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代美学视域看海德格尔的“器物上手论”

2011-04-13 22:56张文初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1年2期
关键词:观照海德格尔器物

张文初

(湖南师范大学 文 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从现代美学视域看海德格尔的“器物上手论”

张文初

(湖南师范大学 文 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海德格尔的“器物上手论”认定,人的日常存在就是同器物打交道;同器物打交道就是使用物、操作物,让物处于上手状态之中。“器物上手论”包含着反抽象认识、肯定器物的有用性、反主客观照等思想内涵;这些思想内涵同自康德以来的现代美学的非概念、非功利等基本观念有着既对应又对立的复杂关系。

海德格尔;现代美学;上手状态

“器物上手论”是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所阐释的重要思想。海德格尔认为,人的日常存在就是同器物打交道;同器物打交道就是使用物、操作物,让物处于上手状态之中。海德格尔的同器物打交道、让器物上手的理论包含着反抽象认识、肯定器物的有用性、反主客观照等思想内涵;这些内涵同自康德以来的现代美学的一些基本观念有着既对应又对立的复杂关系。两者的“对应”和“对立”可以在构建生存诗意的层面上作对比性的思考。

对海德格尔“器物上手论”的理解要从理解“器物”、“打交道”等范畴开始。海德格尔的“器物”指的其实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物”,包括人工制造物如锤子、钥匙、汽车、房子,自然物如森林、河流、花草、风雨。不过,海德格尔反对用“物”这个词来言说它们。在海德格尔看来,“物”这个传统的语词意味着把锤子、森林这些“东西”作为摆在我们面前供我们认识的对象加以看待。海德格尔认为它们首先不是摆在我们面前让我们认识、供我们观照的对象,它们是我们使用的工具、器物。因此,海德格尔特地用“器物”来称呼它们。

海德格尔认为,人的一生就处在同器物打交道的过程中。所谓“同器物打交道”,意思也就是使用器物、操作器物。同不用“物”、而用“器物”一词一样,“打交道”一词的意思也在于强调人同物的关系实际上不是传统认识论所理解的观照的、认识的关系。人同物的关系是使用和被使用的关系。器物不是供我们认识的,器物是被我们使用的。海德格尔强调“器物的非认知性”目的是用来说明人的日常存在的非认知性。人生在世就是同器物打交道。人生就是同器物打交道的历史。海德格尔强调与器物打交道对于人而言,具有绝对性。人不可能不同器物打交道。我们做事是同器物打交道。我们不做事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时候也是在同器物打交道:床就是我们使用的器物。

“上手”概念可从两个方面理解:一是就其本身来看,二是联系相关范畴来看。

在《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给“上手”作了类似定义性的说明。在用锤子说明何谓“打交道”、何谓“在世的烦忙”时,海德格尔说:“烦忙使自己从属于那个对当下的用具起组建作用的‘为了作’。对锤子这物越少瞠目凝视,用它用的越起劲,对它的关系也就变得越原始,它也就越发昭然若揭地作为它所是的东西来照面,作为用具来照面。锤本身揭示了锤子特有的‘称呼’。我们称用具的这种存在方式为当下上手状态”[1](P86)从海德格尔的这一段阐释来看,“上手”包含了下列内涵:1.上手是器物被使用时的状态,这里的“被使用”是同“被认知”相对立的。2.上手意味着器物的器物性充分地显示出来。器物的器物性也就是器物“是其所是”的机制、状态,是器物的本真性充分显现的状态。3.器物上手的程度是可以有差异的。器物越背离认知、越进入其自身的是其所是之中,其上手的程度就越高。最佳的上手状态可以用庄子庖丁解牛时刀具运行的那种状态来说明。庖丁说他解牛时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抛开“神遇”“神行”不说,“不以目视”、“官知止”就是不把刀具和被解的牛作为认知对象、注意对象。刀具的运行好象不是庖丁在有意识地操纵、指挥。刀具好象是在自发地运作。这样来理解的庖丁刀具的使用就是刀具的最佳上手状态。4.上手强调的是被使用的器物的自身本真性的显示。这与庄子强调使用者之神的作用是不同的。5.器物的上手就器物与使用者的关系而言意味着器物与使用者的关系进入原始的状态之中。海德格尔说,对锤子越少瞠目凝视,对它的关系也就变得越原始。这里所说的“原始关系”、“关系的原始状态”是相对于“关系”的派生性、复现性而言的。在海德格尔的思想中,“原始”同“本真”、“珍贵”等价值判断同一。与之相对的“派生”、“复现”则意味着价值的降格。6.就通常的理解而言,上手、特别是最佳的上手可以用人们日常生活中所说的“顺手”、“顺风顺水”的状态来理解。这里的6种内涵本质性的是前面5种。而从后面的分析可以看到,前5种中,最重要的又是后4种。

