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显飞
(长沙理工大学科技与社会发展研究所,湖南长沙 410004)
工业社会主导性技术创新价值取向及批判
易显飞
(长沙理工大学科技与社会发展研究所,湖南长沙 410004)
工业社会技术创新价值取向的特征主要表现为:关注局部价值,忽视全体价值;重视个体价值,轻视群体价值;热衷短期价值,疏远长远价值。以“理性”为核心的“现代性观念”是产生这些特征的关键因素。在“现代性”的氛围中,技术创新表现出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分裂,“人的意义”、自然的“感受”、长远价值在工具理性的压抑下,已经失去了张力。
技术创新;价值取向;现代性批判
人类社会在经历了漫长的农业文明时代后,从 17世纪到 19世纪,人类终于在技术创新的飞跃中迎来了工业文明时代的曙光,进而彻底改变了人类社会的历史面貌,工业社会取代了农业社会。在价值论的视野中,技术创新是创新主体在一定历史条件和价值观的规约下,通过创新实践使创新客体由“实然”变成“应然”形态,从而实现创新价值的实践活动[1]。技术创新价值取向是对技术创新主体进行创新实践时产生导向性的价值观,亦即创新主体的创新价值标准的指向,其引领着创新主体的创新行为。本文拟在分析工业社会技术创新价值取向的主要特征的基础上,从现代性理论的视角揭示出其价值取向特征背后的思想根源。
如果说农业经济时代的技术创新以满足创新主体的生存作为自己的核心价值取向的话,那么进入工业经济时代以来,追求经济价值始终是技术创新活动 (甚至是全部社会生活)运作的轴心和发展的动力。图斯曼 (Tushman)等认为,技术创新的价值选择标准绝大部分是“技术的、商业的或政治的”,而“社会的、生态的、人文的”方面却关注极为稀少[2]。在技术创新活动中,经济逻辑往往处于至上的地位[3]。创新的其他价值却被排在其后,通用电气延迟荧光进入市场的时间,AT&T压抑电话记忆技术,都是因为“经济的”原因,而非“技术的”原因[4]。经济利益的最大化成为个人、企业与社会的自觉的目标,它刺激了技术创新的快速发展,技术创新的发展又反过来为这一目标的实现提供了可能。特别是在资本主义条件下,这一特征更加明显。因为,资本主义生产不同于传统社会的生产,它不再是满足于一般的使用价值生产,而是以价值增值为根本目的、根本动力[5]89。当然,“生产剩余价值或赚钱”的前提还是创新主体的基本生存需求要得到满足。如英国科学社会学家齐曼指出,“人最明显的需求一直是物质福利,无论何时何地,人们为获得食物、住房、运输工具、公共设施及其他物品而奋斗。满足这些需求一直是科学的基本目的之一”[6]。因此,经济价值取向并不意味着创新主体不关注生存价值,而是说他们不仅仅满足于自己基本需求的实现。
在“唯经济价值取向”的指引下,一项技术能否破土而出成长起来,与市场的现实需求或未来前景有直接的关系[5]101。资本家波顿在开始与瓦特合作时写给他的信中就说:“只为三个郡制造 (蒸汽机),是不值得我浪费时间的;但是如果是为全世界而制造,我就觉得非常值得。”[7]这足以说明当时创新活动的经济至上主义弥漫整个产业界。
在过度关注经济价值的同时,出现的是创新价值整体上的扭曲,除了创新的生态价值被忽视,负向的人文价值已经暴露无遗。因为,随着技术进步、资本积累,资本有机构成不断提高,造成大量失业人口,资本家可随时获得廉价劳动力,因此而加重了对于在业工人的剥削。按马克思的看法,棉纺业中的走锭精纺机、梳棉机等机器,都是为了镇压工人的罢工而发明的。机器在资本主义社会条件下,作为物化的技术取代了工人的劳动技能,工人失去了和资本家抗争的有效手段。在资本主义剩余价值规律的支配下,机器大工业生产及其技术发展成为压榨、统治工人的力量[5]89。胡塞尔在谈到欧洲科学危机时认为,实证科学 (技术)在根本上排斥了人的价值与意义问题,使人落入“不幸”的时代。他指出:“在 19世纪后半叶,现代人让自己的整个世界观受实证科学支配,并迷惑于实证科学所造就的‘繁荣’。这种独特现象意味着,现代人漫不经心地抹去了那些对于真正的人来说至关重要的问题。只见事实的科学造就了只见事实的人。”[8]特别是技术创新与资本的巧妙结合,人被“物化”、人成为“非人”、物反客为主成为“人”愈演愈烈。
