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檑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多宝塔碑》考
何 檑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3)
颜真卿传世书碑之作中,《多宝塔碑》所蕴文献价值,在众多碑刻中颇为引人注目。其一,多宝塔碑历经千年,而保存特为完好。除康熙年间碑石断裂损泐十八字之外,无缺文、疑字,这对赏鉴颜书、校考碑文、考辨各代拓本流传都甚为有利。其二,碑文撰者岑勋、多宝塔出资助修者许王瓘,检阅史籍后考得生平事迹一二,或可补史志未载。其三,碑文所记禅师楚金事可与同门僧人飞锡撰《楚金禅师碑》及佛教文献互参校考。其四,多宝塔碑叙记之事多有虚诞,但基于唐玄宗时佛教发展达于极盛,伽蓝之数较唐初几增一倍的史实,反观此碑言及,亦无疑是对当时“抑而不毁”的佛教之况、政教关系的一种反映。
多宝塔碑;楚金;岑勋;许王瓘
在颜真卿传世的书碑之作中,《多宝塔碑》的价值不容小觑,不仅在于此碑乃颜书碑刻中较小之字的代表作品,极为世人推崇;更由于它所蕴丰富文献价值,使其在众多碑刻中颇为引人注目,让人欲探究竟。其一,《多宝塔碑》历经千年,而保存特为完好,该碑直刀平底镌刻较深,且石质坚润甚少剥落,因而传世善本之拓锋芒犹新。据《善本碑帖录》所言,除康熙年间碑石断裂,共损泐十八字之外[1]134,无缺文、疑字,这对我们赏鉴颜书、校考碑文、考辨拓本流传都甚为有利。其二,碑文撰者岑勋、多宝塔出资助修者许王瓘,检阅典籍 (如《全唐文》、《李太白诗集注》、《旧唐书》、《唐六典》)后考得生平事迹一二,或可补史志未载。其三,禅师楚金,其人据碑文所记,宗《法华》经,当为禅派之天台宗,其事可与同门僧人飞锡撰《楚金禅师碑》和佛教文献 (如《佛祖统纪》、《宋高僧传》、《释门正统》)互参校考。其四,《多宝塔碑》叙记之事,涉乎释氏,虽“极言建塔光怪梦寐、云物感应,不可致诘之事”①,可谓虚诞,但基于唐玄宗时佛教发展达于极盛,伽蓝之数较唐初几增一倍的史实,反观此碑言及,无疑是对当时“抑而不毁”的佛教之况、政教关系的一种反映。所谓“夫浮屠之学,圣门所不道。楚金法师感应之事涉于虚幻,其纪载乃托鲁公书遂传后世”[2],多宝塔碑文幸因颜鲁公书碑得以流传,才能为今人留下一个珍贵的时空坐标,在勾勒大唐盛世的释迦宏景之时,再添绚丽一笔。
有鉴于此,本文拟从梳理《多宝塔碑》碑及拓本流传情况入手,继而结合传世文献,如史籍和佛教文献,对相关人物和史实进行考辨,冀能拨开历史的尘埃掩埋,探寻散落在碑石间的古人身影和故实,赋予这些隐藏在碑文只字片语中的名字和事件以生动、立体的细节,从而彰显该碑未被世人关注的文献价值。
《多宝塔碑》,原题《大唐西京千福寺多宝佛塔感应碑文》,碑额作《大唐多宝塔感应碑》,文献记载中又别称《千福寺多宝塔碑》、《千福寺多宝塔感应碑》、《多宝佛塔碑》、《多宝塔感应碑》。天宝十一载 (752年)四月廿二日建于长安千福寺,撰者岑勋,书者颜真卿,题额者徐浩,刻工史华。