相关性地理解“上手”,最值得注意的是理解“上手”同“打交道”、“现成在前”等概念的关联与对立。“上手”与“打交道”在本质上是相通的。只有在“打交道”中,器物才是“上手”的。反过来,“上手”必然包括了“打交道”。两者的区别只在于:“上手”是从器物的角度说的。“打交道”是从作为“此在”的人、从打交道者的角度说的。

“上手”同“现成在前”的对立是《存在与时间》中的一个重要思想。“现成在前”德文为:vorhanden。《存在与时间》中译本译为:现成在手。Stambaugh的英译本译成objectively present(对象性在场)。vorhanden和“上手”(zuhanden)的本质区别是:前者是观照的,后者是使用的;前者是指认识的对象,后者是指日常打交道的器物。为了凸显两者的本质区别,本文赞成objectively present的英译,相应地把它中译为“现成在前”。按照海德格尔的观点,“现成在前”是传统认识论所把握的事物的状态。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要把握的则是器物的“zuhanden”(上手)。“现成在前”意味着把事物作为认识对象,器物的“上手”则是器物被人使用,器物进入其自身的“指引”之中。事物以其“现成在前”的状态出现时,事物只是被人认知其特性,只获得抽象的、简单的显现。器物在其上手状态中的时候,则是器物全部丰富性存在的澄明。这里讲的“事物抽象特性的显现”与“器物丰富性存在的澄明”的对比包含了多种层面。首先,是内容上的“简单”与“丰富”的不同。认知一个事物,意味着将事物抽象化,只抓住事物的本质属性,把很多属于事物的“非本质”的东西去掉;认知一个事物,也意味着把该事物同相关的事物分离、使之脱离相关的情境,这都意味着将事物蒸馏、压榨,这实质上是对事物作“简单化”的处理。器物的上手则是器物处于其自身的饱满的丰富的状态之中。其次,是“显示”与“澄明”的不同。“现成在前”意味着“显示”。“显示”是向作为认识主体的人“显示”。“上手”则意味着“澄明”。“澄明”不是向作为观照者的人显示或表明。“澄明”是向作为状态、情境的“使用”本身展示、呈现,澄明是器物自身丰富性的自我表现。“显示”针对作为观照者的人,“澄明”不针对人,不针对观照者。王维写山中芙蓉花的诗说,“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深涧芙蓉花开的时候,是没人观赏的,但尽管如此,在海德格尔的意义上,它是“澄明的”,它向着深山幽涧、向着特定的季节时令呈现它自己,它实现自身花之为花的本真性。

海德格尔在揭示“上手状态”和“现成在前状态”的区别时主要是以人工制造物为例进行论述的。相比而言,人工制造物,如锤子、汽车之类的用具的“上手状态”较易理解。那么,如何理解自然物呢?它们是否也是“器物”、也是“上手”的呢?也许正是为了回答这样的疑问,海德格尔特地指出:“不可把自然了解为只还现成在手的东西,也不可了解为自然威力。森林乃是一片林场,山是采石场,河流是水力,风是‘扬帆’之风。……植物学家的植物不是田畔花丛,地理学家确定下来的河流‘发源处’不是‘幽谷源头’。”[1](P87)这就是说,自然物主要是上手存在者,不管你是不是这样去看它。不过,这里也要强调一点,尽管海德格尔认定了自然物主要是上手的存在者,但同时他也承认了,自然物也可了解为“现成在前”的东西,也可仅仅就它纯粹的现成在前状态来揭示它,这就是说,至少在一定情形下,自然物也是现成存在者。海德格尔此处谈的虽是植物、无机物,没有谈到动物,但应该说,他在这里所说的思想是完全适合动物的。按他的观点,动物也应主要作为“上手存在者”看待。海德格尔此段文章在整部《存在与时间》的行文中算是最具有感性色彩的美文。不惜改变一贯的笔调,写这么一段特殊的文字,其重要性不容忽视。