工业社会以来的技术创新,“经济人”假设发挥得淋漓尽致,把个人价值的实现作为主要的目标。在个人主义的指导下,创新活动不可避免地会损害其他个人价值或群体价值。德国的乔治·恩德勒主编的《经济伦理学大辞典》关于“个人主义”条目指出:“个人主义是一种社会理论……个人主义以社会生活现象只能从个人行为上来理解为出发点。”[9]个人主义价值观一切均以个人为中心,个人本身就是目的,具有最高价值,社会只是达到个人目的的手段;个人在社会中是平等的,个人都是目的而不是另一个人谋利的手段。就像哈耶克说的:“个人主义的基本特征,就是把个人当做人来尊重;就是在他自己的范围内承认他的看法和趣味是至高无上的。”[10]在经济领域,个人主义与经济人假定是一拍即合的,也可以叫经济个人主义。
个人主义价值观主导下的技术创新,在实现个体价值的同时,是对群体价值的疏忽或负向实现。如技术创新对生态价值的忽视,本质上也是片面关注个人经济价值的实现,而在某种程度上对他人价值、群体价值漠视的表现。创新对生态价值的忽视,其实就是对他人或群体的环境权的侵害,环境权本质上是人身权和财产权的统一。环境权是一种生存权,自然环境是人类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人类自诞生以来就一刻也离不开大自然,对自然环境的破坏就是对他人生存权的侵犯;环境权是一种健康权,每个人都有保证自己健康的权利,稳定良好的自然环境是健康的首要条件,破坏环境也就是践踏人的健康权。自然环境是全人类共有的财产,这种财产权具有公共性、共享性。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创新所导致的生态负价值就是对群体价值的忽视。
工业社会以来的技术创新活动,往往只注重短期价值,忽视长远价值,人们眼前暂时取得的成就往往是以长远价值的损害为代价换来的。短期性的经济价值将生态等价值抹杀了,这种“短视”行为,造成了生态破坏,导致了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双重异化,使社会发展陷入困境。在生态价值方面,技术创新发展 (及由此引发的经济发展)与生态环境质量的改善经常成反比,表现出技术创新在生态领域的价值异化,即现代技术创新的生态价值主要体现在其负向实现上。就像弗·卡普兰指出的,“空气、饮水和食物的污染仅是人类的科技 (创新)作用于自然环境的一些明显和直接的反映,那些不太明显但却可能是更为危险的作用至今仍未被人们所充分认识。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就是,科学技术 (创新)严重地打乱了,甚至可以说正在毁灭我们赖以生存的生态体系”[11]。在人文价值方面,工业社会以来的技术创新,导致了日益严重的人文价值危机。弗洛姆认为,现代科学技术创新虽然给现代人创造了丰裕的物质生活条件,但并没有给人类自身带来期望已久的全面的自由与解放。一方面,人的体力和智力不得不依附于越来越复杂的机器,从而使人们失去了其应有的创造性,成为机械系统的奴隶,甚至“可能成为机器人”。自我与主体地位的丧失,使人们产生精神上的无家可归感。但是这种控制使社会变成了“单向度”的社会,使人变成了“单向度”的人。他认为,大工业强行把人纳入机器系统,压抑了人的个性;技术把机器抬高到人的地位,人的地位实际降低了。在信息时代,高技术的发展使人机关系凸现出来,机器越来越像人,人越来越像机器,并且由此造成了技术领域中过分重视物而轻视人的“物本主义”倾向。
恩格斯指出:“文明是一个对抗的过程,这个过程以其至今为止的形式使土地贫瘠,使森林荒芜,使土壤不能产生其最初的产品,并使气候恶化。”[12]311例如“美索不达米亚、希腊、小亚细亚以及别的地方的居民,为了得到耕地,毁灭了森林,他们梦想不到,这些地方今天竟因此成为荒芜不毛之地,因为他们在这些地方剥夺了森林,也就剥夺了水分的积聚中心和贮存器。阿尔卑斯山的意大利人,当他们在山南坡把那些在北坡得到精心培育的枞树林滥用个精光时,没有预料到,这样一来,他们把他们区域里的山区牧畜业的根基挖掉;他们更没有预料到,他们这样做,竟使山泉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内枯竭了,同时在雨季又使更凶猛的洪水倾泻到平原上来”[12]305。恩格斯的这段话虽然不仅仅是针对技术创新实践而言的,但工业社会的创新,在创新价值的时间维度上,却经常是顾此(近期)失彼 (长远)的,用这段话来描绘确实很恰当。