碑记千福寺多宝塔兴建之事,“多宝塔”意为安置多宝如来的佛塔,多宝如来又称宝胜佛、大宝佛,是《法华经》的护持和赞叹者,每当诸佛宣说《法华经》时,多宝佛塔必从地涌出,出现于诸佛之前,以证《法华经》真实之义,这也就是碑文中所言“妙法莲华,诸佛之秘藏也;多宝佛塔,证经之踊现”②[3]。千福寺多宝塔于天宝元年兴工,天宝四载建成。始建之时,惊动四方,轰动一时,“千家献黄金,万匠磨琉璃”③[4]。塔建成后更是“宝塔凌太虚,忽如涌出时”③。后人曾考证碑“旧在兴平千福寺”[5],而遍查《陕西通志》却不见兴平县有千福寺,仅有“多宝寺在县治东南十五里”与“千佛寺,知县章评有诗”两处,疑指千福寺[6],故王昶在《金石萃编》中提出“捡《陕西通志》,兴平县无千福寺,但有多宝寺,在县治东南十五里,而不云有塔,不知即千福寺否也?”[7]13其实千福寺的真正所在,唐人韦述的《两京新记》中有明确记载,“朱雀街西之第四街,即皇城西之第二街,街西从北第一曰安定坊。东南隅,千福寺。本章怀太子宅,咸亨四年,舍宅立为寺”[8]。则千福寺旧址应在今西安市之西南火烧碑西村附近,唐高宗咸亨四年 (公元 673年)时立寺。再据《历代名画记》云“千福寺,在安定坊,会昌中毁,寺后却置,不改旧额”[9],“会昌”是唐武宗的年号,其时发生了号称“会昌法难”的废佛运动。千福寺在唐武宗灭佛时也未能幸免于难,幸而被毁不久后又随着宣宗的继位而复立。
千福寺在唐代名声显赫,寺中多藏名家所书碑额,如《历代名画记》中录有“寺额上官昭容书”、“中三门外东行南太宗皇帝撰《圣教序》”、“西行楚金和尚《法华感应碑 》”、“东塔院额高力士书”、“西塔院玄宗皇帝题额”、“院门北边碑颜鲁公书岑勋撰”。其中颜鲁公书岑勋撰者即是《多宝塔碑》,且碑之具体位置是“院门北边”。值得注意的是,多宝塔和多宝塔碑究竟在东塔院还是在西塔院?碑文中云“至二载,敕中使杨顺景宣旨,令禅师于花萼楼下,迎多宝塔额”,比照《历代名画记》卷三所言“东塔院额高力士书”和“西塔院玄宗皇帝题额”,似乎塔和碑应是立于西塔院,但此书同卷又记有“此东塔玄宗感梦置之”,则又确指多宝塔无疑。是故多宝塔和塔碑在千福寺中的具体位置尚不能定论。
《多宝塔碑》原石现藏于西安市碑林博物馆第二室,《石墨镌华》一书中曾提出疑问:“碑旧在兴平千福寺,不知何时移立西安府学中”?据元人骆天骧所撰《类编长安志》卷十“西京千福寺多宝塔感应碑”条云:“唐南阳岑勋撰,判尚书武部员外郎颜真卿书,都官郎中东海徐浩题额。天宝初,沙门楚金建感应宝塔于千福寺,明皇夜梦之,助其事,亲为书额,碑以天宝十一年立。今在文庙。”[10]306可知元代时该碑已在文庙,也即现今西安的碑林。骆氏书成于元贞二年(1296),距忽必烈公元 1279年统一全国仅十几年,而骆天骧在书中“石刻”卷小序中自言“垂六十年,集成编帙,附长安志后”[10]301,故多宝塔碑最晚应于南宋末年移入西安碑林。
关于碑之尺寸,一说碑高 285厘米,宽 102厘米;一说碑高 263厘米,宽 140厘米。据《金石萃编》卷八十九载:“碑高七尺九寸,广四尺二寸,三十四行,行六十六字,正书,额失,搨在西安府学。”[7]5若以清代的营造尺 1尺等于 32厘米换算,七尺九寸是 252.8厘米,四尺二寸是134.4厘米。似后者更为相近。碑额为隶书,二行六字,存拓。碑侧刻有金莲峰真逸题名及金明昌五年刘仲游诗。碑阴是僧人飞锡为纪念楚金禅师所撰文字,吴通征楷书。
《多宝塔碑 》碑文凡遇“帝 ”、“圣 ”、“宸 ”、“恩 ”、“旨 ”、“敕 ”、“我皇 ”、“我帝 ”、“主上 ”等处皆字前空格,多为空三格,且提行,此种格式,意在“示崇敬”[11]。碑中避玄宗讳,“隆”字多用“盛”字代,“基 ”字多用“本 ”字代,如《史讳举例》一书有例:“隆州改阆州,大基县改河清。”[12]因此本碑中出现的“基”字,本指筑基,却改称“夜于筑阶所”,避讳之故。