从现代美学的角度来看海德格尔的器物上手论,可以发现两者之间有多种对应和对立。

其一,两者在反“抽象认识”上既对应又对立。海德格尔的“与器物打交道”、“器物的上手”排斥认识、排斥认识的抽象性。他说:打交道“并非一味地进行觉知的认识,而是操作着的、使用着的烦忙”;[1](P83)“……打交道,例如用锤子来锤,并不把这个存在者当成摆在那里的物进行专题把握,这种使用也根本不晓得用具的结构本身”。[1](P85)一方面与器物打交道不是认识活动,因此根本不存在对器物作抽象把握的可能;另一方面,海德格尔强调日常存在是同器物打交道,不是认识事物:这两方面结合起来都在于否定现代人已习惯的抽象把握事物的方式。同海德格尔的“器物上手论”一样,现代美学在阐释美时,同样排斥认识、排斥认识的抽象性。康德说:“为了要判别某一对象是美或不美,我们不是把[它的]表象凭借悟性连系于客体以求得知识,而是凭借想象力(或者想象力和悟性相结合)连系于主体和它的快感和不快感。”[2](P39)在同样排斥认识、排斥理性的抽象这一点上,我们可以认为,海德格尔的器物上手论继承了现代美学的思想,虽然一个是谈审美,另一个是讨论存在。不过,除了相同,两者也有不同。不同之一:现代美学反抽象认识的目的是要丰富地把握事物的感性现象。在现代美学看来,美是感性的;感性是丰富的。理性认识之所以不能决定审美,原因就在于它扼杀感性的享受,牺牲感性的丰富性。海德格尔的器物上手论反抽象认识,目的不在于把握事物的感性,而在于让事物自身本真性地呈现;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就是,让器物“作为它所是的东西来照面”。“上手”虽然反认识的抽象,但不是要让感性的现象向主体呈现出来,而是要让器物的存在获得山中芙蓉花开一般的自在性的澄明。不同之二:现代美学反抽象认识蕴含了感性和理性的二元对立。海德格尔的“器物自身本真性呈现”则排斥感性与理性的分立,它要求在看待“器物如其所是的照面”时完全放弃感性与理性的区分意识。海德格尔也谈论美学。由于坚持“器物上手论”的哲学立场,海德格尔的美学因此同传统美学有明显区别。海德格尔虽然承认传统美学是“感性的逻辑学”[3](P90),但他认为传统美学并没有真正把握伟大的美。“与美学的支配地位的形成以及对艺术的美学关系的形成相同步的,是……伟大艺术在现代的沉沦。”[3](P91)这意思就是说,传统美学的形成正基于真正伟大的美的丧失。从海德格尔自己对美的感受看,美明显不是纯粹的只诉诸于感官的事物表面的形体象貌。海德格尔著名的关于梵高《农鞋》的解读可以看作是他对于美的体认。他所说的“农鞋”中凝聚着的“劳动步履的艰辛”、“寒风陡峭中迈动在一望无际的永远单调的田垅上的步履的坚韧和滞缓”、“大地在冬闲的荒芜田野里朦胧的冬眠”、“分娩阵痛时的哆嗦,死亡逼近时的战栗”[4](P17)等等,都不能仅仅归结为只诉诸五官感觉的事物表象,在很大程度上倒恰恰是被传统美学视之为深层内涵的意味。

美不是感性的:这话在那些习惯于感性-理性二分式思维的人看来,其意思在于肯定美是理性的。但在海德格尔这里它同样意味着表明:美不是理性的,因为它的目的正在于要完全否定感性-理性的区分。

