怎么会有这种印象。他记得,记得的却像是另一个女人。他已经完全忘了曾经审问过我与字母小姐的约会。就是嘛,那时同学们都说她整天神经兮兮飘来飘去的,要不然那么大把年纪咋还不嫁人。陆高你记住,不了解一个人的实情,不要随便下结论。那她怎么了,她现在怎么样了,陆高追问道。没怎么,我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高考一结束,我们一家三口就登上了去拉萨的班机。坐在布达拉宫门前的石头上,我收到陈水花发来的短信。合上手机,我有些怅惘。
陆高和他妈走过来。怎么了老陆,陆高兴高采烈道,这个时候,在这种地方还装啥深沉呵。
一个朋友自杀了。
怎么会这样,要紧吗,陆高他妈慌张道。
在医院里,估计没事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唉呀呀,陆高他妈拍拍胸口,好好的,自杀个啥呀。
陆高走近我,拍拍我的肩:没事的,一个人,穿越了死亡线,就等于获得了第二次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