《多宝塔碑》传世拓本中最早者为北宋拓本。考辨拓本的年代可根据北宋拓本中第 31行“归我帝力”之“力”字未损,第 15行“凿井见泥”之“凿”字完好,碑字笔画之间牵丝尚清晰等特点。据张彦生《善本碑帖录》载:“世称北宋拓本,十四行‘归功帝力’‘力’字左完好,十五行‘凿井见泥’‘凿’字笔画完好,‘力’字在两笔接处先损。”[1]133-134宋拓之最佳本是康熙年间宫内藏本,上有“懋勤殿精鉴玺”字样,其“氵”旁三点牵丝尚存。次有宋权、宋草、张玮递藏本,此本有“顺治三年七月初二日钦赐大学士”长方印纪、宋权宋介之印,“归我帝力”之“力”字已涂墨。再次则为临川李氏十宝本,此本有“沈凤、王澍、李宗瀚”等跋。李氏本中数字残伤,虽“凿井见泥”之“凿”字笔划完好,然“归我帝力”之“力”字与“空王可托”之“托”字均有涂墨。现今故宫博物院所藏即为李宗瀚旧藏宋拓本。除上述三者,另首都博物馆馆藏本中“凿井见泥”之“凿”字不损,亦是北宋拓本。宋拓善本中还有一件现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此本有清代学者钱大昕题“宋拓颜鲁公书多宝塔感应碑”隶书大字,清代书家伊秉绶“宋拓仅存”隶书大字,清代书家王澍题额,清代学者姚鼐等人题跋,应是在清末流入日本。据北宋拓本影印的还有有正书局石印《唐拓颜鲁公多宝塔碑》、有正书局石印《宋拓多宝塔碑》、李翊煌石印《临川李氏十宝之一》,等等[13]379-380。
北宋之后陆续有各代拓本层出不穷,如:
南宋拓本,第 15行“凿井见泥”之“凿”字虽未损,但“凿”字已渐漫漶,且第 31行“归我帝力”之“力”字、第 32行“王可托”之“托”字稍损。文物出版社据此影印有《唐颜真卿书多宝塔碑》。
明中期拓本,第 14行“天文挂搭”之“挂”字右上“土”部完好,同一行“塔事”之“事”字右上无石花,第 24行“方寸千名”之“千”字完好。第 25行“克嗣其业”之“克”字“口”部完好。但“凿”字已损,首行“多宝塔感应碑”等字较细。《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历代金石拓本菁华》中就收有明中期整拓。
明末清初拓本,第 31行“归我帝力”之“归”字完好,“我”字左上半泐,第 32行“佛知见法为无”6字、“空王可托本愿同归”8字、最末行“大夫行内侍赵思”7字皆存。《西安碑林名碑》辑有馆藏明末清初拓。
清乾嘉后拓。“康熙年间泐阙十八字为合掌开等字下泐佛知见法为五字,微空等字下泐王可讬本愿同六字,正议等字下泐大夫行内侍赵思七字,惟大字尚存半。近拓此泐阙处微下空字,与议下大字之半又泐。”[13]380
《善本碑帖录》比对现存各朝拓本后总结:“北宋拓与明、清拓字体差别很多,宋拓精本颜原书凡三点水多连丝细笔画,或两点间,拓本随年代近而多不显连笔。宋拓字肥方,字口棱角锋芒完好,其次字渐细瘦秃,全失原体,近拓更不足观。”[1]134
碑文撰者岑勋,新旧《唐书》俱无传,仅《全唐文》卷三百七十九下有“岑勋”条云:“勋,南阳人。”[14]3844《金石萃编 》亦称:“两《唐书 》无传,但署南阳而无官位,殆未仕也。”考岑勋其人,除多宝塔碑文外,再无明确署其名的作品。仅《虚舟题跋》卷五言:“唐实际寺隆阐法师碑……当与多宝碑同出一手,文辞气格无一不与多宝碑同,当俱是岑勋所作。”[15]然而只是推测之说,实无从查考。