其二,两者在如何看待事物的功利性上既倾向对立又仍有对应。现代美学强调审美与功利的区别。从康德到浪漫主义到唯美主义到象征主义,西方历史上审美非功利性的歌唱一直高亢激越。戈蒂叶说:“只有没有任何用处的东西才具有真正的美;而一切有用的东西都是丑的。”[5](P7)这话可以看作是审美非功利性观念的一个既通俗而又经典的表达。海德格尔的“器物上手论”却并不反对功利性。“上手”恰恰是器物的“有用性”、“适用性”的展开。《存在与时间》论器物的上手时说:“用具本质上是一种‘为了作……的东西’。有用、有益、合用、方便等等都是‘为了作……之用’的方式。”[1](P85)引文所说的“用具”也就是“器物”。“上手”建立在器物的有用性、适用性的基础之上;离开了器物的有用性、适用性,根本就没有所谓上手。“有用性”、“适用性”与“功利”明显是关联着的。与海德格尔同时代的著名哲学家舍勒曾强烈地否定海德格尔的器物上手论。舍勒认为现代文明的严重痼疾就在于片面追求事物的实用价值,在把事物当作工具的同时把自己变成了工具人。他认为海德格尔的器物上手论也是这一痼疾的体现。“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1927)中所说的‘此在’也蕴含着工具人思想。面对其他任何事物时,‘此在’都带着实用价值。”[6](P22)从“认同”“有用性”、“适用性”这一点来看,“上手论”同现代美学的“非功利”构成对立。在理解美的上手时还可以特别注意前引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关于“自然”的上手时所说的那一段话。这段本身罕见的具有审美效应的文字,包含着对通常的审美思维的否定。文中与植物学家地理学家的观照对象相反的“田畔花丛”、“幽谷源头”具有明显的审美书写特征。在海德格尔眼中,它们是上手事物。“上手”不否定、不排除功利性。如果把“幽谷源头”、“田畔花丛”、“澎湃争涌的自然”看作审美对象,把海德格尔的书写看作审美书写,而且承认这种审美书写以实用性、功利性为基础,则这里的审美同现代审美相对立。它同古希腊人的观念倒是一致。在古希腊,艺术实际只是技艺的一种。古希腊人的art包含艺术也包含技术。不过,要说明的是,海德格尔虽然认同器物的有用性、适用性,却并没有导致他明确提出反对现代美学关于审美非功利性的论说。而在逻辑上,我们也无法断定器物的有用性同审美的非功利有必然对立的机制。两者之所以不必然对立,原因之一是海德格尔讲的器物“有用性”与现代美学讲的“功利”含义不尽相同。现代美学的“功利”是从主体需求的角度来立论的。海德格尔的“有用”、“适用”是器物的特性,倾向于指器物相互间的作用。虽然功利离不开器物的有用、适用,但器物的有用、适用并不一定须臾不可分离地同主体的功利需求联结在一起。器物的特性当然只能在人与之打交道的活动中展现。但器物特性的展现是多方面的、多种形式的,并非任何形式的“展现”都一定是功利主体随便任何时候的主观上之所必需。在海德格尔的意义上,器物的有用、适用有时就完全可以同审美所排斥的功利主体的主观性功利需求相分离。比如,盲人在盲道上惬意地行走,虽然这时他手中的棍子在使用之中,但他心里完全可以没有任何功利需求地走着。这也就是说,棍子的有用性同盲人主观上的功利需求就可以有一定的分离。