导致工业社会技术创新实践的价值取向呈现出上述特征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本文认为,以“理性”为核心的“现代性观念”是产生这些特征的关键因素。在现代性的视阈中,一切事物与过程评判的唯一价值标准就是“效率”,这就导致了列奥·斯特劳斯所说的“现代性危机”,它表现为人类不断地用“发展”、“进步”、“新”、“效率 ”等观念来取代“传统 ”、“古老 ”、“旧”等观念时,丧失了起码的“好坏”、“对错”、“是非 ”、“善恶 ”标准,并一步一步地滑入到彻底的功利主义与虚无主义之中。因此,本质上而言,“现代性危机”就是“现代人”的单一价值判断而出现的价值危机。而这种单一价值判断特征的现代性本身成了一把“双刃剑”,或者说它有自我矛盾的性质。一方面是人的自我发现,表现在人们对权威的怀疑和主体性的弘扬;另一方面是工业革命以及现代化生产所要求的纪律,现代社会的秩序和国家机构的权威。现代性打破了过去的一切,但是又力图用普遍的理性重建理解整个世界的框架[13]。正如布赖克所说:“现代化所伴随的却是人类业已看到的巨大灾难……现代性带来的问题与所提供的机会一样大。”“必须认识到,现代化是一个创造与毁灭并举的过程,它以人的错位和痛苦的高昂代价换来新的机会和新的前景。”[14]现代性的这种“单一价值判断”其实就是缺乏真正的价值关照。在现代性的视阈中,科学技术与价值是无关的,前者探索世界的“真”,后者追求世界的“善”,休谟把知识分为两种:“事实的知识”和“价值的知识”,前者是科学,后者是道德。他认为,从“是”(科学真理)推不出“应当”(价值的善)。这是“科学技术价值中立”原则,是现代特别是现代化早期的科学技术的主导价值观。
在对科学技术的工具主义的理解下,科技活动的工具理性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地位。就像科学社会学家默顿所言,“赞许科学的另一个根据可见于清教精神气质的第二大原则:功利主义原则……‘知识应按其有用性来评价’,因为不论什么行为,只要它能‘使人类的生活变得甜蜜’,能够改善人类的物质生活,在上帝眼里就是善行”[15]。马克斯·韦伯把“技术的合理”与工具理性联系起来,认为,“历来的重点在于技术发展的经济制约,今天尤其如此。没有合理的技术作为经济的基础,也就是没有极为具体的经济史上的条件,合理的技术也不会产生”[16]。这些都是对科学技术所作的工具理性的理解的真实写照。可见,“现代性”作为一种理性观,一种文明模式,意味着工具理性支配着整个社会。工具理性日益膨胀之际,也就是价值理性日渐衰微之时。在这个过程中,事实与价值之间失去了“必要的张力”,两者的分离日益严重。(工具)理性被看做不受约束并凌驾于一切之上的绝对原则。
在这样一种“现代性”的氛围中,工业社会以来的技术创新同样表现出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分裂。我们首先必须承认,技术创新实践是而且应该是人类所有实践活动中“理性”色彩较浓的一个,毕竟,创新活动 (尤其是在近现代以来)是建立在对自然的认识的基础上 (即科学的基础之上);创新活动有着理性的创新决策与创新动机;技术创新过程是由一系列的规范程序构成的,逻辑的自洽性、过程的可重复性成为它的基本要件。当然,这种理性既有工具理性、技术理性,也有价值理性。只不过,近代以来的技术创新活动中,工具理性是占了绝对的地位的。即便谈及价值理性,主要考量的也是其经济价值 (其实很难将其称为真正的价值理性)。工具理性主要表现在把创新主体限制在考虑对某种预先确定的目的来说最适宜的手段的选择上,限制在对创新客体的计算和发现对它的某种功能来说的最佳操纵可能性上。用贝尔的话说就是,工具理性“强调用逻辑的、实践的、解决问题的、有条理的和有纪律的方法来处理客观事物,它依靠计算、精确和衡量以及系统概念,从这些方面来看,它是和传统的、习惯的那种宗教方式、美学方式和直观方式相对立的”[17]。工具理性从另外的意义上来说,它体现的还是某种思维与行为方式 (甚至也是某种世界观),“……手工制品 (创新产品)与自然提供的模型之间的旧有关系,因此被转变成一种关于建造的观念,成为关于按照某种想法人为地创造一种自然的观念”[18]。工业文明以来的技术创新活动,在工具理性的疯狂统治下,创新的价值标准被“单一化”、“畸形化”了,“唯经济价值”成为整个社会技术创新的普适的价值取向,“人的意义”、自然的“感受”、长远价值、“终极关怀”在工具理性的压抑下,已经变得奄奄一息了。诚然,技术创新活动是不可能没有工具理性的,但缺乏价值理性规约的工具理性的恶性膨胀却是十分危险的。