但这样一个未留半点生平事迹给后人的名字,却赫然出现在诗仙李白笔下,其诗题为《詶岑勋见寻,就元丹丘对酒相待,以诗见招》,清人王琦注曰:“世传颜鲁公所书西京千福寺多宝佛塔碑乃天宝十一载所建,其文为南阳岑勋所撰,疑即此人。”[16]《柚堂笔谈》卷三亦有:“李白《将进酒》云‘岑夫子、丹邱生’,注家以为岑参,非也。集中有《詶岑勋见寻,就元丹邱对酒相待,以诗见招》之作,当即撰多宝塔碑文者。”[17]“岑勋 ”和“元丹丘 ”,“岑夫子 ”和“丹邱生”,在这两组词语中“元丹丘”就像一个固定参照系,使得我们可以推测,岑夫子很有可能就是李白诗中的岑勋。“岑夫子”与李白同时,具备于天宝十一载撰写碑文的可能性,且又与时称“嵩山逸人”的隐士丹丘生相交,撰写塔碑所需知的佛法教义也应不足为碍。明人王志坚在《四六法海》中曾说:“作空门文字,须曾于宗教留心。”[18]据此,李白诗中的“岑夫子”岑勋与多宝塔碑文的撰者岑勋,时代符合,学识身份符合,很有可能就是同一人。
李白还有二诗送与“岑征君”者,其一《送岑征君归鸣皋山》,再为《鸣皋歌送岑征君》。鸣皋山,据《元和郡县志》“河南府陆浑县”条下记:“鸣皋山 ,在县东北十五里。”[19]《河南通志》也记有:“鸣皋山,一名九皋山,在嵩县东北五十里,伊水经其下,昔有白鹤鸣其上,故名。”[20]而李白与丹丘生、岑夫子正是在嵩山一带饮酒相酬,这个“岑征君”即为“岑夫子”岑勋无疑。“征君”是李白对这位民间征士的尊称。或许,作为未仕之人的布衣岑勋,能够为玄宗大力助建的多宝塔撰写碑文,这在一定程度上符合征君的身份。
对于楚金禅师最初兴建多宝塔的资财由来,唯有《多宝塔碑》中略有提及,而这仅有的一句话,却可以考证出史志中失录的故实和隐藏在碑文背后的历史人物。碑言“既而许王瓘及居士赵崇,信女普意,善来稽首,咸舍珍财”。《金石萃编》中考证云:“所谓‘许王瓘’者,讳字玉旁,当是元宗诸子,而两史诸王子传无王许而名瓘者,则不知碑所云为何人也。”[7]15但据笔者查《全唐文》卷一百明确有“许王瓘”一条,记曰:“瓘,许王素节子。神龙初,袭爵。开元十一年为卫尉卿,下迁鄂州别驾,除邠州刺史,秘书监守,太子詹事。天宝六载卒,赠蜀郡大都督。”[14]1025
王昶认为,讳字玉旁的应是玄宗诸子,实则错矣。首先,玄宗诸子之名虽也从玉旁,如靖德太子琮、棣王琰、靖恭太子琬、仪王璲、颍王璬、永王璘、寿王瑁等,但高宗诸孙中亦有名行玉旁者,这意味着从玉旁的诸王还有可能是玄宗的叔伯兄弟。《唐六典》:“高宗之族六,梁、许、泽、郇、孝敬、章怀。”[21]其中的许王 ,乃唐高宗的第四子。又据《旧唐书》“高宗中宗诸子”条下亦记有“高宗八男”,其中之一是萧淑妃所生的“许王素节”[22]2823。在《旧唐书》本传中,明确记载了许王素节被武则天处死之后,“子瑛、琬、玑、玚等九人并为则天所杀,惟少子琳、瓘、璆、钦古以年小,特令长禁雷州。神龙初,封瓘为嗣许王……瓘开元十一年为卫尉卿,以抑伯上金男不得承袭,以弟璆继之,遽谴瓘为鄂州别驾……瓘累迁邠州刺史、秘书监、守太子詹事。瓘性仁厚谨愿,居家邕睦,朝廷重之,天宝六载卒,赠蜀郡大都督”[22]2827。可知许王瓘在其父被杀时尚年幼,与兄弟琳、璆、钦古四人得免,神龙初袭爵许王,玄宗朝历任卫尉卿、鄂州别驾、邠州刺史、秘书监守、太子詹事之职。且其卒年为天宝六载,在多宝塔建成之前两年,故碑文所述之许王瓘确定当是高宗之孙、许王素节之十一子李瓘。
遗憾的是许王瓘作为出资筹建多宝塔的施主却并没有留下任何关于多宝塔的文字。惟《文苑英华》中有《乐九成赋》下署“李瓘”一名,是其存世惟一遗作,从中可窥知其能文。此亦可补王氏考证之不足。