其三,两者在“事物的观照性”上可以作对比性的考量。现代美学重视“观照”,因为正是在观照中,才有所谓感性现象的丰富呈现。现代审美谈“直觉”(如克罗齐)、“直观”、“意象”,其基本规定或基本前提就是“观照”。海德格尔的“器物上手”是否定“观照”的:“器物丰富性存在的澄明”不针对观照者。这在前面论“现成在前状态的显现”和“上手器物的存在澄明”的区别时已作说明。这里可追究的是,既然依前面的论述,“观照”与“反观照”是“现成在前状态的显现”同“上手器物的存在澄明”的基本区别,那么,也重观照的“审美”在海德格尔的意义上又该作何种归属呢,是属于“上手状态”、还是属于“现成在前状态”呢?对此一问题,海德格尔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从其有关论述来看,我们可以认定他的基本立场有两个层面。一,在海德格尔看来,传统美学所捕捉的那种与科学相异的“审美现象”应该是属于“上手状态”的,是与“现成在前状态”不相关的,一个基本的理由是:后者依赖抽象、概括,而审美排斥“抽象”、“概括”。二,在海德格尔看来,传统美学对于“审美现象”的解读是错误的。错误之一即是用“观照”来解读。依海德格尔的观念,美不是观照性的,美是自发性地呈现的、自在性地绽放的。海德格尔在《尼采》中说:“……万物中真正自行显示的和最能闪现的东西,就是美。”[3](P86)这里的“自行显示”和“最能闪现”都是从显示者自身的角度来说的,都无视观照者这一维度。传统美学用“观照”来解读美,或者把美看成是被观照的客观实在(客观论美学),或者认为美是由观照者的观照产生的(主观论美学)。这两种看法都建立在“观照”的基础上,都以观照者的在场为前提,都背离了美的自行绽放的品格。在海德格尔看来,这是传统美学所犯的严重错误。也许在海德格尔眼中,“审美”这一个汉语概念本身就是对美的误读。“审美”的“审”意味着主体对客体的观照。美不是观照的,因而就无所谓“审”。按传统的理解,美总是欣赏者面前的一个“对象”,或者是书架上的一本小说,或者是大厅中的一个维纳斯的雕像,或者是山头的一片风景。按海德格尔的哲学,美不能作这种对象性的理解。美不等于对象,不管它是一幅画,一个雕像,还是一片流云。美是欣赏者领会中的事物的自行显现。我们也许可以这样来确认海德格尔思想的意义:美一定会是活色生香的状态本身。维纳斯作为物理材料制成的实体摆在我们面前的时候还不能算是美,只有在欣赏者头脑中真正作为活生生的生命顾盼生姿的时候她才是美的。维纳斯的顾盼生姿虽然出现于欣赏者的头脑中,但她本质上不是由欣赏者的观照创生的,而是她自身具有的。这就是美的非观照性。认同了美的非观照性,美就与“现成在前状态”不同一了,就可以从“上手状态”上来理解了,就可以认定“美是上手的、属于上手状态的”的了。不过,要说明的是,这里讲的“美的上手”同前面所说的“器物的上手”还是有不同的。前面解释器物的上手时,我们分析了“上手”的6层含义。美的上手并不全部与那6层含义相吻合。说美的上手应该主要从2、3、4、5几层含义上来理解。

上述器物上手论和现代美学的对应、对立可以在更广阔、更深远的层面上加以审视。

对应与对立的比较建立在两者的可比较性上。两者可比较性的基础是两者都蕴含对现代生存的合目的性的建构。器物上手论是对生存的直接解读。其解读的层面虽是事实性,但其旨归是合理性、合目的性。通俗一点说,海德格尔的器物上手虽然阐释的是人的生存的实际情形,但这实际情形同时也是理想的情形、合理的情形,是人们向往、追求的情形。器物上手的“实然”和“应然”两者同一。现代美学谈论的虽是美,不是日常世俗的生活状态,但现代美学的观念同样是指向生存的合目的性的。也就是说,在现代美学家看来,人的生存就应该是美学化的、审美化的。审美是拯救现代生存的基本途径。尼采把生存的拯救在于美学化这一现代美学观念作了清楚的论述:“只有作为一种审美现象,人生和世界才显得是有充足理由的。”[7](P105)

两者在建构生存合目的性上的同一,使两者的诸种差异和对应在逻辑和历史的层面上都具有了特别丰富的意义。两者同样反抽象认识;这表明,两者都试图改变以理性为主要内容的西方现代性的发展道路。从17世纪起,西方文明就开始在现代性的道路上突飞猛进。到19世纪末,以科学技术和现代生产力的发展为标志,西方理性文明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但这一成就同时带来了生存意义的流失。生存意义的流失,催生了审美现代性。审美现代性以反理性、反抽象、反认识为主要目标。在西方19世纪后期和20世纪初期,审美现代性成了强大的文化思潮。尼采主义、柏格森主义、象征主义、现代主义等等的兴起都可以看作是审美现代性思潮高涨的表现。在反抽象认识、反理性文明的层面上,海德格尔的器物上手论正是这一强大的审美现代性思潮的产物。