面对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严重失衡,哲学家、社会学家、人文主义者纷纷就技术创新给社会带来的负价值提出应重视价值理性的问题,有学者就指出,“科学技术将在价值观上发展,必须包括价值观念,必须摆脱定量化的要求,不能定量化的科学模式也应看作是有效的模式”[19]。威利斯·哈曼指出:“今天的工业范式在回答‘怎样’的问题方面极为有效,但在回答以价值观为目的的‘为什么’的问题方面,则完全不适用。”[19]学者们的质疑和反思,其实就是在寻思如何将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进行有效整合,使之保持“必要的张力”,从而避免人类的包括技术创新在内的诸多实践活动在价值取向上的单一性、片面性与畸形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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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alue Orientation and Critique of Techn ical Innovation Dom inant in Industrial Society
YIXian-fei
(Institute of Science&Technology&Social Development,Changsha University of Science&Technology,Changsha,Hunan 410004,China)
The value orientation of technical innovation in industrial society shows features as follows:concerning partial value,ignoringwhole value;emphasizing individual value,underestimating colony value;preferring short-term value to the long-term one.The reasons for the featuresmentioned above lie in many aspects amongwhich the rationality-oriented"modernity perspective"is the key one.Therefore,there is splitting between instrumental rationality and value rationality in the atmosphere of"modernity".And"themeaningof human",natural"feeling",long-ter m value,"ult imate concern"have lost their tensile force and influence under the repression of rationality.
technological innovation;value orientation;critique ofmodernity
N39
A
1007-8444(2011)02-0175-04
2010-10-20
湖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技术创新价值观的历史审视”(09YBB020);2008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后现代技术观研究”(08BZX023)。
易显飞 (1974-)男,湖南醴陵人,博士,副教授,主要从事技术哲学、技术社会学与科技政策研究。
责任编辑:王荣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