楚金,唐玄宗时名僧,《全唐文》有飞锡撰《唐国师千福寺多宝塔院故法华楚金禅师碑》(下文简称《楚金禅师碑》)是有关其生平第一手资料。《宋高僧传》卷二十四[23]、《佛祖统纪》卷二十三[24]、《释门正统》卷七[25]亦有传。《佛祖统纪》卷四十“唐天宝二年”条亦载其事。笔者作一简表将《多宝塔碑》与《楚金禅师碑》《佛祖统纪》、《释门正统》、《宋高僧传》一碑三书共四种文献对照,相同或类似记述厘为一行,某书中若无则标明“未载”,文本互异处也加以标注以示区别。拟对校四种文献后以碑为据,补《佛祖统记》等书之阙略,从而可对禅师楚金的生平事迹有更为翔实和明确的考证(见表一)。
比对上述文献之后,我们可将关于禅师楚金生平和多宝塔兴建过程的一些未确与阙疑之处进行梳理:
1、年龄:多宝塔碑中载楚金“年甫七岁,居然厌俗,自誓出家,礼藏探经,法华在手。九岁落发,住西京龙兴寺。从僧箓也。进具之年,升座讲法”。据《楚金禅师碑》,其卒年为肃宗朝的乾元二年 (759年),碑中又称“春秋六十二,法腊三十七”,则往前推算生年应是武则天时圣历元年 (698年)。若依此生年计算,九岁出家时为公元 706年。
如再以法腊年岁计算,法腊是比丘或比丘尼剃度后或受具足戒后夏安居的年数,比丘为出俗人故不用俗年,乃依夏安居圆满之日 (农历七月十五日)为岁终,并以此日为受岁日,于受岁后即增一法岁,自十六日再为新岁。楚金卒于乾元二年的七月七日,未至夏安居圆满日,则从公元 758年前推 37年,为公元 721年乃其受具足戒之年,可知楚金二十四岁“进具之年,升座讲法”。
《楚金禅师碑》言楚金“三十构多宝于千福”,《宋高僧传》亦云“三十构塔曰多宝”。据《多宝塔碑》可明确得知乃“天宝元载,创构材木,肇安相轮”,则其时楚金四十五。同年,玄宗梦空中九重宝塔,上有法名,下有“金”字,醒后诘问朝使,并于“七月十三日,敕内侍赵思侃,求诸宝坊,验以所梦”,乃知有楚金禅师,而飞锡《楚金禅师碑》却称“四十八帝梦于九重”,与上文所推年龄相差三年。参《宋高僧传》此处文本作“四十入帝梦于九重”,当是飞锡碑鲁鱼之误。而《楚金禅师碑》与《宋高僧传》所言“三十”,即使是虚指,也显示楚金从“选址千福”到“肇安相轮”奠基之日至少已历六年,故不知“三十构培多宝”之说所据为何。
2、感获舍利之数:感获舍利之数一说三千七十粒,一说七百粒。独《佛祖统纪》中楚金本传与碑及他书有异,云:“前后感获舍利七百粒。”同是《佛祖统纪》一书,卷四十“唐天宝二年”条又载:“感获舍利三千七十粒。”一书中所记竟前后龃龉,当以碑为是,“感获舍利三千七十粒”,《佛祖统纪》楚金本传误记无疑。
表一
3、恩赐:随着《法华经》译本在中国的出现流传,对多宝塔的崇拜渐渐势起。迨及唐代,中国封建社会步入鼎盛,佛教也随之迈进其黄金时期,玄宗时,伽蓝之数几是初唐时的一倍之多,兴建多宝塔竟至普遍。这些佛塔的兴建往往得到皇室的大力支持和资助。以千福寺多宝塔为例,他书但云“书额 ”、“题额”、“亲制多宝塔额”、“赐缣缗”,实际上唐玄宗之于修建多宝塔的赏赐,据碑言前后共有三次,分别是天宝元年助修“赐钱五十万、绢千匹”、二载“御书塔额”并“赐绢百匹”、四载毕功“赐金铜香炉”。从建塔伊始到功成,玄宗前后敕中使杨顺景、内侍吴怀实二人宣旨行赏,礼遇非常。这些内容在他处文献中甚是简略,尤其末一条“赐金铜香炉”,为史籍、佛教文献俱不载。
值得思考的是,历史上的唐玄宗并非像武则天一样大倡佛教,他开元二年曾下令削减僧尼之数,还俗僧尼竟达到一万二千人之多,后又下令禁止再造新寺庙,禁止铸造佛像,禁止传抄佛经,等等。可以说佛教在玄宗时受到了很大的压制。然而,多宝塔修建过程中皇室的恩赐,却通过石刻文献全面记录下了人主笃信灵应而重视、大兴佛事的史实,这无疑是对唐玄宗“抑而不毁”佛教政策的一个很好注脚,继而从侧面反映出一时之政教关系和伽蓝消长。《多宝塔碑》,其一证也。