而且不止是继承。事实上,器物上手论还可看作是审美现代性思潮在20世纪的前沿化、极端化。所谓“极端化”表现在于,器物上手论在继承审美现代性的同时带有颠覆19世纪审美现代性的特征。19世纪的审美现代性虽然排斥抽象的理性认识,但仍然以传统的认识论为自身构建的基础。传统认识论的核心是主客体的分立。审美现代性信守主客体的分立,在主客体分立的基础上将审美心理化,即:从个体心性上来解释审美的发生与构成。审美现代性因此同时以心理主义为基本特征。齐美尔说:“现代的本质根本上就是心理主义,即依据我们的内在反应并作为一个内在世界来体验和解释世界,把固定的内容融解到心理的流逝因素中,在心理中,一切实体都化解了,实体的形式仅只是运动的形式而已。”[8](P302)齐美尔此处说的“现代本质”就是审美现代性的本质。器物在手论反观照同时意味着反心理主义。所谓“器物丰富性存在的澄明”、所谓“作为它所是的东西来照面”都意味着放弃“依据我们的内在反应并作为一个内在世界来体验和解释世界”的方式。不过,要同时指明的是,“器物丰富性存在的澄明”同心理主义的对立并不意味着回归传统的实在论。“器物的上手”既与心理主义对立,同时也与传统的实在论对立。“器物丰富性存在的澄明”不同于传统的认识论、反映论所理解的那种自然的再现。传统的再现是将作为实体的客观对象呈现出来。存在不是实体,不是客体。存在的澄明因此不同于客体对象的再现。传统客体的再现经由“认识”、“观照”而实现,“器物存在丰富性的澄明”发生在器物的使用和操作中,发生在上手的状态中。前面已强调说明,器物的使用、操作、上手不是认识活动和观照活动。

“审美现代性的极端化”同时也揭示了器物上手论对于“审美非功利性观念”的放弃。审美的心理化是否定客观实在的结果。对客体世界的否定,无论从原因还是从构成来说,其主要成分都在于对功利性客体的否定。由此,对心理主义的颠覆就同时意味着功利性客体的否定本身也遭遇否定。这是逻辑上的推论。除此之外,海德格尔思想中审美非功利性观念的放弃同样还有历史的原因。原因在于,物的绝对给予性无法抹杀。19世纪后期的西方历史是物的给予性凯歌行进的历史。在浪漫主义运动落幕、唯心主义破灭、上帝被谋杀之后,物成了历史的主角。世界处于物化之中。19世纪后期20世纪初期众多诗人、哲学家对物化现象痛心疾首的指责,在否定物化合理性的同时在事实性层面上充分说明了物的力量。对于回归现实人生的现象学哲学来说,继续像传统的精神哲学一样以精神和物质、心灵和实在的截然对立来否定物的存在和物的力量已经是不可取的了。在同一性的思考中寻找超越物的道路就成了具有现实意义的哲学的选择。海德格尔的器物上手论正是此种选择的产物。器物上手论从器物的有用性、有益性出发,瞩目器物自身丰富性存在的澄明,一方面不截然否定物的力量,另一方面又最终实现对物的超越:这种选择兼顾了现代人类生存的“事实性”与“合理性”,应该说,是有重大理论意义的。

[1]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M].熊伟校.北京:三联书店,1987.

[2]康 德.判断力批判(宗白华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

[3]海德格尔.尼采(孙周兴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4]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

[5]戈蒂叶.《莫班小姐》序言(葛雷,梁栋译)[A].现代法国诗歌美学描述[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

[6] [美]曼弗雷德·S·弗林斯.舍勒的心灵(张志平,张任之译)[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

[7]尼采.悲剧的诞生——尼采美学文选(周国平译)[M].北京:三联书店,1986.

[8]齐美尔.哲学文化[A].刘小枫.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C].上海:上海三联出版社,1998.

Abstract:In Being and Time Heidegger claims that Dasein’s everyday Being is dealings in the world and with entities within-the-world.In Heidegger’s opinion the kind of dealing which is closest to us is not a bare perceptual cognition,but rather that kind of concern which manipulates things and puts them to use and lets them to be ready-to-hand.The idea of dealing can be thought in comparison with the ideas of modern aesthetics which opposes reason,advocates indifference to interests.

Keywords:Heidegger;modern aesthetics;readiness-to-hand

(责任编校:文 一)

An Approach to Heidegger’s Theory of the Readiness-to-hand of Equipment from the View of the Modern Aesthetics

ZHANG Wen-chu
(College of Liberal Arts,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Hunan 410081,China)

Z01

A

1000-2529(2011)02-0101-04

2010-11-20

湖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主体性诗学:批判与重建”(05Y1303)

张文初(1954-),男,湖南长沙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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