《多宝塔碑》为我们了解唐玄宗“抑而不毁”佛教政策下天台宗的发展兴盛,提供了生动的文本;通过结合其他文献材料的考校,可对禅师楚金之生平有更翔实准确的掌握;而碑中如千福寺、岑勋、许王瓘等这些记载甚略的名字,亦在逐步地考证中于浩瀚史籍间渐渐清晰出历史的原本。
注 释:
① 见《金石萃编》卷八十九“多宝塔碑”条下。
② 《妙法莲华经·见宝塔品》:“国名宝净,彼中有佛,号曰多宝。其佛行菩萨道时,作大誓愿:若我成佛,灭度之后,于十方国土,有说法华经处,我之塔庙,为听是经故,踊现其前为作证明。”后秦沙门僧睿述《妙法莲华经》后序:“法华经者。诸佛之秘藏。”
③ 语出岑参诗《登千福寺楚金禅师法华院多宝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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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Study of Buddha Tower I nscription
HE Lei
(School ofLiberalArts,NanjingUniversity,Nanjing,Jiangsu 210093,China)
In Yan zhenqing’smonumentworks,the literature value of"Buddha Tower Inscription"was quite remarkable in many inscriptions.First,Buddha Tower inscription is stillpreserved over thousandsof years,which is very beneficial to appreciate Yan Zhenqing’s handwriting and study inscriptions.Second,the historical record can be filled.Third,"The Inscription of Chu Jin,A BuddhistMonk"by Chu Jin and a shaman,Fei Xi,mentioned in"Buddha Tower Inscription"can cross-reference with the Buddhist literature.Fourth,many documented things in Buddha Tower inscription are mostly imaginary,but it undoubtedly reflects the status ofBuddhis m and politico-religious relationship at the time.
Buddha Tower Inscription;Chu Jin;Cen Xun;XuWangguan
I207.99
A
1007-8444(2011)02-0236-06
2010-11-01
何檑 (1986-),女,江苏海安人,古典文献学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典文学与文献研究。
责任编辑:刘海宁